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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流放地

        如果上天有帝,他擦拭慈悲的眼往下看,会看到沟渠似的海洋、鲸脊似的山脉、果壳般的岙城派出所,以及蚕子大小的一张桌子。桌子的南北向坐着警校实习生我和小李,东西向坐着民警老王和司机,四个渺小的人就着温暖的阳光打双升。

        扑克天天在打,当时的我只觉一夜没睡好,像是被绑架而来,并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却觉得吊诡。

        有时一些俗语也是吊诡的,比如“百年修得同船渡”。一个男的因为父亲忙,拿着讨账单上了船,一个女的因为感冒要去对岸看病也上了这艘船,两人素不相识,下船后却去了民政所登记结婚。而我、小李以及一大堆同学之所以来到石山县实习,也是因为石山县公安局局长的儿子高考时少几分没上线。警校破格招收了人家公子,人家知恩图报把石山县建成实习基地。我就这样从魂牵梦绕的省城来到陌生的石山地区、石山县,然后被石山县局政工科长随笔一划,划到柏油路晒满柚子皮的岙城乡。

        我在这个鸟地方遭遇了五十岁的民警老王。一个民警的人生轨迹按照常理判断,应该是“乡下派出所—刑侦大队—局某个有油水的科室”,可是老王却反过来了,是“局某个有油水的科室—刑侦大队—乡下派出所”,好似朝官苏轼一贬黄州,二贬惠州,再贬儋州。按照司机的说法是,老王品质出了问题,先是在局里有笔账对不上,接着在刑侦大队和女嫌疑犯的逃跑没脱开干系,由此像块抹布被塞过来了。老王在派出所待着时,日日指桑骂槐,说都不是东西,有次说自己在县城带了个女人去洗浴中心洗澡,洗到一半,门被踢开,是局纪委的来抓奸。“狗戳的,我让你们好好看着,这淫妇是我老婆,是我老婆。”

        也许是这罕见的贬谪使老王变成一个怪物,在路过他的办公室时,我时常能听见凄楚的叫喊声,偷东西的喊一声,老王就阴阳怪气地说“何辉东我让你喊”,赌博的喊声,老王也阴阳怪气地说“何辉东我让你喊”——何辉东就是这里的局长。而在我见不到他时,那又准是他坐吉普车下村了,回来时他一般酒气昂扬,像充血的阳具。司机说:就为了下去混包烟,汽油烧了大半缸,红梅唉,四块五一包。

        派出所的所长和一切有前途的民警根本不想惹、不想理老王,关系老早就挑明了,你我只是同事。老王似乎悻悻。他现在也许要感谢上天给他派来两个年轻的外地实习生,他可以用鹰爪掐着他们的肩窝,呵斥他们,让他们走十几里路去取个毫无意义的证,在他们回来后又让他们重新去取,如此来来去去,他便有了狱卒式的快感。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里有这样一句话:“只要让囚犯不停地重复某种毫无意义的工作,比如把甲水桶里的水倒在乙水桶里,再把乙水桶里的水倒在甲水桶里,如此反复,囚犯肯定要自杀”。当时我的感觉就是这样。

        现在,老王的右手捉住左手的两张牌,想出又不敢出,想了很久,去桌上废牌里一张张查,却是越查越犹豫,越查越担心。我心说,不就是梅花一对10吗?我快困死了,我一夜没睡。我就在这暖酥酥的午后阳光里,微闭着眼,慢慢走向混沌,许久才听到霹雳一声响:对10!

        我勉强睁开眼,抽出梅花两张甩出去,说“管了”,老王大怒,说“耍什么赖”,我定睛一看,出去的不是对J,而是JQ各一张,急忙抽出手中另一张J,可是老王五个爪子已经伸出挡好,“年轻人啊,耍谁呢?”我想发作,愤怒的河流却在喉管处倒流下去,我知道自己的身份。可是我又确曾感觉到有愤怒声势浩大地来过,我这是怎么了?我的脾气很好的。

        老王捡了这20分,控制不住笑意,风吹过这脸肌颤动的笑意时,像是吹拂收到金条的太监。这局完了,我听到变态而幸灾乐祸的声音:钻!

        我涨红脸,像条狗钻到桌子底下,看到那边已经蹲下的小李很无奈地摇着头。后来的很多局都是如此,一个像老年女人的声音在一次次下判决:钻!我慢慢麻木了,觉得命该如此,有次不该钻,竟恍惚着钻过去半个身子。

        老王哈哈大笑,说,瞧你多像条贱狗啊,不给钻也钻。

        我起身时,本已冰冻的愤怒之河忽然返涌上来,我匆匆把牌洗好,说,抓。老王抓一张牌,舔一下口水,恶心得要死,我心说,孩子,再不让你了。老王仍像从前一样,把每张牌当围棋下,将我的耐心拖入到他漫长而无聊的长考当中。可是我决心已下,只要他一出牌,我就迅速把自己的牌拍出,他出对7我就出对8,他出对K我就出对A,他想把牌抽回去,我就死死压住。小李的脚在桌子底下不小心踢我几下,可我忽然就是这么坚决。

        老王起先还有些讨好的贱劲,见我眼眶突出,被激怒了,也开始忿忿地出牌,好像要在战场上将我心服口服地整死,可是分数却在我面前不由分说地多起来,过80分时,他的脸色不好看起来,到140分时,就蜡白了。这样他还没完,钻桌子要到160分,他的尊严看起来还牢固得很,我甚至都知道他要说“让老子钻没那么容易”,他有这个侥幸。

        我手里抓着一张大王和所有人手中最后的一对,这一对将把老王埋下去的5分翻成20分。底下埋5分的人就是这样,小肚鸡肠,患得患失,外强中干,不堪一击,可是他竟然还说“5分我让你们捡”。听到这可笑的话,我眼前辉煌的终点摇晃起来,我几乎幸福得坚持不住了。

        果然,他倒数第三张没有出自己那张大王,我把大王拍出来,又把那一对拍出来。老王眼睛傻在那里,我把底翻开,找到那张方片5,说:钻吧。然后便看见汗珠像饿鼠从老王的发根里蹿出。不一会儿,这个失败的老头转动一下眼睛,很快换了一张牌,说:小伙子且慢,你的一对我管得起。

        我站起来说:你哪来的一对?你偷来的老Q是我第一手出的。钻吧。

        老王好像正在作案的小偷忽见顶棚的灯全部打亮,竟是无地自容起来,他恳求着说:就是你错了,就是你错了。我清脆地回击:钻!

        我原以为他不可能妥协,可他却命令司机端起桌子,猫腰穿了过去。我本来一直在等这个场景,它来了却忽然没了快感,就好像真是一条狗在面前毫无关系地路过。我木然地坐下来,眼眶有了湿意,重新陷入到麻木而随意的情绪中,重新胡乱地出牌,而老王已像匹发怒的豺狗,在牌桌上左嗅右嗅。

        对这样狭隘的报复,我一点兴趣也没有。他让我钻我就钻,我什么脾气也没有。可这也触怒了他,他想我应该像个被强奸的妇女,死抓床单,狂呼救命,表现出受凌辱的样子,可我却麻木地袒露着性器,像一条死鱼,连“你操你操”都懒得说。有次我钻出来还面露微笑,我不知道怎么就微笑了,我控制不住稀奇古怪的情绪。老王紧张地盯着我脸上盛开的花朵,备受嘲弄。

        我合拢牌,有气无力地说:不打了吧,我困了。

        老王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我就像晾晒着的被单,风往这边刮,就往这边飘,风往那边刮,就往那边飘。我有一张没一张地出着,头慢慢往桌上凑,终于跟着睡意走向另外一个世界了,然后又迅速感到肩窝处传来刺痛,我犟直头,盯着老王,说:放下。老王恶狠狠地说:好好出你的牌。

        我便秋风扫落叶,三下五除二,把手上两个拖拉机打出去,又用一个拖拉机扣底,把分数变成170了。我不承认自己是在戏弄这厮,只是这把牌太好了,我不想打他偏偏让我打了,现在好了,牌局可以结束了,我可以原谅他,回到床上睡觉。可是,从嘴里飘出的声音却是“钻”。老王没有反应,我看看他,他正抚着脸上的汗寻思挽回尊严的策略。我知道他有的是办法,这个贪恋扑克牌像贪恋女人一样的怪物很快将从冰窖嚣张地归来——无论如何,我都只是个可供欺负的实习生。

        老王敲着桌子说,你不好好打。

        我无力地说,你钻不钻?

        老王敲桌子的节奏更快了,好像要告诉我他的愤怒多么急迫——你不好好打,是你不好好打。

        我说,好,那就不打了。

        说完我站起来。我承认我现在还没摸清老王是什么脾气,我正要走,他又推起半边桌子气呼呼地钻了过去。到此时为止,一切还都属于一个派出所内部的正常活动。

        可是,在我被一种凄苦的情绪裹挟住,并促使我做出更坚定的决定后,事情发生了可怕的变化。我知道老王肯定要通过牌局组织更疯狂的反扑,我知道这天我不钻十来趟不会结束,可是想钻忽然也难,是要让他次次打我们小光啊,我觉得这是荒谬而永无止境的任务,就好像西西弗把石头一次次推上山,推上去,还要回到山脚继续推。我如果不坚决点,就永远走不出这无聊的圈套,我并不是你的羔羊啊,老王。

        老王兴奋地洗牌时,我把那个决定说出来了,不玩了,到此结束。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厕所。我看到前边是一条10米长的细小水泥路,路两边是肥沃的青菜和一辆废弃摩托,吴教导老婆洗好的床单正在微微飘荡,太阳如此明亮,床单上的蜜蜂在一朵红色大花上清晰地展翅飞翔,花有六颗瓣,瓣中心有十二根嫩黄的花蕊。可是在我的脑后也有一双眼睛,我看到无数根白发瞬间从老王的头皮生出,我看到他身体筛糠起来,他努力了几次才扶住自己,然后眼睛冒出被羞辱的火。他抽出笨重的五四式手枪。

        在警校练习射击时,我就知道五四式比六四式笨重,正因为笨重,瞄起来准,杀起来狠,而我宽大的背部现在就是那硕大的靶子,这块靶子在只有10米的水泥路上强制着镇定移动,随时都可能被洞穿——在这么有效的射程范围内,最笨的射手也不会失手。

        我听到后边传来气急败坏的声音:你让老子钻了,你不来,你不是耍老子吗?你给我站住。

        我听到后边传来焦急的声音:别啊,他还是小孩子,真是孩子。

        我听到后边枪栓拉响,一颗子弹上了膛。

        我的腿微微抖了一下,像是很饿很饿,可我还是昂头继续往厕所走。厕所的边墙写着最后一个汉字:男。那荒谬的汉字近而遥远,那时间凝滞了,我的背部湿透,我在等待飞啸而出的子弹。

        可是在双腿自行行走很久后,我还是走进边墙的阴影了,就像士兵走进掩体。那个怪物失败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那把枪了,放回去丢面子,端在手里也丢面子,最后应该是司机不容分说帮他塞回枪套了。他连说几声“干什么”,没有阻挡住司机的好心。

        厕所内有两块长木板,木板下是只大粪缸,蛆虫们拥挤着从死海往外游,游到缸沿往上爬,爬到一半溜了下去。我裤子也没脱,掏出口袋里一封揉皱的信,蹲在木板上一边看一边号啕大哭。

        那是一封致“岙城派出所艾施坤先生”的信。

        我昨天接到时看到“先生”二字已承受不住了,急急打开看,种种不祥的预感一一坐实。这意味着,从1995年的此日起,我被正式宣判放逐了。这个女孩绞尽脑汁花半小时写了很多温暖的话,又觉得这样会给别人留下奢望的机会,就又加了些严厉的话,想想过于严厉了点,就又去写些温暖的话。她不知道最后写完时,这信已和法院判决书一样硬朗,格式如此:你的行为……,导致后果……,鉴于此……。

        她的意思如此明显。

        我对她持久的追求与骚扰,属于我的初恋以及我在这个世界的存在,全部被判定为不合法了。那吊诡的事情发生在两年前一个下午,一个男的因为父亲忙,拿着讨账单上了一艘船,一个女的因为感冒要去对岸看病也上了这艘船,两人素不相识,下船后男的开始单恋。好了,单恋结束了,妈逼的结束了。

        我把信丢进粪坑,擦干眼泪走出来,太阳模糊了,远处的司机、小李正在接受老王对年轻人虚张声势的批评,我知道他的脊梁骨被我敲断了。可是我决定低下头,不去看他,以示我很害怕。

        我要给年纪大的人留点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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