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甚说甚,为了来白陂接葛任,一路上可真遭罪了。我不想让老乡跟我遭罪,到察哈尔地界时,我曾劝他回去。他不,说是落下我一个人,路上太恓惶。我说,那我该如何谢你呢?他的脖子又缩了回去,嘿嘿笑了两声,说有酒喝就行。那时,天已擦黑,我们刚好走到一个镇子外头。四周都是土冈,上面长着一些稀稀拉拉的菜蔬。我们正谈着,遽然从冈上跑来一疯女人,披头散发,哇哇乱叫。另有一个穿着短褂的老人,拎着棍子在后面追打。我想与老人谈话,老人却不愿搭理我。我见他面黄肌瘦,就塞给他一个烧饼。他咬了一口烧饼,对着女人的背影喊了一声:“好狗不死家。”我后来晓得,那女子是他的女儿,被鬼子奸污了,他觉得她辱没了家门,才要撵她出来。日本人可真孬啊。在上海时,有一个朋友说,日本人好淫,是因为他们是岛民,嗜食鱼虾,而此等水产之中,富含磷质,刺激生理,所以他们最见不得女人和酒。朋友还说,小日本想征服中国,就像蛇吞大象,而蛇就是最下流的东西。我的那位朋友善于讥讽,说他们连本人都要日,遑论他人。好,不说这个了。我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让你知道,来白陂途中有多么险恶,运气不好,还可能遇见日本人。
那个镇子叫德兴镇。进了镇子,我瞧见了路边飘着酒旗。我请赶车的老乡吃了一次肉包子,喝了几盅酒。酒是地瓜干酿成的,烈得很,就像一团火。他喝起来不要命,转眼就晕了。一晕,就说到了他的儿子,夸他的傻儿子有多机灵。他拿着筷子在大腿根比划了一下,说:“俺那个娃啊,夹一根木棍就可以骑马马,跟演戏似的。演戏还得跟师父学,可俺那娃不跟师父学,就会骑马马。”他是笑着说的,可听得人心酸。伙房后边便是起火店。当晚,因为喝了点酒,我很快就睡着了。可没过多久,我就被吵醒了。老乡正给起火店里的掌柜吹牛。在老乡嘴里,田汗简直就是个活神仙。按说,他不该乱讲的,因为那会泄露机密。我这才醒悟过来,店里的掌柜其实是老乡的熟人,我们并不是偶然路过此镇,这一切都是老乡事先谋划好了的。
他讲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是这样的,田汗的人马作为先头部队的一支刚到延安时,曾召集老乡们到河边开会。在会上,田汗给老乡们玩过一次魔术。他问老乡养不养鸡。老乡们说,养个屁,都让胡宗南逮光了,鸡长甚么样,几只眼,几条腿,都忘鸡巴了。田汗就说,那我就给你弄只鸡养养吧。田汗就把帽子摘下来,亮出帽底,让他们看里面空空如也。他一只手托着帽子,一只手在帽子上方东抓一下,西抓一下。尔后呢,他袖子一捋,顺手打了一个榧子,就从帽子里取出一只鸡雏。田汗又问大家想不想养鸽子。这一下,他们都迷过来了,都说想。田汗就又打了一个榧子,从帽子里取出来一只杂毛鸽子。鸽子扑棱棱飞上蓝天的时候,民众都看傻了。田汗又说,鸽子不好养,跟汉奸似的,喜欢跟着别人的鸽子跑,还是算了吧。说着,一枪就把鸽子毙掉了。鸽子落地以后,田汗又说,这么冷的天,耳朵都冻掉了,老乡们没有帽子戴,我还是给大家发顶帽子吧。于是乎,一顶帽子,两顶帽子,三顶帽子,许多顶帽子,像喜鹊似的从他的帽子里飞了出来。人们都高兴坏了,田汗说,这就叫共产主义。于是乎,吸一袋烟的工夫,民众们就有了信仰。
我醒来的时候,老乡正添油加醋,讲着帽子戏法。照他说,最先做出反应的是狗。那些狗把低空飞行的帽子当成了烧饼,都一跃而起。风一吹,帽子就在空中打转。狗呢,也跟着帽子在空中翻来翻去。讲到此处,老乡还学着狗的样子,脖子扭扭,屁股扭扭。他边扭边说,狗发现那东西咬不动嚼不烂,才把帽子叼到主人身边。当有人喊着想要毛驴的时候,田汗就说,只要大家好好干,他保管家家户户都养上鸡,喂上毛驴。最后,这位老乡像田汗那样叉着腰,手指窗外,模仿着田汗的嗓音说:“毛驴会有的,婆姨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看见那个掌柜听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我不由得笑出了声。老乡呢,见我醒了过来,不但不住嘴,竟然还指着我说:“不信你问他。”为了不扫他们的兴,我就点了点头。我想起他在路上说过,他的儿媳妇是用田汗给他的一只鸡换来的,就开了个玩笑,对掌柜说:“掌柜,他的儿媳妇也是田汗从帽子里拿出来的。”
“帽子里藏有黄花闺女?”掌柜的眼又直了。我又点了点头。哈哈哈,这么一来,老乡更来劲了。他真的把那只鸡和帽子戏法扯到了一起。胡说甚么开会那天,他就蹲在最前面。他眼明手快,抢到了一只鸡和一顶帽子。那顶帽子,他的儿子现在还戴着,至于那只鸡,他给儿子提亲的时候,当做定情礼物送给了住在葭县葭芦镇的亲家。他特意强调那是一只母鸡,一年四季都下蛋,还说葭芦镇的许多人参观过他的那只母鸡。说到这里,老乡问我晓不晓得李有源。我说晓得啊,不就是唱信天游的那个老乡么?他说,是啊,李有源可是个有头脑的人,唱歌、种地样样在行,李有源到镇里赶集的时候,还专门跑来参观了他那只母鸡,并说它比凤凰还好看。接他的话茬,我顺口胡诌了一句,说李有源还当场吼了两嗓子,东方红,鸡打鸣,凤凰来到了咱葭芦城。我话音未落,老乡就说:“咦?你也晓得此事?”他还问我当时是否也在葭芦镇。我想笑,可是没敢笑出来。尔后他就接着我的话头吹嘘,李有源能唱出《东方红》,多亏他的那只母鸡。
老乡对掌柜说,到延安尽管找他,他不光能让他见到田汗,还会安排他见到康生。掌柜羡慕得不得了,嘴巴一直张着。老乡吹够了牛,才躺下睡觉。陕北人喜欢光屁股(睡觉),可他的裤衩却舍不得脱。他这才告诉我:“俺带着纸蛋蛋哩,一路上接头,凭的都是它。”那个纸蛋蛋,塞在短裤前面一个小兜里。他在那里掏啊掏的,动作很不雅观,甚至有点下流。他把那个纸蛋蛋掏出来,在我面前晃了一下,就又塞了回去。至于纸蛋蛋为何放在那个地方,他的回答是,只有用鸡巴顶着,他心里才踏实。他还说,上面写的甚么他并不晓得,因为斗大的字,他不识半升。他说了谎。我们途经一个叫阎庄的村子时,在村口见到一张布告,他还凑到跟前看了看。他显然看懂了,因为看完以后,他还摇了摇头,顺了顺嘴。这会儿,我问他能不能让我看一下。他咦了一声,说那可是“组织”,不能让个人看的。我真想告诉他,我的裤衩里也有一个纸蛋蛋,也有一个“组织”。
那天晚上,我出去解手时,看见一个人牵着骆驼来到了后院,他似乎是个盐商。我想,莫非他也是来这里接的?我们的毛驴和他的骆驼似乎很投缘,嘴伸到对方身上闻着,舔着。它们还很有共产主义风度,用嘴拱着草料,推来让去。回到屋里,我从窗缝看出去,看到清冷的月光在驼峰上闪耀。毛驴躺到地上打滚的时候,骆驼就叫了起来,好像在为毛驴喝彩。那时候月亮已经升得很高,眉清目秀的,就像姑娘的脸盘。我盯着它看了许久,上面的蟾宫也仿佛清晰可见。我想象着它照耀着远方的树木、沟渠,也照耀着我即将见到的葛任。葛任是否晓得我来找他呢?他是否像我一样,也在凝望月亮?我对田汗愈加感激起来。设若不是他暗中相助,我关在后沟的窑洞中,定然看不到这样的月亮。你说得对,那时候,打死我也想不到,他们之所以派我去大荒山,是要我干这个的。就像我怎么也想不到,第二天早上,东方红太阳升的时候,我们的早餐竟是骆驼肉。而那个盐商,已被砍杀了,扔到镇上的一眼枯井里了。掌柜对我和赶车的老乡说,这个人很有钱,绫罗绸缎不说,屁股后面还别着一把枪。如今兵荒马乱的,谁能穿得起绫罗绸缎?怎么看都不像好人,反正不是汉奸就是逃兵,干脆砍死去球。
掌柜把骆驼肉递过来,说,他求我们带个话,把他杀掉汉奸的事,给组织上说说。他还讨好地对老乡说:“好事别独占,见面分一半,你就说是咱们两个合伙干的。”这么说着,他也像变戏法似的,从袖口里摸出两个串在一起的东西。设若我不是医生,我还真看不出那是甚么宝物。耳朵!盐商的耳朵。耳根的刀口,切得很齐整,而且被洗得干干净净。那是他杀死汉奸的凭证。此时,我已惊出了一身冷汗,耳朵也嗡嗡嗡叫了起来。妈哟,倘若没有老乡带路,我指不定也会同那盐商一样,葬身于枯井之中?又因为已经割掉了耳朵,即便下了地狱,我也别想听见一点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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