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打开门就传来“喀啷喀啷”的铃声。
不算宽广的店面可以一次尽收眼底,内装和外观一样有些老旧,木制的桌椅并排,彩色玻璃后方的灯泡发出黄色光芒照亮店内。由于只有一面墙上有窗户,明明是白天店内却阴暗得不得不开灯。如果有播放爵士乐,整体气氛完全是古早的咖啡店,不过店内没有播放背景音乐。取而代之的是,装在天花板上的大型风扇发出会让人不安的嗡嗡声响,扇叶的转动也不稳定地忽快忽慢,该不会是故障了吧。
店内只有一名各人。
在店内深处的座位上能看到一名女性的背影,看来就是她。我向深处的座位走去。
“是……紫小姐吗?”
我一开口,那名女子立刻转身站起来。
听说对方二十岁,不过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来得稳重,这可能是薄夹克配上裙子这身恰到好处的打扮所造成的。褐色的头发整齐地剪到及肩的长度,虽然不算长但是发量很多,使得耳朵完全被头发覆盖起来,容貌则是相当可爱。
她直直看着我的脸,眼神非常坚强。
“您是物实老师吗?”
“啊,是的。初次见面,我是物实。”
“我是紫伊代。”她在隔了一段微妙的空档后开口自我介绍。
那段空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请过来这边坐吧。”紫小姐再次隔了奇妙的空档后如此表示。
虽然我一开始不太想坐下,不过还是依对方所言坐到位子上。对方也跟着就坐,我们便隔着桌子对望。
然后两个人一起陷入沉默。
紫小姐什么都没说。虽然这么一来只要由我先开口就行,但是这实在很困难。例如,要是两个人都很紧张,那用“哈哈哈,总觉得很紧张呢”这类相亲的固定模式来开场就好,但是对面这位女性很明显完全不紧张。说直接一点,她看起来非常凛然,腰杆挺直,双手自然放在大腿上,双眼直直看着我。她并非因为紧张而不说话,感觉更像是带有明确的意志保持沉默。这股气氛将我吞噬,给我一种不能随便开口,或者说不可以有任何动作的奇妙压力。
这时有人伸出援手,应该是店长的老人端着水过来。从束缚中解放的我慌张地拿起菜单点了咖啡,紫小姐面前则已经放着红茶。
老店长缓缓地写下我点的东西就走回吧台。
我则是重整心情再次面对紫小姐。
重新观察她的面容,正如之前所说,这名女孩相当可爱。不,“相当可爱”还不足以形容,像现在这样面对面仔细观察后,就会发现她非常漂亮。丝绸般的肌肤,如同镜子反射光芒的头发——在我这辈子遇见的女性当中,她肯定是最可爱的。
但是,我又有点想避免直接用“可爱”来形容她,因为她的表情带着非常强烈的意志。那对工整的眉毛与眼睛,有着一股让周围气氛冷却的凛然。难道她是在生气吗?虽然我没有做任何会让她生气的事情……
“今,天……”紫小姐突然开口说道。
“非常感谢老师抽空见我。”
“啊,不,我才要感谢你寄粉丝信给我。”
“那么唐突地寄了信给老师,实在非常抱歉。”
紫小姐再次隔了不可思议的空档后才回答。
“那个,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是。”
“紫小姐……回答时会慢一拍,那是故意的吗?”
我忍不住问了这个问题。
接着,她空了比至今为止还要长三倍的空档才回答我:
“物实老师,我思考的速度似乎比常人还要慢;而且和人对话时,一定要先在内心决定好要说什么之后才肯开口,被人骂说回答时动作要快点也是常有的事。虽然我很想把这个坏习惯改掉,但是……这样对物实老师而言,可能会觉得很难对话,不过可以请您多多包涵吗?我会尽全力早点开口说话……”
“啊,不,我不介意……只是想问问理由,你做你自己就好。”
紫小姐隔了一段空档后,对我说了声谢谢。
看来她不论是自己主动开口说话或是要回答他人时,都要再三思考过遣词用字才会讲出口。该怎么说,她是哪里来的大小姐啊?这是个会不知道到底轮到自己还是对方开口,使得对话骤然停止的节奏。虽然我很想把对话继续下去,但又觉得她似乎打算说些什么而有所犹豫。这不是相亲,而是互相礼让接球权
如果在我自己的小说中出现像她这样的角色,然后想再现这种说话方式,最好的方法应该是在台词之间空一行左右的间格吧。但是,如果在描写对话时不断做这种事,不管是对付白编辑还是对读者来说,都只是在将页数灌水而已,所以加个注解说明“这个人虽然一直都是这样说话,但接下来将省略空行”,之后就回归正常的格式书写会比较妥当。话说回来,根本不应该让这么麻烦的角色登场。
“我把老师的作品全都看完了。”紫小姐突然改变话题。
“这你有在信里面写到,谢谢你,我是说真的。”
“老师的作品真的很棒,充满惊异、奇迹、超常和奇幻!”
紫小姐用非常正经的表情说着充满热情的话语。话说回来,奇幻小说中奇幻是理所当然的成分,但是,我最清楚自己并没有写出什么能用惊异或奇迹来形容的东西。要说理由,就是我的作品大概只有一万本左右的印量,而真正奇迹般的作品,应该会有着奇迹般的印量吧。
“不过我的书究竟是哪个部分让你这么喜欢?”
“角色。”
紫小姐明白地断言。
“在物实老师作品中登场的人物都非常真实,每个人物都拥有仿佛就存在于那里的真实感。我能从短短数十页的文章中,想像他们至今为止的人生,并感觉到作品世界的深度。物实老师的小说中最有魅力的就是角色了。”
紫小姐仿佛一字一句都仔细斟酌般说道。
说实话我很高兴。因为角色塑造是我写作时最在意的地方,在这方面获得好评会让我有种努力有所回报的感觉。写作时虽然常不安地觉得“这么细微的地方,就算修改了读者也不会注意到吧”,不过一旦像这样被当面称赞,就让我觉得自己的坚持果然没错。我在内心大叫“太棒了”的同时,边说“是这样啊”边平静地喝一口咖啡。
不过,毕竟我的性格相当别扭,所以忍不住怀疑她这番话是否另有含意。
她说角色很有魅力,就表示剧情、结构和故事安排等等都很普通,或着根本很差劲也不一定。
当然这也是我有所自觉的弱点,付白小姐也常常表示“太普通了”。
“因为机会难得,所以我想问问你各方面的感想……”我战战兢兢地开口问道:“虽然在角色方面让你赞不绝口,但其他方面你怎么看?例如故事。”
“很普通。”
紫小姐直接了当地回答。
“物实老师的小说很普通。平淡的故事、超级随便的伏笔、缺乏高低起伏的剧情,从那平淡的结构中,甚至让人觉得有种禁欲感,有时还会有让人看到快睡着的地方,而且四本书全都有这样的部分。每当我看到这些地方时,就会强烈觉得这本书果然是物实老师写的小说。”
我将咖啡杯轻声放下。
窗外的天气真好。
好过分……
这女孩到底说了多么过分的话啊……
要说哪里过分,就是她说的全都是事实。我无法辩解,也无法逃避。我被这正确的评论给捅了好几刀,甚至到了想要提告的程度,但是很可惜这起案件的犯人是写出让读者想睡觉的小说的我,我对面的女性则是宣读判决书的法官。我的内心在哭泣。虽然不情愿,但眼眶还是湿了。
“那个……紫小姐……”我尽可能努力地开口。
“是。”
“要说你今天找我出来的理由,或说你要拜托我的事情,的确是……那个……”
“是的,物实老师,是否能请您教我该怎么写小说呢?”
“…………”
我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对着才刚被自己指出所有缺点的小说家,说希望他能指导自己写小说的方法,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至少她绝对不是在讽刺。要讽刺的话,不需要先用信件花上好几天来往,直到把人找出来才说出口。最重要的是她那双美丽的眼睛,依然笔直地注视着我。
“那个,我希望你能回答我,为什么是找我而不是其他作家?文笔比我好的作家,可以说要多少有多少吧?”
我直接说出疑问。
她在相隔三行左右的漫长空档后,将身子探了出来。
“物实老师。”
“是。”
“所有小说都有优点与缺点。”
紫小姐十带一丝感情地表示。
“所有作家的所有作品都一样,不管是芥川龙之介、川端康成、斋藤绿雨、谷崎润一郎、夏目漱石、蔌原朔太郎、正冈子规、山本周五郎、小泉八云还是华盛顿·欧文,只要是小说家所写的小说,就一定有优点与缺点。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没有缺点的小说。换句话说,所谓的‘缺点’,终究只是该事物的其中一面。如果改善了这个部分,或许从某个角度来看是进步了;但是换成别的角度来看,也可能是退步了。有时也会发生缺点变成长处、短处变成优点的情况吧?某个部分不好和就整体来说是否要改正是两同事,还是有读者喜欢物实老师的作品所拥有的普通、过于平淡、太过随便以及缺乏高低起伏的部分。”
这真是一段难以判断究竟是在安慰我还是另有想法的话。她则是继续说下去:
“然而,有别的东西比缺点更加重要,那正是优点。正如‘一白遮三丑’这句话的含意,如果有个强大的优点,人们根本不会去注意渺小的缺点。诚如我刚刚所说,物实老师作品最大的魅力就是角色。老师在角色塑造方面,完全胜过目前活跃中的每一位作家;单就这点来说,甚至足以与举世闻名的大作家匹敌。虽然目前还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老师的书,但是将来物实老师的读者肯定会变多。正因为老师描写的角色有着无可动摇的存在价值,未来自然会得到该有的评价。物实老师会成为在文学史上留名的作家。我可以如此断言,绝对不会有错。”
她一边抓着空档思考,一边讲出这段长长的话。在她说话的这段时间里,一直直视我的眼睛,反而是我因为害羞而数度移开视线。
看来她是真的打从心底喜爱我小说中的角色。单就这点来说,我真的很高兴。虽然很高兴……
“能不能请老师教我写小说的方法呢?”
紫小姐再一次提出请求。
“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请告诉我好吗?”
“问题吗……”
我边思考边开口回道。的确是有几个问题。
“第一点,我毕竟还是个新人作家,实在没有教人怎么写小说的手腕……例如你刚刚盛赞的角色塑造,我大多不是靠理论而是靠感觉去描写角色,所以要说能否顺利指导别人写作……”
“只要在老师办得到的范围内指导我就够了,拜托您。”
“另外还有一件事……”
“请说。”
“我不确定能不能空出时间……”
虽然绕了个圈子,不过意思就是我很忙。
其实最近补习班的打工排得很满,让我连腾出写作的时间都相当困难。毕竟我正处于小说依然卖得不怎么样导致无法减少打工时间,还得靠着去学生餐厅吃和风萝卜泥炖鸡苦撑的状态。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要腾出指导她怎么写小说的时间,既然不能减少打工时数,就只能缩减自己的写作时间。我实在很想避免这种事。
“因为我是兼职作家,另外还有打工的工作。”
我说出自己的难处后,紫小姐依然是先短暂地思考后才开口回答:
“那么,能否用打工的形式委托老师指导我呢?”
“什么?”
“我会定期支付报酬给老师。”
“报酬……紫小姐还是学生吧?你手边有能运用的金钱吗?”
仔细询问过后,她似乎是有。
她的祖父在几年前去世,那时候卖掉乡下土地所得到的遗产,似乎有一部分给予身为孙女的紫小姐。她表示,因为那超乎学生该运用的金额,所以她没有使用、一直存在银行里。看来她真的是个良家大小姐呢,她表示要用这笔存款付我的报酬。
“但是,把这么重要的钱用在这种地方实在……”
“没有比让物实老师指导我写小说更重要的事。”
紫小姐再次如此断言。
接着她讲出一个以报酬来说非常不上不下的金额。既不是多到会让我犹豫是否要接受的额度,但也没有少到会让我不想接受委托。如果能得到这笔钱,就算减少补习班的打工时数来陪她,依然能让我自己写作的时间增加——那正是巧妙得让我这样想的金额。在这个时间点,其实我内心的天秤已经大大倾斜了。
“我……”
她微微低下头。
那对凛然的双眼里浮现一丝阴霾。
“我想要学习如何写作小说。当我初次想要动笔写小说时,最先挡在面前的,就是‘自己有多么无知’这面墙。这是我第一次知道空有‘想要写’的冲动是不够的,我根本没有做好任何一项写小说所需的准备。”
紫小姐抬起头。
“但我还是想要写,不得不写出来。如果不能写出这个故事,只是一直将它收藏在脑中,那我肯定会疯掉。”
紫小姐露出痛苦的神色,并用半闭的眼睛看着我。
而我——
非常了解她现在的心情。
那股心情,就跟我在高中时期第一次打算写小说时的心情一模一样,和我那时很想要写、很想要写却无法随心所欲写作时的心情相同。
我将眼前的她与过去的自己重叠在一起。
如果是现在的我,应该能够拯救当时的我吧?
我从那一天起,究竟进步了多少呢?
“物实老师。”
“啊……是。”
“能不能请老师教我该怎么写小说呢?”
她用那双如同玻璃般闪耀着光芒的双眼看向我。
“那个……”
天秤的指针已经不再动摇。
“那个,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请问是什么事?”
“能不能不要叫我‘老师’呢?这样很害羞,会让我很难做事……”
“您愿意指导我吗?”
“如果你能不称呼我为‘老师’的话。”
那个瞬间,紫小姐的表情突然绽放开来,让我看到非常美丽的笑容。我甚至觉得那个表情美丽得有些卑鄙。不过两秒后,她再次恢复成会让周围温度下降的凛然表情。
“那么,我该怎么称呼您呢?”
“用普通的称呼就好,看你要用姓氏还是名字叫我都可以。”
“物实。”
“…………”
这种称呼实在不算普通喔。
“这样不好吗?”
“那个,加上‘先生’的话会比较好……”
“我觉得省略称谓会比较有亲切感。”
“难道紫小姐是在海外长大的吗?”
总觉得她说话时的语气和语调都有点奇怪。她那种生硬又充满敬畏的用词,跟从课本上学习日语的外国人类似,而且还有微妙的误差,所以我想说她会不会是在海外长大的。
“不,我从出生就一直住在日本。”
“啊,是这样啊……”
“不过我也曾被人说过日文很差……”
虽然不知道是谁说的,不过我同意这个说法。也不是发音很奇怪或文法有什么错误,但就是有些地方让人觉得有误差。
“那就称呼您为‘物实先生’可以吗?”
“好的,就这样吧,麻烦你了。”
“物实先生。”
“是。”
“物实先生。”
“是、是的。”
连续叫了两次我的名字后,她再次露出笑容。
那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得要多加注意,虽然根本不知道要注意些什么,但就是感觉要绷紧神经。我不知为何想起去年爬高尾山的事情。那是条位于山谷边缘、狭窄又没有扶手的登山步道,如果没有注意脚下就会跌落谷底。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在这时想起那件事,但是有惧高症的我光是回想就足以令我全身发抖。
总而言之,这么一来我跟她的契约就成立了。
紫依代小姐正式成为我的学生。
“话说回来,紫小姐。”
“什么事?”
“我在信件中也问过好几次,紫小姐所想到的点子究竟是……”
“‘全世界最有趣的小说’点子对吧?”
“是、是的。”
紫小姐毫不畏惧地说出如此沉重的话:
“关于那个点子……我在信件中也问过同样的事情,在目前的阶段你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来吗?”
我在信件中也不断重复询问,关于“全世界最有趣的小说”的点子究竟是什么,但是她坚决不肯回答。
紫小姐一如往常般停顿一下才开口。
“并不是不能说。”
“所以是?”
“并不是不能说,只是我无法顺利地表达出来而已。我一直在思考用话语传达‘全世界最有趣的小说’内容时,究竟要从哪里说起才行,而且是拼命在思考这件事。但是,不论我怎么想都无法得到答案。我完全不知道究竟该从哪里说起。当物实先生在信中问我时,我就想要回答,也打算要回答。接着,我一直在想该怎么回答才好。然而我花了两天持续思考却依旧找不到答案,所以我觉得再这样下去,不论经过多久我都无法回信,不得已只好放弃回答。”
“哈哈……”
也就是说,她虽然有个不得了的点子,却无法顺利整理好并开口讲出来。我可以懂那种感觉,在思考情节时肯定有一段这种时期。虽然要怎么从这种状况下转换成具体的文字就是小说家的工作,然而不是小说家的她似乎还做不到。
“其实我曾经一度硬是将那个点子写成笔记,并拿给身边的人看过。”
“哦?对方的反应如何?”
“虽然的确有得到回应……但是那跟我想写的东西完全不一样。这也是当然的。勉强自己写出来的那份笔记,跟我脑中描绘的东西已经完全不一样……”
“能让我看看那份笔记吗?”
紫小姐用力摇头。她皱着眉头,用眼神告诉我她办不到。
“这样啊,毕竟我也没办法勉强你。不过,若是有能当成起点的东西,不管是什么都好,不需要太具体,就算只是一种印象或想法也无所谓……例如种类是奇幻或是科幻,真的只有一句话也好。”
“如果要用一句话形容……”
不过在她回答前我就发现了——也对,不能要她用一句话去形容。
紫小姐保持凛然的表情,说出根本不具体,做为印象或想法太过飘渺,但是比任何事物都更加绝对而且无法动摇,完全如同我料想的一句话。
“那就是‘全世界最有趣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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