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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让我害羞

        女人吃过早饭就一直在打电话。她打电话不是坐在电话机跟前,而是拿着话筒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地打——客厅里有一部无绳电话。她这种溜溜达达、东瞅西看的做派似乎基于两个原因:一来可以顺便浏览这套面积不小、亮亮堂堂的新居,哪儿还缺点什么,哪儿还不太顺眼,或者哪儿都顺眼什么也不缺。其次她好像在模仿外国电影里那些打电话的人,尤其是那些女主人公,她们在打电话或者接电话时,大多是提着电话满屋子乱转,长长的电话线在她们脚前或者身后一路扭动,看上去显得潇洒,还有一种心不在焉的自得。女人此刻就有点自得,可她不想承认,她感觉自得是一种轻浮的心态,她感觉她的心态比自得要高。女人不到四十岁,一个模仿欲和创造欲兼而有之的岁数。

        溜溜达达的女人拐进厨房,发现饮水机上的那只淡蓝色的空水桶,想起该给水站打电话叫水了,于是尽快结束了眼下这个本来就内容空泛的电话。她开始拨水站的号码,却怎么也要不通,话筒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不给情面、呆板乏味的声音:您拨的电话号码不存在或已变更。女人的脾气有点上来了,这种名叫“清灵山”的矿泉水是厂家上门推销时被她接受的,几天前她还打电话叫过水,怎么会“您拨的电话号码不存在”呢?要么就是“或已变更”?这就更不像话了——变更了电话号码为什么不通知客户,不知道我们每天要喝矿泉水啊。女人又打“114”查询,“114”说“您查询的号码未作登记”。女人气愤了,“黑店”“野店”之类的词汇咕嘟咕嘟直撞心口。她想起就在上次,听从那个送水的小男孩的建议,她从他手里买了十张共一百块钱的水票。当时她也觉得方便,每次付给送水人一张水票,比每次都要预备好合适的钱省事。敢情这是水站的一个小伎俩啊,他们一次性骗走所有用户的人民币,然后就从这座城市消失了。女人想着,随手拉开灶台旁边的一只小抽屉,拿出那沓比扑克牌略窄的、价值一百块钱的水票。是啊,水站的电话号码若是存在,它就还是钱;不然呢,它就只是一沓废纸了。这时女人看见“废纸”上赫然印着“清灵山”矿泉水送水站的地址:本市某区某某路某某号。原来这水站是有出处的,她怎么从来没有注意过水票上的地址呢?当你可以用电话召唤对方为你服务的时候,地址的确显得并不重要。但是此刻它重要起来。女人估算了一下,这个地址距她所在的小区大约六公里左右,在一座中等城市,这是一个不算远也不算近的距离。女人决定按水票的地址去找这家水站。也许是为了那一百块钱(她在心里已经把它作废),也许是为了自己作为顾客被戏弄的缘故。女人有理由认为自己已被戏弄。这感觉她并不陌生,火爆而没有信誉的商业,富裕却并不安稳的生活,经常被她交叉体味。所有的许诺都是可疑的,包括物业公司承诺的二十四小时热水供应也从来没有百分之百兑现过。可是他们却知道先把满院子的保安武装得像那么回事,保安身穿配有金色肩章和绶带的深蓝制服,头戴红呢贝雷帽,时不时地排起队在楼前巡逻一阵子,演戏一般。难道没有满足物业公司和业主双方的虚荣心吗?难道还有什么不够?女人哪,最受不了的就是保安头上的红呢帽,特别当她正要洗澡水龙头里突然出不来热水时。她胡乱抓起浴巾裹住赤裸的身子给物业值班室打电话,他们通常的回答是“对不起正在抢修热水管道”。这时女人坚信那个接电话的值班员头上一定也歪扣着一顶红呢贝雷帽,煞有介事而又不伦不类。

        就这样,女人想想这儿想想那儿,怀着一腔的不快把自己穿戴整齐,锁好家门,乘电梯下楼,开车去寻找那个可能已经失踪的水站。她顺利地找到了某区的某某路,原来这是一条拥挤、嘈杂的肮脏小街,集中着土产批发一类的密密麻麻的店铺,笤帚、簸箕、墩布、卫生纸,品质可疑的所谓不锈钢盆、碗,还有菜刀、剪子、铁锅、塑料桶……波浪似的翻滚在小街两旁的便道上;掺杂在其中的小饭馆也不甘寂寞,炉灶快要戳到了马路中央,大馅水饺、小笼蒸包和油泼面在各自的锅里冒着腾腾热气,笼络着这街和街上的人,致使油腻的地面上处处污水横流。女人放慢车速,留神着门牌号码,她想,正因为这条小街是如此的放肆和热闹,这里的任何一间小铺子或说“公司”才特别容易说没就没。就在这时,她看见了“清灵山”三个字,“清灵山矿泉水某某路分公司”的大字招牌就在一间小门脸儿的门楣之上,在小笼包子和油泼面的油腻气味中确凿地存在着。女人把车停靠在路边,躲着便道上蜿蜒的污水走进水站。在堆积着水桶的房间里,那个小男孩——上次给她送水的那个,和两个同伴围住一张两屉桌,一人捧着一只比他们的脑袋大不少的青花瓷碗正在吃面,油泼面吧。当他发现女人进屋、把脸从面碗挪开时,腮边还沾着一片墨绿的菠菜叶。

        女人的心定了。看来这水站没有戏弄她,水票上的地址是真实的,而且,那被用来吃面的两屉桌角摆着电话呢,蒙着灰尘的电话。她扫了一眼腮边沾着菠菜叶的小男孩,不知道该怎样称呼他。他显然还算不上个男人,但用“小男孩”招呼他也太过稚嫩,至少他不是个童工。“小伙子”吗?透着点鼓舞和褒扬的意思,女人没有这种意思。他不超过十七岁吧,有点鼠相,有点孱弱,面目和表情介乎于城乡之间,皮色发暗,一个营养不良的少年而已。对称呼这样一个人物其实何必太费斟酌,用得着吗?女人于是冲少年“哎”了一声,“你”,她说,她对他发表了一些谴责的话,谴责水站变更电话不通知客户。少年解释说从前那个号码是借别人的,现在人家不让用了,老板只好去申请新号,老板说了,新号码很快就能办好。接着他又呜里呜哝向女人道了些个“真不好意思”之类的话,仿佛刚被这个城市教会,运用尚欠自如。女人不耐烦地听他的道歉,只说你不是给我家送过水嘛,下午三点以后请你给我送一桶水。你们的顾客登记上有我的地址。少年殷勤地答应说他知道女人的住址:湖滨雅园五栋801。女人心里笑了,不是笑少年那不错的记性,她想这本是一个没有湖泊的城市,她那个小区还非叫湖滨雅园不可,一时间小区连同小区的业主都有那么点虚情假意,那么点连蒙带唬,不是吗?女人得意自己这瞬间的自嘲,有自嘲能力的人就是那些在生活中占据主动位置的人。她就是,她觉得。

        少年目送女人开车远去,特别注意着她的白色汽车。他不知道那车是什么牌子,但这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开着汽车的女人光临了这个水站,这间破旧、狭隘的小屋。她带着风,带着香味儿,带着暖乎乎的热气站在这里,简直就是直奔他而来。她有点发怒,却也没有说出太过分的话,并且指定要他给她送水。她穿得真高级,少年的词汇不足以形容她的高级。少年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原来自己是如此破旧,脚上那双县级制鞋厂出产的绒面运动鞋已经出现了几个小洞。少年对自己有些不满,有些恼火,他回忆着第一次给女人送水的情景,基本上没想起多少。只记得房间很大,厨房尤其大,简直大过了他姑姑家最大的房间——少年寄居在姑姑家,和表哥挤在一间六平方米的小屋。女人的厨房比六平方米大两倍吧,少年弄不懂做饭的屋子为什么非得这么大不可,开间饭馆都足够了,而且,厨房的洗碗池前竟然还铺着地毯(防滑垫)。竟然还铺着地毯!给少年留下记忆的还有女人的孩子,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可能五岁——就拿着手机当玩具玩儿,当女人要他放下手机时,他就很悲哀地对女人说,为什么我总是不能痛痛快快地玩呢?为什么我总是不能痛痛快快地玩呢?我要打“110”了……“痛痛快快”和“110”给少年留下了印象,比女人那套让人眼花缭乱的房子留给他的印象要深。房子和房子里的一切毕竟离少年太远了,而孩子所说的“痛痛快快”倒叫他觉得有趣,他就总想痛痛快快地不送水了,痛痛快快地闲呆着。一桶水五十斤重,他送一桶才挣八毛钱。生意最好的时候他一天送过九桶,挣过七块二毛钱,表哥立刻要他请客吃烤羊肉串。他这一天的工资连买一桶矿泉水都不够,一碗油泼面也得两块钱,少年的姑姑家不管饭,他一天至少要在外头吃两碗油泼面。有时候,特别是当要水的人家住在五楼或六楼,他扛着水桶一级一级爬楼梯的时候,就会心生愤懑:这些人为什么一定要花钱喝矿泉水啊纯净水啊,水管子里的水怎么了?有毒了吗有毒了吗?毒死他们才好呢。少年的想法有时候无边无沿。不过他知道他不能去毒死“他们”,“他们”会打“110”报警。当他在半年前来到这城市谋生时,表哥给他讲过“110”的作用,从此他知道,他独自在外遭遇紧急情况随时可打“110”。问题是他能有什么紧急情况呢?他最大的紧急情况就是缺钱,缺钱就不能痛快,“110”能帮他弄钱吗?但是现在,少年还是准备去给湖滨雅园五栋801的女人送水,这些人如果都不喝矿泉水了,他就连那一天七块二毛钱的人民币也挣不出来了。刚才那几个和他一起吃面的同伴在这时冲他开起粗俗的玩笑,找你来了人家找你来了,他们说;看上你了人家看上你了,他们说。少年的心可能为此忽悠了一下,他不能解释他这陌生的忽悠到底源于哪里,他只知道现在他和他的这几个同伴好像不一样了,他也有些后悔跟他们一块儿凑在水站吃那碗油泼面,为什么要让女人看见他手中那碗浮泛着几片蔫菠菜叶的面条?他还觉得他必须要换一身衣裳了。

        女人在下午三点听见门铃响,她开了门。少年肩扛水桶站在门口,显得有些怪异。少年还是那个少年,他的脸相和表情都被她认了出来。女人经过瞬间的审视,发现少年的怪异来自他的打扮。上午她并没有注意他的服装,他的服装他的脸相和那间昏昏暗暗的水站相辅相融为一体,天然的合拍,谁还用得着特别留神他的衣裳呢。此时此刻的少年换了装,穿一身于他来说显然过大的西服,簇新的,面料低劣的,没有经过定型处理的,支支棱棱的,把他的脑袋比照得更小,让女人感觉不是少年扛着水桶,而是这套西服本身扛着一桶水。她让他进来,房间里顿时响起一阵巨大的“咯噔”声,女人看看少年的脚,那脚上是一双偏大的硬底皮鞋——他的崭新行头的另一部分。她提醒他换鞋,他像假装没听见似的“咯噔咯噔”一路向前然后拐进厨房,他那由于过长而挽起两折的裤脚堆积在鞋面上,单看这两条腿的下部,仿佛这个人已经松开裤腰褪下了裤子。女人没再坚持要他换鞋,经验使她猜测这少年的脚也许很臭,如同物业公司那些来修暖气和水管的工人,每次他们走后她都要开窗换空气。那么,不换也罢,让臭脚就盛在他自己的鞋里原封离开吧。由于这身并不合体的服装,少年干起活来显得笨手笨脚,他自己浑身上下窸窸窣窣,撕扯着水桶上的塑料包装膜也窸窸窣窣。当他终于鼓捣清楚,想要抱起水桶将它安插到饮水机上时,女人说,等等。

        少年放开水桶回转过身,见女人手里举着一块耀眼的白棉花,蘸了酒精的。她对他说,我要把水桶接口的这个地方消消毒。你的手不要再碰这儿了。

        少年说,这些水出厂时瓶口都是密封的。

        女人说,谁告诉你的?

        少年说,我们老板告诉的。

        女人不屑地撇了撇嘴,毫不犹豫地用棉花狠擦起水桶,就像以这个动作告知少年,她不会相信他的老板乃至他们工厂里所谓的“密封”。就在今天上午之前,她还没有要给矿泉水桶消毒的打算;就在今天上午之后,她滋生了这个念头。她并不特别责怪水站设在那么一条污水横流的乱糟糟的街上,你以为你在光线明亮、环境舒适的大型超市里购买的东西都源自光线明亮、环境清洁的地方吗?女人在电视台做着一个栏目的制片人,对这些事情本来知道不少。她弯腰擦着水桶,视线很自然地落在身边少年垂着的手上,这是一双多么脏的手啊,就是这样的一双手,到处送着要被人喝进嘴里的水。女人直起腰来,她想,手中这一百块钱的水票肯定是退不掉的,用完这沓水票之后她一定得换一家。那么,少年的手脏与不脏根本上就和她关系不大了,就像他这身大而无当的古怪的西服和脚上的大皮鞋与她无关一样。他为什么要这样,她并不关心也没工夫关心,下次送水的人也许西服更大,双手更脏。

        女人完成了消毒程序,指示少年安好水桶,撕给他一张水票,少年却还站着不走。他磨蹭着不走,是因为有点懊丧。这身“行头”是他中午专门回姑姑家偷出的表哥的礼服,他以为这礼服应该能配得上他下午的送水,出入女人那样的人家,应该有他身上现在这样的衣服。还为了什么?用这样的衣服来抵消上午女人对他们水站的造访吗?来模糊女人看见他手捧着油泼面狼吞虎咽吗?少年没有能力归纳自己脑袋里的乱七八糟,只是一个劲儿地懊丧。女人分明没有留意他的新装,反倒使劲擦起水桶那密封过的瓶口,已经是嫌恶他的意思了。而这少年的内心还谈不上十分敏感,判断力也时常出错,他固执地认为自己的“改头换面”尚嫌不够,他又想起了属于表哥的几件时髦玩意儿。这时他听见女人说,你还有什么事吗?少年解释说他只是想告诉女人,她如果再要水可以呼他,他有呼机。女人有些奇怪地说,你说什么?

        少年很为女人的奇怪表情感到高兴,他愿意她对他产生兴趣。他再次告诉她呼机的事。

        女人说,你的意思是不是你们水站的电话还有很长时间不能接通?

        少年说不是。

        那我为什么要呼你呢?女人说。

        我是想说,这几天你要是用水就可以呼我。少年说。

        用不着。女人说,五天以后你再给我送一桶就行了。

        那你不用记我的呼机号了?少年说。

        不用。女人回答得很果断。

        她有些厌烦这个送水的少年,他以为他是谁?还让她呼他,难道谁都配被她呼吗?即使她真的断了水,和所有水站都联络不上,家中水龙头里流出来的不也是水吗?时间倒退十年或者二十年,女人以及这城市里所有的人喝的是什么?就是自来水管里流出的水啊。在女人更小的时候,她的童年时代,住在一座筒子式的宿舍楼里,所有人家共用着走廊尽头的一只水管,夏日的晚上她从来不在家洗脚,她总是穿着凉鞋到那个共用的水管子底下去冲脚,冲完脚,再就着水管喝一通生水,这是被大人禁止的,大人要求她喝凉白开。但她和她的朋友们都这么冲脚都这么喝水。她们发育正常,没被毒死,成长得也很健康。回想从前女人心中漾起暖意,不过也仅仅是回想而已。如今她已为人母,她决不想让她的宝宝喝着水管里的未达国际标准的生水长大。她的常驻国外做生意的丈夫年节时回家,甚至都水土不服了,烧开的自来水他喝了都会腹泻。所以女人需要有人送水,最终她才能忍受那些送水人。

        五天之后,少年又来了,仍然穿着西服和皮鞋,脖子上又添了一条花格围巾,使他看上去格外臃肿。女人为他开了门,接着,一切如同上次。仅在付水票的时候,女人多问了他几句话。也许她只是念他遵守信用,也许她只是没话找话。她问他送一桶水挣多少钱,他说八毛;她问他一天能送多少桶,他顿了一下,很想同这个女人胡说八道一次。然后他昂起头说,最多的时候,他一天送过六十桶水。他想让她不要小瞧他,还要告诉她,他一天挣的并不少。可惜女人是心不在焉的,她不想知道六十桶水对一个少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要付出多少时间和多大的体力,也不想算算六十乘以八是多少钱。她和他说几句话,只是想填充一下他离开之前的这点空白。所以他胡说八道还是正儿八经对她来说都一样。所以她就顺嘴搭腔地说,噢,六十桶。

        女人的顺嘴搭腔以及她搭腔时表情的平淡仿佛伤害了少年,原来他如此巨大的谎话和谎话里如此巨大的数字都不能震撼女人,至,就连引起她嗤之以鼻都不可能。这儿没他什么事儿,这儿从来就没他什么事儿啊。可他为什么还不走呢?他觉得口渴,他对女人说他想喝点水。

        女人用下巴朝洗碗池那儿轻轻一点,当然只能是洗碗池那儿,在那个配有粉碎机的双槽洗碗池上方,伸出一只造型别致的脖颈长长的炫目的不锈钢水龙头。少年来到那个被指定的地方,有点恍惚地歪过自己那满是尘土和头皮屑的小脑袋,把嘴伸向那个冷冰冰的龙头。

        又是五天过去了。少年的日子不太愉快。他的表哥已经发现自己的西服、皮鞋之类不断被少年偷穿,而且弄得挺脏,表哥为此和少年打了一架,从此把自己认为值钱的东西都锁了起来。论打架,少年不是表哥的对手,膀大腰圆的表哥一把就能将少年整个揪起来揪得双脚离地。然而打架本身并不可怕,平日里少年最怕姑姑对他说那样的话,姑姑经常抹搭着眼皮对他说,你可是白住在我们家啊,再这样……少年知道下边的意思,他随时可能被赶出姑姑家,要想在这个城市里混,他的前景只能是自己花钱出去租房。但这时的少年,思维是混乱的,情绪处于一种茫然的亢奋,以至于,他刚向表哥讨了饶,表哥刚出家门,他就有一种强烈的要撬表哥的箱子的欲望。他这欲望比他的讨饶更为坚硬,突如其来而又不计后果。他撬了表哥的箱子,打扮好自己,能披挂的一切都披挂在身上,他不仅围上了表哥那条格子围巾,还胡乱抻出一条花领带系在脖子底下。一串穿着折刀、剪子和假手机的花哨的钥匙串他也别在腰上,最后他胆大妄为地拿起表哥的随身听揣进衣兜,把那副黑沉沉的大耳机套上脑袋堵在耳边,他就这样背着姑姑,鬼鬼祟祟,小耗子一般臃肿而又麻利地直奔水站而去。

        少年骑车驮着一桶新水去给女人送水,一路上磕磕绊绊。先是后轮胎不知让什么给扎了,他只好推着自行车找修车的补胎。当他再次上路之后,他的耳朵里就灌满了的歌声。音量太大了,快要把他从车座上掀下来。这样也好,因为忽然之间少年和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关系了,汽车,行人,街道,树木,一切都离他远去,只有耳朵里的歌声带着他前行,也许就是那歌儿在替他骑着自行车。少年的视觉、听觉和感觉因此都有些麻木,他被一辆三轮车刮倒了都不知道。这时歌声断了,周围的一切又回到了少年身边。他和他的自行车倒在地上,水桶也滚出去好远。他爬起来,西服和皮鞋沾了很多尘土,随身听怎么摆弄也不再响了,坏了。刮倒他的三轮车已经跑了,幸好水桶没有摔破。少年用铁钩重新把水桶在后车架上挂好,继续前往湖滨雅园。

        这是一个安静的下午,少年在第五栋楼门前停好车,拍拍浑身上下的尘土,扛起水桶走进前厅。他直奔电梯间,不幸的是今天电梯出了毛病暂时停开了。对于少年来说,这真是一个不幸:他得扛着五十斤重的水桶爬八层楼梯。也许他应该撤退了,换了别人可以改天再来。但少年觉得自己是没有退路的,他这一身狂热加冒险的来之不易的装束,他这一副虽已摔坏却显示着时尚的耳机,他这一路的颠簸和磕绊,都鼓舞着他不能回头,他必须爬上八楼见到女人。那么,他就开始了。他的过大的皮鞋这时特别显出了不利,沉重而又不跟脚,成为少年上楼的累赘。当他行至五楼时,他觉得耳朵嗡嗡直响,头上满是虚汗,后背已经湿透。他体内的卡路里不足以支付他这种超常的表现,少年休息了三次,才终于登上八楼。

        女人听见门铃声,在门镜里认准了少年,打开门。

        在她眼里,少年比任何一次都要怪异。他就是一个送水的,而且正在工作中,他这是干什么?一身的西服围巾花领带,耳朵上还扣着一副庞大的耳机。他就像在搬家,或者刚抢劫了一间百货店。肩膀上那桶水反倒退居一切一切之后了。但女人要的就是水啊,这才是她让他进门的理由。

        他进了门,有点气喘,直到往饮水机上安好水桶,他一直猫着腰,并且一手捂住肚子。很难判定此时此刻他怎么了,也许肚子疼,也许胃疼,也许哪儿都不疼他只是累坏了。也许他没有累得直不起腰,他就是想用这种姿势引起女人的注意女人的好奇甚至女人的怜悯。引起女人的怜悯,这是妄想了,还有点撒娇的意味,尽管这点意味连少年自己也未必明确。这妄想和这撒娇若被女人看出了,她会轻蔑加恼火,恼火着轻蔑着立即把少年轰出门去。

        女人看见了少年的姿势,顺带扫了一眼少年的表情。他说不上阴沉,也不是顽劣,也不像有阴谋,更说不上流里流气——他还根本不具备流里流气的分量。他的脸上有一层似尘似雾的不清洁的薄膜,没有长时间的盯视,很难找出那薄膜后边的稚嫩的底子。这时她是彻底地嫌恶他了。有一瞬间她几乎不觉得他是个人,他是一堆闯进她家的游动着的乱七八糟的怪物。他为什么猫腰捂肚子,她没有兴趣知道。他有病了吗?他又有什么权利在顾客家有病?她递给他水票,告诉他可以走了。

        少年接了水票,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偷眼看着女人,忽然一阵悲哀。女人今天的头发是蓬乱的,仿佛格外要用这乱蓬蓬的头发来表示对少年这样一个人物、这样一堆“武装”的轻蔑。他就想,凭什么我不能在这儿待一会儿呢?当女人催他离开时,他说他渴了,他要喝点水。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声音有些嘶哑,而那条早已被汗水濡湿的花格子围巾还簇拥在他的纤细的脖子上。他是真的该喝水了。

        女人也听出了少年声音的嘶哑,她犹豫了一下,像上次一样,指给他洗碗池。

        少年没往洗碗池那儿走,相反他朝贴墙而立的饮水机跨近了一步。我要喝点儿矿泉水。他说。

        女人站立的位置在洗碗池和饮水机中间,或者离洗碗池更近些。她和少年面对着面,他们之间的距离大约两米。但女人感觉她和他实际的距离比两米要近,因为她感觉到一种模糊而确凿的不祥。敏感的女人在这时仍然愿意自己是强大的,特别在她觉得她受到他人侮辱的时候。少年要喝矿泉水,就是对她的侮辱。她直盯着少年细小的、目光游移的眼睛说,你不能。

        少年猫着的腰直了起来,挑衅似的,好像要有什么举动。

        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是女人的孩子,少年曾经见过的那个五岁的宝宝,在这时捧着他小小的口杯到厨房来了。妈妈我要喝水。他说。你躲开!他又对少年说。

        少年瞥了瞥宝宝,想起那次送水时这宝宝对女人不满的责问:为什么我总是不能痛痛快快地玩儿呢?啊,痛痛快快!少年今天就要痛痛快快地不给她躲开。

        女人神情严肃地要求她的宝宝回到自己房间去。回去。她说。

        宝宝就捧着空杯子走了,他不哭也不闹,他一定也觉出了这里气氛的不同寻常。他回去了,还用小手轻轻掩住自己的房门。

        女人更加严肃地对少年说,请你出去。

        少年彻底绝望了,他知道他要的不是矿泉水,那么他要的是什么?他到底想要什么?他其实不清楚,他从来就不清楚。现在,就现在,他为他这欲罢不能的不清不楚感到分外暴怒,他还开始仇恨他为之倾心的这套西服,这一身的鸡零狗碎。他开始撕扯它们,他的手碰到了腰间那串穿着折刀、剪子和假手机的钥匙串。他一把将刀子攥在手中并打开了它。刀子不算太长,刀刃却非常锋利。少年用着一个笨拙的、孤注一掷的姿势将小刀指向女人,还忍不住向她逼近一步。他觉得他恨她,他开始恨她的时候才明确了他对她的艳羡。但在这时艳羡和仇恨是一回事,对少年来说是一回事。从艳羡到仇恨,这中间连过渡也可以没有。他就是为了她才弄了这么一身西服皮鞋,而现在这个女人就像西服皮鞋一样可恨。可是他想干什么呢,杀了她还是要她的矿泉水喝?也许都行。此时的少年不能自持了。他甚至不能区分杀一个人和逼一个人给他一口水喝,哪个罪过更大。他没有预谋,也就没有章法,走到哪儿说哪儿。

        女人望着逼近的少年,真正意识到了危险。她判断她遇见了一个入室抢劫者。但是毕竟,环境对她是有利的。她略微整理一下内心,尽可能镇静着后退一步倚住灶台,把右手背到身后,够过灶台上的手枪,双手握住,然后出其不意对准少年。那是一支手枪式的点火器,女人的丈夫在国外出差,换飞机时在沙加机场的免税店花四美元买的。现在女人的心发着抖,她却竭力使握着枪的手不发抖,她必须让自己相信这就是一支真枪,真枪实弹就在她的手中。就这样,拿枪的女人和拿刀的少年面对面僵持着,也许三分钟,也许五分钟。

        空气像要爆炸,女人觉得她必须说话。枪在手中,她反而可以把声音压得更低。她压低着嗓音拿枪指着少年说,出去!不出去我就开枪。

        枪真的吓住了少年。他连想也没想这枪可能是假的。因为女人是高级的,女人的房子女人的汽车女人的生活女人的一切都是高级的,高级到你可以憎恨却不可以怀疑。少年在产生刹那间的溃败感的同时,也产生了对女人手中那支手枪的不可抑制的惊愕。这就是枪啊,枪就是这样的啊!他望着乌洞洞的枪口,开了眼似的半张着嘴,那支手枪仿佛才是他自卑的真正根源,它使他无地自容。有一刹那他几乎想把自己手中那低档的猥琐的小刀抛到身后,它因为低档而更显得猥琐,因为猥琐而格外低档。少年该怎么办呢?他那攥着刀的手已经汗水淋淋,他却不知道他该怎么办了。

        少年的犹豫增添了女人的力量,她斗胆用手指搂了搂“扳机”,那枪“咔嗒”了两声。她要把这枪弄出点响动,以此加大对少年的震慑,以此轰他快走。虽然,这响动也许会让少年识破这枪的虚假,女人犯着嘀咕,却按捺不住又让枪“咔嗒”了两声。

        枪的响动再次让少年惊愕,让他仿佛听见了一声无比巨大的嘲弄,他就彻底地无地自容了。他想松开刀子,他觉得自己就要向女人扑去,向那支被他仰慕、让他眩晕的枪扑去,向着于他来说那遥远而又高级的一切扑去。他果真松开了那让他无地自容的小刀,有时候无地自容的人特别具有一种阴郁而又躁乱的爆发力。一辆“110”警车在这时已经停在楼下,警察很快就破门而入了。是女人的宝宝藏在自己的房间里用女人的手机报了警。宝宝终于有机会真的拨打了一次“110”。

        女人听“110”的警察聊起对那个少年的审讯,他们指责他这么小的年纪就持刀入室抢劫,知道不知道这是犯法。少年说他没想抢劫。警察说那你想干什么?每次问到这里少年总是摇头。警察又问你知道什么叫羞耻吗?少年不说话。警察说,唉,还有什么能让你害羞呢?少年想了想说,枪。警察说你害怕枪了?少年说不是,她一拿出枪来我就……我只有刀子。警察说你是因为没有枪才害羞?少年又不说话了。在他的脑海里,可能真的镶嵌着一支乌亮的、高级而又神奇得能让他痛快的枪吧,他多么应该是那个持枪的人啊。这时他差不多已经忘记了女人。

        女人有时候会怀着凛然的高傲回想起那个少年,他的凶狠和懦弱毕竟给她留下了印象。但他终归不是女人的对手,他甚至不如一个五岁的孩子。并不是所有五岁的孩子都能在紧急情况下口齿清楚地用电话呼救的,女人的宝宝就能。每每想起这些,女人都会紧紧拥抱她的孩子。在以后的日子里,偶尔,当电梯坏了女人只好气冲冲地爬楼梯时,她也会想起那天“110”的警察还告诉她,当时如果不是电梯坏了,他们会到达得更加迅速。那么,那天的少年是扛着水桶爬上八楼的了,女人猜想。少年猫腰捂肚子的情形就会在眼前闪一闪。

        那又如何?女人紧接着便强硬地自问。我要为他的劳累感到羞愧吗?不。女人反复在心里说。

        不!女人在心里大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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