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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关系

        ——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

        我们这一代人的死亡是从程艺鹤开始的。说是有辆车在夜雨中将他撞到树上,树都倒了。这完全是个意外,我们却第一次认真考虑死亡的必然性了——我还有可以活多久?我们围着火炉,面面相觑。

        后来,程艺鹤的堂叔笑着过来招呼,说:同学,打麻将吗?

        程艺鹤父母早亡,只有这个堂叔算是亲戚。现在这青砖老屋定然也是要让堂叔承继去的,也许能卖个好价钱,我们不关心。这屋带着可怕的阴性,如果不是同学一起来,我一定不来。我甚至认为那墙根青苔的阴性长在程艺鹤脸上了,以至多年来我不敢和他照面,而我高中时候的噩梦,也多半关于他,这个一米五几的侏儒总是穿着小丑的艳服,巴住我的腰,捏我的睾丸。我不知他是要捏个粉碎,还是故意恐吓我,总之是痛醒过来。现在好了,他躲在遗像里,宽宏大量地笑着。

        我们打了三四圈牌,不打了,因为一个上学时就敏感的大个子总是疑人出老千。我们因此无话可说,直到李梅来救了场。多年后,李梅还是大美人,还是引起了骚动。她脱下貂皮大衣,过来烤火,我们就认真看那粉嫩的指头冒着水蒸气。这个年纪的好处是敢于流氓,不一会儿,李梅就嗔怪道,得了吧,得了吧。后来,大家嘴瘾过得差不多,便知家里有妻儿,便回家了。我不能回家,我是从外地跑回来的,李梅也不能,她也是从外地跑回来的。他们把我留着,陪她。

        当年,李梅在我们班坐角落,不擅言语,仿佛是气定神闲的皇后。程艺鹤则像是个诡异的宦官,为她鞍前马后地跑。也许是这个关系,程艺鹤多年不娶,李梅也开车来给他守夜。

        李梅说:我们随便说些什么吧。

        我说:好,说些什么呢?

        李梅说:随便说。我最近读《读者文摘》,里头有个笑话,说清代考秀才,一个考生将“昧昧我思之”,愚昧的昧,写成了“妹妹我思之”,姐妹的妹。考官一看,乐了,批了句话,你说是什么?

        我说:是什么?

        李梅说:是“哥哥你错了”。

        我假装笑,然后也讲:我最近看了一个包子与油条的笑话,与你这个贴题。某天早晨某人只能选择吃一种食物,他权衡很久,吃了包子,结果饿了。这油条就说话了,你为什么不选择我呢?我带油,塞不满胃,却是防饿的。你道那人说了什么?

        李梅说:说了什么?

        我说:那人有两个答案,第一个是,油条哥哥,我错了,后悔死了;第二个是,我操,老子当时没有选你,就说明你是错的,现在你竟然以包子错来证明自己对,可耻啊可耻。

        李梅说:就这样?

        我说:这个故事其实是个引子,你想听更多的吗?

        李梅说:想。

        我说:说是有个男人,泡妞,饱受打击。你知道的,这种人总是不死心,多年后,他镶着金牙,穿着皮衣,挥舞着大把钞票,来找这个妞,这妞虽然30岁了,却仍是纯如处女,不过钞票对她来说是有吸引力的,因为她正下岗。这个男人就说包子和油条,就说你当初为什么不选择我呢?你错了吧,该后悔吧。

        李梅说:有个臭钱就了不起啊。

        我说:是啊,那女子就是这样说的,有个臭钱就了不起啊。但是这个故事有个悲哀的地方,便是那长酒糟鼻,满嘴口臭的男子,为了有钱,先后打劫了两家银行,银行的墙有六尺厚,他也打劫了。但是那女子却说,你太铜臭了。这样他存在的必要性,便被剥夺了。

        李梅说:有点儿意思。

        我说:你知道铜臭的反义词是艺术。这个男子寻思这女子从小到大却原来是爱唱歌的,便又兴冲冲地离开故乡。十年后,女子还是个小市民,生活平淡无奇,某天却猛然看到电影院贴海报,说世界著名钢琴家某某某莅临了。这在小城市是重要的事情,大家为抢票找了很多关系,女子也想办法弄来一张。但那天,她听着听着,便觉得戴着假发摇头晃脑的艺术家其实没什么,便嗑瓜子,吐瓜子壳,心想《还珠格格》还有一集呢。后来,她见到有个人从偏门溜出去了,便也溜出去了。

        李梅说:钢琴家就是那个男子吧。

        我说:聪明。钢琴家慷慨激昂地演奏完后,庄重地说要将这十年献给一位女士,但却并没有一个女子热泪盈眶地走上来。大家鼓掌鼓励这个女子,却是没有人出来,钢琴家只能草草鞠躬。转身后,他还听到雷鸣般的掌声,便说,我操死你,李巧凤!

        李梅说:哈哈。那巧凤儿长的怎样?

        我说:眼睛宽,鼻子塌,嘴巴肥,耳朵大,皮肤黑,身形肥沃的很。

        李梅说:和我恰恰相反,占你一个便宜啊。这么丑,怎么还被人暗恋啊?

        我说:你不知暗恋,本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所谓神性,也就是在人潮人海中发现了你独特的美。

        李梅说:咳,那男子不幸中的不幸了。

        我说:不然。那女子其实是有气质的,她的五官单独看,没长处,合一起,却意外的和谐。这是种危险的长相,偏差一点,就俗气了。比如说上帝要给她高挺的鼻子,她却是差池了。那男子起初也不觉得对方好看,不过自打在灯光下偶遇一次后,便被俘虏了……这就是不幸,为了一眼,葬送了一生。

        李梅说:是啊。

        我说:他站在宾馆楼顶上,看着空无一物的太空,想到自己原是一根错误的油条,便绝望了。但是他没死,这么大的钢琴家离开一刻,就惊动四下了,人们将他拉下来,把他灌醉了。次日,他还是要死,却不料被一个人救了。

        李梅说:谁?

        我说:那女子的姐姐。那女子的姐姐在小城市的储蓄所上班,钢琴家去取钱,猛然发现她姐姐原来和她长的一模一样,她很美很有气质,她姐姐却自始至终丑得不堪入目。他哗啦哗啦地在柜台前吐,吐得胆汁都没有了。.所谓气质,却原来是上帝开的一个玩笑,是遗传事故。他以前也知自己错了,却没那天知得清楚。应该说,这种情况下他更应去死,但是绝望便是这样,过去了,便习惯了。二十年不习惯,一分钟就习惯了。他习惯了,他认定两点,一个人爱,不代表被爱;之所以爱得耿耿于怀,是过度神话的缘故。

        李梅说:你这么说,我有体会了。你知当年追我的人多,多到后来我都记不清谁追我、谁没追我,你没有追吧?

        我说:我追了。

        李梅说:姑且原谅你。我这样的人,一贯被人追,想来也让很多人废寝忘食、茶饭不思吧,我不知道这些。我只是痛恨,因为生活被打乱了,你说人家写一封情书来,肉麻兮兮地说,你是电你是光你是我的太阳,或者我的天使。我还能看的全身震颤,感激涕零?恶心都来不及。但是我又不能直接说我恶心,我能怎么办呢?话说死了,人家跳楼喝药我负责不起;不说死,人家又舔脸跑来缠我,烦不烦啊。所以我只能写些“平平淡淡才是真”、“君子之交淡如水”的话来打发。谁知这些话竟也是让人浮想联翩的,有个人就说,我愿意用一生一世来等……唉,你解释不过人家,只能躲。这样有一天就造孽了。我当时在公司新年晚会上准备唱歌,话筒拿手上了,却发现一个长酒糟鼻子的男子,举着花,颤抖地走过来。我那个公司在外地,那个男子却又是故乡的,就当着大家的面,我想死的心都有了。

        我问:你怎么办?

        李梅说:我拿着话筒悲愤地说,就在现在,我遭遇人生最不幸的事情。那些同事知道缘故,便让保安把男子抬走了。那男子长的像你,开玩笑啦。

        我脸通红。

        李梅接着说:我也不知道那男子怎样了,当时没想很多,后来却想很多了。你知我婚姻并不幸福,我老公有钱有势,却不怎么爱我。我却是做牛做马都可的,每天煮好饭,烧好菜,等他回家,他却不回。我不煮了,他又回来了,没吃的便骂。你看我眼泪都出来了,人就是贱。说实在的,我们这个年纪本来就是如狼似虎,我却生生没有性欲了。我的男人不是做,是交。没有肉体也可以,但是精神上更残忍……

        我说:老来就知道夫妻是百年同船渡。

        李梅说:这样就好了。我最伤心的一次,恰好是他们公司的新年晚会,他是老板,当时他拿话筒要表扬一个新来的女大学生。我恰好走进去了,那些员工认识我,给我开道,气色却很不对。果然,我老公砸下话筒,大声对我说:谁让你来的!谁通知你来的!也只有到这个时候,我才知报应了。

        李梅眼泪扑腾扑腾下蹿,我的手趁机摸上她的后背,那里起初有电,后来尽像石头了。

        李梅抬起头后说:你看武侠小说吗?

        我说:只看金庸的。

        李梅说:那你就知了,那女大学生是阿朱,我老公是萧峰,我是阿紫,当年那些暗恋我的男子是游坦之。萧峰往崖下跳,阿紫也跳,最后游坦之也跟上去,大家都喊我爱你,却是没有结果。你说这是什么,是食物链?轮盘赌?都不是,是命。

        我说:都是油条。你跳了人家还说你错。我倒可以接着说个别的,便是有个男子,一直暗恋一个女人。

        李梅说:怎么还是暗恋?

        我说:人生不就这个伤人吗?有个男子,对女人日思,夜思,思到最后得绝症了,便破釜沉舟去女人活的城市。那女人和你一样,生活优越,在男人心中,似在幸福天堂,有打着领结的丈夫,有恭敬从命的仆人,每天出门还有人亲切地打招呼,不用拉屎不用拉尿,纯洁得和天使一样。对不起,说到天使了。那男人想,我就是要死了,也该去闻闻她呼吸过的空气,走走她走过的街道啊。如是跑到大城市,还真见上了,女人开着敞蓬车来,嘴唇不再是透明的红润,而是一种浓烈的紫色,指甲也不再是透明的红润,而是一种鲜艳的蓝色。女人取下墨镜,露出抽烟过度以至发黄的牙齿,说,咱们兜风去吧。男子颤巍巍上车,看着树一棵棵往后跑,感受着女神身上散发出的香水味道,慢慢又很享受,后来他想总是要说话的,便说,你这车值多少钱啊?女神拿手拢着耳朵大喊:你说什么啊?男子便也大声喊:你这车值多少钱啊?女子听清楚了,说,干爹送的,不知道!

        李梅说:二奶吧?

        我说:是啊。那男子回去后不死了,改写剧本了,只要是女人就写漂亮,漂亮得无可匹敌,身份却总是妓女。

        李梅说:酸。

        我说:是啊。酸。几点了?

        李梅看看手上的女士表,不知是劳力士,还是什么牌子的,很洋气,说:我们得走了。

        一棵又一棵好看的树往后跑,一个又一个肮脏的水坑往后跑,我坐在熟悉而意外的车里,和她朝着远处奔跑。无论怎么说,它都应该有一个类似钟点房的终点。

        我们找到了。窗帘怎么遮,也遮不住茁壮的晨光,我看着她一件件脱下衣服,露出身躯。我既兴奋又恐惧,既庄严又卑鄙,像参观别人性爱一样参观自己性爱。我看到枕头上的胳膊肘颤抖起来,接着,胸腔、腹部、屁股和小腿也颤抖了。我看到我在歉疚地说:很久没做了。我也看到李梅哈哈大笑。那笑释放了我的负担,我越来越感觉她对这事情不抱热情——仅仅是你需要,我便给你。

        我由浅入深、游刃有余地在宽大艰涩的高速公路上干起来,干到后来,自信心越来越强,终至像个打桩机,往土地深处疯狂复仇。

        那快感迸发时,很短暂,我以为它应该还有一下的,它却彻底没了。

        我看着李梅躺在床上像一具尸体,有着黑葡萄似的乳头、冒着黄油的腹部和丑陋险恶的下身,恶心极了。后来李梅站起来,无声地用粗暴的脚趾寻找一次性拖板。然后她像人类的真相,松弛着皮肤和肌肉,走进卫生间。我看到死神跟了进去。

        我们的皮肤本只是个驿站,在青春的马车冲过后,衰老和死亡便像两兄弟慢慢走过来。我看到李梅皮肤内的这两兄弟。我记得她起了两次身,第一次起时,阴部发出噗的一声,那声音让她再次倒下。那是阴吹。

        我找到卫生纸,捞着它擦拭阴囊上滴落的精液,不幸的味道升了上来,我眩晕、无聊、没有意义,太阳越来越大,卫生间的水越来越响,我不知要走要留,去生去死。我就卡在这卑鄙无耻残忍凶暴的结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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