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苍茫的时候,贾贵庚把手搭上小美的肩膀。
他们并肩坐在县城北侧的黑石头山上,据贾贵庚说,论县城的风景,还要数这儿最美,而且也很清静,少有闲杂人。他们在这儿坐了一个下午,讨论着艺术、哲学和对个人未来的设计。他们讨论得很热烈、很尽情,互相欣赏着彼此的才华,并时不时地停下来,对这县城的闭塞、愚昧发一阵嘲弄。虽然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县人,可他们的心气儿,却不知比这个县要高出多少万倍。那时的小美,二十岁刚出头,是县广播局的临时播音员,相貌俊秀,身材也好。因为小的时候跟着在县文化馆工作的父亲学过几天国画,自觉艺术素养远远深厚于他人,县境内的文化名人,全不在她的视野之内。那时的贾贵庚近三十岁了,是县旅游局的一名美工,负责书写、描绘进山的路标啊、景点示意图什么的——这县有一片原始次生林。一次县里举办美术训练班,贾贵庚和小美都参加了,两个人就在这个班上熟悉起来。
贾贵庚在男人里算是长得不出众的,他个子在一米五七左右,烟黄脸,肿眼泡儿,头顶上蓬着一堆粗硬而无光泽的乱发,由于吸烟和卫生习惯不好,嘴里的牙齿呈黑黄色。他的装束也不利落,上衣总是过肥过长,下摆每每挡住膝盖,像是以此来有意模糊自己的身体,也使他的个子越发的矮了下去。在结婚的年龄,他遇到了困难,因为以一座县城的标准来衡量,他几乎没有可取之处。他去一些女同事家串门,常常是院还没进,就被院中的狗撵了出来。虽说各家的狗脾气不尽相同,有厉害些的,也有温柔些的,可这些狗对贾贵庚的态度却十分的一致。它们冲他咆哮,冲他龇牙咧嘴,做扑上去撕咬状。逢这时贾贵庚便腿软地往地上一蹲——决不是假装捡石头让狗感受他的威胁,贾贵庚在这方面的小常识远不如一般人,他腿软地蹲下是向狗讨饶的意思。那时他的表情是受到突然惊吓后的失神,和失神状态下的自卑;那过于肥大的上衣下摆就扫到了地上。整个儿人就像被罩在了上衣里,或说整个儿人都仿佛卧在了上衣里。小美见过贾贵庚的这种形态——当贾贵庚向她家的狗乞求饶恕的时候。她从屋里跑出来,一边呵斥着狗,一边把地上的贾贵庚拉起来,请进家门。她觉得她们家的狗和这个县城的人一样,是有眼无珠的。
贾贵庚的才华和趣味,这县里的人又怎能知道?他们也不配知道。比方当这县里的人还不知道什么是油画的时候,贾贵庚就已经知道油画是画在画布上的,而画布在被画之前还须涂上一层底料;让小美敬佩的是,贾贵庚不仅知道画布要涂底料,还知道底料是用一种树胶熬制而成。并且他竟然还知道那树胶的名称——那不是一般的树胶啊!贾贵庚对本县几个热爱美术的青年说。
那是什树胶呢?一个叫久成的青年问。这位久成,当时也正迷恋着绘画。
贾贵庚不看久成,单看着小美的眼睛,稍微顿一顿,说,那叫阿拉伯树胶。
阿拉伯树胶。
久成听见了,小美更听见了。如果饮食有口感的优劣,那么语言也分口感的美丑。她喃喃地重复着阿拉伯树胶,只觉得这几个字在嘴里翻卷滚动,吞吐迂回,文明而又遥远,奇妙而又浪漫。因为它出自贾贵庚之口,贾贵庚顿时也变得文明、奇妙了。小美这样的女孩子,原本就认定自己的趣味高出这县城,一旦有了这想法,就容易在行为举止上特意与他人不同。阿拉伯树胶使贾贵庚不洁的牙齿、蓬乱的头发、猥琐的体态都退到了远处。在小美眼里,这不是一个男人的缺陷,反倒是一个天才落拓不羁的表征。她不顾同龄人的白眼,主动接近贾贵庚,并邀他访问她的家庭。一个秋天,县旅游局接待了省里一位来此地写生的著名画家,贾贵庚负责陪同,小美也常伴随前后。贾贵庚借了局里一架相机,即兴为画家拍照片,后来其中一张还被画家选进自己一本画册里。画家进山写生,贾贵庚就坐在画家身后画,结果他得到了画家的称赞。画家肯定了他的写生和造型能力,甚至还夸奖了几句他对颜色的感觉,鼓励他一定要多画。在画家的鼓励之下,贾贵庚兴奋着胆大起来,与画家高谈阔论,论及他喜欢的和被他藐视不顾的一些中外名家。他在说起某些名家的弱点时,言辞尖刻,却能切中要害。比方某某某,他举出一个大名人说:他的画猛一看唬人,细琢磨,到处都是别人的影子或者一些外国人的片断,就是没有他自己。他是在用心画画吗?我看不是,他是在用一些支离破碎的观念画画。贾贵庚还告诉画家,他在一个游客手里见到过一本《霍克尼论摄影》。贾贵庚说霍克尼作为一个画家能对摄影谈出些不俗的想法,就这一点就让他佩服。可惜他不能从游客手里把那本《霍克尼论摄影》借来……画家有点惊奇,眼前这位其貌不扬的县城青年实在是有些见解的。他再次鼓励了贾贵庚,再次要他多画,争取能参加省里的画展。这位画家担任着各种大展的评委,他对贾贵庚说,只要他送画,画家一定留意他的作品。贾贵庚激动着觉得自己终于碰见了知音。只是,自从画家走后,贾贵庚就再也没有拿起过画笔。他的那张被画家夸奖过的写生作品,一直挂在旅游局他的单身宿舍里,镜框有点歪,使整个房间都显得不稳定,他也不去把它扶正。那张歪在墙上的写生,几乎是贾贵庚绘画天才唯一的物质证明了。
不能说贾贵庚不热爱绘画,他缺乏的是行动上的呼应。他的行动总是在一阵阵激情澎湃的思想之后就停滞下来。比方他反复对小美讲起一张画的构思:深秋的玉米地,地头上堆着刚掰下来的玉米。两个妇女背对着观众,正弯着腰、撅着屁股收玉米,姿态非常忘我。陪衬她们的是充满画面的旗帜一样的金黄色玉米叶……贾贵庚陶醉在自己的构思里,小美也受着这构思的感动。但是三年了不见贾贵庚动笔。据他说,总是有一些事情出现在他的生活中,打断他的行动。比方他抱怨旅游局局长分配给他额外的工作:山上的几个新景点要修路,他又不是工程师,局长却要他选出最佳路线,测出这些山路的公里数,数出需要多少级台阶,多少条青石。这一测一数就是大半年。比方这中间他还有过一次不成功的相亲。女方是个颧骨绯红的山里姑娘,牙有点龇,但是很健壮。双方见面的一瞬间贾贵庚甚至有点冲动,女方那种天然的健康让他有种想要啃食的感觉。但那个健康的山里姑娘却没有看上贾贵庚。事后他听说,女方嫌他的手小,于是就连他那国家公务员的身份和每月固定的工资也不顾了。贾贵庚并不恨那个女方,他想,他的手比一般男人是小了些。通常他愿意把手袖在偏长的袖筒里,这使他看上去无所事事而又寒冷,即使在夏天。
现在,在暮色苍茫的黑石头山上,贾贵庚几经犹豫之后把一只手搭上小美的肩膀——他那偏小的手。那手不敢在小美的肩上用力,好像那肩膀是个烫手的馒头。那手就那么半是捂、半是盖,有点躲闪,又仿佛试探地似扶非搭地搁置在小美肩上,直到小美把一直冲前的脸偏向贾贵庚。这是一个信号了,一个不讨厌落在肩上的手,而且还鼓励他继续做些什么的信号。他立刻感觉到了她脸上的温度和她的呼吸,那呼吸有点清苦,像山上一种名叫“黄瓜香”的草的气味儿。这是他们第一次离得这么近,他想她一定也能闻见他嘴里的味儿。他觉得自己身上和嘴里的味儿都是难闻的,他屏住呼吸掉开头去,并且收回了搭在小美肩上的那只手。
也许小美闻见了贾贵庚身上脸上难闻的气味,也许她对他的敬佩足以抵消那些气味对她的搅扰,也许她根本就什么都没有闻到,有些女孩子在有些时刻是能够不顾一切的。但是贾贵庚掉过了脸,缩回了手,并且打岔似的说,你到北京去,学什么都可以,但是切记不要庸俗。像久成,俗,俗不可耐。
小美要去北京发展自己了,这个暮色苍茫的时刻,她坐在黑石头山上是和贾贵庚告别的。当贾贵庚把手从小美肩上缩回来之后,他就花很长时间来奚落那个名叫久成的青年的俗不可耐,好像是久成的俗不可耐打断了小美正在盼望的、他也应该给予的更深的一种情感表示。
久成本是这县的一名无业青年,曾经在文化馆的美术短训班学习国画,成绩却一般。后又练习书法,还是不见起色。可是忽然之间久成却在县里出了名,原因是他改了思路,他不再用手画画写字,他改用胳肢窝写字或者画画了。他在家门口支起一张桌子,铺上宣纸,自制了加长的毛笔,用胳肢窝夹住笔,就开始了他崭新的艺术实践。他画豺狼虎豹,写些气壮山河的句子,吸引着路人,也引起县电视台的注意。电视台记者拍摄了一段久成用胳肢窝写字的场面,并即兴采访了他。当问及他为什么要用胳肢窝写字时,这久成不假思索地说是因为双手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呀,突然就拿不起笔呀,本人又是那么热爱艺术,一天不写不画恐怕都会有生命危险,所以他决心用胳肢窝来延续他的艺术实践,在艺术实践中得到生命的延续。然后他又斩钉截铁地表示:假如他的胳肢窝再出了毛病,他还会用他的下半身——比如腿弯处或脚趾缝儿等部位执笔,将他的艺术进行下去。县电视台播出了记者对久成的采访,又引来了市电视台。原来市电视台要搞一台综艺晚会,久成的胳肢窝写字恰好可以算作其中一个节目。久成被请到市电视台演播厅去搞表演,回到县里就出了大名。他不在家门口支桌子了,到街面上租了间房,挂了个牌子,上写:久成书法绘画艺术研究院。他卖字卖画,有时还被县政府的领导召去见客。上边来了什么要紧的人,酒足饭饱之后,县长会说,我们这里有个奇人,一会儿叫他来当场献艺。
当贾贵庚还在通往旅游景点的山路上数石头的时候,久成早就被这县的人公认为名画家了。趁热打铁,久成很快又开了个饭馆,来吃饭的人,都能免费得到一张主人以胳肢窝执笔的签名。开业时久成请了很多本县的头面人物,念及曾在一起上过美术短训班,他也请了小美和贾贵庚。他站在门口亲自迎接,和每个人握手——他的手——那据说是再也拿不起笔的充满悲壮意味的手,说康复就又康复了。那一刻小美和贾贵庚望着春风得意的久成,他们可能受到了某种刺激。他们对久成身上这种堕落的小聪明很是不屑,但他们却从这种堕落里看见了自己的没有长进。小美决定离开这恶俗的环境去北京闯一闯,她在北京有个表姐。贾贵庚呢,他的艺术理想他的奋斗目标在这一刻被重新激发出来,他想起省里那位画家,也想起小美对他的多次鼓动,觉得自己再也不能这样混下去了。旅游局美工这个位置从来就不是他的生活理想,他的理想决不在这座县城里。他给画家写了一封激情澎湃的信,请求到他身边去,到一个真正的艺术环境里去习画。不久他接到回信,画家告诉他,重要的是要多画,不动笔在哪里也是意义不大的。何况你是个有单位的人,更需冷静思考,不能扔下工作就走。贾贵庚读了回信,反而更不冷静了,他给局里写了停薪留职报告,背上行囊,直奔省城而去。
贾贵庚在省城住了五年。最初画家收留了他,让他住在正在装修的画室里。那是一套四居室的单元改造的画室,贾贵庚到来的时候,改造工程刚开始。贾贵庚主动承担了主持工程的任务。所谓主持,就是每天盯一盯装修工人,看看他们有什么零碎需要,缺几号的钉子啦,或者一桶白乳胶什么的,他代替主人给他们买回来。四间居室中有一间无须装修,那是画家的资料库,里边有很多画家收藏的画册,贾贵庚就住这个房间。他很兴奋,因为他立即从诸多画册里发现了一本《霍克尼论摄影》。自此,他便常常手拿这本《霍克尼论摄影》和装修工人聊天。即便不能时时拿在手中,他也要将它摆在众人看得见的地方。他把书往木工案子上一拍,也不管这举动是不是正妨碍着工人的劳作,就追问他们知道不知道这个外国人。工人们自然是不知道,而且也不打算知道。在电锯声、斧凿声和水泥、墙砖混杂在一起的这种室内工地上,贾贵庚的这种做派显得无力而又可笑,只有一种说法能够解释他这行为:他是想告诉他们,虽然目前我们同居一室,可我和你们是不一样的,我的精神是与这样的艺术为伍的,但是工人们却并没有因此就高看贾贵庚,特别当他要求和他们搭伙吃饭的时候。
对于贾贵庚的吃饭和生活费,画家有过明确交代,他让保姆把米、面、鸡蛋、食用油什么的给贾贵庚送来,另外每月付给他五百块钱,直到装修结束,算是画家对他在这儿“主持”工程的感谢。画家想得周到而实际,贾贵庚却涨红了脸觉得难以接受,他想这样一来自己算什么人呢?画家给了自己这么好的吃住条件,帮画家几个月的小忙还要什么生活费?他坚决不要。画家说,你是需要钱的,在城市里钱就显得更要紧。你画画,总要买颜料、画笔吧,你还吸烟。贾贵庚心虚着却豪迈着语气说:让我家里寄,我妹妹支持我。画家深明就里地笑笑,还是把钱给了贾贵庚。贾贵庚有了生活费,如果每天再用画家提供的米面做饭,就连伙食费也省了。但是前边说过,他是一个懒得动手的人,对钱也并不贪婪。他宁肯顿顿出去吃小馆,把钱都花在吃上。在他睡觉的房间里,米面口袋、篮子里的鸡蛋蒙着厚厚一层锯末和水泥相混杂的粉尘,他看也不看。倒是一个木工看了说,可惜了,这么好的粮食。贾贵庚说,那我就送给你们。工人们每天是要在这画室里烹饪三餐的,他们干活辛苦,装修中的房间又十分脏乱,可他们的烹饪却不马虎,营养、热量搭配得当,哪天烧鱼、哪天炖肉都有计划,谁负责采买、谁负责掌勺都有明确分工。贾贵庚奉献了粮食和鸡蛋,就理直气壮地入了工人的伙食。内心里他是有点羡慕他们的,他们是一些有手艺的人,做事一板一眼,明明白白。当他用自己那偏小的手,端起工人在工余时间烧好的饭菜时,或者他也有过瞬间的自惭形秽吧,目前他最不缺少的就是时间,却连给自己做一顿饭的决心都下不了。他的目标在哪里呢?他是来省城学习艺术的,可是他却成了一个闲待着专等着吃装修工人的蹭饭的人。他有很多机会临摹画家的作品,跟随画家去画模特儿,但不知为什么他从来也没有动过笔,仿佛总有一个更朦胧、更高远的目标打断着他的动笔,结果是那高远的目标便更加虚无缥缈起来。
后来,画室的改造工程结束了,画家又把贾贵庚介绍给一家出版社。因为读了《霍克尼论摄影》,贾贵庚声称自己对摄影情有独钟。他到了这家出版社,暂时算是画册编辑室的临时工。几年之间他就睡在办公室,他对睡觉的环境是很能将就的。他的待人厚道还使他交了几个朋友。他挣的钱是有限的,却动不动就请人吃饭,时间久了,一些朋友的朋友从外地来省城,也找贾贵庚借宿,和他挤在一间办公室。有时候他随编辑出差,有时候他也被派出去做些无关紧要的零活儿。某县为扩大知名度,要印一本宣传本县的图文并茂的旅游手册,出版社承揽了这活儿,贾贵庚负责去拍图片,穿上摄影记者常穿的那种胸前背后缝着无数个口袋的大背心。他的任务是拍摄几个景点和几款当地土特产,一种宫廷肘子啦,一种百年烧鸡啦……就为拍摄这一盘肘子几只烧鸡,贾贵庚白吃白住在那个某县的旅游局,竟拍了两个多月。对方一催,他就说慢工出细活儿。很久以后,贾贵庚回想自己多年来的生活,一定会格外仔细地品味这两个多月:他在局招待所住着单间,一日三餐有旅游局的人陪着,被尊称为贾记者。他从来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日子,他的艺术狂想不断在这奢侈的单间里爆发,他那丝毫不逊色于艺术狂想的惰性也更强烈地在这奢侈的单间里蔓延。他经常昏睡不起,早饭要到上午十点才吃。他很想有人分享他这自由而又体面的日子,他开通了房间的长途电话,和北京的小美联系上了。小美还在一个周末,乘高速公路大巴到那个某县看望了一次贾贵庚。
这时的小美已经结婚,她在北京的几年,一直帮表姐经营一间美术用品商店。在这间商店里,小美认识了许多绘画所用的材料,她熟知各种油画画布的底料,她还知道,画家买回阿拉伯树胶自己熬制底料,那是上世纪中期的事情了。现在的画布底料都是现成的,也还有更多的画布,出售时就是涂以底料制作好了的。她有点不忍把这些告诉贾贵庚,她也没有因此就不再看重贾贵庚:她珍视的当然也不再是阿拉伯树胶,她珍视的是当年他们对文明和浪漫那种纯真的向往。又因为现实的小美是现实的,当年坐在家乡黑石头山上那份带点傻气的浪漫就更像是她的一个久远的收藏了。北京的这间美术用品商店没有让小美忘乎所以地认为自己已经浸润在艺术之中,相反她在这里发现了自己和艺术遥远的距离。她客观地想,从前她其实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她自尊而又明智地接受了隔壁画框商店那个制作画框的青年的追求,两人结婚后小美离开表姐,靠了那青年的技术和维持住的老顾客,他们自己开了间画框店,直接从韩国进料,价位却低于同类店,信誉也好。他们的日子并不富裕,却是平和。
平和的小美和贾贵庚一直通着信息,她以为他真的调到了省级出版社,她以为他的才华和趣味终于被省城所接受。她像个可靠的老朋友那样接受了贾贵庚的邀请,她对他一直存有一种秘密的感激之情:多年以前在黑石头山上她向他告别的时候,如果不是贾贵庚的正派,借着当时的冲动,她差点就“一失足成千古恨”了。有了些人生经验的小美知道,这样正派的男人已经不多了,她顺利到达那个某县,受到贾贵庚的诚挚欢迎。招待所的单间,贾贵庚身上的大背心,摊在桌面的相机、胶卷、反转片等等,都说明着贾贵庚的现状是不错的。吃中饭时,他还闪烁其词地告诉小美,他本来是被调去画院做专业画家的,但听说那里的画家每年都要配合任务突击作品,妇女节、儿童节、劳动节、国庆节……都要拿画献礼,他便很厌烦,这不符合他的艺术追求。他高声对小美说着,大口吸着烟,一边噗噗地吐着鸡骨头——这县的被他拍摄过的著名烧鸡的骨头。饭后回到房间,小美要求看看他拍的反转片,他把小美引向窗户,让小美就着阳光看胶片。小美看见了好多张烧鸡和肘子。在观察了小美略感失望的神情后,贾贵庚解释说烧鸡和肘子不过是捎带脚的事,对这里的风景他有很多出其不意的构想,只是真的拍摄还需要时间。是的,时间,这是贾贵庚最乐意强调的一个词。
时间不早了,小美该走了,临别前她送给贾贵庚一只休闲手表,阿迪达斯的。她说这表算不上太高级,但适合在户外,也更适合贾贵庚的此时此刻吧。她要贾贵庚伸出胳膊,她亲自把表戴在他的手腕上,她还说卖美术用品那时候,看着来来往往那些买东西的画界的人,有时候她会幻想贾贵庚推门进来,指挥着她买这买那,她会帮他挑选,还会给他批发价。她还知心地说,画框生意的水分是很大的,如果他有作品要配画框,她和丈夫两人会一块儿替他参谋……小美的话几乎让贾贵庚掉下泪来。当小美坐最后一班长途大巴离开之后,贾贵庚好一阵地陷入了真实的自我谴责之中。贾贵庚并不缺乏反省自我的能力,他想他是在什么时刻染上了这样的虚荣心呢?在小美面前难道他不是像个骗子吗?可是他又有什么恶劣的目的呢?他骗她,只是不愿意让她对他失望罢了。建立在这层意义上的欺骗,又何尝不是一种善意啊!在长时间自我谴责和自我辩解的混乱思维中,贾贵庚又昏睡了过去。第二天,他仍在上午十点以后才吃早饭。
后来,那个县的旅游局大概实在受不了贾贵庚这个“慢工”,气愤地向出版社作了反映,出版社召回了贾贵庚,并且,他们终于把辞退他的事情提了出来。出版社也在改革,受过良好教育且有实际工作经验的年轻人多的是,没有人愿意聘用一个效率如此之低、手如此之懒的人,尽管他是被有名的画家所介绍。贾贵庚好像不能在省城待下去了,也许他应该回到他自己的县,自己县里的那个旅游局了。但是小小的县旅游局也在改革,通过竞争上岗,美工的位置已有他人。局里为此早就开过会,按政策,贾贵庚实在算是一个自动离职的人了,而这时,贾贵庚的妹妹——那曾经在经济上接济过他的妹妹,因为自己的孩子要上私立中学,也就不再接济贾贵庚了。贾贵庚去找画家拿主意,画家看着无地自容的贾贵庚说,他最稳妥的去处可能还是回到县里。
贾贵庚坐在久成饭馆的包间里喝酒,这是他回到县里的第二天。五年多来,久成的饭馆生意一直不错,新近还把一层楼接成了两层。听说贾贵庚从省里回来了,久成特意请贾贵庚吃饭。这其中有一点炫耀的成分,更多的还是对老熟人的旧情谊。一座县城就这么小,多年不见,就是仇人,也自会生出几分小地方独有的亲热劲儿呢。久成固然有着被贾贵庚称之为堕落的聪明,可他待人却并不刻薄。贾贵庚本来觉得自己无颜吃请的,他现在真正是四边不靠,什么也不是啊。而且连从前那间旅游局的单身宿舍也没保住,他只能先在妹妹家暂时借住;但是,如若他拒绝久成,会不会让对方生疑呢,好像他不是荣归故里,他没有什么新鲜货色来向这座县城炫耀。那么,他还是应该来久成这里吃饭。
贾贵庚戴上小美送的阿迪达斯表,穿上出版社辞退他时赠送的摄影大背心,走进饭馆的包间,刚一落座就说,现在我一看见满桌子的菜就头疼,在省里是天天吃天天吃,一万块钱一桌的席我都吃得不再吃了。久成你这儿有清淡点儿的没有?久成观察着贾贵庚的气势,忙说有啊,凉拌生茼蒿,我给你上一盘。凉拌生茼蒿上来了,久成又叫来两个女服务员专门伺候贾贵庚。久已不近女色的贾贵庚便怀着茫然的兴奋与她们高谈阔论。他觉得他还是要从艺术切入话题,这方面是他的强项。他说你们知道什么叫油画吗?知道油画是画在什么上面吗?知道画油画的布上得涂一层胶吗?知道那胶叫做什么胶吗?
女服务员只是哧哧地笑。客人里,干部、商人她们都熟,就是没见过贾贵庚这样的人。她们听不懂他的话,对他那些话也不感兴趣。画布上涂胶和她们有什么关系?至于那胶叫什么名称,难道她们会费心思去猜吗?除非吃饱了撑的。见女服务员不搭腔,贾贵庚终于按捺不住地喊了阿拉伯树胶,“阿拉伯树胶”啊——就像许多年前他对小美和久成的告诉。只是,由于眼前的两位女听众是如此漠然,贾贵庚这一声“阿拉伯树胶”,这一声本是文明的告诉就显得孤独而又落伍。如若这时贾贵庚换一种说法,比方他拿起饭桌上随意扔着的口香糖,对她们说:你们知道口香糖的主要成分是什么吗?是阿拉伯树胶啊!如若这样,也许他还会引起这两个女孩子的注意——口香糖谁没嚼过呀!不错,在中国,嚼口香糖的人已经为数不少,但知道口香糖的主要成分是阿拉伯树胶的人,肯定为数不多。遗憾的是贾贵庚对阿拉伯树胶的知道仅限于油画画布的底料,所以他的存在仍然不能吸引两个县城饭馆的服务员。他有些不甘,又追问女服务员是不是知道阿拉伯国家。地球上的热点呀,伊拉克你们总该知道吧……伊拉克,女服务员倒是知道,正和美国打仗,电视每天都在播,再不知道也知道了。但是这一切和贾贵庚有什么关系呢?他既不是刚从巴格达回来,又不是真正关心这场战争。他关心的是……是啊,他到底关心什么呢?这心里的疑问突然出现,可说是吓了他一跳。但他似乎还不具备承担这疑问的真正勇气,于是他话锋一转,大谈所谓在省里他画过不知多少女模特儿,大多是裸体,贵得很,按小时收费的。这话题倒是引起了女服务员的兴趣,一直出来进去兼顾其他客人的久成也坐了下来,重新打量起眼前的贾贵庚,仿佛在说,就你,当真捋得起她们?就为了久成的眼光吧,贾贵庚突然捋起袖子,向众人亮出了腕上那只阿迪达斯休闲表说,看见这表了吗,一个模特儿送的。白让我画,还送我表。这说明什么?说明层次的不同。人家看重的是艺术,是从事艺术的画家本身!说着摘下手表往桌上一拍道:不过我还真戴不惯这表,表带这种新材料我受不了,受不了啊,皮肤过敏。然后他又拍了一下那躺在桌上的表,仿佛那是他的一个负担,为了成全模特儿情义而不得不承担的一个负担。面对如此确凿的一块手表,久成还有什么可说的?没有。包间里的诸位立刻对贾贵庚深信不疑。这真是一座县城的浅薄,却也真是它的可爱。久成更加殷勤地劝酒劝菜,特别把凉拌生茼蒿往贾贵庚眼前推。贾贵庚夹了一大口茼蒿嚼着,这时他暗想,他更加需要的也许应该是肉类,自从离开那个拍摄烧鸡的某县后,他的伙食是十分凑合的。可是他却不能在久成这样庸俗的人面前流露他的欲望和他的营养不良。他大口嚼着茼蒿,这时只见门外进来一个服务员对久成说县长来了,进了隔壁包间。久成立刻站起来快步奔了出去,两个女服务员也跟着走了。
这里就剩下贾贵庚一个人了,他手中的筷子可以直奔桌上的肉类而去。可是,本该能够从容吃喝的他,却放下筷子侧耳细听起来,因为隔壁的事让他忽然意识到县长对于一座县城的意义。他侧耳细听着,隔壁响起隐约的寒暄声,久成的声音很突出,和县长挺熟的样子。贾贵庚想到了自己。县旅游局已经把他除名,可他突然发现他实在是需要一个单位,哪怕局长天天派他去山上数石头。在这时他还无比清晰地想起,当年那供游人登踩的几百磴青石台阶凝聚着他多少汗水啊,为此他是受到过局里表扬的。那么现在,谁能帮他重新回到旅游局呢,无疑是县长这样的人。是的,县长。从前他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如今,如今他倾听片刻又思忖片刻,忽又气馁下来。他自己跟自己怄气似的仍然打算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于是他立刻觉得他这种侧耳细听本身就是一种不高级的行为。他吞了一大口久成的白酒,猛嚼几大口久成的酱牛肉,心里诅咒着久成这种人的庸俗和卑贱,痛下着东山再起的决心——仿佛他曾经有过高耸的“东山”。借着酒的兴奋,他给自己设计了数种奋斗方案,并打算立即行动。如果不是等着和久成告个别,他以为他早就拔脚跑出了这个包间。
以为毕竟是以为。到底,贾贵庚没有跑出去,他醉倒在酒桌上,直到第二天上午十点。我们已经知道,上午十点醒来,这是多年来贾贵庚唯一实施着并坚持住的最有把握的事情了。只是今天的贾贵庚不想睁眼,他知道自己正躺在包间的沙发上,他知道他醉得并不厉害,他知道他不能老是躺在别人的饭馆里,他知道他实在应该把眼睁开了。
可是他睁开眼又能到哪里去呢?
那么,把眼睁开还是继续装睡,这对贾贵庚来说的确是个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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