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街的房子全都点亮了灯,打开了房门,来观看即将开始的狂欢。毕缇和蒙泰戈,一个踌躇满志,一个满脸怀疑,凝视着眼前的房子——很快就要在这个主要场地上上演火炬杂耍和吞食火焰的把戏。
“哼,”毕缇说,“现在知道了吧。老蒙泰戈想要飞近太阳,终于把该死的翅膀烧着了,却还想不透原因。我把猎犬派到这儿附近,难道暗示得还不够吗?”
蒙泰戈的脸已经完全麻木,看不出有丝毫的表情;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像石雕一样缓缓转向旁边黑黝黝的所在,那里种着一簇簇色彩鲜亮的花朵。
毕缇哼着鼻子说:“哦,不对!那小蠢货的例行搜查当然不会让你上当,是吗?鲜花、蝴蝶、树叶、落日,哦,该死!这些都在她的档案里。我不会放过她的,我已经对准靶心了。看看你脸上痛苦的表情。几片草叶,半个月亮。都是垃圾。那些东西对她到底有什么好处?”
蒙泰戈坐在火蜥蜴冷冰冰的挡泥板上,他的头忽而向左转,忽而向右转,左转,右转,左转,右转,左转……
“她什么都看见了。她没有对别人做什么。她没有去管他们。”
“没管,该死!她不是在你身边唠唠叨叨的,不是吗?她就是那种该死的社会改良空想家,带着他们自以为是的平静,还有一种让别人感到内疚的天赋。该死的,他们就像半夜升起的太阳,让你躺在床上全身出汗!”
前门打开了,米尔德里德走下台阶,接着开始往前跑,她的手里死死地抓着一个衣箱。一辆甲壳虫出租车刷的一声停在路边。
“米尔德里德!”
她跑了过去,身体僵直,脸上扑着粉,没有用唇膏,看不出嘴唇。
“米尔德里德,不是你报的警吧!”
她把小提箱塞进等候一旁的汽车里,接着爬进去坐下,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哝着:“可怜的‘家人’,可怜的‘家人’,哦,所有人都不见了,现在一切都消失了,都消失了……”
汽车呼啸着开走了,毕缇一把抓住蒙泰戈的肩膀。车速很快,每小时70英里,立刻就消失在街上。
仿佛有一个梦,一个由扭曲的玻璃、镜面和水晶棱镜打造出来的梦境,从空中跌落,碎了一地。蒙泰戈似乎仍在另一场肆虐的暴风雨中漂流沉浮,茫然地看着斯通曼和布莱克挥舞着斧子,砸碎窗玻璃,使空气可以对流。
一只骷髅天蛾轻拂了一下阴冷的屏风。“蒙泰戈,我是费博。你听见了吗?发生了什么事?”
“我出事了。”蒙泰戈说。
“真是一件可怕的怪事,”毕缇说道,“如今人人都知道,并且绝对确信,自己不会出任何事情。有人死了,我还继续活着。没有什么后果,也没有什么责任。除非一些特殊情况。我们不谈那些,嗯?当你被后果缠身的时候,就已经太晚了,不是吗,蒙泰戈?”
“蒙泰戈,你能摆脱他们吗,可以跑吗?”费博问他。
蒙泰戈往前走,感觉不到脚下的水泥地和深夜里的小草。毕缇在旁边打开点火装置,出神地盯着跳动的橘红色火苗。
“这可爱的火焰到底是什么?是什么让它如此吸引我们,不论我们处于什么年龄?”毕缇吹熄火苗,接着又把它点燃。“它就是永动机,是人类一直想发明却没有成功的东西。或者说,差不多就是永动机。如果你不把它吹灭,它可以烧得比我们的生命更为久远。什么是火?这是个谜。科学家给我们提供了关于摩擦和分子的冗繁而深奥的解释。可是事实上,他们并不知道,火之美就在于它可以摧毁责任和后果。如果问题变得过于繁重,就把它扔进熔炉里去。现在,蒙泰戈,你就是一个负担。火焰可以把你从我肩上除掉,快捷干净,而且可信;之后也没什么需要腐烂。干净,漂亮,切实可行。”
此时,蒙泰戈朝里看着这所古怪的房子:夜色、邻居的喧闹以及满地的玻璃,让它看上去很陌生;地上散落着扯去了封面的书,仿佛落了一地天鹅的羽毛,这些书看上去愚蠢至极,根本不值得为它们操心,只不过就是一些胡乱捆在一起的黑色铅字和泛黄的纸张。
米尔德里德,毫无疑问,她一定看见他把书藏在花园里,然后就把它们拿了回去。米尔德里德。米尔德里德。
“我希望你一个人来干这次活,蒙泰戈。不要用煤油和火柴,一点点来,用火焰发射器。你的房子,你来收拾。”
“蒙泰戈,你不能逃走吗,快离开!”
“不!”蒙泰戈绝望地大声喊道,“猎犬!因为有猎犬在!”
费博听见了;毕缇也听见了,以为是在跟他说。“没错,猎犬就在附近,所以别耍什么花招了。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蒙泰戈打开火焰发射器上的安全栓。
“点火!”
一团火焰呼啸着飞了出去,打在书上,巨大的冲力把书推向墙壁。他走进卧室开了两次火,那对单人床嘶嘶地燃烧起来,熊熊的火焰散发出巨大的热力和激情,远远超过了他的想像。他把卧室里的墙壁和梳妆台也点上了,因为他想要改变一切,包括椅子、桌子,还有餐厅里的银器和塑料盘,以及其他表明他曾经和一个陌生女人同住在这间空荡荡的房子里的一切东西;明天,那个女人就会忘了他,她已经离他而去,或许早就已经把他忘了,现在正独自一人驾车穿越城镇,耳朵听着海螺无线收音机汹涌而来的声浪。烧东西还是跟以前一样乐趣无穷。他感到自己已经融入火焰,被熊熊的火舌撕成两半,那些恼人的问题早被甩到了一边。如果说没有什么解决办法,那么现在已经不存在什么问题了。火是一切事物的最好归宿!
“那些书,蒙泰戈!”
书在火焰中翻腾,像一群受烈火炙烤的鸟雀,翅膀七长着鲜红和明黄的羽毛,耀眼夺目。
接着,他走进电视厅,里面那些愚蠢的魔鬼正伴着它们空白的思想和苍白的梦境沉沉入睡。他朝三堵空白墙壁分别投射了一团火焰,令人窒息的空气嘶叫着向他涌来。空寂的客厅发出更为空洞的呼啸和更为疯狂的尖叫。他竭力想让自己思考那团在虚空中造就的令人窒息的空气,但是无法做到。他凝神屏气,不让那团窒息侵入他的肺部。他打破了那里的虚空,退了出来,又朝里面投去一大团如鲜花般明艳的橘黄色火焰。防火塑料外壳已经裂开了缝隙,房子开始在火焰中颤抖。
“等一切都结束了,”毕缇在他身后说道,“你就要被捕了。”
房子倒下了,烧成了一堆闪着火光的煤和黑色的灰。它倒在冒着火星的灰色煤炭中沉沉睡去,从它上面袅袅地升起轻如羽毛的烟雾,在空中飘来荡去。凌晨三点三十分。人群已经退回到他们的房子里;马戏团的巨大帐篷已经轰然倒下,成为一地的木炭和橡胶,演出顺利结束。
蒙泰戈虚脱的手中握着火焰发射器,身上汗水淋漓,湿透了他的腋窝,脸上黑乎乎地沾满了烟灰。其他消防队员站在他的身后等待着,黑暗中,他们的脸在尚未熄灭的火光中若隐若现。
蒙泰戈有两次试图张口说话,最后终于把他的思绪集中起来,“是我妻子报的警吗?”
毕缇点了点头。“但是之前她的朋友也报了一次警,我没在意。不管怎样,你都跑不掉。像那样无所顾忌地念诗实在是太傻了。只有自命不凡的傻瓜才会那样做。才读了几行诗,他就自以为是创造万物的上帝了。你以为有了书就可以解决一切。哼,没有它们,这世界才能一切正常。看看它们把你弄成一副什么样子,几乎让你在泥潭里没了顶。只要我用小手指搅动一下,你就要淹死了!”
蒙泰戈无法动弹。猛烈的地震携着火焰汹涌而至,把房屋夷为平地;米尔德里德就在那下面,他的整个生活也在那下面,而他却一动都不能动。这场地震还在他体内继续摇晃震颤,他站在原地,膝盖在疲惫、困惑和愤怒的重压之下微微弯曲,任由毕缇攻击他,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蒙泰戈,你这白痴;蒙泰戈,你这该死的傻瓜!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蒙泰戈没有听见,他已经走远了,正与思绪一起奔驰;他走远了,留下这个死气沉沉的沾满烟灰的躯体,摇摇晃晃地立在另一个语无伦次的傻瓜面前。
“蒙泰戈,离开那里!”费博说。
蒙泰戈听见了。
毕缇在他的头上重重打了一拳,他打了个趔趄,绿色子弹带着费博的呼喊掉到了地上。毕缇一把捡了起来,得意地放声大笑。他把它凑近自己的耳朵。
蒙泰戈听到那个遥远的声音在呼喊:“蒙泰戈,你怎么样?”
毕缇关上绿色子弹,把它装进口袋。“好啊——看来比我想的还要多一些。我看见你侧着头听什么声音。起先,我还以为你塞着海螺无线收音机。但是你变聪明以后,我就开始怀疑了。我们会跟踪下去,揪出你的朋友。”
“不要!”蒙泰戈喊道。
他打开了火焰发射器上的安全栓。毕缇迅速瞥见了蒙泰戈手指的动作,他的眼睛难以察觉地闪了一下。蒙泰戈看见他眼中的惊奇,于是也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又有了什么新举动。事后回想起来,他怎么都无法确定到底是他的双手,还是毕缇对它们的反应,最终将他推向了谋杀。剧烈如雪崩的轰鸣声在他耳中滚滚而过,他却茫然不觉。
毕缇露出他最富魅力的笑容。“行啊,这可是一种赢得听众的方法。拿枪对着他,逼他听你的演讲。开讲吧。这次又会是什么呢?怎么不对我讲讲莎士比亚呢,你这个笨嘴笨舌的小人?‘凯修斯,你的威胁里没有恐怖,因为诚实将我全副武装,你的威胁就像一阵轻风从我身上拂过,我一点都不以为然!’这个怎么样?现在开始吧,你这个二等文人,扣扳机吧。”他朝蒙泰戈走了一步。
蒙泰戈只是说:“我们从来都没烧过该烧的东西……”
“给我,盖伊。”毕缇的脸上保持着笑容。
就在那时,他变成了一团厉声尖叫的火焰,一个窜来窜去、张牙舞爪、叽呱乱叫的侏儒,不再是人或任何为人所知的东西。蒙泰戈连续扣动扳机,把液态子弹打到他身上,他成了一团在草坪上翻腾打滚的火焰。有轻微的嘶嘶声,仿佛有一堆泡沫在红热的火炉上爆裂;气泡源源不断地产生,好像黑色的蜗牛被撒了一层盐,它的身上翻腾起淡黄色的气泡,渐渐化成一摊液体。蒙泰戈闭上眼睛,大声喊叫起来,挣扎着用手捂住耳朵,想要驱散自己的嚎叫声。毕缇啪的一声跌在地上,慢慢倒了下去,全身扭曲,如同一个烧焦的蜡人,最后终于不再动弹。
另外两个消防队员仍然站在原地。
蒙泰戈强压住恶心感,把火焰发射器瞄准他们。“转过去!”
他们转过身去,面色惨白如泛白的猪肉,脸上汗水涔涔。他击打他们的头部,打掉头盔,把他们打倒在地。他们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一动不动。
一枚秋叶在风中飞舞。
他转过身,看见机械猎犬。
它已经走上了草坪,从阴影中慢慢隐现,脚步悠闲自在,仿佛是一朵悄悄飘向他的黑色的固体云。
它跳进空中,从高过蒙泰戈三英尺的上方朝他扑过来,蜘蛛般的脚爪向前张开,嘴里惟一的利齿伸出普鲁卡因钢针。蒙泰戈用一团火焰击中它,空中盛开一朵灿烂华美的花朵,舒展开红黄蓝各色绚烂的花瓣,把金属狗团团包围。它扑到蒙泰戈身上,把他连同他手中的火焰枪一起甩到十英尺以外的树干上。他感到它的爪子在拼命撕抓,它紧紧抱住他的腿,把钢针扎了进去;随即,火焰烧断了它的金属关节,接着猎犬整个燃烧起来,通体透亮,发出耀眼的红色光芒,仿佛一朵固定在地上的流星焰火。蒙泰戈躺在地上,看着这个半死不活的东西在空气中无力地挣扎,最后终于死去。甚至现在回想起来,它似乎仍想要扑回到他身上,把药水全部注入他体内。打到他腿上的麻醉药已经开始起作用了。一辆时速90英里的汽车从他身边疾驰而过,他及时往后退,只有膝盖被汽车的挡泥板狠狠撞了一下:他心中既是安慰又充满恐惧。他不敢站起来,一条腿已经麻痹,他担心自己再也不能走路了。麻木,完全的麻木,渐渐堕入更深的麻木……
现在?……
街上空荡荡的,房子烧焦了,一如舞台上年代久远的废墟,别的房子漆黑一片;猎犬在这里,毕缇在那里,两个消防队员在另一个地方,火蜥蜴呢?……他盯着体形庞大的机器。它也必须消失。
好了,他想,让我们看看你的情况到底有多糟。现在站起来。放松,放松……行了。
他站了起来,他只有一条腿了,另一条腿就好像一段烧焦的木头,他拖着它,仿佛在为某种深重的罪孽苦行忏悔。他把重心放到那条腿上,顿时感觉有千百万根银针在扎,剧烈的疼痛一直放射到小腿和膝盖。他哭了。加油!加油!你不能待在这里!
街上几所房子的灯又亮了起来,不知道是因为刚刚发生的打斗,还是因为打斗过后反常的安静,蒙泰戈不太清楚。他蹒跚着绕过地上的残骸,麻木的腿碍事地拖在后面,他于是抓住腿,哀求它,呼喝它,请求它在这个关键时刻千万不要跟他过不去。黑暗中,他听见许多人在大声嚷嚷,大喊大叫。他终于来到后院,靠近小巷了。毕缇,他想,现在你不再是个问题了。你总是说,不要面对问题,把它烧掉。行,现在我已经把两件事都做了。再见了,队长。
他跌跌绊绊地走在黑漆漆的巷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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