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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田汗拉家常

        田汗高寿,直到1991年6月5号才中风而死,时年虚龄九十岁,堪称人瑞。他死去的前几年,有个叫朱旭东的人,一直守候在他旁边。朱旭东就是《田汗自传》一书名义上的特约编辑和事实上的作者。田汗死后,朱旭东又陆续整理发表了田汗和他的谈话。在一次谈话中,田汗首次透露,是他向组织上建议,将葛任派往前线的。就在这次谈话中,他还提到了一个名叫川田的日本人:

        当时,葛任正在翻译列宁。有人问他,老托(托洛茨基)这人到底是不是浑蛋。你骑驴就磨台,说他是混蛋不就行了。可我的那位老哥们儿呢,哪壶不开提哪壶,说,托是列宁的朋友。他说的是真理,可在特定的历史场合,真理就是谬误。谁会相信,列宁会拿混蛋当朋友呢?就凭这一句,把他打成托派头目,都不冤枉他。唉,诗人脾气啊。按我的理解,诗人脾气就是驴脾气,犟!他管不住自己的嘴呀。后来,我找了一些人,好说歹说,总算把这事给捂住了。实事求是地说,我这样做,也是出于一点私心。不然,我也会受到牵连的,因为我们是老乡,都来自青埂镇。在别人眼里,我们穿一条裤子。

        可是后来,又有一件事冒了出来。有一天,我们截获了一封信。信是从上海写(寄)来的。一看信皮上的字迹,我就知道那是冰莹的信。为了对葛任负责,我背着他把信拆了。这一拆就拆出了问题,而且问题还不小,我就像被蝎子给蜇了一下。上面说的是,她最近想去法国,问他想不想和她一起走。如果他不想走,也没有另找女人,她就来延安,和他团聚。里面还说,如果他还坚持不回信,她就不再写信了,肯定不写了。照她这么说,她以前没少给葛任写信。我的头皮都麻了。冰莹是个艺人,背景复杂,结交的人三教九流,据我所知,她和一个叫安东尼的美国(英国)人有过接触。这样的女人,就跟定时炸弹差不多,危险得很哪。她要是来延安,哎呀,这简直不可想象。有一点是肯定的,我和葛任都要跟着倒霉,倒大霉,倒血霉。

        纸哪能包住火呀。果然没过几天,就有人找我谈话了,那人把我叫到延河边,问我,葛任是不是还和冰莹有联系。我还能怎么办,只能装做什么都不知道。有这回事吗?我问来人。我一脸真诚,由不得他不信。那人说,为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他会查个水落石出的。我干着急没办法,嘴上都起了大燎泡。总不能眼看着他往坑里栽吧,我就去马列学院找葛任,想问问情况。到了那里,我就看见一帮人在吵架,乱哄哄的。原来一盆菜刚端上来,王实味的筷子就瞄准了一块肥肉,塞进了嘴巴。当时肥肉比瘦肉金贵。王实味后来成了大托派,这你是知道的,当时王实味的问题已经快暴露了。一帮人喊着揍扁王实味,往他身上扑,葛任呢,忙着拉架。当时我就想,唉,这位老兄啊,问题不出是不出,要出可就是大问题。一想到这里,我就发愁啊。

        过了几天,我们弄到了一个重要的情报。冈村宁次的爱将,时任冀渤特别区司令的坂本少将,将于近期带领日本代表团,前往一个叫宋庄的地方考察战事。还获悉,代表团里有个人名叫川田,川田是葛任在日本留学时的房东,此时他是个少佐翻译官。我们需要把这个情报送到滹沱河南边的八路军手中,让他们早做提防,条件许可的话,可以捉上一两个代表团成员。情报部门征求我的意见,派谁去合适。我就想,何不让葛任跑一趟呢。可靠吗?人家问我。我说可靠,人家又问,葛任乃一文弱书生,万一路上遇见敌军,那该如何是好。我告诉人家,葛任与代表团里的川田是旧交。若真的与日军遭遇,他也会设法逃脱,并劝说川田与他一起逃脱,这样,我们日后还可以撬开川田的嘴巴,弄到更重要的情报。我的想法很简单,借这个行动让葛任暂时出去躲躲风头。因为那时候,整风运动就要开始了。当然,最坏的结果我也考虑到了:葛任可能会死。对这个问题,我是这样考虑的,就是死到日本人手里,总比被自己人冤屈强。唉,当时我也只是这么想想而已,没想到后来真的如此。邪了,也真是邪了。

        就这样,葛任去了宋庄。对,现在的宋庄改叫朝阳坡了,是搞土改的时候改的。后来有一部戏叫《朝阳坡》,说的就是那个地方。葛任是那一年5月底离开延安的。问题是,他还没到朝阳坡(宋庄),就在二里岗碰上了日本人。鬼子狡猾狡猾的有,代表团出来考察之前,坂本先派了一个精锐的小分队布防、扫雷。葛任他们碰上的就是那支小分队。日本人搞三光政策,遇到中国人就杀啊烧啊抢啊。反正我们的人都死了,葛任也死了。那一天是礼拜一,6月1号。这个日期很好记,儿童节嘛。当然,血债要用血来还,同志们的血不能白流。那年的6月20号,敌人撤退的时候,我们在朝阳坡(宋庄)设下埋伏,打了一个漂亮的伏击战,敌人跑都跑不及,鬼哭狼嚎,只恨爹妈给他少生了两条腿。打扫战场时,我们俘虏了一个日本少佐。好啊,竟是川田!他叽叽喳喳,胡说什么他来中国是搞大东亚文化共荣研究的,还说他是藤野先的弟子,跟鲁迅是师兄弟。怎么?拿鲁迅做挡箭牌就能饶了你?我掴了他一耳光。后来,他趁我们不留意,吞药自杀了。不,他没给自己开膛,因为他没刀!

        我后来常想,葛任死得早,也就死得巧。你知道,没过多久,他在马列学院的同事王实味就被打成了托派,后来还被砍杀在一眼枯井里。而葛任呢,因为我的巧妙安排,漂亮地躲过了这一灾难。我可以拍着胸口告诉你,如果他不死,他不光会被打成托派,还会被打成特务,遗臭万年。小朱同志,你说说,这不是死得巧,又是什么?所以,听说他的死讯以后,我就为有这样的同乡而自豪。没错,我是流了泪。但是!泪跟泪不同。这么说吧,我的左眼流的是痛苦的泪,右眼流的是自豪的泪。

        此次谈话是在1990年春天。朱旭东先生后来告诉我,田汗同志曾反复交代他:“我们是拉家常,家常话都是大实话,上不了桌面的,没必要讲去,没必要写进书中。”所以,在正式出版的《田汗自传》一书中,你看不到这段文字。它是另外单独发表的,题目就叫《与田汗拉家常》。顺便说一下,对于田汗提到的朝阳坡和川田之死,本书还将多次涉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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