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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人们的记忆中,很多年以前园子当心就有这座小泥屋。小屋四周全是藤蔓粗黑的老葡萄树,它们纠扯着,极力想把枝条搭到屋顶上去。每年的春天,泥屋的主人都要重新涂抹一下屋顶。有一年雨水很大,塌了小屋的山墙。可是墙内有木架撑住,屋顶没有歪下来。

        上年纪的人知道,原来这片葡萄园很小,它是属于泥屋主人的。那时候,他们就靠这些葡萄树过日子,又可怜又寒酸。四周是荒原,杂草丛生,一直延伸到大海边上。后来,葡萄园渐渐扩大,小泥屋仍在中心。大葡萄园是属于公社的,就连贴近小屋的那些葡萄树也不再是泥屋主人的了。泥屋里的人仍旧在园里做活,他们,还有这座小屋,都属于葡萄园了。

        罗宁很小就来到了小泥屋里。这里有他的奶奶和叔叔。每年的春天,奶奶和叔叔领着他到园子边上,给两个坟头烧纸。

        那是爷爷和婶母的坟。

        罗宁六岁的时候该回城里上学了,他的爸爸妈妈都在城里。叔叔明槐一连几天都在给小侄子打点行装,准备送他进城。他们进城要乘坐轮船,从葡萄园到客运码头这段路要乘马车。可就在他们上路的前一天,罗宁的母亲来信了。信中说她和罗宁的爸爸要分别到两个农场去劳动,这两个农场相隔几十里,罗宁暂时不能回城了。

        他那么想念爸爸妈妈,尽管葡萄园里这么有趣。

        每到了夜晚,园子里的风就变得凉爽了。太阳晒了一天,使葡萄园散发出一种温热的、熏人的香味儿。叔叔明槐在隔壁睡下了,罗宁和奶奶一直听着窗户外面不时传来的噗噗的声音。奶奶说那是睡不着的鸟儿。罗宁的枕头边上有一只叫小圆的花猫,它有一张十分漂亮的脸,总是用前爪捂住鼻子熟睡。窗户外边的老葡萄树下,睡着他们的一条黑狗,它叫“老当子”。老当子常常把屋里的人都吵醒,因为夜间园里常常有人走动。有一天晚上,老当子哼哼地叫着,罗宁探头从窗上一看,见从月光里缓缓跑出了一只刺猬。

        就是在这样的夜晚里,奶奶给他讲了很多园里的故事。有一次,老人讲到了二儿媳——罗宁死去的婶母,就再也睡不着了。罗宁从奶奶嘴里模模糊糊知道了婶母的样子,知道了她是园里最美丽的女人。

        她是在一个秋天——满园的葡萄都变甜了的时候嫁到小泥屋来的。那一年,芦青河涨水,漫过了小木桥,明槐用一个小船才把她接回来。

        从此葡萄园里有了一个手脚勤快的女人。她绑葡萄蔓、剪枝、摘葡萄,做什么都比别人利落。她像别的女人一样头扎白巾,脸上总是笑吟吟的。从那时明槐就在园里赶车,每天从外面运进筐笼,载走葡萄。当园里响起辘辘的车子声,满园的女人都不由得去看明槐的女人——她丢下手里的活儿,抬起头寻找自己的男人。灿烂的阳光耀得她眯起了眼睛。女人们笑着喊她的名字:“安兰——!”

        园里的头儿老黑刀总是突然从葡萄架下钻出来。他有时把做活的女人吓一跳,大家就骂他,往他身上扔东西。老黑刀爱说女人听不得的一些话,笑着在地上滚,两手抵挡着女人们抛出的东西。只有安兰低下头去,不停地做自己的事情。这时候,老黑刀就从地上蹦起来,大声吆喝道:

        “看看人家明槐媳妇,嘿嘿,嘿嘿……”

        老黑刀见了明槐总是板着面孔,讲话时伸出一根手指,像是遇到了很严重的事情。

        中午是葡萄园里最热的时刻,大家就走出园子,到海里洗澡去了。女人们硬拉上安兰,说:“不要紧不要紧!”……她们只在离岸不远的水里玩,互相用水撩着,弯下身子去捡踩到的海贝。

        老黑刀也到海上去。他常常叫上赶车的一个老头儿,说:“老鲁,走,载上网玩玩去!”他们载着网具到海上去了,顺便可以召集一些洗澡的人拉鱼。老黑刀如果拉鱼拉腻了,就一个人游到深水里。

        他通体发黑,在水里扑腾着,勇猛极了。他不断地用身体将碧绿的水劈为两半,真像一把黑刀。他还会潜水,一口气可以扎到几十米远。有一次,他在水中捉到一条长长的凉鱼,就在水中把它捏死了,像腰带一样挂在脖子上,从水中钻出来。老鲁见了老黑刀潜水,总是伸出拇指叫一声:“嗬矣!”

        女人们看老黑刀开始潜水,大多都上岸穿衣服了。因为有几次老黑刀潜过来,用水喷她们的脸。只有少数几个不怕老黑刀,她们会联合起来捏他的鼻子,伸直食指,像锥子一样捅他的身体……

        安兰来到葡萄园的第二年上,身体就瘦下来。人们都说她不如从前好看了。这时候进入了混乱时期,园里的风声也紧起来。老黑刀越来越严厉,他跟明槐说话时面孔板得更紧了,伸出一根手指,很吓人的样子。有一次,他问老奶奶说:“你们家过去有多少棵葡萄树?”奶奶摇头说不记得了。他“哼”一声说:“不记得了——了得。我叔叔早告诉我了,哼,了得!”

        他的叔叔就是当地一个革委主任。老黑刀每天里都要说到他叔叔。

        老黑刀把小泥屋里的三口看成了最危险的人,没事了就背着手在屋子四周转,用一只眼睛去斜小屋的窗户。他对在园里做活的人说:“小心屋里的人!小心他们点儿倒好!”

        又住了不久,老黑刀就经常将明槐叫到一个地方去训话、开会。

        明槐回到园里,再也打不起精神。老奶奶问儿子外面的事情,儿子总是摇头。后来他对母亲说:“咱们不该来海边上种葡萄树!”

        老奶奶不知这是为什么。她只是咕哝:“那也是穷得没有办法……我们逃荒逃到这块荒滩上,先给人家做活,后来搭个小窝,种了葡萄——再说如今的大园子就是从咱的葡萄树开了头呀……”

        明槐还是摇着头:“咱不该来海边上种葡萄树!”

        一家人不定什么时候就给喊走了。安兰回来时两眼红肿,问她话,她也不说。有一天,赶车的老鲁来了,悄悄地跟明槐说了些什么,明槐抓起鞭子就跑出了屋去。

        老黑刀正在屠一只山鸡,一边的土枪散发出一股火药味儿。安兰哭着坐在一边,见了男人和老鲁进来了,一下子站起来。老黑刀头也不抬,说:“不用凶,凶什么?这算对你们客气了。我叔叔给上面捎一封信,连你哥哥也得被城里赶回来,哼!”

        明槐的哥哥——罗宁的爸爸正在城里工作。明槐听了身子一抖,咬咬牙走开了。老鲁刚要走被老黑刀喊住了。老黑刀骂道:“你是贫农吗?你这个叛徒!……”

        安兰越来越瘦,很快病倒了。住了半年,就死了。

        安葬安兰的日子里,明槐一声不吭。晚上,明槐常常喝醉,怀抱着一杆长鞭摇摇晃晃地走到园子深处,用力地抡起了鞭子。

        鞭声炸响在葡萄树下,一声连一声。不一会儿,远远的地方也响起了鞭子声——那是老鲁在抡鞭子。两处的声音交汇到一起,久久地震荡着。

        小泥屋永久地寂寞了。老奶奶的头发完全白了,心也枯萎了。儿媳离开了小屋,再也不能回来了,这一切仿佛只是一场噩梦——老人几次半夜里醒来,说安兰回来了,要起身去为她开房门。每到这时候明槐就坐起来,一颗心咚咚跳着,趴在窗户上看着母亲走出屋子,在葡萄树下徘徊。老人两手颤抖地在树枝间摩挲着,咕咕哝哝。老当子站起来,大睁着眼睛去看老奶奶。

        这样的夜晚,儿子和母亲,还有窗外的老当子,就再也睡不着了。

        小罗宁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来到小泥屋的。

        小泥屋里有了一个生气勃勃的童稚的声音。

        老奶奶给他讲故事。

        明槐给他讲故事。

        小圆跟他玩耍。

        老当子伸出胖乎乎的前爪跟他“握手”。

        小泥屋慢慢地苏醒了,有了声音,有了颜色,有了实实在在的生活的气息。小罗宁手持铁铲,上身穿一件小海魂衫,下身是一条有竖条杠的蓝裤,神气地出现在泥屋前边的葡萄树下。他要铲土,再挖一个了不起的坑,或者是修一条半尺高的城防。他休息的时候就与老当子交谈。他对小泥屋的第一个严正的批评就是:老当子的名字太难听了!但奶奶告诉他:这是小泥屋的老主人、他的爷爷给它取的名字,如今是谁也不明白、谁也不能更改的了。罗宁撇撇嘴,表示不以为然。不过他仍管它叫“老当子”。

        老黑刀从小泥屋门前走过,见到罗宁就瞪起眼睛,说一声:“唔?!”

        罗宁一下下铲土,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现。

        老黑刀有些恼怒了。他不记得有哪个小孩儿不怕他这粗粗的一声。他走上前一步喝道:“你听不见吗?聋?”

        罗宁抬头看他一眼说:“我不喜欢你。”

        “嘿嘿,奶奶的!你他妈的小狗东西……”老黑刀骂着,打量着面前这个陌生的、面庞白皙的少年,觉得奇怪到不能理解。他本来想伸手揪住小孩子,一抡,把小东西抡出老远。不过他想了想,还是作罢。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小孩子。他又骂了一句更粗野的话,就挪动脚步离开了。

        罗宁将铁铲扛到肩上,冲着老黑刀的背影又喊一声:“我不喜欢你——真的,一点也不喜欢!”说完又看一眼,就回到泥屋去了。

        他关了门。他自己知道他有多么害怕那个黑黑的汉子。他对黑汉骂的脏话也感到惊讶,感到不能理解。他的心咚咚地跳着。

        晚上,他对奶奶讲了那个黑汉,讲了黑汉在骂一些很奇怪的话。奶奶半晌没有吱声。后来老人搂紧了他,让他再不要跟那个黑汉说话。他没有再问什么。他从此知道了奶奶也怕那个黑汉。

        最愉快的事情就是听奶奶讲故事了。可是奶奶说到婶母就不作声了。罗宁偏要问这一切,奶奶偏不跟他讲。她只是告诉他:婶母死了。婶母长得好。婶母没有了。

        罗宁多么希望见到婶母。他当然更想知道关于那个美丽的婶母的一切,知道那一切的细节。可奶奶就是不讲。

        一个月光明媚的晚上,老当子突然叫了起来。它叫着,直到把奶奶吵醒。奶奶坐起来,接着向窗外看去。看了一会儿,奶奶又把脸使劲地贴到窗棂上——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老人才重新躺下。

        后来,有好多的夜晚,奶奶都是这样看上半天。

        罗宁有一次看到奶奶夜间伏在窗前,就爬起来偎在她的身边。窗外什么也没有。灰蒙蒙的夜色中,只隐隐约约地看到葡萄藤蔓在轻轻地活动。露滴洒下来,发出很细微的声音。有什么小虫叫一声,又叫一声……奶奶用手搂着罗宁说:“我看你婶母……”

        罗宁差点惊叫出来!

        “我在看她……我那天好月光的时候听见老当子叫,起来一看,她——就是你婶母,从葡萄树下走出来,直走到明槐窗下去了。他们说了会儿话,她就走了。我想喊一句,又怕惊动了她,她再不来了……一点不错,是她,身形儿,模样,一丝儿没变……”

        奶奶说着,激动得嘴角颤抖了。

        可罗宁明明什么也没有看到。

        老奶奶说:“我就看见那么一回。她再不来了。人真是有魂灵的,她是想家了……”

        罗宁想喊一声什么,可他紧紧闭上了嘴巴。他知道这绝对是不可能的。他想奶奶一定是看花了眼。

        第二个夜晚,老当子又叫起来。罗宁正在熟睡,突然奶奶伸手把他拖醒了。老人激动得说不清一句话,对在罗宁耳朵上说:“孩子,你、你婶母又来了……她,你看她又到你叔叔窗下说话去了……”

        罗宁伏到了窗前。

        窗外依旧是一片模糊的夜色。罗宁刚要重新躺下,突然从明槐窗下的黑影里走出一个人来。奶奶揪了一下罗宁的手。罗宁屏住了呼吸看着。

        星光下,一个女人缓缓地走去,身影儿在葡萄树下一闪就不见了。

        罗宁紧紧地伏在了奶奶的肩头上。他又高兴又害怕。他躺下来,回想着她的形象:细高个子,削肩膀。看不清脸,但他认为她漂亮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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