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请客,对象是个有点二的南方人。我点好宫保鸡丁、烤羊排、青椒炒肉、冬瓜丸子汤四菜,等了半小时,他才看着书摸索过来。打招呼时,他抓着我的指尖摇了摇,脸上倏忽挤出一朵笑,然后便一屁股坐下去看书。我说了几套话,他只是唔,唔。后来大约是读完了一个章节,他丢下书,抓起筷子寻菜,寻到一半放下了,说怎么没有鸡蛋呢。
摊鸡蛋上来时,他小心用筷子把它切割为均匀的五块,一块块地咀嚼。鸡蛋不是板筋、口香糖,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嚼的理由,可这个衣着斯文的人竟然就咂出巨大的声响,听得闹心。吃了一刻钟,鸡蛋吃完了,他才从忘我的境界归来,颇不好意思地说:我有鸡蛋崇拜症。
他就是从这时开始漫无边际地饶舌起来。
他说,不知道你看过《走近科学》没有。有期节目说一个孩子得了被窝依赖症,无论走到哪里都要抱着自己的被窝,上厕所、上学、看病都如此,人们要是夺下来他就号啕大哭。后来找了专家研究,才知他曾是流落街头的孤儿,被遗弃时唯一的财产就是这床被窝。我也如此,一天不吃鸡蛋就觉得不安全。小时我们家有一只老母鸡,而孩子有五个。老母鸡要生产时,先摇摇晃晃跑到屋前喔喔喔通知一遍,我们五个孩子便鱼贯而出,跟到鸡窝,看着它卧在那里,噗哧产下一只蛋来。那蛋起先有鹅蛋那么大,后来变成鸭蛋那么大,最后只有鹌鹑蛋那么大,蛋壳都透明了,可怜那母鸡年事已高,营养不良,下到这份上也算鞠躬尽瘁了。哥哥这时总是小心把蛋捧在手心,在我们的庄严护卫下走向厨房,哥哥要是有了点颤抖,我们就一起喊“小心小心”。妈妈把蛋摊成一个饼后,切成五块,我们又开始争执起。也就是那时我知道人力是无法将一个圆均分为五份的,我们即使吃到大的那块,也以为自己吃的是小的,几乎控制不下委屈的泪水,以为母亲太偏心。说起这种家人间的关系,有时还和春秋战国一样,只有永恒的利益没有永恒的朋友呢。有一天哥哥吃完了,忽然很遗憾,眼巴巴地看着我,像条水牛。我当时还没舍得下口,被看得实在不舒服,就分一小半给他。谁知哥哥吃了,又嘿嘿笑着从饭里刨出一块来——原来是他妈收着了,藏着了。我去讨要时,他端着碗一溜烟跑了。后来我再没碰到比这更愤怒的事了。
我说,原来如此。
这时他把书翻开,指着其中一个标题说,你看,胡安-鲁尔福写的,“都是因为我们穷”。这话破心,我谈了七个恋爱,四个姑娘后来做了二奶,其中一个重逢时是在海边,对面就是一艘邮轮,她拨了下手机,那邮轮就鸣汽笛三声以示回应。那时我总是想,台湾人把我的女人收割光了。然后又想去洗浴中心对那些满手老茧的失败妓女耳语,都是因为我们穷啊。我想这对她们是多大的宽慰啊。可是多读几遍这句话,却又读出险恶来。“都是”这两个字很霸道,扒窃、赌博、卖淫、打劫、杀人、革命、堕落,都是,都是因为我们穷,都有了正当性。这就好像老天飘落一纸授权书,授权你去干任何事。我不喜欢这样,可是面对那些哀伤而愤慨的记忆,又找不出比这更好的话了,这话好像万能的泻药,把人生便秘的东西都排出来了。
我听得晕乎,对方却越讲越欢,刹不住车。他先是讲到南方的冬季,风像针尖一样刺上来,寒彻入骨,这个时候加衣,在内裤和外裤之间加一件绒裤。孩子们穿不起绒裤,就以蓝色长球裤替代,那球裤两侧缀白边,柔软,单薄,和载重自行车、老式收音机、呼啦圈一样,是那个时代的典型性记忆。而这球裤穿得久了,又穿出习俗来,因为总穿在里边,就有了隐私的意思,和内裤一样,最好不要露出来。接着他又讲到中学老师法眼如炬,开学第一天就能判别谁是政治家谁是反对派,谁是劳教分子谁是散仙,老师看了一遍,就让一个叫农霞的女孩当了班长,理由是她眼神、腮帮和高昂的头颅有江姐的意思。事后证明老师是对的,班里有个差生叫老鼠屎,十七岁就长到一米八,威武而龌龊,在初中时祸害一方,把老师整哭了。可是这厮第一次在高中造反,就被农霞镇压了。农霞说:何爱民同学,请你回到座位上去。老鼠屎叉着腰说:老子就不回去,你能拿我怎样。农霞说:你不要无理取闹,何爱民同学。老鼠屎说:我就要无理取闹。农霞说:怪不得人们说你是老鼠屎,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我不信今天管不了你。老鼠屎拔好衣袖,说:你说谁是老鼠屎?你说清楚。农霞打了他一耳光,说:我说你是老鼠屎。老鼠屎拔出拳头要反击,农霞把脸挺上去,说:打,你打。众人上来架住老鼠屎,农霞又上来抽他一嘴巴,老鼠屎像是掉进网里的鱼,翻跳起来,可是农霞已经举起一把凳子砸过来,是真砸,挡的人差点被打骨折。老鼠屎大约没见识过什么叫嫉恶如仇,什么叫大义凛然,仓皇软下来,嘻嘻笑地说:打是亲骂是爱。然后他的鸡巴就被农霞踢了,据说肿了好些天,家长到学校来告状,告着告着就说谢谢你们啊,你们教育得对。老鼠屎一世英名就此被毁,竟辍学了。而农霞呢?踢完人后,面不改色地走上讲台,说:大家继续复习。
我说,农霞一辈子也不曾低头吧。对方苦笑一下,说,这大概就是我要讲的主题吧。我说,到主题了?他说,是啊,我先说下南方的雨吧,南方冬天,雨是细的,绵的,风刮一下就飘起来,可是阴冷,坏,十几日让你走泥巴路,让你衣服干不了。你们北方就不一样,北方空气不会湿冷,晾衣服很容易干。那时我时常就为这个着急犯愁,我家有五个孩子,老大穿不下的衣服老二穿,老二穿不下的老三穿,如此接力,到我头上存货并不多,天一下雨,就没得选择了,衣服不是短了点就是长了点。我不肯穿,可是母亲面有愠色,母亲说,怎么就不能穿呢,怎么就穿不得呢,讲究什么呢?我还要犟,母亲就抛来一件她的裤子,说,你试试吧,看能不能穿。
我说,主题,主题。对方说,快到了,快到了,农霞和我家一样,家里有五个孩子,分别叫工霞、农霞、商霞、学霞、兵霞。农霞比我们家还穷,我估摸着天下雨了,她在家里比我还窘迫,也一定气呼呼地和老娘争执,说我不做你女儿了,做你女儿真可怜。可是这么想,我又觉得是在玷污人家的神圣,农霞不应该像我的,不会为这点鸡毛蒜皮的事面红耳赤。农霞长年累月穿着的是一条的确良旧裤子,可是这裤子穿得干净、挺括、有骨气,谁也看不出上面写了寒碜和局促,而且,我总是想,倘若她不穿这条藏青色的裤子,对她的尊重也会减去不少呢。农霞就是这样一个人,因为过于高尚,甚至对同学构成了压力,有时对面而行,大家还要低头,好像自己终归是有罪的……却说这日,雨下了一个礼拜终于停了,天在早晨悄悄显亮,我们照常上学,我踩着上课铃入座,习惯性往后边望了望,却发现农霞没来。这是很诡异的事,这个班谁都缺过课,就农霞不可能,难道女强人也会病?这么想了一节课,再回头时,又发现农霞坐在那里,正拧着眉头抄笔记,那阵势就好似笔记本和她有仇,笔尖几乎要把纸面全部划破。我想农霞也知道从后门进来了,当时老鼠屎们迟到,就是猫着腰从后门进来。第二节课是英语课,英语老师最喜欢农霞,照例要让她回答问题,往日农霞都会刷地起立,干脆利落地回答,这日却扭扭捏捏装作没听见,老师唤了几次,她才扯扯滑雪衫下摆,恐慌地站起来。我们看到那个站立者的脸上,红色像火柴一样,忽喇一下擦亮了,连耳根也红遍了。老师好像看出什么,说,请坐。可是农霞却仍然战栗着站着。老师又柔声说,请坐。农霞才忽然惊醒过来,重重坐下去。然后扑在桌子上睡起觉来。
我说,发生什么事了?对方说,别急啊。到了课间操时,我们稀稀拉拉走到教室前,把自己像秧苗一样种到了合适的位置,我记得老鼠屎曾经的位置是树边,我的位置是一个有石尖的土面,而农霞的位置则是旗杆下,那是领操的位置。可是这个位置如今空着。别的班级班长都来了,就是农霞没来,班主任走到教室口大喊,农霞,农霞你怎么了?里边大约咕哝着说病了,可是没有得到班主任的认同,班主任说:出来。广播快要喊“第六套广播体操现在开始”时,农霞磕磕绊绊地走了出来。当时有的同学张着手臂,正等着做动作,忽然痴愣了,当时我咳嗽不止,忽然也不咳了,操场上一千多号人全部傻了,失聪了,什么也听不见,就看着农霞像个被打断脊椎的人,凄苦地走到领操位置。平时我们做操,懒懒散散,蹦蹦跳跳,好像两下就结束了,这日却觉得特别漫长,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无穷匮也。我们看着农霞一次次沉重地展开手,一次次沉重地弯腰,就好似一个笨拙而努力的幼童。风刮过来时,农霞柔软的裤子被刮到一边,大腿和小腿的形状露了出来,我们又像看到一个人赤身裸体地在原地踏步。我们悔恨自己长了眼睛,这一千来盏手电似的目光,几乎可以让农霞轰然倒地了。可是农霞没倒,广播一停她就跑进教室,像匹长着蓝腿的驹子,而我们也突然从无声世界走向猛烈的嘈杂,我们嘻哈,叹息,交口议论着女人的器官。
这时,我打断他说,农霞到底怎么了?对方好似不解,说,她穿着蓝色球裤来上学了啊。你可能还是不理解,蓝色球裤在我们那里又叫撘肉裤,和内裤一样,几乎是不能展示出来的。你就这样理解,有个女人穿着内裤走在街道上了。这样不好理解,你就想有个女人穿着光光的丝袜上街好了。上次,我在宾馆洗澡,洗完了才知没带换洗内裤进去,出来后正好面对一面镜子,我就看到自己套着上衣,下边什么也没穿,包皮、阴囊和阴毛清清楚楚地露着,想躲没处躲。在我意识到房间内只我一人时,羞耻心才消退,可是又害怕四面墙忽然一下倒了。我就想当时,要是和《读者文摘》说的那样,大家都在操场上把外裤脱下来,和农霞一样袒露着撘肉裤做操,会是多感人啊。可这不是扯吗?
我说,那农霞以后呢?对方说,后来农霞还是认真地做班长,有时候都觉得她做得用力过猛了些。高三下学期前,她成绩排在前两名,考大学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是到了下学期,一个油腔滑调的男生天天跟着她下课,就把她跟到手了。后来高考竟然只考了我们班三十几名,差分数线差一百多分。
我说,可以想象。对方说,是啊,可以想象。我说,那后来呢?高考以后呢?对方这时莫名其妙笑了,我以为他还要笑时,他忽然刹住,说,后来,农霞跟我讲,邮轮好好玩啊,太阳好的时候,甲板能把脚烫死,要浇好多好多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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