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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霍布斯鲍姆极端的年代第五章 共御强敌 5

第五章 共御强敌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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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在1936年,甚至到了1939年时,西班牙战争背后的真正意义不但仍然十分遥远,甚至不甚真切。共产国际的反法西斯联合路线,在白费了10年的努力之后,终于被斯大林从他的日程表上抹去——至少一时仿佛如此。他不但一转与希特勒交好(虽然双方都知道难以持久),甚至还指示共产国际运动放弃反法西斯的策略。这项决定愚不可及,也许只能用一个理由解释,就是斯大林向来以不愿意冒任何风险闻名。但是到了1941年,共产国际总算找到一个名正言顺反对法西斯的理由。这一年,德国入侵苏联,美国因而参战——简单地说,对抗法西斯之战终于演变成一场国际性的大战——从此,这场战争不但具有军事性,同时也带有高度的政治意义。美国的资本主义与苏联的共产主义在国际上携手合作。欧洲境内每一个国家——不过不包括当时尚仰西方帝国主义鼻息的依附国家在内——但凡有志之士,不分政治意识,从左到右,只要愿意起来抵抗德国或意大利,现在都因大战而有合作之机。更何况欧洲各参战国家除英国以外,都已落入轴心势力手中,因此这场抗敌志士之战,基本上便属于一场平民之战,或可说由前述平民组成的武装之战。

        欧洲各国地下抗敌运动的历史真相,至今多数依然如神话般成谜。因为战后各国政权的合法地位,主要是建立于战时抗敌的记录。法国的例子尤其极端,因为胜利之后的法国政府,和1940年与德求和并合作的政府毫无任何真实的传承延续。而法国地下抗德组织的力量,一直到1944年依然很弱,其武装力量更差,民众的支持并不普遍。战后的法国,是由戴高乐将军一手重建。戴高乐立国的根基其实是基于一个神话:那就是永恒不朽的真正法国从来不曾接受过战败的事实。他本人便曾说过:“地下抗敌活动,不过是侥幸得胜的纸老虎。”(Gillois,1973,p.164)时至今日,法国纪念二战的原则依然不变:只有那些地下抗敌志士,以及加入戴高乐自由法国部队者,才算是大战的勇士。事实上建立于地下抗敌神话兴起的欧洲政权,并不止法国一国。

        对于欧洲的地下抗敌运动,在此必须先做两点阐明。首先,一直到1943年意大利退出大战之前,地下活动的军事力量很弱,除了在巴尔干部分地区以外,也不具任何决定性的作用,发挥的作用主要是在政治及道德层面。法西斯势力在意大利泛滥二十余年,极受欢迎,甚至连知识分子也予以支持。现在却在1943-1945年间各地普遍动员的地下抗敌运动风潮之下,意大利的群众生活发生重大转变。意大利的中部及北部,便曾兴起一股武装党派运动,10万民众加入战斗,其中45000名不幸阵亡(Bocca,1966,pp.297-302,385-389,569-570,Pavone,1991,p.413)。有了这类运动的光荣记录,意大利人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将墨索里尼的记忆丢在脑后。可是德国民众却没有这么轻松,无法将自己与1933-1945年间的纳粹活动划清界限,因为他们始终团结在他们的政府身边,一路支持到底。德国内部的抵抗人士,主要是一小群共产党人、普鲁士军方保守人士,以及一批稀稀落落的宗教及自由派人士,这些人不是早已于战火中死去,便是陷身于集中营。相反地,一帮法西斯同路人以及被占领国的通敌者,自1945年后便从公众生活中消失了一段时间。一直到对抗共产主义的冷战揭幕,这类人才又重新活跃于西方国家的军事及情报行业,在地下秘密活动中大显身手。

        其次——除了波兰是一大例外之外——欧洲地下抵抗运动的政治路线多向左倾,其中理由十分明显。各国的法西斯分子、极右派、保守人士,这些当地的有钱有势阶级,心里最恐惧的就是社会革命,因此对德国多表同情,至少不会起来反对。而一向在意识形态上属于右派的地方主义者,或那些规模较小的国家主义运动,对德国也心存好感,甚至一心希望从中得利,借着与德国合作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如弗兰德斯人、斯洛伐克,以及克罗地亚等国家。此外,我们也不可忽略另外一个事实,那就是罗马天主教会坚决反共的立场,天生便与共产主义誓不两立。各地虔诚的天主教徒,对教会又一向言听计从。不过,教会中的政治相当复杂,若随便将之划归为“通敌派”也不甚妥。但是就基本立场而言,右派中的人起来反抗法西斯,往往不是其所属政治路线里的常态。比方丘吉尔和戴高乐,就是其意识阵营里的特殊情况。然而话说回来,再死硬的右派传统分子,一旦家国有难,直觉反应自然也是起来武力卫国。若说他们缺乏这种爱国心,当然令人难以置信。

        基于以上种种原因,难怪共产党人士在地下抵抗运动中的表现如此引人注目了。大战期间,欧洲的共产主义运动也因而在政治上有极大收获,其影响力于1945-1947年间达到高峰。只有德国一地,大批共产党人在1933年惨遭逮捕杀害,接下来三年里又不断从事自杀式的英勇对抗,始终不曾恢复元气。除此之外,甚至在那些离社会主义很远的国家,如比利时、丹麦、荷兰等,共产党的得票也比以往倍增,囊括了10%~12%的选票,成为国会第四甚而第三大的势力。法国共产党更在1945年的选举中一跃而成该国的最大党,并首度领先它多年的竞争对手——社会党势力。共产党在意大利的收获更为惊人,战前它们原本只有一小部分核心干部,人数既少,又遭层层围剿,地位非法——1938年,连共产国际也口口声声威胁要将其解散——可是两年之间,在抵抗运动的声势之下,水涨船高,竟然一变而为拥有80万人的大党;到1946年,更几达200万名党员之众。至于南斯拉夫、阿尔巴尼亚、希腊等国,主要是以内部的地下武装力量对抗轴心势力;这类国家的政治党派,便更多以共产党为主要力量。共产党势力之强,连丘吉尔这个对共产党最不感兴趣的人,一旦大局明朗化,也不得不见风转舵,放弃了南斯拉夫的保皇派米哈伊洛维奇(Mihailovic),将英国政府的各项援助转到由铁托领导的部队身上;因为后者对德国人造成的威胁显然比前者大得多。

        共产党人之所以以地下抗敌为己任,其中有两重原因。一是列宁一手策划的先锋党(vanguard party)结构,正是用来提供一批纪律精良又大公无私的革命中坚。他们的唯一任务,就是在行动上发挥最大效率。二是当时极端险恶的形势,如共产党在政治上的非法地位,所遭受的迫害,以及战争本身带来的患难,种种恶劣的环境状况,完全符合当初设计出这一批“职业革命者”的目的,正好让他们大显身手。事实上也正是这一群共产党斗士,“认清了地下抵抗战争一事的可能性”(M.R.D.Foot,1976,p.84)。就这一点而言,共产党人与其余社会主义党派有极大的不同。后者认为,在缺乏合法地位的前提之下——即未经选举,公共议事等合法程序——根本不可能进行任何抗敌活动。而对法西斯的当权,或德国的占领,社会民主党派在大战期间往往销声匿迹,近乎于冬眠。等到战争过去,黑暗已尽,运气好的还可以再度出洞——如德奥两国的社会主义者——挟带着往日旧众的支持重新崛起,准备在政坛上再显身手。这些人士在战时虽然也与抵抗运动有分,但由于基本架构不同的缘由,参与人数比例甚低。更极端的例子则有丹麦,该国的社会民主党派政府甚至在德国占领期间也始终当政,一直到战争结束才下台。虽然在基本上我们假定它们与纳粹并非同一声气,但是这段历史对该党损害甚重,费好多年工夫才重建声誉。

        共产党之所以在抗敌活动中声名大振,还有另外两项因素:其一是共产主义思想本身的国际性,其二则为共产党人为理想献身的无比信念(见第二章)。共产主义思想的国际性质,比起其他任何限于一国一族的爱国要求,更能打动倾向反法西斯的男女民众,并将之动员起来。比方在法国境内,即有西班牙内战的难民成为西南地区武装游击力量的主力——到盟军在诺曼第登陆之前,总数达12000人(Pons Prades,1975,p.66)。此外,还有来自17国的难民、劳工移民,在移民劳动工组织(Main d’Oeuvre Immigree,MOI)的名义之下,为共产党执行了某些最为艰险的任务,如马努尚地下抗敌组织(Manoucime)一书里,有极为生动翔实的记载。甚至连某位政治立场温和的史学家,也称颂共产党人为“勇者之最”(Foot,1976,p.86)。他们的组织训练严密有素,因此能够熬过监狱和集中营的折磨,存活率甚高。但是他们牺牲仍然极为惨重。法国的共产党中央,素来不为人喜欢,甚至连别国共产党人也对其十分厌恶,但是我们也不能因此便完全否认他们自诩为“血肉筑成的党”(le parti des fusilles)——大战期间,至少有15000名共产党斗士,在敌人虎口下惨遭杀害(Jeantouchard,1977,p.258)。共产党对热血男女的号召力极大,尤其是对青年人。在法国和捷克斯洛伐克这类国家里,一般群众很少支积极的抗敌活动,共产党便更显突出。此外,知识界也极受共产党感召。知识分子最能够在反法西斯的大旗下动员起来,他们往往成为非党派抵抗运动组织的核心(虽然这些组织通常都带有左翼色彩)。法国读书人爱上马克思,共产党文化人则主导着意大利的文艺界。这种左翼当家的现象,在两国都持续了一代之久,究其根由,均系受战时抵抗运动所赐。影响所及,不管他们是否亲身加入抵抗行列——如某家大出版公司即曾骄傲宣称,战时社内每位员工都曾拿起武器打过游击——或只是站在一旁默默赞同,有些人、或其家人,事实上恐怕还站在另外一边呢——众人都共同感到共产党那股强大的吸引力。

        不过,除了在巴尔干地区游击势力的根据地之外,共产党在战时一般并不曾尝试建立革命政权。当然,就算有心一试,他们在的里雅斯特(trieste)以西的政治实力显然不足。但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却出在各国共产党矢志效忠的苏联。这位老大哥,严厉禁止众党小党个别向政权问鼎。而那些成功的共产党革命(如南斯拉夫、阿尔巴尼亚,以及后来的中国),事实上都违背了斯大林的旨意。苏联的观点是,不论在国际间或各国国内的行动之上,战后的政治进程,都应该延续战时反法西斯大联盟的架构进行。也就是说,苏联希望在资本主义与共产主义两大系统之间,维持一种长期共存或共生的架构。苏联认为两大阵营在战时的联合将促生一种所谓的“新型民主国家”。随着这些新型民主政权内部不断更迭,日久必将造成社会与政治层面的变革。这种一厢情愿的苏式世界观,很快在现实的冷战长夜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消失得如此彻底,如今大多数人已无复记忆;当年斯大林曾经力促南斯拉夫共产党维持该国的君主政权,而英国共产党也在1945年极力反对解散丘吉尔于战时成立的联合内阁——也就是说,当时将把英国工党送上台执政的大选,竟然受到同为左派的英国共产党极力反对。斯大林当时的诚意不容我们抹煞;他甚至以行动佐证,于1943年和1944两年,先后分别一手解散了共产国际与美国共产党。

        斯大林的心意,在其决策下愈发阐明。他的决策方针,借用某位美国共产党领袖之语,就是“绝不在危及……联合的情况及方式下,提出社会主义的要求”(Broarobin,1972,P.57)。但是如此一来——正如同其他观点不同的革命分子的认识一样——势必与世界革命永远分道扬镳。社会主义将从此局限于苏联境内,除此之外,则不出那些经由各国外交协商,决定交与苏联势力进占地区——基本上多为大战终止之际为红军占领的地带。而且,即使在苏联的势力范围之内,在这些新形态的“人民国家”之中,共产主义的前途也还未卜,无法如火如荼地立即展开。但是历史向来不顾政策设计的本意,却走上了完全相反的一条路——只有一点例外。全球在1944-1945年间的协议之下,一分而成两大势力范围——至少世界上绝大部分地区,都落在这种划分之下——从此楚河汉界,了无变动。30年间,除了偶发的短暂事件之外,双方均不曾越界犯边,两边也都未曾有过任何公开正面的冲突或对立。因此而万幸的是,冷战的人间毕竟没有升温成热战的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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