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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奔丧

        啥,俺和葛任是怎么混熟的?说来话长啊。俺是先认识他父亲,后认识他的。他父亲叫葛存道,在杭州经营一个茶厂。他是不是康有为的孝子贤孙,俺没有调查,没有发言权。茶厂的老板叫胡子坤,早年在日本待过,和葛存道是朋友。胡子坤瘫痪在床,不能理事,儿子胡安又不在身边,就把革命重担交给了葛存道。对,胡安就是冰莹的父亲,胡子坤就是冰莹的祖父。不是“胡传魁”的“魁”,是“扭转乾坤”的“坤”。那会儿,俺父亲就在茶厂做工。四五岁的时候,俺娘死了,俺父亲就把俺从老家带到了杭州。屋漏偏逢连阴雨,没多久,俺父亲也死了。胡子坤和葛存道都没有撵我,俺就在胡家待了下来。那会儿,俺每天都能见到葛存道。他肩上的担子重,心中的责任强,每天都抓革命促生产,领导大家两眼一睁,忙到吹灯,不断从胜利走向胜利。他很喜欢俺,夸俺聪明、懂事,人小志气大,还说跟他儿子就像从一模子里倒出来的。他写字的时候,常让俺在一边研墨。跟后来的葛任一样,他也是文弱书生的模样,爱干净,待人和气,喜欢刷牙。第一次看他刷牙,看见他吐出来的白沫沫,俺还以为他是革命的老黄牛变的。

        那会儿,有个女人常从上海来看他。那女人很俊俏,留着剪发头,围着围巾,有点像电影里的江姐。她每回来都带好多糖,给工人们的孩子发糖。啥,糖衣炮弹?你要说那是糖衣炮弹,那工人阶级的后代们最爱吃的就是糖衣炮弹了。好,不说这个,还说葛存道。葛存道也经常往上海跑,每次回来也给俺带糖吃。俺最喜欢问他,你啥时候去上海?上海的阿姨啥时候来?每次问他,他都要摸摸俺的头。他说,俺跟他儿子一样,头上也有两个旋,还说他儿子名叫阿双。对,阿双是葛任的奶名。俺问,啥时候能见到阿双哥哥呢?阿双哥哥会给俺带糖吃吗?他说阿双在青埂,离杭州很远。还说啥时候去青埂,他一定带上俺。那会儿俺还不知道,他并没有见到过儿子。有一回,他又从上海回来了,又给俺发糖。这回俺没有接糖。俺对他说,快去看看吧,老爷不行了。葛存道到胡子坤身边时,胡子坤已经咽气了。

        俺就这样讲,行吗?好,那俺就接着讲。

        葛存道写信给胡安,让胡安赶紧回来。还是他写信,俺研墨。过了几个月,胡安才从法国赶回来。那还用问,胡子坤早就埋了。胡安回来的时候,俺已经把胡子坤那档子事给忘了,看见人们叫他少爷,俺才知道他是回来奔丧的。他带回来一个女孩,比俺大七八岁,穿着花裙子,洋气得很。对,她就是冰莹。杂种?不,她可不是杂种。她母亲也是中国留学生。她母亲没有回来,所以俺没有见到,真没有见到,哄你是狗。不,冰莹没给俺带糖。她带回来的是一只狗娃。狗娃还有名字呢,叫巴士底。俺还从没听说过,狗也能有名字。俺很快就跟巴士底混熟了。啥狗都改不了吃屎,俺每回拉屎,都要想着巴士底。有一回俺告诉冰莹,巴士底最最最喜欢俺拉的屎,冰莹立即不准俺和狗玩了。俺曾听她说,狗是从巴士底监狱外面的街上捡回来的。你说啥,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不瞒你说,俺也想过这个问题。可胡安说了,法国的工人阶级也都喂狗。巴士底肯定是工人阶级喂的狗,喂不起了,才丢到街上的。

        胡安在法国学的是戏剧,对管理茶厂一窍不通。他也学他父亲,把茶厂交给了葛存道,自己当甩手掌柜,每天领着冰莹东游西逛。跟葛存道一样,他也喜欢往上海跑,有时候他们一起去。有几次,俺也跟去了,跟他们一起住在江姐家里。江姐是谁?俺不是说了吗,就是常来找葛存道的那个女人,她长得很像江姐。她姓啥?姓林,跟永远健康的林副统帅一个姓。俺后来才知道,当时他们想在上海办一个图书馆,地址都选好了,离江姐家很近。胡安从法国带回来的书,都运到了上海,暂时放在江姐家里。俺记得很清楚,胡安喜欢高声朗诵,有时候一边朗诵一边哭,有时候一边朗诵一边笑。他说,这就是戏剧,莎士比亚的戏剧。莎士比亚是谁?是个外国人,写戏的,写的是外国的样板戏。俺不喜欢他念戏,可每回他问俺念得好不好,俺都说好。你说好,他就带你到外边吃饭,啥好吃让你吃啥。你说不好,他就不出去吃饭了,派俺上街买回来几个烧卖就行了。啥叫烧卖?烧卖就是包子啊,馅跟肉粽子差不离。不,俺只是有啥说啥,绝非拐弯抹角向组织上提要求。待会儿吃饭,你们尽管吃肉,俺喝碗汤就行了。有时候没有烧卖,他又让俺跑很远给他买面包。那会儿啥叫面包俺都不知道,是冰莹带着俺去的。冰莹说,在法国时她每天都要吃面包。你说啥,胡安过的是腐朽的资产阶级生活?请记住,胡安去的可是法国。法国是什么地方?巴黎公社所在地。你要知道,巴黎公社可比新乡七里营人民公社还要早,牛×得很。他在法国待那么久,一准到巴黎公社插过队,下过乡,当过基干民兵,扛过半自动步枪。面包也算资产阶级?鸡巴毛,话可不能这么说。列宁同志也吃过面包,还教导人们说,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有一回,葛存道在上海待了很长时间。回来以后,一看见厂里那么脏,苍蝇到处飞,老鼠到处窜,他就生气了。他就领导俺们除四害,灭鼠灭蝇,反正又是两眼一睁,忙到吹灯。可就在那年春天,葛存道永远地吹灯了。啥意思?吹灯拔蜡,死了。

        怎么死的?吃枪子死的。那是在杭州的葛岭。葛岭上有很多菩提树,刽子手就藏在菩提树上面,砰,一枪就把他撂倒了。说来也巧,葛岭好像真的与他们葛家有缘分似的。日他娘的,有些东西真是说不清道不明。同志们都知道,刘备的军师凤雏,就是在落凤坡被箭射死的。俺可不是迷信,俺最最最反对迷信。俺只是说,有些事,还真他娘的说不清楚。后来查明,射杀葛存道的,是一把左轮手枪。你们见没见过左轮?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政权离不开左轮手枪。在长期的革命生涯中,俺也多次带着左轮南征北战。那东西装在口袋里,大小跟一包凤凰烟差不离。好,俺再抽一根(烟)。左轮很短,鸡巴硬了都比它长;枪口又细又光溜,就像婴儿的鼻孔。

        他命硬,吃了枪子,还没有死。抬回来的时,虽说脸色煞白,但还能说话。俺记得他还提到了他老婆。不,不是江姐,而是葛任的母亲。他说,这一下他可以和她见面了。到了第二天,他又改口了,说他不想和葛任的母亲见面了,想埋到杭州。胡安对他说,葛先生,你啥也别说了,省口气吧,想回青埂你就闭闭眼,要想留杭州你就睁睁眼。他的眼睛一会儿睁一会儿闭,搞得人莫名其妙。有一天早上,医生给他换过药,他突然对胡安说,杭州他也不想留,青埂他也不想去,他想埋到上海,埋在那个准备建图书馆的地方。交代完这个,他又说想见儿子一面。胡安把他埋怨了一通,埋怨他为啥不早说。可埋怨归埋怨,他还是赶紧派人到青埂去接来了葛任。

        俺记得清清楚楚,为见上儿子一面,葛存道撑啊撑,又撑了好多天。用现在的话讲,叫垂死挣扎。可临了,他还是没有见上儿子。葛任到杭州的时候,他已经被装进了棺材。棺材就放在胡家大院,刷着黑漆,刺得人鼻孔发痒。葛任是晚上到的,那会儿,月亮把棺材照得亮闪闪的,看上去就像一只搁浅了的小舢板。当胡安把他牵到棺材跟前的时候,他并没有哭,只是一遍遍地摸着棺材,还把鼻子拱到上面闻了闻。他一定以为是在做梦呢。那确实像个梦。你想好了,本来应该是父子团圆的。谁料到计划撵不上变化,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他大老远跑来了,当爹的却闭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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