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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子

        我和土管所长女儿小凤的事情,最终解决于一个下午。

        那个下午,阳光特别大,照清了富强乡土街的每块石头、每颗粉尘,我坐在派出所门口,焦躁不安,害怕有事发生,又期待它快点发生。好像小孩必须打针。

        这样坐了一小时,我出了身虚汗。同事小何出门时问,准备好了吗?我没力气地点点头。小何诡异一笑,走到台阶下费劲地踩摩托车的启动杆,踩了几十下没踩着,于是推着车跑,跑了十几米,一把跨上去,又熄火了。这嘉陵是八个月前缴获的四台无证无牌摩托车之一,剩余三台事主都缴罚款领走了,只有这台,事主说还不值罚款的价,就光荣赠给人民警察了。

        下午三点,预料中的事出现了。随着一阵轰鸣声越来越响,一个胸前长着四只手的年轻人,仰着上身,像鱼儿歪歪斜斜地飘过来。还在老远时,我心里就一阵发酸,我知道年轻人骑的是太子摩托,电子打火,无极变速,油箱巨大,座椅奇低,谁拥有它都值得炫耀三个月。更心酸的是,我的女人坐在他后边,他面前有两只手就是她的。她不要脸地抱着他的腰,脸还贴着他的背部,眼睛还看着我。她看我,雪白的牙齿露着,眼睛幸福成一条缝。

        头天晚上,这双眼睛盯着赤身裸体的我时,还喷着愤怒的火苗。她哆嗦着手,一边把衣服往皮箱里塞,一边说:“我要让你后悔。”当时我带着尴尬的笑容,伸手拉她,没拉住。临出门时,她又说:“我受够了,我要让你后悔。”然后她像打桩一样,用高跟鞋钉着脆弱的水泥走廊,我不能光着身体去追啊。我窝在床上,把玩着软塌塌的老二,陷入到不可知的恐惧当中,我知道有事要发生了。

        现在事情基本清楚,她在24小时内找到新欢了。我很嫉妒,因为这个男子长得确实好看,也许我不做警察也可以修那样的鬓角,但即使修了,也赶不上他,我没有光洁得像利斧削过的脸庞,也没有高挺如外国人的鼻梁,我的鼻子出生时就一屁股窝坐在脸庞上,脸也早已变成枯柚子皮,黄不说,还有分明的毛孔。我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哪里来的,我只知道他比我的女人还漂亮。现在好了,漂亮的女人和漂亮的男人鬼混到一块了,漂亮的女人要在漂亮的男人身下发出淫荡的呻吟了。

        我低下头,听那好听的轰鸣声渐渐消失,消失到一点声响都没有的时候,我的心跳才平复了一点。我想我已经知道了,女人,够了!

        但是摩托车在街西头又重新发动,我知道这东西不是派出所那匹老驴,这东西来去自由、随心所欲。我悲凉地抬起头,果然看到对面的吴屠夫、吴厨师和吴菜贩正好奇地看着我。对我来说,这个下午太不可理喻,对他们来说,何尝不是。昨天还是我的女人的女人,还去他们那里买菜、买肉、讨教厨艺,今天就抱别人的腰了。

        我努力阖上眼皮,想,这三个生意人一定在打量我敞开穿的警服,和身边的派出所门牌,一定想把热闹看到底。

        我阖上眼皮甚至有点故意,你们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吧,赶紧地蹿到街东头去。但是开过来的摩托车,恰恰在派出所门口停住了。穿着铮亮皮鞋的年轻人用铮亮的手套来回握油门,轰鸣声一下下加大,像要吃饭的狮子在笼口呻吟。我把双手从混乱的头发中撤下来,无奈地看着对方,我心里说,小子,你玩吧,不用把头尽力昂着,不用让眼珠跑到眼角,不用蔑视地看着我,我只要操起这把椅子,就能砸破你的小脑袋。还有你,小婊子,不用和他一样昂着头,不用像两只幼稚的长颈鹿,在富强街上可笑地伸脖子。小婊子你知道吗?只要可以,我就能揪住你的头发,把你从摩托车上拖下来,告诉三个姓吴的,还有更多姓吴的:老子把你操烂了,操成一盆洗脚水了。

        但我克制住自己了,我觉得我不能以这样莽撞的方式输掉战争,我必须冷静。我拿起屁股底下的《参考消息》,像刚睡醒一样,假装认真地看。伊拉克又有30多人尸骨无存,这是大事啊,对这样大的事来说,我这点事算什么呢?是呀,算什么,男人总得经历这样的事情的。

        有一段时间我想走回派出所,但是又勒令自己待着。我对自己说,你已经有主张了,任何的报复都需要事先受难,事前受难越重,报复才更快意。但我还是有些害怕对视他们凌厉的眼神,我渴望他们快走。我这么想,他们果然走了。摩托车像外国人一样耸了一下肩膀,气势澎湃地蹿到东头去了,这对在一天内、在24小时内自由恋爱的狗男女啊。

        摩托车留下的尘烟还没散尽,吴屠夫就擦着手小跑过来,耳语于我:“那车没有牌照。”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知道。”

        吴屠夫眨了下眼皮,慌慌张张跑回去了,我还欠他四百多块肉钱呢。也许我是得把这辆摩托车扣下来,但是小何什么时候回来呢?没有小何在,我向来不敢独自行动。是的,我是个孬种,我经常把抓到派出所的人踢得屁股流血,让他们发出几公里都能听到的嚎叫,但这些人没有一个是年轻人。对那些年轻气盛的年轻人,我只使阴的,我挑唆他们,让他们互相抽耳光,抽聋了,还是人民内部矛盾。

        小何答应我今天要回来,但是他一定又喝高了。他要是在就好了,他一定会一脚踹翻太子摩托,把那个年轻人提起来甩到墙上,老实点!站好!手放直!

        我或许应该走进派出所,我不能让吴屠夫、吴厨师和吴菜贩看着我放过这没有牌照的摩托车,不但他们,很多人像是打听到什么秘密,也佯装晒太阳,蹲在计生办大楼墙角等着瞧热闹呢。我感到脸上皮肤有些辣,它应该红透了。

        我确实进了派出所,但我拿着拷子又出来了。我坐在椅子上,用手晃动拷子,拷子折射着夕阳的光,那些蹲在墙角的看客估计都在吞口水。他们以为这是警匪大片,想想看,匪徒把警察的老婆都抢了呢,精彩程度必然加一倍。只是我知道,我在做样子。也许把这对狗男女吓跑了就够了,我不想把事情弄大,弄大对我毫无益处。

        想起这个女人,我的下部有些奇异的反应。我怀念她的波浪头发、粉红乳头和蛇一样扭动的身躯。我很难忍受她被另一个人这么看、这么操。但有什么办法呢,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说要让我后悔,我就偏不后悔。我怂还不行吗?

        也许天黑,我才能扬眉吐气,天黑了,买菜的卖菜的,逛街的做事的,都会回家。我也可以好好实施我的报复计划。我的报复计划如此缜密、合理,很难不让我的女人后悔。是的,后悔的是你,才不是我呢。现在,我要做的是命令自己,忘记警服和派出所的权威,不要生气,不要沉不住气。

        但是吴屠夫鼓励的眼神又很难让我下台,我感觉一个警察,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连续挑衅,无论怎么说,都是很丢人的事。设想以后,是不是每个人都有权到派出所门口来撒泡尿呢?三皇以来,就没这样的事,今天我却让它成为现实了。这也是我的报复计划唯一不完美的地方,我计划的时间是黑夜,那时大家都睡觉了,我不能敲锣打鼓把大家叫起来,让大家作证。

        也正因为如此,我更应该把黑夜的行动完成得更彻底、更坚决。我必须得到我得到的。

        好像是吴屠夫提醒了一样,在狗男女重新回到派出所门口时,摩托车前头挂了个牛皮纸壳做的车牌:牛B74110。我说沿街的群众为什么笑呢,原来是笑这个。大家本来笑得很小心,但我却听得既清晰又庞大,最后像是听到一个笑的巨涡,我感觉自己像只可怜的蟑螂,就在漩涡里旋转,要被淹死了,我真想有把枪,一枪崩了这年轻人。但当时的我连手拷也不敢晃,我怕晃到地上。即使不晃,后来它还是不小心掉到地上。这下,人民群众和狗男女又一起笑了,连适才谄媚的吴屠夫也前俯后仰,加入到狂欢的队伍当中。

        就好像派出所倒塌了,大家好开心。

        我呢,我渴望有个地缝好钻进去,我也许就不该从所里出来。现在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说话不是,不说也不是,我把自己的怯懦全暴露了,我好孤独。在惶恐的时候,我甚至想要对方给我个判决,比如“滚”,这样我就可以滚进派出所。我滚进去时一定还把门顶上。

        漂亮的男孩伸直胳膊时,展示了完美的肱二头肌,他没有说“滚”,而是说“喂”。

        “喂!喂!喂!”

        我没有应对的勇气,彻底缴械了,只想惩罚早点结束,求求你们了。恍惚中我想去捡手铐,但是我怕引起他的怀疑,他要是上来把我反铐住怎样呢?我把头埋在臂弯里,像鸵鸟把头埋在土里,大脑一片空白。

        我听到漂亮的男孩又向大家说:“聋子,瞧见了没有,聋子。”

        我对自己说:“事情不大,事情不大,忍住,不要出任何问题。”

        这样的灾难最后结束了,那年轻男人没有上来吐唾沫,更没有揪住我对我施以老拳。群众散了,狗男女觉得也没意思,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我最后听到女人的声音是“他还是没有后悔”,她为什么会这么说呢?女人真是不知道餍足。

        夕阳落完后,小何像张果老骑驴,骑着嘉陵摩托慢慢悠悠回来了。这个时候我还在门口坐着,小何把车停下来,轻声问,准备得怎样了?看到他,我的精气神回来了,说:“万事俱备,只等天黑。”小何说,这就好。

        小何和我一起从警校毕业一起分到这里,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的哥们了。

        天黑后,所长开着吉普车从邻乡回来,小何把一些早已包扎好的东西塞到后备箱,我和所长握了握手,所长问:不喝一杯吗?我说,不了。然后我和小何、司机开着吉普车走了。在吉普车经过空无一人的土街时,我在想我的女人也许正和漂亮男孩上床呢。我沉默下来,和窗外的夜一样。

        吉普车的车灯打在富强乡界碑时,我从后窗回望了下,确信没有摩托车跟上来。车子翻过长长的天门山时,我的心完全放下来了。我长长出一口气,说:可真是一个疯狂的女人啊。

        小何接话说:这你得感谢我。她竟然信我的话。

        我说:你都跟她说了什么啦?

        小何说:“男人最怕女人跟别人,男人吃醋了,才会在乎女人。”

        我说:那个男人你认识吗?

        小何说:长什么样?

        我说:留鬓角的。

        小何说:不认识。

        吉普车停在县城后,我感觉祖祖代代待的地方终于将我包围了,我再也不用害怕我的女人发疯地纠缠我了。我们的故事到此为止,我要去追求副处级的女儿,要重新开始人生。感谢我的女人在关键时刻向富强乡人民群众展现她的叛变,感谢她让自己无话可说。

        后来发生若干事,一并讲给你听:

        其一、在回到县城的第二天,我拿着调令去了刑侦大队。我接到的第一个电话是小何打来的,他说他把漂亮男孩的摩托扣了,后来又放了,因为调查清楚了,那男孩是我女人打工回来的表哥,怎么着也要照顾我的面子。

        其二、小何调回县城时,跟我又讲了富强乡,说我女人后来走路都低着头,因为大家都知道她玩砸了。吴屠夫嘴里恶毒,说这样的女人活该,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话,还有机会,结果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吴屠夫这么说,是因为她欠了他四百多块肉钱。她反驳说,“那是畜生吃的,不是我吃的。”吴屠夫也不打算上县城找畜生讨,来趟县城路费60呢,来回就是120。小何这么说,哈哈哈大笑。

        其三、后来,每个从富强乡回来的人,都笑话我,说我还有那么点风流韵事,不知道那女人肚里的孩子是不是我的种。我就和大家一起笑话我,我一笑,他们就说:高,实在是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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