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庐山牯岭看见了父亲。令丰一边收拾行李一边从容地对孔太太编造着理由,他深 知这也是唯一的事半功倍的理由,我得去堵他,令丰说,搭今天的快班船走,必须在庐山堵 住他,否则等他去了上游人就不容易找了。
庐山?孔太太半信半疑绕着令丰转,看见他和谁在一起了吗?
一个女人,他们说是一个女人。
废话,当然是一个女人,我在问你到底是哪一个下贱女人?
他们说是一个唱绍兴戏的戏子,对了,他们说她戴了一顶白色的圆帽,很漂亮也很时 髦。
这时候孔太太听得全神贯注,令丰看见他母亲眼睛有一簇火花倏地一亮,然后孔太太鼻 孔里不屑地哼了一声,她说,我就猜到他勾搭上一个烂货,王蝶珠这种烂货,他居然跟她私 奔了。
令丰不认识王蝶珠,孔太太脸上的猜破谜底的神情使他感到可笑,王蝶珠,令丰用一种 夸张的声音念出这个名字,他想笑却不忍再笑,一句即兴编造的谎话已经使精明过人的母亲 信以为真,这只是偶然的巧合,令丰心里隐隐地替母亲感到难过。
你去庐山几天?孔太太定下神来问道。
说不准,找到人就回来,我就是死拽硬拖的也要把他弄回来:你不会是自己去庐山玩吧?
怎么会呢?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令丰抓起牙刷在桌上笃笃地敲,嘴里高声抗议着,你要 是不相信我我就不去了,是你跟他在闹,关我什么事?
孔太太悲怨地看着儿子,没再盘问。过了一会母子俩的话题自然地涉及到去庐山寻人的 盘缠和费用上来,令丰当仁不让地跟孔太太讨价还价,最后争取到了六百块钱。令丰拿过钱 往皮箱里一扔,心里暗想这笔钱恰恰与他允诺导演的租场费相符,事情的前前后后确实太巧 了。
与来自北平城的女演员白翎天天形影不离,令丰的国语有了长足的进步,这一点也印证 了新潮剧社的人对他的评价:天生一块演员料子。不仅是说话的方式,令丰觉得他的整个生 活发生了某种全新的变化,现在他摆脱了种满花草却令人厌烦的家宅,也逃避了公司职员琐 碎乏味的事务,他秘密地来往于梅林路的演员公寓和市中心的剧院之间,每天像一头麋鹿一 样轻盈而疾速地从孔家门前溜过,这种秘密而刺激的生活使令丰加入梦幻之境,也给他带来 一份意料之外的喜悦。
令丰从演员公寓走廊的大镜子里发现自己变瘦了,瘦削的脸部看来比以前增添了几分英 气和潇洒,令丰对此感到满意,无疑别人也对令丰的一切感到满意。女演员白翎在与令丰对 台词的时候,常常不避众人地目送秋波。令丰预感到他们的关系很快会突破艺人圈打情骂俏 的程式而发生什么,果然他的预感就被女演员白翎的一句悄悄话兑现了。
去盥洗间对台词。女演员白翎凑到他耳旁说了一句悄悄话。
令丰会意地一笑,他想装得不在乎,但是面颊却不争气地发烫了,身体绷得很紧。
怎么你不敢去?女演员白翎的目光灼热逼人,她的一只脚从桌子底下伸过来在令丰的皮 鞋上用力碾了一下。
去就去。令丰微笑着说。
他们一先一后穿过剧社同仁朝外面走,令丰在盥洗间门口迟疑的时候。听见后面传来几 声别有用心的鼓掌声,他有点害怕这件事情的戏剧色彩,但是女演员白翎已经在盥洗间里 了,他必须跟进去,不管他怎么想他决不让别人笑话他只是个自吹自擂的风月场中的老手。
女演员白翎的热烈和浪漫使令丰大吃一惊,她用双手撑着抽水马桶肮脏的垫圈,弯下 腰,呢裙子已经撩到了背上,把门插上,她侧过脸命令令丰,令丰顺从地插上门,但他的手 有点发颤,甚至呼吸也变得艰难起来,令丰倚着门,满脸彤红地瞪着女演员白翎所暴露的部 位,嘴里发出一种尴尬的短促的笑声。你笑什么?你还在等什么?女演员白翎用手拍着马桶 垫圈。令丰呢喃着垂下头,这有点太,烫烫烫那个了。你不敢来?女演员白翎猛地站起来放 下裙子,轻蔑地瞄了令丰一眼,看来你有病,有钱人家的少爷都这样,嘴上浪漫,其实都是 有病的废物。
令丰窘得无地自容,但他死死地把注盥洗间的门不让对方出去。令丰低垂的头突然昂起 来,并且慢慢地逼近女演员白翎的胸部。谁说我不敢?谁说我有病?令丰抓注女演员的双肩 慢慢地往下压,他的冲动在这个过程中从天而降。盥洗问里弥漫着便纸的酸臭和一丝淡档的 蒜味,四面墙壁布淌了水渍和蜘蛛网,令丰的眼神终于迷离斑驳起来,在狂热的喘息声中他 恍惚看见一顶巨大的白色圆帽,看见失踪多日的父亲和那顶白色圆帽在一片虚幻的美景里飘 浮不定。
与女演员白翎两情缱绻后的那些清晨,令丰独自来到公寓的凉台,从此处透过几棵悬铃 木浓密的树荫,同样可以窥视孔家庭院里的动静,只是现在的窥视已经变化了角度和对象, 令丰觉得这种变化奇特而不可思议。
为了以防万一,今丰向导演借了副墨镜,他总是戴着墨镜在凉台上窥望自己的家,呈现 在墨镜中的孔家庭院晦暗而沉寂,令丰看见女佣阿春在水井边洗洗毛线,看见姐姐令瑶坐在 西窗边读书,看见母亲穿着睡衣提着花洒给她心爱的月季浇水施肥,这幕家庭晨景一如既 往,动荡的阴云遮蔽的只是它一半的天空。令丰想起父亲暖昧的失踪,想起自己是如何利用 父亲欺骗了母亲,终于尝试了崭新的富有魅力的演艺生活,令丰觉得恍若在梦中,恍若在银 幕和舞台中。一切都显得离奇而今人发笑。
女佣阿春后来津津乐道于她首先识破令丰的大骗局。有一天为了置办孔太太喜欢的什锦 甜羹的原料,女佣阿春一直跑到市中心的南北货店铺,当她买完货经过旁边的一家剧院时, 恰巧看见令丰和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从黄包车里钻出夹。女佣阿春怀疑自己看花眼了,追上 去朝令丰喊了一声少爷,令丰下意识地回过头,虽然他很快就挽着那女人人闪进剧院里去。 女佣阿春还是可以断定那就是令丰,令丰没去庐山或者从庐山回来却没有回家。
女佣阿春先把这事告诉了令瑶,令瑶不相信,而且她怀疑素来迷信的阿春又在装神弄 鬼,女佣阿春就去禀告孔太太,孔太太的反应正是她所希望的。看来令丰真的把我骗了,孔 太太用一种绝望而惯诺的目光望着桌上摊开的一张报纸,报纸上的一则花边新闻登载了越剧 名旦王蝶珠昨日晕倒于戏台的消息,它也证明了令丰说话中的漏洞,现在孔太太确信她被亲 生儿子骗了一场。
孔太太立刻带着女佣阿春出门。主仆二人心急火燎地找到那家剧院,闯进去看见的是一 群陌生的正在打情骂俏的男女,好像是在排戏。孔太太不屑于与这帮混江湖的演员交谈,她 冷静地环顾着剧院里的每一个人,不见令丰的人影,孔太太的目光停留在女演员白翔的脸 上,出于女人或者母亲的敏感,她从那个女演员的身上嗅出了儿子残留的气息。经过一番矜 持而充满敌意的目光交战,孔太太款款地走到女演员身边。她说,请你转告孔令丰,我已经 跟他断绝母子关系,他永远别再踏进我的家门。
孔太太带着女佣阿春昂首挺胸地走出剧院,听见里面传出一阵粗俗的起哄的声音,孔太 太的眼里已经贮满了愤怒和屈辱的泪水。在那家素负盛名的剧院门口,孔太太看见了《棠棣 之花》的新海报,她看见了儿子的名字和照片喜气洋洋地占据着海报一角。孔太太立刻像风 中杨柳一样左右摇摆起来,女佣阿春眼疾手快扶住了女主人,她听见女主人的鼻孔里发出持 续的含义不明的冷笑,过了好久孔太太才恢复了矜持的雍容华贵的仪态,她甩开女佣阿春的 手。从手袋里取出藿香正气丸吞下,然后她咽了口唾沫说,你看我嫁的是什么男人,养了个 什么儿子,他们想走就走吧,全走光了我也不怕,女佣阿春就陪着笑脸安慰她道,不会都走 光的,太太别伤心了,令瑶小姐不还在家陪你吗?孔太太径自朝黄色车走去,边走边说,什 么狗屁圣贤后代,指望他们还不如指望小狗小猫呢。
在返回梅林路的途中,孔太太始终以丝帕掩面,情绪很不稳定,时而低声啜泣,时而怨 诉她的不幸,时而咒骂令丰的不孝和丈夫的不忠。快到家的时候孔太太终于感到疲倦,抬起 红肿的眼睛望望天空,天空呈现出一种灰蒙蒙的水意,雨积云在西方隐隐游动,快要下雨 了。孔太太突然想起庭院里插植不久的香水月季,它们正需要一场平缓的雨水,孔太太想这 个春天对于她的花草倒是一个美好的季节。
令丰躲在戏台的帷幕后面亲耳听见了母亲最后的通牒,说这番话未免太绝情了,令丰 想,何必要弄得大家下不来台?但是令丰深谙母亲的禀性为人,他知道她说得出也做得出, 为此令丰只好取消了原来的计划,本来他是想回家与母亲继续周旋的,因为他已经向剧社的 人夸下海口,回去一趟再弄一笔钱来,以解决新潮剧社到外埠演出的旅费。
现在一切都被戳穿了,令丰从帷幕后面出来时脸色苍白如纸。善解人意的演员们围住令 丰七嘴八舌地安慰他,导演表示他还可以从别的途径弄到那笔旅费。令丰觉得他们的安慰其 实是多余的,他并非为母亲的残酷通牒而难过,他耿耿于怀的是她当着这群人的面拆了他的 台,使他斯文扫地,从这一点来说,令丰认为母亲的罪过已远远大于他玩弄的计谋,他决不 原谅这个讨厌而可恶的女人。
整个下午令丰沉浸在一种沮丧的情绪中,导演很焦急,他认为这会影响令丰当天晚上的 首次登台的效果,他把其他演员都遣散了,留下女演员白翎陪着令丰,于是偌大的剧场里只 剩下《棠棣之花》的新任男女主角,女主角后来就坐到男主角的腿上,和他说着剧情以外的 一些事情。
听说你父亲失踪了?是跟哪个女演员私奔了?女主角突然问。
失踪?焦躁不安的令丰恍若梦醒,对,我父亲失踪了。
现在怎么办呢?女主角又问。
怎么办?我跟你们去外埠演出。令丰答非所问。
我是说你父亲,你不想法找找他?
找过了,没找到,反正我是没本事找他了。令丰像好莱坞演员一样耸了耸肩,然后他 说,我家里还有个姐姐,我走了她就脱不了于系了,我母亲会逼着她去找父亲的。
这天晚上《棠棣之花》在更换了男主角以后再次上演,观者反应平平,人们对孔令丰饰 演的男主角不尽满意,认为他在舞台上拘谨而僵硬,尤其是国语对白在他嘴里竟然充满了本 地纨绔子弟斗嘴调笑的风味,使人觉得整场戏都有一种不合时宜的滑稽效果。
《棠棣之花》的男主角后来又换人选,令丰成为坐在后台提词的B角,这当然是令丰随 新潮剧社去外埠巡回以后的事了。
春天滋生的家事终于把楼上的令瑶卷人其中,当孔太太阴沉着脸向她宣布令丰的忤逆和 对他的惩罚时,令瑶惊愕地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打开的张恨水的新版小说像两扇门 一样自动合拢了。现在令瑶意识到一块沉重的石头已经被家人搬到了她的肩上。
你父亲最疼爱你,他失踪这么多日子,你就一点不着急吗?孔太太果然后锋一转,眼睛 带着某种威慑逼视着令瑶,你就不想到外面去打听一下他的下落?
他跟外面的女人在一起,是你自己说的,令瑶转过脸看着窗子。
不管他跟谁在一起,你们做子女的就这样撒手不管?令丰这个逆子不提也罢,你整天也 不闻不问的让我寒心,孔太太说着火气又上升,声音便不加控制地尖厉起来,万一他死在外 面了呢?万一他死了呢?
令瑶的嘴唇动了动,她想说那是你害了他,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令瑶知道要是比谁 刻毒她绝不是母亲的对手。于是令瑶以一种息事宁人的态度面对母亲的诘难,要让我千什 么?你尽管吩咐,你让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孔太太也终于平静下来,她走过去挽住了令瑶的手,这分久违的亲昵使令瑶很不习惯, 但她还是顺从地跟着母亲进了她的卧室。
母女俩谋划着寻找孔先生的新步骤,令瑶静静地听母亲列举那些与父亲有染的女人,她 们决定由令瑶明察暗访,从那些女人身上寻找一些有效的线索。令瑶从心里反感这种偷偷摸 摸的行为,但她深知自己已经无路可逃。在倾听孔太太的安排时,令瑶的目光下意识地滑向 墙上的父亲的像片,父亲的脸被照相馆的画师涂得粉红娇嫩,嘴唇像女人似的鲜红欲滴,唯 有那双未被涂画的眼睛真切可信,它们看上去温和而浪漫。多日以来令瑶第一次感觉到父亲 的形象对于她已经遥远而模糊了,她竭力回忆父亲在家时的言行举止和音容笑貌,脑子里竟 然一片空白,令瑶有点惶惑。与此同时,她对目前事态殃及自身又生出了一些怨恨,怨恨的 情绪既指向父亲也指向母亲,事情是你们闹出来的,令瑶想,是你们闹出来的事情,现在却 要让我为你们四处奔忙。
令瑶这一年二十五岁了,这种年龄仍然待字闺中的女孩在梅林路一带也不多见,这种女 孩往往被人评头论足,似乎她身上多少有些不宜启齿的毛病,而令瑶其实是一个容貌清秀举 止高雅的名门闺秀,她的唯一的缺陷在于腋下的腺体,在衣着单薄的季节它会散发出一丝狐 臭,正是这个缺陷使令瑶枯度少女时光,白白错过了许多谈论婚嫁的好机会,令瑶的脾性慢 慢变得沉闷和乖张,孔家除了孔太太以外的人都对她怀有一种怜香惜玉的感情,女佣阿春虽 然也常常受到令瑶的呵斥,但她从不生令瑶的气。这家人数令瑶的心肠最好。女佣阿春对邻 居们说,她脾气怪,那是女孩子家被耽搁出来的毛病。
第二天令瑶挟带着英国香水的紫罗兰香味出门,开始了寻找父亲下落的第一步计划。令 瑶典雅而华丽的衣着和忧郁的梦游般的神情使路人侧目,在春天主动活泛的大街上,这个蹈 蹈独行的女孩显得与众不同。
按照孔太太提供的路线,令瑶先找到了越剧名旦王蝶珠的住所,那是幢竣工不久的西式 小楼,令瑶敲门的时候闻到一股呛鼻的石灰和油漆气味,她不得不用手帕掩住了鼻子。
王蝶珠出来开门,令瑶看见的是一张贴满了薄荷叶的苍白失血的脸,她想起小报上刊登 的王蝶珠晕倒戏台上的消息,相信这位越剧名旦确实病得不轻。令瑶刚想自报家门,王蝶珠 先叫起来了,是孔小姐吧,我到你家作客时见过你,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玉蝶珠很客气地把令瑶拉迸屋里,两人坐在沙发上四手相执着说话,简短的寒暄过后王 蝶珠开始向令瑶诉说她的病症和晕倒在戏台上的前因后果,王蝶珠一口绍兴官话滔滔不绝, 令瑶却如坐针毡,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滑向盥洗间,挂衣钩、搂梯及其他房间的门,希望能 发现某些父亲留下的痕迹。
你怎么啦?王蝶珠似乎察觉到什么,她猛地松开令瑶的手,孔小姐你在找什么?
令瑶窘迫地涨红了脸,几次欲言又止,她想按母亲教授的套路去套对方的口风,但又觉 得这样做未免是把王蝶珠当白痴了,于是令瑶情急中就问了一句:你怎么不养猫?
王蝶珠的脸色已经难看了,她揪下额上的一片薄荷叶放在手里捻着,突然冷笑了一声, 我知道你在找什么了,她斜跟着令瑶说:怎么,你父亲失踪了就跑我这儿来找,难道我这儿 是警察局吗?
不是这个意思。令瑶嗫嚅道,我只是想各处打听一下他的消息。
不满你说。我也是昨天才听说孔先生失踪了,王蝶珠换了一种坦诚的语气说,我有半年 多没跟他来往了,孔先生那种票友我见多了,玩得来就玩,地不来就散,没什么稀奇的,我 就是要靠男人也不下会靠孔先生的。
不是这个意思。令瑶又苦笑起来,她发现她无法跟这个女戏子作含蓄的交谈,只好单刀 直入地问,你知道我父亲最近跟哪个女人来往吗?
王蝶珠认真地想了想,眼睛倏地一亮,对了。我听戏班的姐妹说:先生最近跟一个舞女 打得火热,大概是来亚舞厅那个叫猫咪的,孔先生说不定就让那个猫咪拐走了吧。
令瑶凭她的观察判断王蝶珠没有诓骗自己,她一边抽王蝶珠道谢一边站了起来,就是这 时她看见了大门后挂着的一顶白色的度宽边帽子,它和令丰私底下向她描述的那种帽子完全 相仿,令瑶忍不往问了一句:那顶白帕子是你的吗?
当然是我的,你问这问那的到底要干什么?王蝶蛛勃然大怒,她抢先几步打开大门,做 了一个夸张的逐客的动作。
关于白帽子的问题也使令瑶受到了一次意外的伤害,令瑶走过王蝶珠身边时看见她用手 在鼻子前扇了几下,令瑶的心猛然一颤,疾步跑下了台阶,但是她害怕的那种语言还是清晰 无误地传到她的耳边,熏死我了,哪来的狐狸钻到我家里来了?令瑶站住了回过头盯着倚门 耍泼的王蝶珠,她想回敬对方几句,可是令瑶毫无与人当街对骂的经验,眼泪却不听话地流 了下来。
令瑶用手帕掩面走了几步,终于止住了旋将喷发的哭泣,在一个僻静的街角,她从手袋 里找出粉盒在眼脸下扑了点粉来遮盖泪痕。自从离开市立女中飞短流长的女孩堆以后,令瑶 还是第一次受到这种羞辱,被刺破的旧伤带来了新的疼痛。令瑶脸色苍白地沿街道内侧走 着,在一家服装店的橱窗前她站住了,她看见橱窗里陈列着一种新奇的女式内衣。袖口和腰 部竟然都是用松紧带收拢的。令瑶四周观望了一番,毅然走进了那家服装店。
从更夜间出来,令瑶的心情好了一些,现在除了英国香水的紫罗兰香味,她的身上像所 有女人一样正常,令瑶在服装店门前看了看手表。时间尚早,与其回家看母亲不满的脸色不 如去找一找那个舞女猫咪,她想假如能从舞女猫咪那儿了解到一星半点父亲的消息,她对母 亲也算有所交待了。
舞女猫咪却很难找。东亚舞厅的大玻璃门反锁着,里面的守门人隔着玻璃对令瑶吼,大 白天的哪来的舞女?她们现在刚刚睡觉,找猫咪到铁瓶巷找去,守门人发了一顿莫名其妙的 脾气后又嘀咕道,谁都想找猫咪。连太太小姐也要找猫咪。
今瑶知道铁瓶巷是本地隐秘的达官贵人寻欢作乐的地方,所以令瑶拐进那条狭窄的扔满 枯残插花的巷弄时,心跳不规则地加快了,她害怕被某个熟人撞见,最后令瑶像做賊似的闪 进了舞女猫咪的住处。
这所大房子的复杂结构使令瑶想起张恨水小说里对青楼妓院的描写,她怀疑这里就是一 个高级的妓院,只是门口不挂灯笼不揽客人罢了。令瑶惶恐地站在楼梯口驻足不前,有个茶 房模样的男人上来招呼道,这位小姐有事吗?今瑶红了脸说,我找人、找舞女猫咪。茶房戒 备地扫视着令瑶,又问,你找她什么事?猫咪上午不会客。令瑶急中生智,随口编了个谎 话,找是她表姐,从外地回来看望她的。
今瑶按茶房的指点上了二楼,在舞女猫咪的房间外徘徊着,却怎么也鼓不起敲门的勇 气,今瑶发现面向走廊的圆窗有一个裂口,她试着从裂口处朝里窥望,里面是一扇彩绘屏 风,令瑶第一眼看见的居然是一顶白色的宽边帽子,它与令丰向她描述过的那种帽子一模一 样,与王蝶珠的那顶也如出一辙,令瑶轻叹了一声,她的心似乎快跳出来了。彩绘屏风阻隔 了后面的一对男女,令瑶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他们似乎在调笑,舞女猫时的笑声银铃般地悦 耳动听,男人的声音却压得很低听不真切,令瑶无法判断那是不是失踪的父亲,走廊的另~ 端传来了茶房的脚步声,令瑶正想离开圆窗,突然看见彩绘屏风摇晃起来,后面的两个人似 乎厮打起来,先是裸女猫咪俏丽年轻的身影暴露在令瑶的视线里。她咯咯地疯笑着绕屏风而 逃,紧接着令瑶看见了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已经鬓发斑白,上身穿着一件手茸茸的兽皮背 心,下身竟然一丝不挂地裸露着。
令瑶惊叫了一声返身朝楼下跑,半路上遇见茶房。茶房想挡住她。但被令瑶用力推开 了。令瑶一口气逃离了铁瓶巷,最后就倚着路灯杆喘着粗气。太恶心了,令瑶自言自语道, 实在大恶心了。
这是一次意外的遭遇,令瑶后来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女佣阿春出来开门,她发现令瑶神 情恍惚,脸色苍白如纸,似乎在外面受到了一场惊吓。
连续几天今瑶懒得说话,孔太太每次问及她出外打听孔先生消息的进展时,令瑶就以一 种怨艾的目光回答母亲,手里捧着的是张恨水的另一本小说。孔太太什么都问 不出来,又气又急,上去抢过令瑶手里的书扔在地上,你们都着了什么魔?孔太太跺着脚 说,一个个都出了毛病,这家究竟撞了什么鬼了?
令瑶冷冷他说,我不出去了,要打探父亲消息你自己去。
让我自己去?好孝顺的女儿,你知道我关节炎犯了,知道我不好出门还让我去,你要让 我短寿还是要我马上死给你看?
令瑶半倚在沙发上无动于衷,她瞟了眼地上的,手伸到身后又摸出一本 翻着。过了一会几她突然说了一句,什么也没找到,只看见了那种白帽子。
什么白帽子?谁的白帽子?孔太太追问道。
就是女人戴的白帽子,令瑶自嘲地笑了笑说,没什么用,后来我发现街上好多女人都戴 那种白帽子。
孔太太终于没问出结果,她烦躁地摔摔打打着走出前厅,在庭院里漫无目的地踱步,她 看见两只波斯猫在门廊前的上垒里嬉打,那是孔大太讨厌而孔先生钟情的爬山虎藤的发祥 地,几年前孔先生用砖上砌那个花垒时夫妻俩就发生过争执,孔太太觉得丈夫为这棵爬山虎 浪费的地盘实在太多了,而孔先生我行我素,他一直认为孔太太容不下他的所爱,包括这棵 多年老藤。它是孔先生夫妇诸种争执的祸端之一,孔太太每天照顾着她心爱的花圃和盆景, 但她从来未给爬山虎浇过一滴水,经过那个土垒时她也不屑朝里面望上一眼,假如那棵讨厌 的老藤因无人照管而自然死亡,那是孔太太求之不得的事。
从早晨到现在两只波斯猫一直在那个花垒里嬉戏,孔太太不想让她的猫弄脏了皮毛,她 过去把猫从里面抱了出来。花垒里的土看上去是翻过不久的,上层很松也很湿润,隐隐地散 发着一股腥臭,孔太太不无怨恨地想他肯定又往上里埋死狗死鸡了,他总是固执地认为这是 培养花木的最好途径,是园艺的关键,而孔太太则信仰草木灰和淡肥,他们夫妇的园艺向来 是充满歧异的。
孔太太把波斯猫逐出花垒,眼睛里再次闪现出愤怒的火花。爬山虎藤下的死狗死鸡无疑 是孔先生出门前夕埋下的,因为他惟恐它会长期缺乏营养而枯死,孔太太由此判断孔先生那 天的寻衅和失踪都是他蓄谋已久的计划了。一阵东风吹来,满墙的爬山虎新叶飒飒地撞击着 灰墙,而花垒里散发的那股腥臭愈发浓重,孔太太捂着鼻子匆匆离开了门廊,她想她这辈子 注定是要受孔先生的欺侮的,即使在他离家出走的日子里,他也用这种臭味来折磨她脆弱的 神经。
孔先生失踪已将近一月,儿子跟着一个三流剧社去外埠演出了,女儿令瑶整天呆在楼上 拒绝再出家门,这是梅林路孔宅的女主人眼里的罕见的春季。以往孔太太最喜爱的就是草木 熏香的四月,可是这年四月孔太太眼眶深陷瘦若纸人,她多次对上门的亲朋好友说,我快要 死了,我快要被他们活活气死了。
随着明察暗访一次次无功而返,孔太太又把疑点集中在牙科诊所的方小姐身上,据孔太 太安插在诊所的一个远房亲戚称,方小姐与孔先生关系向来暖昧,孔先生失踪后她也行踪不 定起来,有时几天不来诊所上班。孔太太心里立刻有一种石破天惊的感觉,无论如何她要把 赌注压在方小姐身上试一试。
孔太太开始催逼令瑶到方小姐家去。但是不管孔太太怎么晓以利害,令瑶依然沉着脸不 置一词,逼急了就说,你自己去吧,你能浇花能剪枝,为什么自己不去?我看你的腿脚精神 都比我好。一句话呛得孔太太差点背过气去,孔太太边哭边到桌上抓了一把裁衣刀说,你到 底去下去?你不去我就死给你看,反正死了也落个省心,一了百了。
令瑶看着母亲发狂的样子不免惊慌失措,连忙放下小说往外面冲,我去,我这就去,令 瑶的声音也已经届近哭嚎了,她把前厅的门狠狠地撞上,忍不住朝门上吐了口唾沫,活见 鬼,天晓得,怎么你们惹的事全落到我头上来了?
外面飘着细细的斜雨,天空微微发暗,女佣阿春拿了把伞追到门外想给令瑶,令瑶手一 甩把雨伞打掉了。
令瑶在微雨里走着,脸上的泪已经和雨珠凝成一片,现在觉得自己就像张恨水笔下那 受尽凌辱的悲剧女性,心里充满了无限的自怜自爱,方小姐家她是去过的,走过一个街区, 从一家布店里走进去就到了。令瑶就这样很突兀地出现在方小姐家里,头发和衣裙被细雨淋 透了,略显浮肿的脸上是一种哀怨的楚楚动人的表情。
方小姐却不在家,方小姐的哥哥方先生热情有加地接待了家里的不速之客,那是这个街 区有名的风流倜傥的美男子:令瑶记得少女时代的夜梦多次梦见过这个男人,但现在让她湿 漉漉地面对他,这几乎是一种报应。
多年不见,孔小姐越来越漂亮了。
令瑶很别扭地坐着以侧面回避方先生的目光,她假装没听到对方的恭维,我来找方小 姐,有点急事。令瑶咳嗽了一声,你告诉我她在哪儿,我马上就走。
为什么这样着急?我妹妹不在,找我也一样,一般来说女孩子都不讨厌和我交谈。
我不是来交谈的,请你告诉我方小姐去什么地方了。
陪我父母回浙江老家了,昨天刚走。方先生说着朝令瑶温柔地挤了挤眼睛,然后他开了 一个玩笑,什么事这么急?是不是你们合谋杀了人啦?
不开玩笑,你能告诉我她和谁在一起吗?
我说过了,陪我父母走的,当然和他们在一起。
真的和父母在一起?令瑶说。
真的,当然是真的,是我送他们上的火车。方先生突然无声地笑了,他注视着令瑶的侧 影说,这一点不奇怪,我妹妹现在还单身呢,能跟谁在一起?方先生掏了一支雪茄叼在嘴上 慢慢地点着烟丝,他在烟雾后叹了口气,现在的女孩怪了,为什么不肯嫁人?好像天下的好 男人都死光了似的,孔小姐现在也还是独身吧?
令瑶的肩膀莫名地颤了一下,她转过脸有点吃惊地看了看方先生,那张白皙而英俊的脸 上漾溢着一种不加掩饰的自得之色,他在居高临下地怜悯我,他在揶揄我,他在嘲弄我,令 瑶这样想着身体紧张地绷直了,就像空地上的孤禽提防着猎手的捕杀。他马上就要影射我的 狐臭了,令瑶想,假如他也来伤害我,我必须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但是方先生不是令瑶想像的那种人,方先生紧接着说了一番难辨真假的话。我妹妹脾气 刁蛮,模样长得又一般,她看上的人看不上她,别人看上她她又看不上别人,自己把自己耽 搁了,可是你孔小姐就不同了,门第高贵,人也雅致脱俗,为什么至今还把自己关在父母身 边呢?
不谈这个了。令瑶打断了对方的令人尴尬的话题,她站起来整了整半干半湿的衣裙,假 如方小姐回来,麻烦你给我拨个电话。
方先主有点失望地把令瑶送到门口,也许他怀有某种真正的企图,这个美勇子的饶舌使 令瑶犹如芒刺戳背,在通往布店的狭窄过道里,方先生抢先一步堵着令瑶说了最后一句话, 想去青岛海滨游泳吗?
不去,我哪儿也不想去。
为什么?我们结伴去,再说你的形体很苗条,不怕穿游泳衣的。
令瑶的目光黯淡,穿过方先生的肩头朝外面看,她不想说话,喉咙里却行失去控制地滑 出一声冷笑。某种悲壮的激情从天而降,它使令瑶先后缓缓举起她的左右双臂,可是我有狐 臭。令瑶面无表情,举臂的动作酷似一具木偶,她说,方先生你喜欢这种气味吗?
方先生瞠目结舌地目送令瑶疾步离去,他确实不知道孔家小姐染有这种难言的暗病,同 时他也觉得貌似高雅的孔令瑶做出如此举动有点不可思议。
又是一个难眠之夜,庭院里盛开的花朵把浓厚的香气灌进每一个窗口,新置的喷水器已 经停止工作,梅林路的孔家一片沉寂,但家里剩下的三个女人都不肯闭眼睡觉。楼下的孔太 太躺在床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呻吟,楼上的令瑶抱着绣枕无休止地啜泣,女佣阿春就只好楼上 楼下地跑个不停。
女佣阿春给令瑶端来了洗脸水,正要离开的时候被令瑶叫住了,令瑶向她问了一个奇怪 的却又是她期待已久的问题。
狐臭有办法根治吗?
有。怎么没有?女佣阿春在确定她没有听错后响亮地回答,然后她带着一丝欣慰的笑容 靠近了令瑶、我早就想告诉你了,可是怕你见怪,不敢先开口说,我老家清水镇上有个老郎 中,祖传秘方,专除狐臭,手到病除,不知冶好了多少人的暗病。
你带我去,令瑶的脸依然埋在枕头里,她说,明天你就带我去。
女用阿春看不到令瑶的脸部表情,但她清晰地听见了令瑶沙哑而果决的声音,她相信这 是令瑶在春天作出的真正的选择。
孔太太没有阻拦令瑶去清水镇的计划,但令瑶猜得到母亲心里那些谵妄而阴郁的念头, 她和女佣阿春带着简单的行李走出家门的时候,孔太烫躺在一张藤椅上一动不动,令瑶在门 廊那里回头一望,恰恰看见母亲眼里那种绝望的光。令瑶感到一丝轻松,而且在这个瞬间她 敏感地意识到春天的家事将在她离去后水落石出了。
在早晨稀薄的阳光里孔太烫半睡半醒,她迷迷朦朦地看见孔先生的脸像一片锯齿形叶子 挂在爬山虎的老藤上,一片片地吐芽,长肥长大,又一片片地枯萎、坠落。她迷迷朦朦地闻 到一股奇怪的血腥气息,微微发甜,它在空气中飘荡着,使满园花草噼噼啪啪地疯长。孔太 太在藤椅上痛苦地翻了个身,面对着一丝她最心爱的香水月季,她看见一朵硕大的花苞突然 开放,血红血红的花瓣,它形状酷似人脸,酷似孔先生的脸,她看见孔先生的脸淌下无数血 红血红的花瓣,剩下一枝枯萎的根茎,就像一具无头的尸首,孔太烫突然狂叫了一声,她终 于被吓醒了,吓醒孔太烫的也许是她的臆想,也许只是她的梦而已。
孔太烫踉跄着走到门外,邮差正好来送令丰的信,孔太烫就一把抓住邮差的手说,我不 要信,我要人,帮我去叫警察局长来,我男人死了,我男人肯定让谁害死了。
人们无从判断孔先生之死与孔家家事的因果关系。凶手是来自城北贫民区的三个少年, 他们不认识孔先生。据三个少年后来招认,他们没有想要杀死那个男人,是那个男人手腕上 的一块金表迷惑了他们的目光,它在夜色中闪出一圈若隐若现的光泽。孔先生在深夜的梅林 路上走走停停,与三个少年逆向而行。他们深夜结伴来梅林路一带游逛,原来的目的不过是 想偷取几件晾晒在外面的衣物,为此他们携带了一条带铁钩的绳子,但孔先生孤独而富有的 身影使他们改变了主意,他们决定袭击这个夜行者,抢下他腕上那块金表。那个人好像很 笨,三个少年对警方说,那个人一点力气也没有,我们用绳子套住他的脖颈,他不知道怎么 挣脱,勒了几下他就吐舌头了。三个少年轻易地结束了一个绅上的生命,当时梅林路上夜深 人静,三个少年从死者腕上扒下金表后有点害怕,他们决定就近把死者埋起来,于是他们拖 着死者在梅林路上寻找空地,最初他们曾想把死者塞进地盖下的下水道里,但孔先生胖了一 点,塞不进去,三个少年就商量着把死尸埋在哪家人家的花园里,他们恰巧发现一户人家的 大门是虚掩的,悄悄地潜进去,恰巧又发现一个藏匿死尸最适宜的大花垒。那夜孔家人居然 没有察觉花园里的动静,孔先生居然在自己的花垒里埋了这么多天,这使人感到孔家之事就 像天方夜谭似的令人难以置信,一切都带上天工神柑的痕迹。
至于孔先生深夜踯躅街头的原因人们并不关心,梅林路一带的居民只是对孔太烫那天的 表现颇有微词,当花垒里的上层被人哗啦啦掘开时,孔太烫说了声怪不得那么臭,然后她就 昏倒在挖尸人的怀里,过了好久她醒过来,眼睛却望着门廊上的那架爬山虎,围观者又听见 孔太烫说,怪不得爬山虎长得这么好,这以后孔太烫才发出新寡妇女常见的那种惊天动地的 恸哭,最后她边哭边说,阿春是聋子吗?把死人埋到家里来她都听不见,让她守着门户,她 怎么会听不见?
四月里孔太烫曾经预约她熟识的花匠,让他来除去爬山虎移种另一种藤蔓植物茑萝,年 轻的花匠不知为何姗姗来迟,花匠到来之时孔太烫已经在为孔先生守丧了。
别去动那棵爬山虎,那是我丈夫的遗物。孔太烫悲戚地指了指她头上的白绒花,又指了 指覆盖了整个门廊的爬山虎藤。她对花匠说,就让它在那儿长着吧。茑萝栽到后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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