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豚形状的油灯支架上放着几把卷头发用的夹钳。灯光暗淡,因为晨曦已经直接透过窗帘,使化妆室充满紫红色的光辉。窗帘的丝绸是用一种最贵重的紫红颜料染的——用锡拉岛出产的红锆石染了三遍。
“位格?何谓圣三位一体,——任何一个凡人都无法理解。我昨天一整夜没有睡着,一直在思考,因为对这个问题怀有极大的兴致。可是思考的结果却一无所得,只觉得头昏脑涨。侍童,把手巾和肥皂拿过来。”
说这话的人从模样来看地位显赫,头上戴着一顶法冠,他很像最高祭司或者亚洲帝王——原来是君士坦提乌斯皇帝陛下的首席美容师。剃刀在他那灵巧的手里如变魔术一般,轻快地飞动着。理发师仿佛是在进行一项神秘仪式。
一旁侍立着寝宫御前大臣欧塞比乌斯——帝国最有势力的人物,还有无数的寝宫侍从,他们手里拿着各种器皿、美肤粉、毛巾和脸盆。此外,两侧各站着一名打扇子的少年侍从,在美容的整个时间里,他们二人一直给皇帝扇风,用的是很大的扇子,形同六翼天使的银翅膀,这是仿照教堂里举行仪式时执事用来驱赶落在圣餐上的苍蝇的扇子制造的。
理发师刚刚给皇帝刮完右脸,开始刮左脸,精心地涂抹香皂,喷上一种叫作“阿佛罗狄忒泡沫”的阿拉伯香水。他弯下腰,紧贴着君士坦提乌斯的耳朵嘀咕道,声音那么小,故意不让任何人听见:
“噢,最虔诚的君王,唯有你那无所不晓的大智大慧才能够解决何谓圣父、圣子和圣灵——三位一体。你不必听主教们的。别理会他们的心意,只按照你的心意做!亚历山大里亚城宗主教亚大纳西是个冥顽不化的渎神的乱党,应该把他处死。上帝和我们的造物主向你的神圣的智慧启示了,你的奴隶们应该信仰什么和如何信仰。依我看,阿里乌正确地认定,曾经有过一段时间,不存在圣子。关于一个本体也……”
可是这时君士坦提乌斯向一面磨光的大银镜子里看着,用手抚摸着刚刚刮过的如绸缎般光滑柔软的右腮,打断了理发师的话。
“好像是不够光滑?是吗?可以再刮一遍吗?你说什么,关于一个本体?”
宫廷主教乌尔萨基亚和瓦伦斯送给理发师一个金塔兰,交给他一项任务:促使恺撒接受阿里乌派的信仰,所以他一边像按摩似的移动着剃刀,一边婉转取悦地伏在君士坦乌斯的耳朵上小声嘀咕起来。
这时,文牍大臣保罗走到皇帝面前,此人绰号卡特纳,意为“锁链”。人们把他叫作“锁链”,是因为可怕的告密犹如一根锁链把选中的牺牲者紧紧地捆住。保罗的面孔很像女人,没有胡须,很细嫩。根据外表,会认为他像天使一样温顺。黑眼睛暗淡无光,蒙着一层薄翳。走路脚步轻巧,动作绵软,悄然无声,像猫儿一般。文牍大臣外衣的肩部斜挎着一条很宽的深蓝色的绶带——这是皇帝恩典的特殊标记。
保罗以绵软的但很有权威的动作把理发师推到一边,伏在君士坦提乌斯的耳朵上小声说道:
“尤里安的信件,昨天夜间截获的。可否拆开?”
君士坦提乌斯急忙从保罗的手里把信夺过去,拆开以后读了一遍。但是大失所望。
“鸡毛蒜皮的琐事,”他说,“练习演说术。赠送给一个学识渊博的哲人一百颗无花果,写了赞颂无花果和一百这个数目的赞歌。”
“这是耍阴谋诡计。”卡特纳说。
“是真的,”君士坦提乌斯问道,“难道有证据吗?”
“没有任何证据。”
“要么是他非常老练,要么……”
“万岁爷想要说什么?”
“要么他是无辜的。”
“那就听凭你的意愿了。”保罗说。
“怎么说听凭我的意愿呢?我想要公正,只是想要公正而已,难道你不了解吗?……我需要证据。”
“等一等,会有证据的。”
这时又来了一个告密者,名叫墨耳枯里乌斯,职务是宫廷侍膳大臣,他是波斯人,很年轻,几乎还是个孩子,黄脸皮,黑眼睛。人们惧怕他,程度不亚于怕保罗,并戏称他为“释梦大臣”:如果有人做了一个预示着对皇帝陛下不吉祥的梦,一旦被墨耳枯里乌斯探听到,他必定急忙去告密。已经有许多人吃了苦头,因为他们不谨慎,竟然在梦中梦见了不该梦见的事。宫廷侍臣们纷纷声明,他们都患上了无法治愈的失眠症,并且很羡慕传说中大西洲的居民,因为据柏拉图说,他们睡眠时不做梦。
这时,有两个埃塞俄比亚太监正在给皇帝系鞋带——皇帝的皮鞋是浅绿色的(唯有御鞋才能采用这种颜色),上面用金线绣着几只雄鹰——波斯人把这两个人推到一边去,抱住皇帝的两条腿,一边看着皇帝的眼睛,一边亲吻着,犹如一条狗一边摇着尾巴,一边看着主人的眼睛,向他撒娇讨好。
“圣上宽恕卑职吧!”小墨耳枯里乌斯怀着天真纯朴的忠诚说道,“我不能容忍了,赶快跑来叩见陛下。高登西乌斯做了一个不吉利的梦,梦见你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衣裳,戴着用耷拉着的瘪谷穗扎的花环。”
“这是什么意思?”
“瘪谷穗预示着饥荒,而破破烂烂的紫袍……卑职不敢说……”
“生病?”
“也许更坏。高登西乌斯的妻子向我承认,他找了好几个释梦师商议:上帝知道他们对他说了些什么……”
“好吧,那就等以后再说吧。你晚上到这里来。”
“不,现在说吧!请允许拷问,上上轻刑,不用火。事情还牵涉到台布……”
“什么台布?”
“陛下莫非忘了?有一次在阿奎塔尼亚举行宴会,餐桌铺着两块镶着很宽的紫色花边的台布,好像是皇帝的御服。”
“比两指宽吗?我制定的法律只允许使用两指宽的花边!”
“噢,宽得多!我说的是真正的御服。你想想,台布上竟然使用如此神圣的装饰!”
墨耳枯里乌斯没有来得及把积攒得很多的告密材料全都说出来:
“在达弗纳生了一个怪物,”他嘟哝着说,越是着忙就越发结巴,“四只耳朵,四只眼睛,两只獠牙,浑身长毛。预言家们都说,这是不吉祥的兆头——预示着神圣帝国要分裂。”
“我们瞧瞧吧。你把一切都写下来,按照顺序写,然后呈上来。”
皇帝结束了早晨的化妆。他再次朝着镜子里看,用一支很细的笔从一个银丝匣里蘸了一点儿胭脂——这个小匣很精巧,很像个圣骨匣,盖上带一个十字架。君士坦提乌斯很虔诚,他的房间各个角落,各种各样的小摆设上,处处都能看见数不清的珐琅十字架和基督名字的前几个字母。这种特别名贵的胭脂叫作“姹紫嫣红”,是从紫贝中提炼出来的:把紫贝放在坩埚里熔化,沸腾后出现粉红的泡沫,然后再从这泡沫中提取。君士坦提乌斯用笔蘸着胭脂,很熟练地涂在黝黑而又干枯的两腮上。一个叫作“紫袍室”的房间里,有一个专用的五塔形的柜橱,里面放着各种御衣,太监从那里拿来皇帝的法衣,这件衣服镶着许多珠宝和金饰,按照紫袍的样式绣着长翅膀的狮子和蛇,因此沉重而僵硬,几乎不能折叠。
那一天,梅迪奥兰皇宫的主要大厅里应该举行主教会议。
皇帝从大理石的走廊往那里走去。御林军站成两排,一声不响,一个个如同木雕泥塑,举着四肘长的长矛。礼宾大臣es Sacrarum Largitionum高举着君士坦丁大帝的绣金神幡——用花体字绣着“基督”二字的“拉伯龙”旗,金光四射,簌簌作响。宫廷纠察官跑在前面,挥手示意,要求全体人员保持肃穆。
皇帝在走廊里遇见皇后欧萨维亚·奥列利亚。这个女人已经不很年轻,脸色苍白而疲倦,身材纤细而美丽大方,她那洞察一切的眼睛里不时地闪烁着恶意的讥笑。
皇后把手放在披肩上——上面镶着磨成心形的红宝石和蓝宝石,然后低下头,说着通常的早晨问安的话。
“我来这里亲自一睹你的风采,我最虔诚的夫君。圣上睡得可好?”
然后,她做了一个手势,搀着她的双手的两位宫廷女官叶弗罗西尼亚和忒奥法尼亚稍许离开一些,于是她小声向丈夫说道:
“今天尤里安应该前来拜见陛下,请你对他宽宏大度。你不要相信暗探们。这是一个不幸的和无辜的少年。如果你能宽恕他,陛下,主会奖赏你的!”
“你在为他求情?”
妻子和丈夫迅速地交换了眼神。
“我知道,”她说,“你一直相信我:这一次也请你相信。尤里安是你的忠实奴仆。你不要拒绝,请你亲切地对待他……”
她送给丈夫嫣然一笑,她的笑容仍然保持着主宰他的心灵的威力。
用挂毡把一条长廊跟主要大厅隔开,皇帝喜欢躲在长廊里在挂毡后面窃听主教会议所发生的情况。这时,一个剃着圆顶头、穿着连带僧帽的深色粗布法衣的修士向他走过来。这就是尤里安。
他双腿跪在君士坦提乌斯面前,行了世俗的折腰礼,吻了皇帝御衣的边缘,说道:
“小僧向大恩人,百战百胜的、万寿无疆的伟大恺撒,神圣的君士坦提乌斯致敬。恳请圣上宽恕小僧!”
“朕很高兴能看见你,我的孩子。”
尤里安的堂兄把自己的一只手伸到他的嘴边。尤里安触及一下这只手,这只手上沾着他父亲的、他哥哥的——所有亲人的鲜血。
修士站起来,脸色苍白,眼睛闪烁着火光,盯着自己的仇人。他紧握着藏在衣服底下的匕首的把柄。
君士坦提乌斯那双铅灰色的小眼睛充满了虚荣,只是偶尔闪现出狡猾的警觉性。他身材不高,比尤里安矮一头,但很壮实,看样子很结实而且有力气,可是两条腿却是弯曲的,很像是老骑手的腿;两鬓和颧骨光滑黝黑的皮肤锃亮,看起来很不顺眼;薄薄的嘴唇闭得很紧,说明他平生最喜欢井井有条和准确无误,老教师一般常有这种表情。
尤里安憎恶这一切。他感觉到自己被一种盲目的兽性的疯狂所主宰,他没有力量说话,便垂下目光,喘着粗气。
君士坦提乌斯冷冷一笑,心想,这个少年经不住皇帝的目光——被罗马恺撒超人的伟大弄得不知所措。他宽宏大度而庄重傲慢地说道:
“别害怕,小伙子!祝你平安!朕以慈悲为怀,不会伤害你,今后也不会忘记你这个孤儿,定会对你施恩。”
尤里安走进主教会议大厅,而皇帝站在挂毡旁,把耳朵贴在上面,狡黠地面带微笑听了起来。
他听出了国家驿路总监高登西乌斯的声音——正是他做了一个不好的梦,只听他说道:
“主教会议一个接着一个!”高登西乌斯向一位大臣抱怨道,“忽而在塞米乌姆开,忽而在萨底伽开,忽而在安条克开,忽而在君士坦丁堡开。无尽无休地争论,却不能就‘一个本体’问题达成一致。可是也得可怜可怜驿站的马呀!主教乘坐驿车拼命地跑,用的是公用驿马使用证。从南跑到北,从东跑到西。跟随着他们的是一大群司铎、执事、教会杂役和文书。全给毁了!驿站的十匹马中间很难找到一匹不被主教们给累得瘦弱不堪。再有五次主教会议,我手下那些驿马全得给累死,国家驿车也得跑掉轮子。这是实话!等着吧,主教们就‘三个位格’和‘一个本体’问题仍然达不成一致!”
“高登西乌斯大人,你为什么不就此向皇帝陛下禀报呢?”
“我担心会不相信并且指责我不信神、不尊重教会的需要。”
圆形大厅上面是圆形的穹隆,圆柱是带花纹的浅绿色弗利基亚大理石的,大厅虽然很宽敞,但仍然很气闷。一抹斜阳从穹隆下的窗户射进来。嘈杂的人语声很像蜂群的嗡嗡声。高台上准备好了皇帝的宝座——金交椅(sella aurea),上面有两只用象牙雕刻的狮爪相互交叉着,很像古罗马执政官坐的折叠安乐椅。
帕弗努提乌斯司铎站在宝座旁,争论得面红耳赤,他一口咬定:
“本人,帕弗努提乌斯,从教父那里这样接受的,也就牢记在思想中。根据亚历山大里亚主教,我们的亚大纳西教父的信条,应该尊崇‘三位一体’中的‘独一真神’和‘独一真神’身上的‘三位一体’。圣父——是神,圣子——是神,圣灵——是神,但不是三个神,而是单一的神。”
仿佛是要摧毁看不见的敌人,他抡起右手的巨拳,向左面的手掌猛击,同时用得意扬扬的目光扫了全体与会者:
“我从教父那里这样接受的,也就牢记在思想中!”
“啊?什么?他说的是什么?”百岁长老奥西乌斯问道,他是尼西亚主教会议的同时代人。“我的听筒哪儿去了?”
他的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莫明其妙的表情。他双耳失聪,几乎是双目失明,长着长长的白胡子。执事把听筒扣戴在老人的耳朵上。
一个苍白而瘦削的斋戒修士祈求地拽着帕弗努提乌斯的法衣:
“帕弗努提乌斯教父!”他喊道,“这是怎么回事?——仅仅是一字之差:‘本体类同’和‘本体同一’!”
这个修士拽着帕弗努提乌斯的衣服,向他讲了自己在亚历山大里亚和君士坦丁堡见到的骇人听闻的事。
凡是不愿意在离经叛道的教堂领圣餐的人,阿里乌派就用一种由两根类似于长矛的木棍连接而成的木头工具把圣餐强行塞进他们的嘴里去,严刑拷打孩子们,把女人们放在老虎凳上夹,或者用烧红的铁烙她们的奶头。在圣使徒教堂里,阿里乌派和正统教派之间发生了殴斗,鲜血装满了雨水蓄存池,从门前台阶流到广场。在亚历山大里亚,行政长官塞巴斯蒂安用带刺儿的棕榈树枝抽打正统教派的处女,许多人被打死,没有埋葬,被奸污的尸体横陈在城门前。——发生这一切甚至不是由于一字之差,而仅仅是由于一个字母之差:在希腊文中,‘本体同一’仅比‘本体类同’多一个‘艾欧塔’。
“帕弗努提乌斯教父,”温顺而苍白的修士断定,“只是由于一个‘艾欧塔’!主要的是《圣经》里甚至没有‘usia’(本体)这个词!为什么我们争吵不休,相互厮打?想一想吧,我们这种野蛮的风尚多么可怕!……”
“那又怎么样?”帕弗努提乌斯急忙打断了他的话头,“莫非得跟可恶的渎神者们妥协吗?这批狗东西有一颗离经叛道的心,胡诌些什么,有过一个时期,没有圣子。”
“只有一个牧人,只有一群羊,”修士怯懦地辩护说,“我们让步……”
可是帕弗努提乌斯没有听他的。他拼命大喊大叫,脖子和太阳穴上浸出了汗水,血管涨了起来。
“憎恨神的人们,闭上你们的嘴!不行,这不行!我诅咒阿里乌派可耻的异端邪说!我从教父那里这样接受的,也就牢记在思想中!”
百岁长老奥西乌斯赞许地点着头。
“多罗西斯师父,你怎么不说话呢?你今天没有怎么争论。莫非是厌倦了吗?”斐瓦司铎问一个脸色发黄、动作灵敏的小老头。斐瓦脸色苍白,身材高大,相貌英俊,一头长长的如焦油一般黑的卷发。
“斐瓦教兄,我的嗓子哑了。我想要发言,可是说不出话来。前两天批驳万恶的阿卡西乌派的时候把嗓子累坏了:已经嘶哑两天了。”
“教父,你可用生鸡蛋漱漱喉咙,非常有效。”
大厅的另一端,安条克的执事埃提乌斯在进行争论,他是阿里乌最激进的门徒,因鼓吹亵渎神明的圣三位一体的学说而被叫作不信神的人。他的表情很愉快,很招人笑。埃提乌斯的生活以丰富多彩著称:他先后当过奴隶、铜匠、零工、演说家、医生、亚历山大里亚哲学家的门徒,最后当了教堂执事。
“圣父实质上与圣子是不同的本体,”埃提乌斯宣扬说,对听众的惊讶感到很高兴,“三位一体是存在的。但三个位格在荣耀上有所不同。神对于圣子来说是非言语所能表达的,因为说不清他自身是什么。甚至圣子自己也不了解他的本体,因为有始者不可能想象,或者不可能理解无始者。”
“不许亵渎神明!”玛尔玛里克的主教特奥纳愤怒地叫道,“我的弟兄们,异端分子撒旦式的狂妄已经嚣张到何种程度了?”
“不许用甜言蜜语把老实人引入迷途。”潘佩奥波利斯的主教索弗罗尼乌斯教训道。
“你们要是能够指出什么哲学论据来,我就会同意。可是叫嚷和谩骂只能证明软弱无力。”埃提乌斯心平气和地说。
“《圣经》里没有写着……”索弗罗尼乌斯开始说。
“《圣经》与我有什么关系?上帝赋予人以理智,是为了认识他。我相信辩证法,而不相信《圣经》里的字母。请你们对我发议论的时候能坚持亚里士多德的范畴和三段论法。”
他带着轻蔑的微笑裹上自己那件执事法衣,就像狄奥根涅斯披着犬儒学派的披风一样。
某些主教已经相互让步,开始进行一般性的宣传教义,可是突然间,阿里乌派的来自涅罗尼阿达的纳尔齐索斯加入他们的谈话,此人熟知历次主教会议的决议、信条和教规,尽管人们都不喜欢他,指责他有通奸和受贿行为,可是因为他学识渊博而不能不尊敬他。
“异端邪说!”他简短而又心平气和地向主教们宣布。
“怎么是异端邪说?为什么是异端邪说?”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早在帕弗拉戈尼亚的干格拉主教会议上便宣布这是异端邪说了。”
纳尔齐索斯那双斜楞的小眼睛闪烁着凶恶的光芒,薄薄的嘴唇上露出同样凶恶的讪笑。他的头发已经花白,像鬃毛一样坚硬,由于凶恶的表情,脸形被扭曲了。
“在帕弗拉戈尼亚的干格拉!”主教们绝望地重复道,“可是我们却不记得这次主教会议了……弟兄们,怎么办呢?”
纳尔齐索斯用斜眼扫了一下大家,扬扬自得起来。
“主哇,可怜可怜我们这些罪人吧!”善良而纯朴的欧索乌斯主教叫道,“我完全不明白。弄混了。头昏脑涨。本体同一,本体互异,类同,三个位格——耳朵由于这些希腊词儿而轰鸣,好像是坠入五里雾中。我自己也不知道相信什么和不相信什么,哪里是异端邪说,哪里不是异端邪说。主哇,耶稣基督,救救我们吧!我们陷进魔鬼的罗网里就要毁灭了。”
这一瞬间,嘈杂声和喊叫声全都停息了。皇帝所宠爱的宫廷侍臣之一,欣吉顿的主教乌尔扎西斯登上读经台,他手里拿着很长的羊皮纸卷。两名司书面前放着打开的记录本,他们准备记录主教会议的讨论发言,已经削好了埃及芦秆笔。乌尔扎西斯宣读皇帝给主教们的御诏:
“战无不胜的、万寿无疆的至圣皇帝君士坦提乌斯特晓谕全体在梅迪奥兰集会的主教。”
他要求集会的人员批驳亚历山大里亚城的宗主教亚大纳西,使用粗野下流的话,把深受大家尊敬的神圣的长老叫作“最卑劣的人、叛徒、蛮横和卑劣的玛克森西乌斯的同谋者”。
一些人为了讨好宫廷——瓦伦斯、欧塞比乌斯、阿克森提乌斯开始在羊皮文书上签名。可是人群里响起了不满的嘟哝声:
“阿里乌派的反基督分子进行万恶的诱惑,绝妙的诡计!我们不准伤害宗主教!”
“恺撒自称万寿无疆。除了上帝,任何人都不可能万寿无疆。亵渎神明!”
君士坦提乌斯躲在挂毡后面,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最后的几句话。
他突然拉开挂毡,走进会议大厅。持矛兵把他包围起来。皇帝满脸怒气。大厅里一片寂静。
“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双目失明的长老奥西乌斯重复着,他的脸上露出困惑和惊惶的表情。
“各位教父!”皇帝遏制着怒气,开始说:“请允许朕作为全民最忠心的奴仆在上帝的庇护下将我的热忱充分表现出来。亚大纳西是个乱臣贼子,是宇宙安宁的头号破坏者……”
人群中又响起不满的嘟哝声。
君士坦提乌斯沉默了,惊讶地用目光把主教们扫了一遍。只听见有人说:
“我们诅咒阿里乌派可耻的异端邪说!”
“你们所反对的信仰,”皇帝说,“就是朕的信仰。假如它是异端邪说,那么为什么万能的主赐给了朕以力量,让朕战胜了所有的敌人——君士坦斯、威特拉尼翁、加卢斯以及蛮横和卑劣的玛克森西乌斯?为什么上帝把世界的强国交到我们神圣的手中?”
教父们全都沉默不语。于是宫廷的谄媚者,穆尔西亚的主教瓦伦斯奴颜婢膝地故作恭顺的表情,弯下身子,说道:
“最虔诚的主宰者,上帝启示了你的英明的真理!你所信奉的不可能是异端邪说。难怪耶路撒冷的基利尔在你取得对玛克森西乌斯的胜利那一天在天上看见了奇迹的预兆——环绕着彩虹的十字架。”
“朕愿意这样!”君士坦提乌斯站起来,打断了他的话,“上帝赐给朕的权力将批驳亚大纳西。各位祈祷吧,让一切纷争和口角全都停止吧,让萨贝利人,最卑劣的亚大纳西的追随者们恶毒的和杀人不见血的异端邪说灭亡吧,让真理在人人的心里闪闪发光吧……”
突然间,他的脸色变得煞白,话没有说出来而停在嘴唇上。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把他放进来了?”
君士坦提乌斯指着一个身材魁梧脸色庄严肃穆的老头:那是由于信仰而受到迫害和谴责的皮克塔维亚的主教伊拉里乌斯,是阿里乌派皇帝的最凶恶的敌人之一。他未经邀请自己来到主教会议的会场,也可能是想要找到殉教的死亡。
老头向天空举起一只手,仿佛是在呼唤诅咒降临到皇帝的头上,他那洪亮的声音回响在寂静的会场里:
“弟兄们,基督就要降临了,因为反基督已经取得了胜利。反基督就是君士坦提乌斯!他并不打我们的脊梁,而是亲切地抚摸我们的肚子;并不把我们投入监牢,而是诱惑我们进入富丽堂皇的皇宫。恺撒,你听着:我要对你说的,就是要对尼禄、德修斯、马克西米安等教会的迫害者们所说的:你——是个杀手,杀死的不是人,而是上帝的爱!尼禄、德修斯、马克西米安比起你来更信上帝:我们在他们统治的时代战胜了魔鬼;他们那个时代流淌的受难者们的鲜血洗净了大地,死者的骸骨创造了奇迹。可是你最为疯狂,屠杀我们却不给我们以死亡的光荣!主哇,给我们派来一个像尼禄和德修斯那样的公开的折磨者,不耍阴谋诡计的敌人吧,为的是你那愤怒的美好而又可怕的武器能够让教会复活——教会已经被君士坦提乌斯这个犹大的亲吻给弄得腐败了!”
皇帝愤怒地举起一只手:
“抓住他,抓住他——还有那些叛乱者!”他指着伊拉里乌斯气喘吁吁地说道。
皇宫卫队和盾牌兵向主教们涌来。发生了骚乱。宝剑闪着寒光。
军士们粗野地侮辱着伊拉里乌斯,撕下他的披肩、长巾和祭服,把他拖走了。
许多人惊恐地向门口奔去,有的跌倒了,相互践踏着。
一个少年司书跳到窗户上,想要跳到院子里去,可是一个军士拽住他的长衣服不肯松手。放着墨水瓶的桌子被打翻了,红墨水在碧石的地板上流淌。人们看见这血红色的液体,大叫起来:
“血!血!逃命呀!”
另一些人号叫着:
“让至高无上的奥古斯都的敌人死亡!”
帕努提乌斯被两个士兵带走,他以雷鸣般的声音宣布说:
“我承认尼西亚会议,我诅咒阿里乌派可耻的异端邪说!”
许多人继续叫喊:
“本体同一!”
另一些人喊道:
“不是这样!是本体类同!”
还有些人喊道:
“本体互异,就是说,父子不同,父子不同!——闭上嘴,憎恨神的人!——革出教门!——驱逐出去!——尼西亚主教会议!——萨底伽主教会议!——帕弗兰戈尼亚的干戈拉主教会议!——革出教门!”
双目失明的奥西乌斯被所有的人遗忘了,一动不动地坐在荣誉主教安乐椅上,轻轻地嘀咕着,勉强听得见:
“耶稣基督,神子呀,可怜可怜我们吧!这是怎么回事呀,弟兄们……”
人们全都发疯了,慌乱地跑来跑去,他那双软弱无力的手向人们伸去,可是无人理睬;他喊道:“弟兄们,弟兄们,这是怎么回事呀?”没有人看见老头,也没有人听见他的话。老泪纵横,顺着他脸上的皱纹往下流淌。
尤里安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看着主教会议,默默地得意起来。
那天晚上很晚的时候,绿色的原野里荒凉而寂静,有两个来自美索不达米亚的隐修士从梅迪奥兰往东走,他们二人是遥远的叙利亚主教派来参加主教会议的。
他们勉强逃出宫廷卫队之手,现在高兴地往拉韦纳方向走去,以便尽快地乘上船返回荒漠。他们的脸上表现出疲惫和悲哀的神情。其中的一个名叫埃弗拉伊姆,是个老头;另一个名叫庇明,是个少年。埃弗拉伊姆对庇明说:
“我的教弟,该回到荒原里去了!听听豺狼和狮子的号叫,也比我们今天在皇宫里听到的好。噢,我的幸福的孩子!沉默不语的人是幸福的。用荒原寂静的墙使自己与世隔绝的人是幸福的,教会导师们的争论传不到他们那里。懂得语言的渺小的人是幸福的。不参加争论的人是幸福的。没有体验到上帝的秘密,可是在主的面前像竖琴一样歌唱的人是幸福的。主哇,懂得认知是如何困难,爱你是如何甜蜜的人才是幸福的!”
埃弗拉伊姆沉默了,庇明说道:“阿门!”
他们二人沉浸在夜间的寂静之中。他们意气风发地根据星光向着东方走去,为荒原的寂静而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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