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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狗

        

狗吠



        狗在夜里开会。每当月圆之夜,一条狗站在圈棚草垛上,汪汪地对着月亮叫。一时间,满村子响起狗扒草垛的沙沙声。很快,汪汪的狗吠从每个草垛上升起来。所有窗户熄灭。月亮成了狗的会议桌,一声声的狗吠汇在月亮的圆桌上,似乎那里有一个倾听者。

        村长亚生经常半夜醒来,听见狗开会。那些吠叫悠长地传往天上,月光像狗毛一样茸茸地覆盖村子。这时候全村人都在梦里,包工头玉素甫睡着了,铁匠吐迪睡着了,整天叽叽喳喳的艾布睡着了。夜晚是狗的。村长亚生这样认为。狗给睡着的人说话。人睡着时听狗的,醒来听村长的。白天村长在喇叭上喊话时,狗都静悄悄的,不插嘴。

        狗不咬村长。村长到谁家狗都摇尾巴。狗靠鼻子就能闻出谁是村长。村长身上酒和羊肉味最重。有些年包工头玉素甫身上的酒味羊肉味比村长还重,狗好多年前就把玉素甫记住了。这个人和村长一样不能咬。现在玉素甫身上没酒味道了,肉味道也没以前重了,狗还是不敢咬玉素甫。在阿不旦村,有关谁能咬谁不能咬的信息,早被大狗传授给小狗,代代相传。不认识村长和玉素甫的狗早被打死了。狗一年四季跟着村长亚生和老板玉素甫跑,他们两个到哪家,哪家就会有肉和酒的味道飘出来。一般的吃喝没狗的事,炒个肉菜吃顿饭,不会有骨头扔出来,狗站一阵儿就散了。要是宰羊大吃,狗就有可啃的骨头了。早年村里谁家宰羊,树上落满啊啊大叫的乌鸦,门口围满汪汪直叫的狗。都是奔着人啃光的羊骨头来的。现在没乌鸦了,狗还在。谁家宰羊都不得罪狗,啃过的骨头给自己家狗留一些,剩下的从门口扔出去,把围了半天的狗打发了。得罪一条狗比得罪一个人麻烦。玉素甫当包工头的时候,惹了村里的大黑狗,至今村里人还记得大黑狗追咬玉素甫的情景。

        

摩托车



        那天大黑狗和花母狗趴在路边头对头说事情,玉素甫的摩托车开过来,狗对玉素甫和他的摩托车熟悉得很,不在意。玉素甫也没在意,摩托车呜的一声从狗身边过去,只听一声惨叫,玉素甫回头看见大黑狗跳着蹦子叫,花母狗站在一边惊慌地看。玉素甫也没多管,摩托车一轰油门跑了。

        第二天,玉素甫去乡上办事,摩托车刚出村,大黑狗突然从路边蹿出来,直扑上来,玉素甫慌忙闪躲,人和摩托车一起翻到林带里。玉素甫从车上甩出去,翻了一个驴打滚,爬起来看大黑狗已经跑远。

        还有敢咬我的狗,皮子痒了,不想活了?玉素甫心里骂着,扶起躺在地上后轮还在飞转的摩托车。

        玉素甫不知道,他把村里最凶的大黑狗轧伤残了,这条狗报复了他。昨天,大黑狗屁股对着路,尾巴懒懒地伸在路上,玉素甫没看见,摩托车直接开过去,前轮轧着尾巴中间,后轮轧着尾巴梢,大黑狗尾巴断成三节,再不能高高竖起来。公狗最骄傲的姿势是翘尾巴。尾巴翘多高,狗就有多大本事。大黑狗现在只能把尾巴根竖起来,断了的尾巴从中间耷拉下来。尾巴是一条公狗骄傲的旗。大黑狗的旗倒了。花母狗也不跟它好了。

        大黑狗是村里的一霸。阿不旦村虽然是白狗的天下,纯白的狗是贵族狗,狗头是条大白狗。但大黑狗的名气也很大,人们把它的主人叫大黑狗买买提。村里几十个买买提,和狗有关系的外号有四五个。除了大黑狗买买提和大白狗买买提,还有一个小时候被狗咬断脚后筋,走路一瘸一拐的,叫狗腿子买买提。另一个被狗咬断半个小指头,叫狗指头买买提。

        大黑狗从此恨上玉素甫的摩托车,玉素甫摩托车开到哪儿,它追到哪儿。只要玉素甫的摩托车在村里跑,后面总跟着追咬他的大黑狗。玉素甫生气得很,我一个大老板,老是被一条狗追着咬,多没面子。玉素甫找狗主人买买提,买买提当着玉素甫的面,把自己的狗棒打了一顿,边打边说:“狗养的,你睁开狗眼认清楚了,这是玉素甫大老板,你也敢咬。狗眼瞎了吗?以后见了玉素甫老板,只准摇尾巴,听见没有。你再追着人家的摩托车咬,我剥你的皮。”

        几棒下去,狗缩成一团。直哀叫。

        大黑狗第二天见了玉素甫的摩托车,依旧追着咬。玉素甫摩托车停在门口,出来发现搭在上面的坐垫被撕下来,咬了几个洞。大黑狗远远站着望。

        玉素甫又找到买买提家。

        “哎,大黑狗买买提,你的狗你管不着,给我管,这是二百块钱,你的狗我买了。”

        “玉素甫老板,我们家虽然穷,但也不会靠卖狗生活。这个狗我们养了好多年,我们家里的人一样。多少钱我也不会卖的。”

        “它既然像你家的人一样,为啥不管教好,天天追着咬我。我就是没防住把它的尾巴轧了一下,我给它扔过羊骨头,也算赔礼了吧,它还不放过我。”

        “狗嘛,畜生,你玉素甫老板不要和它一般见识。”

        “那我和你一般见识。你的狗咬了我,你说咋办吧。”

        “我把它拴住,不让它出去。行了吧。”

        “你现在才想起把它拴住,以前咋不拴,它已经把我咬了好多次,把我的摩托车垫子撕了。它追着我在村里跑,让我没面子。它和我过不去,我也不饶它。就这二百块钱,你要就收下,不要我拿走。你卖不卖我都会叫人把你的狗打死。”

        大黑狗躲在羊圈棚下,眼睛盯着玉素甫和主人,知道他们在谈它的事,感到有些不妙。它听不懂人话,但知道人在说什么。人说一个事情时,眼睛、手、身体动作,都已经把这个事情说出来了。人常说的一些东西的名字,比如坎土曼、毛驴、馕、茶、肉、村长、老板、买买提、洋岗子、巴郎子等等,狗都熟悉,人发出哪个声音时,狗就知道在说啥。狗当然最清楚人把自己叫狗。大黑狗听惯了人们叫它大黑狗,和叫其他狗不一样。村里黑狗最多,人把黑狗都叫狗。身上一块黑一块白的叫花狗,黑毛白毛长在一起叫杂毛狗。唯独叫它大黑狗。

        狗有时听见人把人也叫狗,两个人一个指着一个说:“狗养的。”另一个说:“你狗日的。”

        狗能看出来两个人在生气,一个骂一个,像两个狗嘴对着咬架。人吵架的时候,怎么把狗牵进去。狗听到人说狗这个词,以为人叫自己,也跑过来帮忙,嘴对着咬。

        被咬的人不愿意。“你狗娘养的没出息把狗叫来帮忙,谁家没狗。狗,上。”

        两家的狗撕咬在一起。狗一咬在一起,人就不吵了,站在一旁叫喊着给自家的狗助威。一场人和人的吵架立马变成狗咬狗,很快围来好多狗,人吵架时狗就在一旁看热闹。狗最爱凑热闹,哪儿有声音先往哪儿跑。最早链轨拖拉机进村时后面追着一群狗,玉素甫的小四轮和摩托车开进村时后面跟着一群狗,石油卡车进村时后面一样跟着一群狗,结果有两条狗被卡车碾死。狗没想到这个巨大的家伙竟然跑得比狗快,狗躲闪不及,喂了车轱辘。

        狗最害怕警车,不敢跟着警车声跑,警笛声一叫,狗都躲起来。好多年前的一天,呜呜尖叫的警笛声进了村子,村里所有狗耳朵竖起来,从来没有哪个东西发出这样刺耳的声音,狗围过去,看见几个头上闪红光的家伙在路上窜,狗好奇地追着跑。车上下来的人手提带铁钩的棒子,狗很快发现,它们要遭殃了。那一天,村里一半的狗被打死,一半的狗跑了,跑掉的狗里又有一半被追到村外荒野用枪打死,剩下的狗跑得更远,晚上偷偷跑回来的几条狗又被埋伏在村口的人打死,其余的狗不敢再进村,在荒野中当了一阵子野狗,打狗运动结束后,人骑着毛驴到野地,把自家的狗叫回来。有几条叫不回来,变成野狗游荡在沙漠荒野。

        大黑狗看见买买提被洋岗子叫过去,头挨着头说话,知道他们在说着关于自己的事。大黑狗警惕地盯着玉素甫,耳朵却朝向主人,大黑狗从主人说话的表情,已经觉察出什么。

        大黑狗看见男主人一脸无奈地走过来。

        “狗卖给你可以,但你不能打死它,你自己养,还是卖掉,我不管,你要向我保证不打死它。”买买提对玉素甫说这些话时,眼睛不时看着大黑狗。

        刚才,买买提的洋岗子把他叫过去说,“玉素甫要干啥,谁都挡不住。我们不卖给他,他也会叫人把狗打死。他的建筑队一大群人,谁能惹起他。还是把狗给他拉走吧。二百块钱也不少了,家里正缺钱呢,两个孩子的学费还没交,老师都在班上点过好几次名,让欠学费的学生赶快把钱拿来。还有,你的咳嗽病都好几年了,我经常半夜被你咳嗽醒。剩下的钱你去看看病。这条大黑狗,这些年给我们家惹了多少事。它以为自己有本事,谁都敢咬。可我们是穷人家。我们谁都惹不起。它咬了人,咬了别人家狗,都是我们去求人家原谅。它投错主了,应该生活在一个有钱有势人家。”

        玉素甫答应不打死狗,“我让它给我看工地。这么厉害的狗,我要打死它,村里那些狗崽子也不愿意。它有一帮子狗朋友呢。它咬我的时候,后面跟着好几条狗帮着咬。”

        洋岗子过去把狗抱住,绳子拴在狗脖子上,又头上脊背上抚摸了一阵。然后牵过来,绳子一头交给玉素甫。狗不愿意地后退着,望望买买提,又望望女主人。狗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了。

        “你快拉走吧,我的巴郎子上学去了,回来看见大黑狗不在了,肯定会哭,会跑到你家里要狗。”买买提的洋岗子说。

        

大黑狗



        玉素甫没有把大黑狗留下看工地,拉到巴扎上卖了。卖给一个不认识的人。

        一个月后,大黑狗跑了回来。大黑狗跑回来没有回家,蹲在路边等玉素甫。那天玉素甫在乡上喝了酒,晕晕乎乎骑着摩托车回村,看见自己卖掉的大黑狗蹲在路中间,眼睛直直望自己,不知道要干啥。玉素甫摩托冲着大黑狗骑过去,想把它捉住,狗猛地扑过来,玉素甫吓了一跳,加油门就跑,大黑狗在后面追,一直追进村子。好多人看见大黑狗追咬玉素甫,后面还跟着几条狗帮着追。大家都知道玉素甫把这条狗得罪了。有的扔一个土块儿想把狗打走,有的背着手看热闹。

        大黑狗追进村子停住,扬起头“汪汪”了几声,转身走出村子。

        大黑狗知道自己被主人卖了,不能再回家,它现在是玉素甫的狗,也不是玉素甫的狗了,玉素甫把它卖给了另一个人。那人是收破烂的,院子里堆满破烂东西。大黑狗被拉去拴在大门口,狗一个人都不认识,不知道该咬谁不咬谁,狗自己嘴对着天哭叫了几天,嗓子哑了,然后就不叫了。这家人的狗食还不错,能吃饱,不时有骨头啃,有和垃圾一起拾来的剩饭吃。就是垃圾的味道难闻,成堆的垃圾里有驴和羊的味道,有狗的味道,主要是人的味道,还有大黑狗依稀熟悉的人的味道。是谁的味道呢,怎么在这里闻到?大黑狗想不起来。可能在收来的破烂堆里,有它熟悉的人的一只破鞋、一顶烂帽子,一件袷袢。狗朝前扑了几下,要不是被铁链拴住,它会从破烂堆里把闻到的熟悉东西找出来,继而找到东西的主人。

        大黑狗在拴它的铁链子上还闻到另一条狗的味道,是条母狗,气味很浓。窝里的麦草垫上,外面地上,到处是它的味道。一种发泄在窝里的寂寞的味道。晚上大黑狗睡着,梦见一条白母狗,浑身纯白,水门红红地朝外翻着。大黑狗被它自己下身的东西弄醒了,它硬硬地蹿出来,顶到前腿上。大黑狗不知道曾经住在这个窝里的母狗去哪儿了。或许挣脱铁链游窝去了。大黑狗闻出母狗的味道很年轻。一条年轻的白母狗,一定长得非常好看,和村里那些年轻漂亮的母狗一样。大黑狗在村里有七八条喜欢的年轻母狗。阿不旦村的狗头虽然是大白狗,好多母狗愿意和大白狗相好,希望自己生一窝纯白的狗崽子。但是,那些黑母狗和大白狗的后代,多半是不白不黑的杂毛狗。再说,一条大白狗也忙不过来,狗发情的时候,母狗比公狗着急,四处游窝,游到大白狗窝前,看见好多母狗排着队。母狗等不及,后面的水流了一路,公狗闻着气味追过来,母狗耐不住,刚发情时还想找大白狗、找心爱的公狗,到忍不住的时候,碰见谁就给谁了。母狗发情,一下子就解决了,跟一条公狗怀上,水门就关了。公狗可不行,它有责任。村里所有母狗都怀上孕,村外游荡的母狗也都怀上孕,村里村外的路上没了母狗发情的气味了,公狗才罢休。这期间有的公狗轮上几十次,有的一两次,有的一次都没沾上。

        大黑狗的情侣仅次于大白狗。从发情的前几个月,成群的母狗就跟着它的屁股转了。

        狗发情时最讨厌村里的巴郎子,拿狗当游戏。狗交配叫连蛋。两条狗连在一起半天分不开。母狗的里面带锁,公狗进去就被锁住,射完精才让出来。可能射一次两次都不开锁。一旦进去了,公狗的把柄就被母狗牢牢抓住。直到母狗满足了,才肯放开。母狗知道公狗还会去找其他母狗,它只能用锁住不放的办法多要一阵,把公狗榨干。

        公狗进去的时候是舒服的,一旦被母狗锁住,就难受了。公狗疼得乱叫,母狗也乱叫。痛和快搅在一起。狗的叫声引来看热闹的狗,也引来调皮孩子。两个狗连蛋在一起,一条头东,一条头西,屁股对屁股,像长了两个头的狗,使劲往两个方向跑,跑半天还在原地打圈。

        孩子拿来木棍,串在公母狗屁股中间,抬起来。狗叫得更厉害。这是真疼了。但母狗还不解锁。大人看见孩子玩狗,把孩子喝开。有些大人也这样玩狗,孩子跟着学会了。大人对孩子说:“母狗带锁的,千万别招惹。”都是说给眼看长大的男孩。女孩远远偷看。村里人骂吝啬的人“母狗”,或“狗屄”,就是说光进不能出。

        大黑狗这样的厉害狗,孩子不敢玩。大黑狗是条有脸面的狗,也不在人多处爬母狗,发情季节它的屁股后面跟着一群母狗,大黑狗前面跑,母狗后面撵,跑着把其他母狗甩了,带着一条喜欢的到村外沙包后面。

        

县城



        大黑狗在一个晚上挣断铁链跑出来,脖子上还吊着一截铁环,一摆一晃,哗哗响。

        龟兹老城空空的,河滩大巴扎上只有石头,沿街的店铺都关着门窗。大黑狗靠着店铺墙根走,那里还散发着烤肉抓饭的味道。碰见几条逛街的狗,围上来咬它,大黑狗一龇牙,它们全吓跑了。可能是城外村庄的狗,走路的样子很慌张,显然不是走在自己的地盘上。

        大黑狗走上龟兹古渡大桥,桥头的清真寺安安静静,半个月亮挂在上面。大黑狗对这一片很熟悉,主人经常带着它到老城赶大巴扎。巴扎日清真寺前挤满了人,卖骨头汤、凉粉、粽子、冰水的小贩挤在人流中。狗有时从人群中闻到死人味道。这些走动的人中间有一两个人已经死了。他们不知道自己死了,还不停下,还在走、说话。狗想从人群中找到已经死了的人,把他认出来。狗刚走上桥头就被主人喊回来。主人不让狗去那里。狗不明白主人为啥不让去。死人的味道弥漫在狗的鼻子。在村里,谁家死了人,或者有人快死了,狗都能闻出来。狗闻见死亡味道,就拖着哭腔叫。人把狗的这种声音叫“叫丧”。人听到狗叫丧,就知道村里死人了,或者有人要死了。

        大黑狗望了望星星,认准阿不旦村的方位。狗夜夜看星星,知道阿不旦村在哪颗星星下面。桥上护栏边睡着两个人,头对头。大黑狗小心绕开。走过大桥一条马路直通县城。大黑狗以前都是跟着主人的驴车赶巴扎,都是绕过大半个县城,走到老城。回去时又绕过大半个县城。县城几年前就不让驴车进入。大黑狗也从来没进过县城。县城每年都在变大,驴车去老城巴扎的路就越来越远。今晚大黑狗不想绕县城了,它要从路灯照亮的街道径直穿进去。

        大黑狗听说县城一到晚上就变成一座狗城,附近村庄的狗,夜里三五结群跑到城里逛街。逛完老城逛新城。那时县城的人都睡了,饭店商店都已关门。路灯也半明半暗。狗溜着墙根走,饭店门前,垃圾箱里,到处能找到好吃东西。狗吃饱了,对着头顶路灯汪汪叫,在其他街道找食的狗汪汪回应,狗在中央广场合成一群,毛茫茫一片。那些狗打着饱嗝,抬腿在路灯杆上撒尿,在花池边拉狗屎,跳到群众大舞台上戏耍,打闹够了四散而去,从各个街巷出城回村。

        龟兹县城每晚都有狗光临。老城可吃的东西不多。狗对老城都熟悉,白天狗跟着主人的驴车进老城,饭馆门口的一点骨头渣都被狗捡拾光,洒了肉汤的地都被狗舔干净。新城里白天没狗,晚饭后街道上的垃圾也没人收拾,不光有骨头、吃剩一半的馕、火腿肠,连整块的肉都能捡到。在个别饭馆的后堂,溜门缝儿进去,拖一只整羊出来,这样的好事时有发生。

        早几年,只有附近村庄的狗夜晚进城找好食吃,一来一伙。几个村庄的狗就是几伙。街上碰见了还咬群架。后来远近村庄的狗都知道县城有好吃的,天一黑就往县城跑。都怨狗嘴太长,吃了好吃的还要叫着说出去。县城一到晚上就变成狗城,每条街上都有狗在跑,狗在叫。还有人被狗咬伤。

        除了清晨早起的清洁工抱怨街上的狗屎多了,城里人对狗倒不介意。狗连夜把饭店门口、垃圾箱边的食物垃圾都清理了,连晚上醉鬼吐的东西,都被狗舔干净。晚上的狗叫声也并没有影响城市人的睡眠,相反,好多城里人的失眠被街上的狗叫治愈。大多数城里人是从乡下来的,听着狗叫睡眠更踏实。因为街上跑着狗,晚上小偷不敢上街,县城的偷盗少了,警车晚上不巡逻。

        村里的偷盗却多起来。夜晚狗进城小偷下乡。村里人追小偷追到城里。带着狗追,狗比主人熟悉县城,领着主人走街串巷,把贼追赶得没处跑。

        早几年大黑狗就听亚西村一条花母狗说过县城的事,花母狗的父母是城郊村的,长大后抱给了亚西村人家。母狗小时候经常听母亲说到县城吃好的去,母亲半夜撇下它们一窝狗崽儿,去了县城,天快亮回来,肚子吃得饱饱,嘴里还叼着一块肉。母亲吃好了,奶水就多。稍大些花母狗也随母亲去过几次县城,尝过县城垃圾箱里的好吃东西。花母狗所在的亚西村离阿不旦村有十几里路,有一年花母狗游窝到阿不旦村,认识了大黑狗。大黑狗让它怀了七个狗娃子。以后花母狗经常到阿不旦村来,不发情的时候也来。花母狗在村外叫几声,大黑狗听到了就跑出村,和它会面。花母狗漂亮又有修养,不进村和村里的母狗争风吃醋,也不愿让大黑狗难堪,它们约会在村外的苞谷地。那次花母狗躺在大黑狗怀里,舔着大黑狗的脸,给它说小时候半夜跟母亲去县城的事。大黑狗喜欢这只小母狗,身子浑圆,眼光也高,不愧是小时候吃过肉的,没饿着过,不像村里一些狗,眼睛无时不盯着墙根底下,啥肮脏食物都吃。也难怪,一生下来就是饿死鬼,母亲吃不饱肚子,没奶,主人家又没好吃的喂狗,人都吃不饱,哪有狗吃的,能耐个命活下来,就不错了。

        大黑狗也曾带着村里的狗半夜去县城找好吃的。都是走到半路回来了。阿不旦村离县城太远,来回几十公里。就是吃一肚子好东西,跑回来也空了。跟没吃一样。

        街道亮着路灯,像村庄的白天一样。已经半夜了,街上还有行人,大黑狗鼻子闻了闻,半个熟人都没有。大黑狗没看见传说中满街跑的那些狗,今晚它们怎么不在街上,难道吃饱回家了吗?还是县城街道上从来就没来过狗,大黑狗没闻见街上有其他狗的味道,那些狗到县城找好吃的说法,难道只是狗的梦话,从县城边传到远处的阿不旦。

        大黑狗靠着墙根和路灯的阴影走。碰到一堆食物,知道是醉鬼吐出的东西。大黑狗在村里吃过这样的东西,村里有两个醉鬼,经常喝醉躺在路边。一个醉鬼吐出的东西,能把两条狗吃醉,有时看见醉鬼身边躺着两条醉狗。狗吃醉了不吐,就是身体软软地睡死过去。狗在村里醉了,躺一晚上也不会出事。在外面可不能醉。大黑狗舔了几口,没敢贪吃,就往前走了。要是自己醉倒了,肯定糊里糊涂就成了别人肚子里的东西。大黑狗听别的狗说过,老城边的新城里,人吃狗肉,好多狗最后都拉到那里被人吃了。大黑狗在街上闻到吃了狗肉的人身上的狗味道。村里没人吃狗肉。狗和人一样,活到最后老死,埋掉。驴也一样,活到最后老死,埋掉。只有羊和牛可怜,活不到最后,早早被人宰了,皮子卖掉,肉被吃掉,骨头被人啃一遍,又被狗啃一遍,还埋不掉,被拾破烂的收去,卖给工厂,加工成更高级的营养食品,被人再吃一遍。大黑狗有一次在一个孩子吃的袋装食品中,闻到它很久前啃过的一块干骨头的味道。大黑狗对这块骨头记忆很深,一块羊大腿骨,在玉素甫家门外的垃圾堆找到的。也不是它找到的。是村长亚生家的黄母狗找到的,叼在嘴里献给它。不知是村长家的狗啃骨头啃烦了,还是有意给它献爱心,大黑狗没管那么多,叼着骨头跑过半个村子。嘴里有一块骨头叼着的狗,就像屁股下面有一辆摩托车骑着的人一样风光。大黑狗回到窝里,把骨头翻来覆去琢磨了一遍,骨头缝儿里有一丝肉,骨头里还有一点骨髓,狗用舌头感觉到,却怎么也吃不到,狗就含在嘴里嗍,嗍了好几天,那丝肉和那点骨髓还没嗍出来,但骨头里的肉味道已经被它嗍没了,只剩下干骨头被太阳晒出的腊油味儿。有一天,干骨头不在了,可能被孩子拿出去,卖给收破烂的人。收破烂的啥都收,骨头、破羊皮、废铁、酒瓶子、旧电视机、收音机。骨头收去卖给骨粉厂,加工成营养骨粉。大黑狗不清楚,它啃得精光扔掉的一块干骨头的味道,怎么又进到食品袋里,被孩子吃得津津有味。

        

狗的路



        大黑狗出县城后径直朝阿不旦村方向奔跑,穿农田过荒野。它没走大路,人的路太绕弯。大黑狗喜欢县城街道,直直的,像狗走的路,但又不直通到狗要去的地方。狗在世界上没有路。在村里没有,村外荒野上也没有。狗追兔子时,不顺着兔子的路跑。兔子路太绕弯。狗只是对着兔子跑的方向追,狗能判断出兔子跑的方向,它跑直路追,所以兔子绕来绕去,还是被狗捉住。

        阿不旦村外的荒野上,以前最多的是兔子的路和羊的路。羊和兔子都喜欢在荒野中踩出自己的路,然后一年年地顺着走,这样省劲又不会迷路。人到荒野中没有自己的路,只有一条驴车道从村子通到荒野,然后分散成许多车辙印,消失了。人到野外各有各的事情,很难走到一起。人喜欢沿着羊道走,羊能过去的地方人也能过去。兔子路和羊的路有时重合,不知道羊借了兔子路,还是兔子借了羊道。兔子路比羊道窄。最窄的是蚂蚁路,有半个小指头宽,蚂蚁路是双行道,每时每刻都有来去奔跑的蚂蚁,各走一边,蚂蚁也是靠右走。再就是老鼠的路,有两个手指头宽,老鼠路是单行道,老鼠出门排一溜跑过去,找到吃的排一溜回来。碰到迎面来的老鼠,一斜身让过去。稍受惊吓就四处乱窜。

        自从荒野中出现一条黑乎乎的大公路,把好多动物的路截断。荒野就不像以前了。好长时间,动物不敢接近柏油路,这条黑路有一股难闻的怪味道。动物的路上也有味道,兔子路有兔子味,老鼠路有老鼠味,人的路上有人味。这条油黑道路上却没有人味。

        直到现在,蚂蚁还没有穿过这个黑乎乎的道路。蚂蚁搬家到公路边就停住,下一次搬家远离公路。不论黑蚂蚁还是黄蚂蚁,都不敢爬上比它们还黑的公路。老鼠最先跑到路上,老鼠从刺鼻的黑沥青味中分辨出人的味道,知道这是一条人的路,但没有人走动,只有一种巨大的东西轰隆隆过来过去,好多老鼠被它轧死。尽管这样,老鼠还是很快把洞穴筑在公路边,路上不时有人遗落的食物,自从荒野中有人开垦种地,这条石油公路也变成往外运输农产品的道路。路边遗落最多是棉花,老鼠把棉籽剥开吃了,棉花拖到洞里当被窝儿,生小老鼠的时候,棉花是最好的铺盖,精光的小老鼠生育在温软的棉花里。野黄羊在半年以后才敢跑过公路,它们一旦不害怕公路,马上又会贪恋它,在公路上撒欢,卧在路中间晒太阳。野猪对待公路的方式特别,它用嘴拱路边的沥青,想把路面拱掉。鸟沿着公路飞,不时落下寻路上的食物。路上死亡最多的是老鼠,其次是鸟,还有黄羊。撞死的黄羊马上被司机拉走,留下一摊血。老鼠和鸟的尸体会长久地留在公路上,被车轮反复碾轧,最后成尘土被风刮走。

        早年进荒野的人,沿着兔子的路走,沿着羊道走,人进荒野都领着狗,狗知道人的路是怎么走出来的。狗跟着人进城赶巴扎,知道往城里走的路越走越宽越走越平坦。去荒野的路,越走越窄越走越坎坷,走到最后没路了,整个荒野敞开在那里,荒野像一条没边没沿的路。这时人就没方向了,不知道往哪儿走,只有沿着羊道走,沿着兔子路走。走着走着这些路变成人的,兔子和羊不见了。

        从县城到阿不旦村,大黑狗穿过五个村子。村子挡在路中间,黑黝黝的,像一头卧在那里的巨大动物。它闭着眼睛,没有一个窗户亮灯。但狗是它的耳朵和眼睛。大黑狗穿过这些村庄时,它脖子上铁环的响声惊动了村里的狗,它被五个村庄的狗追咬,一个村庄的狗叫传到另一个村庄,另一个村庄的狗叫又往下传,最后是阿不旦村的狗叫,从县城边,到阿不旦村,六个村庄的狗叫连成一片。

        大黑狗到阿不旦村时,天已经亮了。它在村外看见村子渐渐明亮起来,房子、树的轮廓清晰起来。这样看的时候,大黑狗眼泪汪汪,知道自己已经是一条外狗,这个村庄没有它的窝了。它被卖掉了。

        大黑狗站在村头等玉素甫的摩托车,村子里逐渐有了声音,狗叫声、机器声、驴蹄声混杂在一起,先是一辆拖拉机突突突开出村子,司机对它按了声喇叭。接着是牧羊人赶羊群出村,看见路边的大黑狗,朝它友好地叫了一声。大黑狗羞愧地扭过头。它清楚村里人都知道自己被卖了。人活脸,狗活皮。一条狗活到最后被卖掉,算是活得没皮了。大黑狗不想看见村里人,更羞于看见主人家的人,它只等玉素甫的摩托车。

        大黑狗追咬完玉素甫,掉过头,朝村外荒野走了。它的尾巴狼一样拖在地上。它从此变成一条野狗。

        大黑狗成了野狗后,再没回过村子,也没追咬过玉素甫。它在村外的荒野上游荡。有一年,它顺着柏油路又去了趟县城。大黑狗怀想县城街边的美食,街边随处能捡到好吃东西。它还怀想老城收废品人家铁链上的母狗味道,它跑到那家门口,往里看,一条大黄狗向它扑咬,堆满垃圾的院子黑黑的,还是那些狗都不愿意闻的混杂气味。

        大黑狗在月光下巴扎散尽的龟兹河滩游走,想到很久前随主人到巴扎的情景,大黑狗在巴扎上认识了好多狗,狗和狗认识了,主人间也就认识了,有时先是人和人认识了,身边的狗也熟悉起来。熟到恋爱了,狗和狗生了狗娃子,两家就有了走动。狗娃子没睁眼睛的时候,养公狗的人家就被养母狗的人家叫过去,说,狗娃子是两家的狗生的,你挑一个吧。狗是从小看到老,厉害狗眼睛还没睁开就会咬人。养公狗的人挑一个狗娃子,剩下的主人家会留一个,其余的给村里人。来要狗娃子的人,都会带些狗食,喂母狗,有端半盆麸皮的,带两块干骨头的。养公狗家的人更是不能少带狗食,狗娃子是两家狗的后代,都有抚养义务。

        大黑狗是一条有本事的公狗,公狗干下的事情,公狗家男人要负责任。

        大黑狗每年让村里的好多母狗怀孕,下了一窝一窝的狗娃子。然后,母狗家的人就接连来报喜:“我们家母狗又给你们家大黑狗生了一窝,七个,我给你留了一个。快过去看看吧。”

        大黑狗主人买买提实在没办法,说,你送人去吧,我们家都快成狗窝了。我们自己都吃不饱肚子,哪有喂狗的食。以后我们家大黑狗配谁家的母狗,我要收一袋子苞谷。你拉着母牛到乡上配种,都收钱的。

        主人买买提从来没收到过半袋子苞谷,大黑狗依旧年年让村里好多母狗怀孕,然后,主人买买提领着大黑狗,端着狗食,挨家看望那些汪汪叫的狗后代。

        想到这些时,大黑狗觉得自己真对不起主人,给他惹了多少麻烦,让他操了多少心,连自己图痛快干下的风流事,都要主人破费收场。自己给这个人家做过什么呢?看看院子,不丢东西。它的主人穷得没有任何东西可丢。自己在村里的狗中间,也算数二数三的厉害狗,却并不能使主人成为村里有能力的富裕人。村里哪条狗它都敢咬,多数狗都害怕它。可是,它的主人却经常受人欺负。主人被谁欺负了,大黑狗就去咬谁家的狗。主人光知道它惹了多少事,却不知道有些事,是它帮主人出气惹的。主人是村里的穷人、弱人,他的大黑狗却是狗群中的强狗,主人好像从来没有为此自豪过,反而经常为它苦恼,这是大黑狗最伤心的了。

        大黑狗在村外荒野上游荡了几年,最后老死了,还是被狼吃了,没人知道。只是玉素甫经常在夜里听见大黑狗在荒野里吠叫,经常梦见被大黑狗追咬。玉素甫很少一个人去野外,也很少去县城,他的工程队散了,包工头玉素甫回到村里,变成一个不爱出门的人。

        大黑狗买买提也经常听到自己的大黑狗在荒野里叫,他赶驴车去找过几次,没找到。

        大黑狗的叫声还在,在竖着石油井架的荒野沙漠,每当月圆之夜,大黑狗站在高高沙包上,舔净脸、爪子,脖子昂起,腰挺起,嘴对月亮,汪汪地叫,它的叫声不再为一口狗食、一个人、一点动静。它吠叫的时候,远处村子里,好多狗汪汪地跟着叫,嘴对着荒野,大黑狗站立的沙包方向,月亮悬在沙包上面,狗的吠叫在月亮上面,汇成汪汪的银白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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