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叫古屋节子的老太太一直就是个购物狂。她不是因为喜欢才买,而是只要有了买的气氛,不管什么都买。
例如:一个身穿土黄色军服的跛脚男人来敲门,叹着气说5年前从西伯利亚回来,到现在还找不到工作,她也不砍价就把他从包袱里拿出来的绸缎全都给买下来。等她发现那些绸缎早就被虫蛀得一塌糊涂的时候,已经是那个男人走后一小时的事了。
例如:在车站前边的广场上有人在卖万能切菜机,她看见好几个家庭妇女在那里争相购买,就会举着钞票杀入重围。两个钟头以后,她再次经过这里的时候,围着买万能切菜机的还是那几个家庭妇女,还在大声嚷嚷着,“我也要!我也要!”
例如:她看到报纸里夹着的广告上说,英国高档茶具正在举行促销活动,现在订购的话,送货免费并赠送5支茶匙,她下午就会寄明信片订购,尽管橱柜里已经有五套茶具了。
例如:超市限时抢购的时候,每人限购一盒的78日元的鸡蛋,她要排五六次队,买五六盒回家,然后吃不了等着发臭。
她的丈夫气得不只一次地嚷嚷着要跟她离婚,最后协商的结果是,如果老婆只囤积在超市买的东西,丈夫就不加以干涉。
孩子也讨厌她乱买东西,长大以后经常偷偷地从壁橱里拿出各种根本用不着的东西,抱到跳蚤市场或废物收购店,卖了做零花钱。
这种性格的古屋节子,被蓬莱俱乐部盯上,一点儿都不奇怪。
节子住在足立区的都营住宅里,这时丈夫已经去世,孩子早已独立,她跟三只猫相伴,靠养老金过着清闲的日子。有一天,她在信箱里看到一张免费广告,这张广告完全搅乱了她的余生。
广告上写着,在她家附近的一个大厅里,将举行有关健康的免费讲座,参加讲座的人不但可以免费品尝保健食品,还可以获得一瓶价值两万日元的碱性负氧离子矿泉水。
节子当时虽然已经65岁,但身体好得很,从来没为自己的健康操过心,这在同龄人中是很少见的。但是“每人”、“免费”、“两万”等字眼强烈地刺激着她的神经,就当是出门散散步吧,节子参加了免费讲座。
参加完免费讲座两三天以后,货陆续地送到节子家里来了。羽绒被,磁疗床垫,保健食品,碱性负氧离子矿泉水……明明是去听免费讲座,却拿回来好几张贷款用的单子。
半个月以后,蓬莱俱乐部的员工以售后服务的名义登门造访,节子又追加了好几箱碱性负氧离子矿泉水,还买了一个据说可以带来好运的有益健康的象牙图章。
又过了半个月,蓬莱俱乐部又给她送来了碱性负氧离子矿泉水、保健食品和新开发的冲饮料的粉剂和开运多宝塔。
这么一折腾,当节子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时,她已经背上了500万日元的贷款。
节子的收入只有养老金,由于本来就有乱买东西的毛病,几乎没有储蓄,丈夫的人寿保险理赔金早已花了个精光。贷款公司的账单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催缴单了。
蓬莱俱乐部的业务员又来推销时,节子抱怨说她已经无力偿还贷款,业务员便向她介绍了一家借贷公司。那是被称为“十一”的高利贷,而且蓬莱俱乐部还是那家公司的股东。这些内情节子一点儿都不知道。
“十一”高利贷的融资条件是利息每十天就增加一成。借100万的话,10天后就得还110万。如果换算年利率,超过了百分之三百,而法定年利率上限是百分之四十。
可以想见借了这种超级高利贷的后果。不还利息的话,借款就不断膨胀,还钱就越发困难。因此就逼得借款人借了东家的还西家。高利贷者不但有“十一”的,还有“十二”甚至“十三”的,也就是说,十天收取两成或三成的利息。这样一来,没过多少日子节子就负债千万以上了。
不久,代替了信箱里的催缴单的,是贴满了门扇的纸条,纸条上写着:“还钱!”“这家人家是小偷!”“平成时代的鬼婆!”……不一而足。
电话不分昼夜地打将进来。
不还钱打算干什么?找死啊?把存折交出来,不然把你的眼珠挖出来当泡儿踩!把房产权交出来,不交就放火烧了你的狗窝,去上个火灾保险吧!小偷老婆子,去跟你的孩子们借钱!要不你就卖器官,卖肝脏还是卖肾脏?要不就上个人寿保险再故意叫汽车撞死……
就算想卖房子也卖不了,这房子是租的。
节子绝对不会去求孩子们帮忙,第一是不想在孩子们面前丢脸。孩子们都知道她是个毫无节制的购物狂,但这次比过去任何一次都严重。
她不想去找孩子帮忙还有一个原因,两个儿子都不像她,都是规规矩矩过日子的老实人, 而且年纪轻轻就有了很高的社会地位,她不想给他们添麻烦。孩子们小的时候自己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至少应该做到不去打扰孩子们平静的生活。
节子没有找人商量,因为她相信了讨债者威胁她的话:你要是敢到律师那里去哭的话,就立刻杀了你!所以她无法申请个人破产。
当节子在恐惧中度日如年的时候,从蓬莱俱乐部来了一个叫村越的男人,他说,如果节子愿意为他们公司干一件事,就可以抵消她的部分借款。这段时间从早到晚都是恐吓,节子已经到了精神崩溃边缘,突然来了这么个说话和气的人,让节子觉得好像是在地狱见到了观音菩萨,连声说:“我干!我什么都干!”
节子的工作就是扮演一个假顾客,参加蓬莱俱乐部在各地举办的免费保健讲座,在蓬莱俱乐部的人说明商品的性能时发出由衷的赞叹声,使劲鼓掌,抢先高喊“我买我买”。刚开始的时候,她羞得连手都拍不响,后来觉得反正没人认识她,就信口雌黄地替人家吹嘘起来,她甚至可以泪流满面地大谈她的使用经验,说什么用了羽绒被和磁疗床垫以后,15年来跑了很多医院都没能治好的风湿竟然痊愈了之类的谎话。看到别人上钩的感觉还挺好的,于是她就乐此不疲地当起托儿来。
她也被蓬莱俱乐部要求介绍顾客。她一个挨一个地打电话给她的朋友们,还带着蓬莱俱乐部的业务员登门拜访,说什么碰巧到这附近来有事,顺便来看看你,这里有一种保健用品,我用着很好,你也不妨试试。跟在她身后的蓬莱俱乐部业务员便开始推销商品。说穿了就是把朋友出卖给蓬莱俱乐部。渐渐地,上了当的朋友们都不跟她来往了,但节子认为,为了偿还贷款,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不过,只做这些事,不可能还清好几千万的贷款。于是她去小酒馆端盘子,去弹子房当服务员,去脱衣舞剧场当收款员……
留给节子的并不只是难堪的回忆,她丧失了做人的尊严,自尊心受到很大的伤害。但是,只要完成了蓬莱俱乐部交给她的任务,令人感到恐怖的讨债的电话就不会打来。在这种情况下,节子除了老老实实地听从蓬莱俱乐部的摆布,别无选择。
枫叶开始变红的时候,节子被蓬莱俱乐部要求参加一次团体温泉旅行。
那次旅行是两天一夜,住宿的地方是山梨县的一个温泉旅馆。蓬莱俱乐部说,组织这次旅行的目的,是为了慰劳老主顾们。
他们给节子的任务是在旅馆的房间里把旅游团中一个叫吉田周作的老人灌醉,然后带到他们指定的一个神社去。他们并没有说明为什么叫节子这么做,只告诉她只要按照他们的指示做了,就可以抵销300万日元的债务,她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大概蓬莱俱乐部已经安排好了,在旅游大巴上,节子和吉田并肩而坐。由于俩人都是老年人,很快就聊上了。途中参观葡萄园和葡萄酒厂俩人也一直在一起聊,黄昏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俩人已经像一对老年夫妻那么亲密了。
洗了温泉,吃过晚餐,唱完卡拉OK,又洗了一次温泉以后,节子去吉田的房间继续喝酒。这类团体旅行一般都是三四个人一个房间,但吉田和节子却是一人一间,很可能这也是蓬莱俱乐部特意安排的。
节子坐在吉田身旁劝酒,喝得醉醺醺的吉田说起了自己的身世。年轻时离开家乡鹿儿岛,22岁结婚,两个女儿先后病逝,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太太5年来一直卧病在床,为了恢复健康,买了蓬莱俱乐部的羽绒被和保健食品……
吉田说出蓬莱俱乐部时,节子吓了一跳。吉田说,家里的存款几乎都投进去了还不见效,已经不打算再买蓬莱俱乐部的产品了。
“我家里还有很多没开封的保健食品和保健饮料,我想把这些东西给他们退回去。我跟他们说,哪怕打八折也好。我们的日子已经过不下去了,哪怕就是打五折我也认了。可是蓬莱俱乐部的人根本不理我,于是我跟他们说我要去消费者协会反映情况。他们就说,冷静点儿嘛,你照顾太太很辛苦,参加一次温泉旅行吧,我们招待你。虽然这样跟你一起喝喝酒很开心,但他们别以为这样就可以叫我打消找消费者协会的念头。”
吉田怒气冲冲地发着牢骚,一口气把杯中酒喝了个精光。
节子好几次也想把自己的悲惨遭遇说出来,但又觉得心虚,只是一个劲儿地劝酒。
吉田的脸由通红变成了青白,说话也口齿不清了。
“出去散散步,醒醒酒吧。”节子劝说道。
吉田的房间在一楼,节子按照蓬莱俱乐部的指示,拉着吉田从落地窗出去了。
山梨县的温泉不像热海、白滨一带的温泉疗养胜地那么热闹,这里属于山野温泉,没什么娱乐设施,晚上一过10点外边就看不见人影了。没有路灯,就算是有月光也只有5公尺的能见度。节子拉着吉田的手,向远离人居的方向走去。
路上既没有遇到车,也没有遇到人,两人走到神社以后,节子让吉田坐在石阶上,对他说要去买一罐啤酒,然后就把他丢在那里自己一个人回旅馆了。
节子心里躁动不安:为什么要让我半夜三更的把吉田带到没人的地方去呢?是蓬莱俱乐部的人要找他单独谈谈吗?为什么白天不见,非等他喝醉以后,而且是在深夜里见呢?
节子没有再往深里想就上床睡觉了。过去她偶尔在温泉旅行的时候跟人结识,喝酒聊天, 然后互相道别,各回各家,她想这次也不过就这么回事。
第二天早晨一觉醒来,听见旅馆里一片慌乱。到餐厅吃早饭的时候,听见旅馆里的人和客人都在窃窃私语议论着谁死了。
吉田周作死了。今天清晨,一个本地人经过神社的时候发现了他的尸体。听说他的手脚奇怪地扭曲着倒在石阶下,脑袋上开了一个大洞。
根据警方的调查,石阶的角上发现了死者的毛发和血迹,头部的伤口里还有碎石,另外尸体散发出强烈的酒臭,所以警察断定是夜里喝醉以后外出散步,不留神从石阶上滚下来摔死的。
早饭后,旅游团的全体成员都接受了警察的询问。节子说了跟吉田在车上聊天和在一起吃晚餐的事,但没有提到劝酒,带吉田去神社的事。节子感到非常痛苦,但不是罪恶感,而是担心警方会不会追究到自己的恐怖感。
警察只简单地问了一下,没有对节子的谎言产生任何怀疑,回到东京以后警察也没有再跟节子联系,看来吉田的死被警察当作一般的意外事件处理了。
节子放心了,但却高兴不起来。那天晚上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就这样保持沉默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节子终于忍不住了,她质问蓬莱俱乐部的村越,那天晚上,蓬莱俱乐部跟吉田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得到的回答是:没事,那天晚上根本就没见着吉田。
节子穷追不舍,继续问道,为什么让我把他灌醉?为什么让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他带到神社去?
“不要有这些奇怪的想法!”村越狠狠地瞪着她说。
节子仍然不肯退缩:“我可以跟警察说说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吗?”
“你可要想清楚了,不管结果如何,你都是共犯!”
节子这才闭上嘴巴不说话了。
这里是节子堕落的分水岭,如果在这时候毅然与蓬莱俱乐部决裂,就不会更深地陷入邪恶的深渊了。
节子心里那个一头是社会正义感,一头是个人的身家性命的天平,已经完全向个人这边倾斜了。蓬莱俱乐部把节子看透了,于是在把她吓个半死之后,又和声细语地对她说,你的贷款可以抵消两百万。
不久,蓬莱俱乐部又向节子发出指示,让她到吉田周作的家去照顾他那卧床不起没人管的老伴儿吉田照子。说是照子在丈夫死了以后生活很困难,让她去帮一把。
“我是市政府派来照顾您的义工。”节子模仿着那些骗人的推销员的口气登堂入室。她为照子擦澡,换洗衣服,晒被子,打扫房间,买东西,做饭……
吉田家在栃木县的今市,节子住在东京都足立区,每隔一天就来一次,一个星期以后,就完全取得了照子的信任。为了排遣丈夫去世之后的痛苦,照子毫不保留地向节子述说了家里所有的事情。
谈话中照子也提到了蓬莱俱乐部,不过她跟已经去世的丈夫不同,她对蓬莱俱乐部那些所谓保健用品的功能似乎不抱怀疑态度,直到现在还盖着100万日元的羽绒被,喝着两万日元一瓶的碱性负氧离子矿泉水,也未察觉到丈夫可能死于谋杀。
寝室的五斗橱上摆着吉田周作的遗像。吉田死后,由邻居帮忙在家里办了个简单的葬礼。节子一看到照片中吉田的笑脸,心就像被锥子扎似的,好几次都差点儿跪下来祈求死者饶恕。
“真羡慕你,身体这么好。”这句话是照子的口头禅,她跟节子同岁,但她连日常生活的能力都丧失了,而节子还可以连续走1个小时的路。除了气压低的时候膝盖会有些疼痛以外,身上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她的胃口特别好,吃牛排,吃油腻的中国菜,从来就没有消化不良过。
“除了身体好以外,别的方面就……”
节子这么说并不是谦虚。一个是卧床不起又被骗钱,一个是身体健康却因高利贷而作恶,到底谁比较幸福呢?
蓬莱俱乐部可不是大发慈悲要节子来照顾未亡人的,他们交给节子的真正使命是把吉田周作的保险理赔金偷出来,因为蓬莱俱乐部为吉田投了旅行平安险,死亡理赔金是4千万日元,但是理赔金只支付给法定继承人。为了夺取这笔巨款,他们才派节子到吉田家的。
节子把可以证明照子身份的健康保险证偷出来,以吉田照子的名义新开了一个银行账户,然后让保险公司把理赔金打到这个户头上,以便将来把存折交给蓬莱俱乐部。
此外,关于吉田以前自己买的保险,节子主动提出代替行动不便的未亡人向保险公司提出支付理赔金的申请。照子对节子千恩万谢,因为卧床不起的她是无法办理领取理赔金的手续的。有了节子的这些善意的举动,照子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丈夫的死是一起保险理赔金杀人案了。
当保险理赔金打到节子以吉田照子的名义新开的账户上以后,节子就从照子面前消失了。她把存着4千万理赔金的存折交给了蓬莱俱乐部。
虽然节子察觉到这是一起保险理赔金杀人案,但她选择了沉默。她已经被蓬莱俱乐部牢牢掌握了。
过了没多久,节子改姓下村,嫁给了一个叫下村勇的65岁的单身男人,也是蓬莱俱乐部的顾客。
这是蓬莱俱乐部安排的一起假结婚。节子所做的,只是每天到下村家里去给他做饭,饭做好以后,偷偷地在菜里或汤里加上一勺无臭无味的白粉。节子不知道那是什么粉,只知道麻木地按照指示去做。
三个月以后,下村死了。
得知下村死了的那个晚上,节子因极度的紧张呕吐起来。为了稳定情绪,她抽起了向来不碰的香烟。抽了一根又一根,结果呕吐得更厉害了。
可是,节子并没有被警察叫去问话。医生为下村诊断的结果是心脏麻痹,事情很快地处理完了。
火葬等事后处理都是蓬莱俱乐部操办的。
财产当然由配偶节子继承。下村的存款虽然被蓬莱俱乐部骗光了,但还有房子有土地。节子变卖了房子和土地,全部交给蓬莱俱乐部,又抵消了500万日元的债务。
节子恢复了旧姓古屋。但她已经完全陷入罪恶的泥沼不能自拔了。
她像一个吊线木偶似的被蓬莱俱乐部操纵着,浑浑噩噩地活一天算一天。
过了不久,她的第二个假结婚的对象出车祸死了。
又过了不久,她介绍给蓬莱俱乐部的一个顾客因偿还不起巨额欠款上吊自杀了。
2002年7月,古屋节子认识了久高隆一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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