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
“蒙泰戈。”
“有什么事吗?”
“让我进去。”
“我什么也没干啊!”
“就我一个人,该死!”
“你保证?”
“我保证!”
前门缓缓打开。费博探出头来,阳光下的他看来极其苍老,虚弱不堪,满脸惊惧。他好像已经有好多年没出过房门了,看上去跟屋里的白色塑料墙没什么差别:嘴唇和脸颊透出一丝惨白,满头白发,眼睛的颜色已经变浅,混沌的蓝色中夹杂着一抹苍白。接着,他的目光落到蒙泰戈胳膊下夹着的书上,霎时,他看上去好像不再那么苍老,不再那么虚弱。他的恐惧慢慢消褪。
“很抱歉。一个人住必须小心一点。”
他看着蒙泰戈胳膊下的书,再也移不开自己的目光。“看来是真的了。”
蒙泰戈走进屋里。门关上了。
“坐吧。”费博上前几步,好像担心自己的目光一离开,那本书就会消失不见。他的身后,卧室门开着,房间里的桌上散落着一堆零零散散的机械和工具。蒙泰戈才瞥了一眼,费博就已经发现他在看什么,于是迅速转过身,关上卧室门,用颤抖的手紧紧握住门把手。他的目光躲闪着回到蒙泰戈身上。此时,蒙泰戈已经把书放到了腿上。“这书——你从哪里——”
“我偷的。”
费博第一次抬起眼睛,直视蒙泰戈的面孔。“你很勇敢。”
“不,”蒙泰戈说,“我的妻子就快死了。我的一个朋友已经死了。有可能成为朋友的人也已经在不到24小时前烧死了。你是我所知道的惟一一个可以帮助我的人。看看吧。看看吧……”
费博的双手在膝盖上摩挲。“我可以吗?”
“抱歉。”蒙泰戈把书递给他。
“久违了。我不是教徒,但是确实久违了。”费博翻着书,不时停下来读上一段。“和我记忆中的一样好。上帝啊,看看今天他们在‘电视墙’上把它改成什么样子了。基督现在成了‘家人’中的一员。我常常想,如果上帝知道了我们是如何美化圣子的……或者应该说是丑化吧?他现在已经成了一根普通的薄荷枝,倘若不是在遮遮掩掩地提及某些凡是教徒就绝对离不开的商业产品,他就会满脸堆笑,甜得发腻。”费博嗅了嗅书,“你知道书闻上去像肉豆蔻,或者某种异国香料吗?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特别喜欢闻书的气味。上帝啊,曾经有过那么多好看的书,在我们让它们消失之前。”费博翻着书,“蒙泰戈先生,你现在看着的这个人是个懦夫。很久以前,我亲眼看着事情的发生,而我什么话都没说。我属于那种就算别人都缺乏‘负罪感’,也会站出来说话的正直的人,但是我却什么都没说,我因此深感‘负罪’。最后,当他们定下制度让消防队员把书都烧毁的时候,我出来反对过几次,但是我的声音太弱小了,因为那个时候,已经没有人和我一起反对一起呼吁了。现在一切都太晚了。”费博合上《圣经》,“好了——可以告诉我你此行的目的吗?”
“再也没有人听我说话了。我不能和电视墙说,因为他们在冲我大喊大叫。我不能和我的妻子说,因为她在听电视墙。我只希望有人能听听我想说的话。如果我说得够多,也许就能理出个头绪来。我希望你能教我,让我理解我看的那些东西。”
费博审视地看着蒙泰戈那张瘦削的蒙着灰似的脸。“你怎么会开始担心?是什么让你想到这些的?”
“我不知道。我们拥有一切使我们快乐的东西,但是我们不快乐。缺少了什么,我在到处寻找。我所能确信的惟一一件消失了的东西便是过去十几年里在我手里烧毁的书。所以,我想书也许可以帮助我。”
“你是个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费博说,“要不是你这么严肃,这事还真有点滑稽。你需要的不是书,而是曾经在书里面的那些东西。今天的‘电视墙家’也是同一回事。收音机和电视播放机也可以传达同样深入的思想和细节,但是没有。不是,不是,你所寻找的根本就不是书!随处都可以找到那些思想和细节,旧唱片,旧电影,老朋友;要在大自然中寻找,要在你自己身上寻找。书只不过是我们用来储存那些担心会被遣忘的东西的一种容器而已。书本身根本就没有什么魔法。魔法在于书里的内容,在于它们是如何拼凑起宇宙的碎片,为我们缝制出一件完整的衣服。当然,你不会知道,你还听不懂我说的这些话的意思。你的直觉是正确的,这一点很重要。我们缺少了三样东西。”
“第一,你知道像这样的书为什么会如此重要吗?因为它们有内涵。内涵是什么意思?对我来说就是肌理。这本书有毛孔,有五官,经得起显微镜观察。在显微镜下面,你会发现有无尽的生命从其中涌流而出。毛孔越多,每一页纸、每平方英寸上面包含的真实记录的细节也就越多,你也因此可以更加‘博学’。不管怎么说,我就是这么定义的。讲述细节,生动的细节。好的作家经常感触生命,平庸的作家对生命了解肤浅,坏的作家强暴生命,之后又把它丢弃一边。”
“现在,你知道人们为什么痛恨书、惧怕书了吗?因为它们展示出了生命之脸上的毛孔。生活安逸的人们只想要平滑如蜡、光洁如月的脸,没有毛孔,没有汗毛,没有表情。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连鲜花都要以同类为生,而不是长在肥沃的黑土中,受雨露阳光的滋养。甚至连绚烂美丽的烟花也来自泥土里的化学成分。然而,我们却认为自己可以以鲜花和烟花为生,可以过一种脱离现实的生活。你知道赫拉克勒斯和安泰的神话传说吗?安泰是个力大无穷的摔跤手,只要牢牢地站在大地上,他的力气就可以永不衰竭。但是当他被赫拉克勒斯高举在空中与大地分离的时候,他很快就落败了。如果这个传说对我们今天,对这个城市,对我们的时代没有丝毫意义,那么我就是彻底疯了。嗯,这就是我说的我们需要的第一件东西:内涵,信息的肌理。”
“第二件呢?”
“闲暇。”
“哦,可是我们有足够的空闲时间。”
“空闲时间,不错。但是用来思考的时间呢?你要么是在疯狂飙车,车速达到每小时100英里,脑子里除了危险什么都想不了;要么就是在打游戏,或者坐在房间里任由四面电视墙摆布。为什么?因为电视墙是‘真实’的,是即时的,有维度的。它告诉你要思考些什么,并且一股脑地塞进你脑子里。它肯定是正确的,听上去完全正确。它如疾风暴雨般把你推向它自己的结论,你的大脑根本没有时间提出抗议说‘这全都是胡说八道’!”
“只有‘家人’才是‘人’。”
“什么?”
“我的妻子说书是不‘真实’的。”
“感谢上帝。你不能让他们闭嘴,说‘等一等’,不要把自己当成上帝。可是一旦涉足电视厅,谁又能够让自己逃离出那只紧紧抓住你不放的魔爪?它可以随心所欲地摆布你!它真实得如同你生活的世界。它就要成为,或者说已经是真实。书可以被理智驳倒。但是,就算我运用我的全部知识和技巧,我也永远都不能和一个百人交响乐团争辩——它色彩缤纷,处于三维空间,存在于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电视厅里,或者说已经成为其中的一部分。你看,我的电视厅只是四面塑料墙。这儿,”他拿出一对橡胶耳塞,“乘地铁时我用它们来塞耳朵。”
“邓翰洁齿剂,没有痛苦,也不会有磨损,”蒙泰戈闭着眼睛说,“我们该怎么办?书能帮我们吗?”
“只要我们可以得到第三件东西。第一件,我已经说了,是信息的内涵。第二件,用来消化信息的闲暇。第三件,以前两项中学到的东西为基础进而采取行动的权利。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我可不认为一个年老体衰的老头和一个满怀感伤的消防队员还能改变些什么……”
“我可以拿到书。”
“你是在冒险。”
“这就是命不久矣的好处:当你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时候,你可以冒任何风险。”
“嗬,你说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费博笑道,“你可是还没看书呢!”
“书里面有这些东西吗?那可是我自己脑子里的想法!”
“这就更妙了。你并不是为我或随便什么人才想到的,甚至都不是为了你自己。”
蒙泰戈把身体往前倾。“今天下午我想,如果书真的有价值,那么我们可以找一台印刷机,多印几本——”
“我们?”
“你和我。”
“哦,不行!”费博端坐起身子。
“先让我告诉你我的计划——”
“如果你坚持要告诉我,我就要请你离开了。”
“难道你不感兴趣吗?”
“如果你要开始讲那个可能让我惹祸上身、被人烧死的话题,我就没什么兴趣。只有消防队员制度本身被烧毁,我才可能会愿意听你讲。倘若你建议我们多印几本书,然后把它们藏在全国各地的消防站里,借此把怀疑的种子撒在那些纵火犯之中,那么我要说,棒极了!”
“安置好书,拉响警报,烧毁消防站,你是这个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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