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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刺客

        “咦?”蜷在怀仞胸前,那个孩子也看到了那位不速之客,却没有丝毫的惊讶,漆黑的眼睛里露出了欢喜的神情,拉拉怀仞的领子,奇异地笑了起来,“来了。”

        “神,请稍息。”怀仞的眼角扫过那个黑衣少年,淡淡说了一句,小心翼翼地俯身将孩子放回到了白玉座椅上,回身将手按在剑柄上,冷冷看着来人。

        那个刺客有一双冷而亮的金色眼睛,虽然满身是血、却依旧射出不服输的光,手中的长剑滴滴答答的全是血——是幽国人吗?看到那一双眼睛的时候,怀仞冷定如岩的手震了一下。接着他的视线迅速落到刺客手中的剑上,在看到染血剑脊上那一道一模一样的闪电状痕迹时,他几乎忍不住要脱口低呼。

        “怀仞。”耳边忽然传来了声音,叫他的名字。那个孩子坐在玉座上,看着闯入的黑衣少年,忽然轻笑,“眼睛。”

        听到神的口谕,向来无条件服从的剑士却破天荒的迟疑了一下,手已经按上了剑柄,却没有拔出,只是挡在玉座面前,看着这个几十年来第二个闯入离天宫的刺客。

        金色的眼睛……也是来自极北处幽国的人吗?

        剑身上那道银白色的痕迹,是……?

        “眼睛。”身后传来是孩子毫无温度的声音,冷漠无情。

        怀仞一震,不能再想,薄唇一抿,手腕发力、一剑便刺破了空气——他的目标不是刺客的心脏或者咽喉,却是直取对方的双目!

        神说,要这个幽国刺客的眼睛!

        显然没有料到从三千铁甲中破围冲,到了离天宫最深处却还遇到这样的剑士,黑衣少年微微一惊,但身手毕竟矫健,在力战之后还来得及迅速反应,身子陡然如同折断般后仰、避开了那一剑,同时手中长剑直指怀仞的心口。

        怀仞竟然不闪不避,第二剑依然刺向对方的双眼,速度快过闪电。

        刺客喘息着,有些吃惊,然而迅速做出了判断——哪怕拼着毁了一双眼睛,他也要击败面前这最后一道障碍,去到创世神面前!三百年了,天下苍生如入火窟,有多少话想对神祈祷,有多少不平想让神听见啊!自从背负幽国所有人的希望,孤注一掷地闯入离天宫开始,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怀仞看到黑衣少年这般不顾一切的剑法,脸上陡然掠过一丝叹息。仿佛对于少年的剑法洞若观火,他根本不躲,只是微微偏开了一下身子,便精准地避开了对方的攻击,手中薄而锋利的剑轻轻一转,剜向那双冷光四射的金色眸子。

        只是一个刹那,怀仞的剑刺破了刺客的眼睑,而同时刺客的剑也刺破他的铁甲,切入他的心口。然而正如怀仞计算的那样,那一剑在后仰中刺来,在刺破铁甲的刹那剑势已尽,再无法前进一分。

        ——那样的精准,妙到毫巅。

        这个深宫里守护着神的剑士,居然对来人的剑法了然于心到这种地步!看着疾刺而来的剑,黑衣刺客脸色苍白,脱口:“天啊……是你?!”

        金色眼睛的少年看着剜向他眼睛的那把长剑,看着剑身上一模一样的银色闪电状痕迹,目眦欲裂,“怀仞!是你!”

        然而怀仞的手丝毫不缓,薄薄的剑尖刺入刺客的眼角,挑出。血从眼里流出,划过少年英挺的脸,眼里没有任何表情。

        “是你!”刺客直直看着离天宫最深处守护创世神的冰国剑士,忽然大笑起来,身子猛然直起,竟是将自己的眼睛往怀仞剑尖上送去,“拿去!”

        将头颅撞向长剑的刹那,刺客手里的剑也同时刺出,不顾一切。

        显然也没料到对方这样疯狂的举动,怀仞刹那间竟然下意识地撤剑后退——一流的高手交锋,气势稍馁便是败局。刺客的剑转瞬便从刚才铁甲破口处透入,直刺入他心口。他来不及退,感觉心脏陡然一冷。

        然而就在刹那,怀仞手里的剑尖已经挑出了那颗金色的眼睛,完成了神的口谕。

        ——已然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然而,在血从心口和眼眶流出的刹那,仿佛有一种无形力量逼迫,涌出的血珠居然转瞬倒流回了伤口内!

        性命相拼的两人同时都想催加手上的力量,然而发现力量忽然间被奇迹般地从身体里抽空了。身体完全无法动弹,就仿佛连着这个雪白的空间一起,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凝定了!

        眼角的余光里,怀仞看到了那只苍白纤细的小手正缓缓抬起,指住了他们。

        “神。”不明白创世神的想法,怀仞在心底诧异地轻问了一声。

        女童笑了起来,那个表情在孩子脸上显得有些奇怪,她忽然从玉座上消失,在下一个瞬间就出现在两个执剑的人之间,漂浮在半空,低下头,用漆黑的眼睛看着黑衣刺客——那样全黑的眸子,让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黑衣少年额上陡然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难道就是创世神?

        “眼睛。”女童嘴里忽然吐出了第三次低语,轻轻垂下手,用纤细的小手抚摸着刺客已经被刺瞎的那只眼睛。黑衣少年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睛,感觉冰冷的手触摸在他的眼睑上,尖利的指甲划着他被剑刚割出的伤口。

        “眼睛。”孩子的面容上陡然有不相称的萧瑟表情,创世神的手轻轻抚摩着那颗金色的眸子,将它放回破裂的眼眶——在那只纤细的右手抚过的地方,刹那间肌肤复原,血流停止,那滴着血的金色眼珠,重新闪烁在少年苍白的脸上。

        怀仞忽然间不出声地舒了口气——他居然忘了……神之右手是没有杀戮的力量的,最多只能守护和创造。

        “眼睛。”轻轻叹了口气,创世神瞬间回到了怀仞臂弯中,勾着他的脖子蜷在他胸前,回手按在他的心口上——只是轻轻一按,被刺破的心脏陡然完好无损。

        “感谢神。”怀仞按例低声回答。

        他是这个云荒上离神最近的人。离天宫里,他从未想过自己的生命会有什么危险。所以刚才对付这个刺客的时候,不知道是托大还是故意手下容情,他只是以纯粹的剑术来对付这个闯入的黑衣少年,而没有动用任何一种术法。

        金色的瞳子里映出女童空无的表情。然而那纯黑的眼睛没有一丝表情。

        “创世神?……你、你真的是创世神?”被血污的视线重新清晰起来的时候,黑衣刺客看到了面前的孩童,震惊地脱口,“你就是创世神?”

        “对神请使用‘您’的敬称。”那个高大的剑士淡淡开口,一只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却始终握着那把银色的剑,剑尖上刺客的血尚在缓缓滴落,流过剑脊上那道白色的闪电痕迹。

        那道痕迹宛如真正的闪电一样,刺入幽国黑衣少年的眼里,他只觉有烈火在心底燃烧起来,热血如沸——

        和所有遗民一样,他对那个故事耳熟能详。

        五十年前,云荒第十一代剑圣门下最出众的弟子怀仞、冲入离天宫内去见创世神,为天下苍生请命,结果一去不返。据说他杀入了九重门后的神殿,最终却被六长老联手截击,力竭而死。他的家人也一夕之间消失于云荒大地——和怀仞相关的一切都凭空消失了,留下的只有关于英雄的传说,辗转于六国遗民耳侧,激励着一代又一代青年遗民奋起抗争。

        然而他怎么都没有想到,在这个离天宫最深处的神殿里,会遇到传说中的英雄!这个被所有幽国人都认为是死在五十年前的第一剑士,居然成了冰国的走狗!

        “呸!”一口啐在地上,刺客忽然轻蔑地看着面前的男子,冷笑起来,“叛徒——你也配拿这把剑圣门下的光之剑?”

        握着剑的手不易觉察地一震,怀仞没有回答,他怀里那个女童也没有说话,只是用纯黑色的眼睛静静看着眼前这个黑衣刺客,又转过头看看怀仞,嘴角忽然微微浮出一丝笑意。

        “你是剑圣门下?你把九重门外的守卫都杀了,才进入这里的?”怀仞打量着这个浑身浴血、却尚有余力的刺客,微微有些吃惊——冰国守卫九重门的战士个个都非泛泛之辈,无论武学还是术法尚都可独当一面。当年他杀到第九重门前便已力竭,而眼前这个同门剑术造诣显然还不及当年的自己,却一路杀入了离天宫?

        这是为什么?

        “当然。”黑衣少年傲然抬头,轻蔑地看了一眼怀仞。转瞬屈膝对着创世神跪下,流着血的手重重拄到了地上,俯首大声祈求:“第十三代剑圣门下弟子玄锋拼死前来,为六国遗民求见创世神!请神出手,救天下苍生于水火!”

        女童的眼睛眨了一下,没有表情。

        “冰国凌虐遗民,鱼肉百姓,祸害胜于破坏神当年——请神之右手解民于倒悬!”第一次的祈求没有得到回应,刺客玄锋心中陡然一怔,重复了一遍。

        他并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创世神,居然不回应遗民的请求?难道正如遗民悲愤的传言那样:神早已遗弃了六国遗民,只被冰国极尽荣耀地供奉了起来?

        神遗弃了其他种族,只庇佑冰国吗?

        创世神孩童的面貌上依然没有丝毫表情,漆黑的眼睛看着跪在地上的幽国剑士,隐约有猜不透的笑意和冷意。小小的左手勾着怀仞的脖子,右手却藏在怀里。

        “玄锋请求创世神展现神力、拯救六国流离的百姓!”黑衣少年重复了第三遍——那也是他心里的底线——“破天”行动一开始之时,他和那些前往空寂之山的战士就约好:如果神之右手并不回应他们的祈求,那么他便拼了一死,也要不顾一切地弑神!

        就算杀不了神,也要牵制住六长老,让前往空寂之山的战士们赢得时间。

        最后一遍祈求说完的刹那,玄锋的手暗自握紧了长剑,吸了一口气,长身欲起。

        “人是不可能弑神的。”忽然之间,一个声音清清楚楚地响起在空气里,女童微笑起来,漆黑的瞳子看着面前握剑的刺客——那是她说出的第一个完整句子,带着奇异的语调,静静,“你们的人,已经去空寂之山接我哥哥了吧?”

        神吐出这样的诘问,让一直冷定的少年刺客刹那间脸色惨白。玄锋踉跄着后退了三步,几乎握不住手里的剑——神知道?神早就知道?怎么可能……他们六国遗民秘密筹划了那么久,才拟定了这个“破天”的计划。而神,居然在一个刹那之间就洞察了?!

        一方面,作为剑圣门下的他前来帝都拜见创世神,祈求神的保佑,同时也牵引住六长老的视线和精力;另一方面,六国遗民中的精英战士秘密集结、前往空寂之山的祭坛,准备打开封印、借助魔之左手的力量来推翻冰国的铁血统治。

        那样严密的计划,本来该不会被人知晓——而创世神居然洞若观火。

        听到“破坏神”三个字,连怀仞都大吃一惊,脱口:“你们疯了!你们想释放破坏神?”

        “疯子也比叛徒好。”玄锋冷笑起来,看到这个同门的叛徒,少年心里依然是满满的杀气和鄙夷,“是冰国人逼我们的!与其忍受他们的苛政,还不如释放破坏神!”

        “破坏神释放出来了,你们怎么可能控制云荒不陷入黑暗?”怀仞厉声呵斥,“你们妄图和冰国一起毁灭吗?你们要毁掉这个云荒!”

        “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叛徒!”玄锋扬起头,看着这个五十年前的“英雄”——也许是因为留在神之右手身侧的缘故,流逝的时间对怀仞没有丝毫的影响,如今本该是老人的他依然保持着和冲入离天宫时一样的外貌,和面前比他小五十岁的黑衣同门几乎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只是目光中不复有玄锋那样的热血如沸。

        “他当然有资格教训你。”出乎意料的,神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如果不是怀仞,整个幽国和剑圣一门,五十年前早从云荒大陆上彻底消失了。”

        “什么?”玄锋愣了一下,脱口。

        “神。”怀仞似乎不想说下去,微微抱紧了那个女童——他没有想到一直寡言的神今日忽然如此多话,更没想到从刺客闯入到现在、外面的六长老居然没有赶来。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让离天宫的守卫忽然间变得如此脆弱?

        然而苍白的小手撑住他胸前的铠甲,创世神眼睛里浮出幻彩般的光芒,对着那个桀骜骄傲的刺客继续说下去,冷笑:“做英雄是要付出代价的……当年怀仞这个笨蛋和你一样,只凭着一腔热血冲入九重门,力竭被擒。在那时候,整个幽国遗民和剑圣一门、就要有必死的觉悟——可当年怀仞失败后,为何你们还能活得好好的?你想过原因吗?”

        玄锋忽然怔住——这个疑问几十年来并不是没有人提出过,然而始终没有答案。

        遗民们纷纷猜测是怀仞在自知无望的时候早已自刎、冰国人从而无从拷问,所以也没有牵连到族人和同门。然而那分明是说不通的——怀仞的家人在一夕之间消失,冰国显然已经查到了刺客的真正身份。

        然而无论如何,那次轰轰烈烈的刺杀终究没有引起冰国的严厉追究,无论是幽国遗民还是剑圣门下,几十年来依然在冰国的统治下平平安安地活着——境况虽然不可能变得更好,却也没有恶化得无法忍受。

        “苟活也是要有代价的。”创世神漆黑的瞳子里透出冷笑。

        玄锋猛悟,脱口低呼,看向怀仞——怀仞脸色也是苍白,默不作声地抱着女童握剑而立,淡淡看着几十年后闯入离天宫的同门,眼神复杂。那仿佛是面对着另一个自己的感觉,让剑士在五十年后再度陷入了恍惚。

        “我免去了怀仞的罪,将他留在离天宫内——即使是六长老,也无法违抗神的意志。”创世神的眼睛是漆黑的,所以看不到任何表情变化,女童的声音却是不相称的威严和沧桑,“但是人世有自己的平衡规则——作为相应的对策,六长老将怀仞所有家人扣留,监视着幽国遗民和剑圣一门,若怀仞有丝毫异动,血便要成片地流淌。”

        黑衣少年陡然说不出话来,讷讷看向同样握着光之剑的怀仞,许久,终于开口问:“真的是这样吗?前辈?”

        ——幽国遗民和剑圣一门,之所以能活到如今,是因为那个最优秀的前辈多年前便以身事敌?是当年怀仞屈膝臣服于神袛,才换来了族人和同门的平安?

        “我不过是在接受我应得的……”然而怀仞没有承认,只是漠然回答,似乎五十年后豪情热血都已消磨殆尽,“我根本不是什么英雄——那样毫无计划的莽撞只会给族人带来灾难。我不过是在为错误付出代价。”

        “那不是错误!”玄锋忍不住,冲口而出,“那就是英雄!”

        “真的英雄,不会只凭着一腔热血去做没有把握的事情。”怀仞眉梢挑了一下,看向年轻的同门,“至少,该像你们这样有了严密部署、才开始去赴死——我当年不过是一介莽夫,差点害死所有族人和师门。”

        在少年回答之前,女童微笑起来了:“是的。当年的怀仞不过是一介莽夫,在此后的五十年里,他才称得上是英雄——能忍受在离天宫内陪伴我五十年,除了御风,几百年来没有第二人做到。”

        “神。”怀仞叹了口气,对于创世神第一次的赞许不知如何回答。

        ——那还是神第一次开口说这么多的话。过去漫长的岁月里,除了下棋、冥想、练剑和学习术法,他几乎没有多少机会和神说话,哪怕开口、听到的也都是几个字的回答。五十年了,陪伴在这样沉默的奇怪孩子身边,忍受着这样变化无常的脾气、种种匪夷所思的古怪癖好,换了其他人或许早已发疯。

        然而他却在这个时光凝固的地方活了那么多年,甚至得到神亲自的指点、开始修习云荒大地上连六长老都无法得到真传的种种术法——他从来无法想象在那个孩童的躯体里,无所不能的神在想一些什么。

        天意从来高难问,即使那么多年的相伴、始终无法逾越人神的界限。

        但是,不知为何,他的心却并不曾因此而荒芜枯竭,反而渐渐澄澈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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