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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常被描述成小个子。他当然矮,比骑士和他年轻的妻子要矮好多,而且瘦,头大大的,有点方,脸晒成了棕褐色,十分引人注目,浓眉,眼睑厚实,挺括的鼻子下面人中很深,嘴唇丰满,大嘴巴里已经掉了好几颗牙。他们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没打过什么大仗。但是,他的目光,那种饥渴的目光显示有能力全心全意专注于一件事情,一种注定会名扬天下的目光。注意他啊,骑士说——比他年轻的人有没有前途,骑士可是说了算的专家——他会成为英国有史以来最勇敢的英雄。骑士猛然发现其实并没有多大了不起。明星总是明星,即使在合适的量身之作找到之前,甚至是好的角色再也找不到以后,也都一样。三十五岁的上校无疑是颗明星——正如骑士的妻子一样。

        她尽管天生就情感外露,却没看出这一点来。没错,他的抵达令人激动,和骑士一起站在观察室的窗前,看着他指挥的配有六十四门大炮的双层战舰“阿伽门农”号,在可恶的法国对英国宣战仅仅七个月后就壮观地开进海湾,真是令人激动。他短暂的停留一直令人难忘——主要是因为她扮演的角色。他带来了胡德勋爵给骑士的急件。需要那不勒斯军队增援结成联盟保卫土伦,以抵御行进中的共和党军队;在土伦,一支保王党派系夺取了政权;是她为他调到了六千兵力,而当时,骑士从闻风丧胆的国王及其谋士处既得不到肯定的答复,又得不到否定的答复,她通过女人走的通道——后楼梯——得到派兵批准的,她带着请求书,来到国家议会权力最大的发言人的寝宫,王后与外界隔离,正躺着,快生第十六个王子或公主了,她得到王后的支持。他应邀到王宫用膳,荣幸地坐在国王的右侧,骑士的妻子则坐在他的右侧,把他的想法翻译过来,与国王交流关于法国的威胁,又把国王讲的一个冗长的轶事译给他听:国王曾猎杀了一头大野猪,最后发现它有三个睾丸。她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为此,她感到满意。他的来访持续了五天时间。这之后,又来了许多其他贵客。她并没有单单留意他。

        他离开了。时势造就了他。这个时代需要全力以赴者,他们胸怀荒谬的雄心壮志,身材矮小,一晚上所需睡眠不超过四小时。在各种气候的影响下,在颠簸的海上,在摇晃行驶的船上,他奋勇杀敌。现在,他已经打了多次胜仗。战争让他失去了身体的一些部分。装有七十四门大炮的“船长”号,接着又是一艘装有七十四门大炮的战舰,“特修斯”号,成为他的岛屿,他的王国,他的交通工具和他的舞台。五年过去了。他成了一名英雄,那不勒斯统治者心目中那个英雄,那不勒斯的统治者生活在对这个全力以赴的小个子的恐惧之中,他已经接管了一场四分五裂的革命,并将其能量转移到一场似乎是不可战胜的战役中,拥护法国征服欧洲以及推翻所有旧的君主制。他将拯救我们,只有他能拯救我们,王后说。国王同意。代表英国势力范围的这位英国公使只能同意。在过去的两年里,他和这个年轻的上校,现在已经是海军上将,有过多次书信往还,骑士信中讲述了他为了把懦弱的那不勒斯争取过来加入英国的事业之中而作的努力。骑士的妻子也一直在给他写信。她爱赞美,面前就有一个真正值得赞美的人。她需要定期有点儿高兴事。她越来越需要。

        在地中海这个战争之湖飘掠,他简洁地告诉他们,他受的吓人的伤越来越多。

        一切都是简单的、物质的、痛苦的、令人赞颂的。世界由四种元素构成——陆地和水,火力和把人隔开的空气。在他觊觎指挥的许多在战斗编队行列中的战舰中,每一艘都有着响当当的名字、光荣的历史,历经血汗的洗礼,他目前的战舰是装有七十四门大炮的“先锋”号,船上有六百多名官兵。他尽可能不待在他那间布置奢华的海军上将指挥室里。他不分昼夜地在甲板上来回走动。他总能荣幸看见日出日落。他的视野没有任何阻挡。在水上,你总是在动着,即使你自己不动。鸟儿在上面飞过,就像小风筝一样,垂直的云彩构成的画布舒展,倾斜,卷起,绕轴般旋转,在风中弯成拱形,把战舰拽入这种天气之中;移动总是进入这种天气之中。光的循环,职责循环——他全都监管。他极其疲倦的时候,就站在后甲板上,一动不动,让别人看得到他。他相信,看到他站在那里有一种魔力——他已经见过这一魔力在官兵身上发挥作用,不仅仅是在仗打得正酣时——他相信这也让敌人感到害怕。确实是的。

        年轻海军上将的战舰在尼罗河摧毁了法国舰队的消息传到那不勒斯,王后大叫,报仇了。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我亲爱的夫人我开心极了,她写信给她的好朋友,英国大使夫人,后者听到这个消息,他胜利的这个令人欢欣鼓舞的消息时,晕了过去。我侧身倒了下去,受伤了,但这算什么,她写信给海军上将。如果因此上色,我会觉得光荣——不,我可不愿在见到尼罗河的胜利者并且拥抱他之前就上色。

        这位英雄飞快地进入他们的生活。

        一七九八年九月二十二日。率领一队挂着标帜、给人深刻印象的船只组成的小舰队,顶着午时阳光,前来迎接“先锋”号的是皇家大型游艇,由那不勒斯海军上将卡拉乔洛驾驶,遮阳篷下是国王、王后和他们的几个孩子,一条载着宫廷教堂乐师的游艇紧随其后。挂着英国旗的那条游艇上是骑士及其夫人,一袭蓝色和金色这种波旁王朝色彩的华服:一件镶金蕾丝蓝色的连衣裙,饰有金锚的海军蓝披肩,戴了金锚耳环。皇家乐队调准了《统治吧,不列颠尼亚!》的曲调,骑士想着歌词,在微笑。

        每一个它环绕的海岸皆属于你。

        紧随其后的是大约五百条三桅小帆船、驳船、游艇和渔船,它们摇摇晃晃,碰碰撞撞,船上满载大声呼唤、拼命招手的人。皇家成员和骑士及其妻子开始上船时,他们向国王大声欢呼,英雄取下他戴的绿色眼罩,放进口袋里。

        我们的解放者,国王说。拯救者和保护者,王后说。哦,骑士的妻子看见他时叫道,他憔悴,不断地咳嗽,他的头发施了粉,但太长,他空洞的右手袖子用别针别在他的军装的胸口,那只盲眼上方是一道红伤口,这个位置他在尼罗河战役中被一颗葡萄弹的碎片击中。哦!她随即靠着他倒了下去。

        她倒在我怀里,这是个非常动人的场面,英雄在给他妻子的一封长信里描述了他受到的隆重的接待:海湾停满了欢迎他的船只,旗帜飘扬,礼炮齐鸣,圣埃尔莫堡防御墙上的加农炮在城市上空发出轰隆声,他上岸时,身穿天鹅绒、镶有饰边的衣服的人群发出欢呼声,一阵又一阵传到他的耳旁,并跟随着他走过一条条街道。他不戴眼罩时,太阳光刺痛他那只眼睛,而那不勒斯阳光灿烂。不过,幸福的夜晚来到了,放起了绚丽灿烂的烟火,最后英国国旗和他名字的首字母划过天空,在一片漆黑的广场上人们堆起了篝火、跳起了舞。下层民众对我的欢迎真的非常感人。骑士的官邸亮灯三千,举行盛宴,海军上将卡拉乔洛亲自出席表示敬意,他很开心,一直坚持到宴会结束。

        他的右臂痛,紧挨着他右肩的那只幻肢开始发作,他受到阵阵咳嗽的折磨,他发烧。他一直强忍着,他讨厌抱怨。他一直都瘦小,但他刚毅。他知道如何去忍受难以忍受的东西。生病就像是一个浪涛。你必须坚持住,它就会过去的。即使是截肢的疼痛,连一口朗姆酒都没喝,加上因为医生的不称职而带来的额外的疼痛,就和残肢化脓三个月一样,就连这个也不过是一个浪涛而已。

        像摇动痛苦之舟的浪涛一样——那只小船把英雄划离他决没有机会打的那场仗。他下船时是一名右手英雄,挥剑指挥水陆两路夜袭西班牙要塞;他右肘被葡萄弹击中,他仰面倒下,不省人事,他的手下焦急万分,调转载着他的那只船,朝海湾驶去,希望在他失血过多而死去之前到达那艘旗舰。他苏醒过来,撕扯着他肩膀附近的止血带,这时候,他们正经过他的一只快艇,快艇被水下击中,正在下沉,他坚持要停下来,救出幸存者——更多的浪涛打来,又过了一小时他们才到达黑乎乎的“特修斯”号,正摇晃着抛锚。他朝本来要扶他的人大发雷霆,放开我!我还有双腿,还有一个膀子!他把一根绳子绕在左臂上,把自己拖上船,叫来医生截掉右臂,从上面一点,就从止血带那里截下,半小时后,他就站了起来,严厉而沉着地向他的旗舰舰长发布命令了。

        现在他是个左手英雄了。

        比起上个月在尼罗河战役中装有八十门大炮的“霹雳”号舰长来,他的勇敢又算得了什么,前者被英国排射炮弹击中,失去了两只膀子和一条腿。这位杜皮伊特朔尔斯舰长不准别人把自己抬下去,他叫人从厨房拿来一桶糠,命令把他没在里面,一直没到锁骨,继续指挥进攻,又长达两小时,一直到血流光,人失去了知觉。他伸在那桶被血染红了的糠外面的脑袋说的最后的话是恳请他的官兵把战舰沉没而不投降。这才是个英勇的人!英雄赞叹道——他的英雄世界为英勇,以及极大痛苦的英勇承受力留着一个巨大的、必要的位置。

        同时,也为胆怯留有位置:“霹雳”号的船员看到他们舰长的头再也不会说出什么,两天后,就把战舰开到射程之外,向英国胜利者投降了。但是,让自己的敌人成为懦夫,这难道不正是一个英雄的目标吗?

        英雄是要坚忍克己的。英雄对他渴望荣耀这一点也是不隐瞒的。一个牧师的儿子,不苟言笑,九岁就死了妈,他十二岁就参加了海军,满脑子装着来自书本的高尚榜样;他喜欢引用莎士比亚,把自己看成豪斯伯:英勇、鲁莽、热心肠,不过结局不是那么悲惨……因此,羡慕荣誉。他不认为自己轻信、虚荣。他钦佩勇猛、坚定、慷慨、坦率。他想证明自己。他不想令自己失望。他意在成为一名英雄。他希望值得赞扬,他希望获得勋章,被人记住,青史留名。他想象自己以半身肖像,以基座上,甚至是广场上一根高高的柱子顶上的一尊塑像而出现在历史画册中。

        他曾经希望自己个子能更高些,但他喜欢自己身着军装。他在英国有个妻子,一个他出于爱而娶的寡妇,对她,他认为自己是忠诚的,上一次见她是在一年前他被送回家,以便从那马虎进行的截肢手术中康复。他欣赏她高贵的性格和她衣着打扮方面的品位,他认为她同意做他的妻子让他很荣耀。他把他的继子乔赛亚——范妮和她第一任丈夫生的惟一的孩子——带着出海,每周都给她写信,告诉她这个年轻人所取得的进步和存在的不足之处。他不再指望有自己的孩子了。他的声名会确保他的名字流传下去,他的丰功伟绩会是他的后代。

        截肢才两天,他就开始训练自己用左手快速写出可以辨认的字了,当然,他发现很难不一直注视着那个新动物,他的左手背——它让他觉得就好像是别人在写他的信和急件。

        他不想去感觉虚弱,迄今为止,他还从未感觉到过虚弱,甚至在船上也一样,医生按照他的指令做的时候,他也没此感觉。也许他从未觉得虚弱,那是因为没有哪个人真正安慰过他,或者把他视为一个受苦之人。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宣布他不要被看作一个孩子,他强壮,没人该为他担心,他在那里是要为他们担心的;从此以后,他父亲、兄弟姐妹、他妻子便都信了他的话。人们希望相信他;这是成为明星的一部分。

        他向骑士及其妻子表示他希望住在旅馆里。他们不会同意这种事情。他被安排在这个英国全权公使公馆中最好的、楼上套房的床上。他恳求骑士的妻子别为他忙碌。他所需要的一切就是独自待一会儿,他会康复的。巨大的房子被布置成意大利式的,比同样规格的英国公馆的仆人多,这种情况在一个落后的国家是可以想见的,但是,很多护理的事情她坚持事必躬亲,她母亲帮帮忙。他刚刚被放到床上就晕了过去,一醒过来,便听见卡多根太太的乡下嗓音,看见她那种乡下的行事作派。呃,好啦,别怕,我不会弄痛你,让我抬起你的肩膀……他记得他妻子每天给他处理伤口时向后退缩的样子,记得她看到通红通红溃疡的残肢时惊吓的样子。与此同时,骑士的妻子把一扇扇窗子完全打开,向他描述海湾、卡普里岛还有远处冒着烟的那座山的美轮美奂的景色,他知道,骑士对这座山特别感兴趣。她跟他讲宫廷里的是非恩怨。她给他唱歌。她抚摸他。她给他剪左手指甲,用牛奶清洗他那可怜的受了伤的额头。她前倾身子为他洗梳头发时,她腋窝的味道就和橘子味儿一样,甚至更香甜,像百合花;他还从不知道一个女人身上能散发出这样的味道。他一直闭着眼睛,用鼻孔吸入这味儿。

        她似乎非常钦佩他,他对此很享受。

        和所有人一样,他知道她的故事:堕落女人,收容进了骑士的保护伞,成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妻子。但是,她有一种热情和率直,这在宫廷王室决不可能找到。有时,她问些问题,而有教养的女士是决不会问这样的问题的。比如,她问他做了什么梦,这是个相当无礼的问题,可他喜欢。问题在于他什么梦也没做,做了也根本记不住,只是些模糊记忆——关于交战、喧哗声还有流血和恐惧。有一个梦他最近做了好几次:他梦见自己双臂齐全。他会在战斗打得正酣时站在甲板上,沉着冷静,右手握着小望远镜放在一只眼前面,朝哈代舰长招着左手;这一幕逼真极了,与打仗时的情况一模一样,也完全可以就这样画下来,除了一点,因为已经再也不可能这样了(他不记得他的眼睛是不是也恢复了),他知道这肯定是个梦,他会努力使自己醒着。但他不能讲这个梦。它听起来会像是恳求同情。

        他试着编织一些梦。对一个英雄来说合适的梦。我梦见,他说,我在爬一个大楼梯。要不就是:我梦见,他说,我站在一座宫殿的阳台上。要不就是,由于担心这些梦听上去虚荣心太强:我梦见自己独自一人,在山谷,在一大片全是花的田野上徘徊。还有……(讲下去!)……我梦见策马奔腾,我梦见我在越过薄雾笼罩的湖面,我梦见自己在出席一场盛大宴会——不,这听起来太无趣了。

        一个人到底梦见什么?难道他忘记怎样和一个漂亮女人交流了吗?讨厌!该死!他都不如一头野兽。他长期以来考虑的都是地图还有战术还有加农炮的准备就序还有天气还有地平线和战线,有时也想到在里窝那的那个女人,还总是想到拿破仑,现在想他右臂的疼痛,这条失去的手臂,可怕的疼痛。

        尽管累了,还有点发烧,但他愿意再努力一下。

        我梦见我在一家剧院——不。我正梦见我进了一座城堡并发现一间密室——不对。我现在记得,是的,我是在悬崖上,下面是滔滔的洪水——不对。我骑在海豚背上横渡大海,听见一个声音在喊我,是美人鱼的声音——不对。我梦见,我梦见——

        她肯定猜出来他在编造,为了让她开心。他不会认为这些梦令人相信;它们听上去像一幅幅图画。他不介意编这些梦。他只希望编得更好些。他在寻求一种充满诗意的方式……

        讲述过去,或者描绘过去时,不说真话、不全说真话,有时是可以接受的。有时是必要的。

        根据当时的历史题材画作的标准,画家必须保留人物更高的真实,而不是诉求字面的,即低等的真实。画伟人,画家必须努力描绘的是人物的伟大。所以,举个例子,拉斐尔之所以受到赞扬,是因为把门徒从身体到举止都画成高贵的模样,而非他根据《圣经》经文所猜测的那般猥琐且笨拙。“据说亚历山大五短身材;一个画家不应该这么去再现他,”乔舒亚·雷诺兹爵士宣称。伟人没有猥琐或者粗俗的外表,不会是残废或者瘸腿,也不是斜眼,或者有个大肥鼻子,或者一头难看的假发——如果他有,那么,这些也都不是其精华部分。人物之精华才是画家应该展示的地方。

        我们喜欢强调英雄的平凡。精英人物似乎是非民主的。我们感觉受到呼唤伟大所造成的压迫。我们认为对荣誉或完美感兴趣是一种精神不健康的标志,并下结论说,取得巨大成就者,他们被称为过度成功人士,将他们过于雄心勃勃归因于养育中的一个缺陷(不是管得太少,就是管得太多)。我们想要钦佩,但认为我们有权不被吓倒。我们不喜欢感觉在一种理想面前低人一等。所以,离理想远点,离精英远点。只有健康的理想才获得承认——那些人人都可以追求的,或者自在地想象自己拥有的理想。

        一条美人鱼!

        什么,亲爱的长官?

        他肯定是睡着了一会儿了。她温柔地看着他。

        有点儿尴尬,他低语,我刚才跟你讲完了吗?

        讲完了,她说,您当时在一座皇家城堡里,国王和王后正在为您举行一场盛大宴会,过几天如果您身体好了,我们想要为您举行这么一场盛大宴会,庆祝您的生日,并表达这个衰退却美好的国家对因您的勇敢而振奋起来并获得拯救所怀有的永远的感谢。

        我当然身体很好,他说,还想试着站起来,可一声呻吟,又昏倒在床上。

        她爱看他睡觉,左手放在大腿间,像个孩子似的。他看上去显得瘦小而且脆弱。她忍住了小腹的疼痛,她很高兴她能说“我们”——我和我丈夫,我和王后:我们感觉,我们钦佩,我们关心,我们感谢不尽,我们会向您表明我们多么感激。她做到了。

        一周后是英雄的生日,这一天,骑士的官邸似乎前所未有地富丽堂皇、灯火通明,在英雄生日这一天,这座官邸变成了一座庆祝他辉煌胜利的圣地。

        就像他儿时的一个白日梦,人人都在喊他的名字,向他致敬,人们一次又一次提议为他这个保王大业的救星干杯,他举起了酒杯。正如他想象的那样——只不过他是用左臂把杯子端起,他的右臂疼痛,有烧灼感,他仍然有点发烧,他还感到有些恶心,也许是因为酒的缘故。他一般是非常节制的。

        他高兴地看见了女士们的笑靥和华服,骑士的妻子身穿蓝绸长袍,魅力四射,他还看见了那些五颜六色的礼品;尤其是他看见他的名字、他名字的首字母、他的脸——在枝状大烛台上、花瓶上、大奖章上、胸针上、浮雕宝石上、饰带上——他脸转向哪儿,哪儿就越来越多。在过去的这几个星期,他的主人让当地的陶器厂忙着加工生产。他还有他们还有英国侨民还有停泊在海湾他舰队的军官吃饭的盘子、高脚酒杯上都印刻了他名字的首字母。八十位客人饭后去了舞厅,加入骑士和他妻子邀请来参加舞会并用晚餐的另外两千宾客,饰有他大名的丝带和圆形小徽章被分发给每个人。他每样拿了八份,悄悄地塞进他的右袖口,准备回去送给范妮和他父亲,还有他的一些兄弟姐妹,让他们看看他获得了怎样的荣耀。

        您好吗,亲爱的长官,骑士的妻子挽着他的手臂朝舞厅走去时,低声问道。

        非常好,非常好。

        他觉得非常眩晕。

        巨大的房间中央,吊灯灯罩下,竖着某个由英国国旗和他自己的蓝色军旗覆盖着的高高的东西。有那么一刻儿,他产生了一种荒唐的幻想,以为这是“先锋”号的一根桅杆。他朝它走近,这时,骑士的妻子还挽着他的手臂。他真想他能在上面靠一会儿。

        别靠在上面,她说。似乎她能猜出他的心思。这是个让人惊奇的东西,您知道,但它不太稳固。我们可不想让它倒下!

        然后,她离开他,到了骑士身边,骑士站在那些乐师边上。舞会即将开始,他想知道他怎么办才好。他不想让人看见他坐在那里。但是,舞会又还没有开始,因为乐师们已经演奏起《天佑吾王》,骑士的妻子上前一步唱了起来。她的歌喉是多么美妙啊!她仿佛赋予那耳熟能详、鼓舞人心的歌词新的活力,然后,是的,他听见了他的名字,千真万确。“名人录里第一人,”她在唱。

        偌大的舞厅里几千人开始鼓掌欢呼,他脸红了,她一遍又一遍唱着这首新歌,邀请所有人和她一起唱,他们齐声唱着他的名字、赞美他。接着,她和骑士朝他走过来,她从吊灯灯罩下面桅杆样的东西上扯下罩在上面的旗帜,露出一根柱子,上面刻有那个征服者的“我来我见我征服”的名言以及尼罗河战役中的舰长的名字。这时候,喧闹声平息下来,他的战友,几乎全都在场,走上前去,紧紧抓住他的一只胳膊,为他们能有在他手下服役的特殊荣幸而恭恭敬敬地再次表达他们的谢意。骑士站在柱子边致简短的欢迎辞,把他比成亚历山大大帝,欢迎辞快结束时,骑士的妻子插话,大声说道应当为他塑一尊纯金的雕像,放置在伦敦中心,国内那些人如果明白他们应该多么感谢他的话,就应该这么做——他感到自己身上罩着光环。接着,其他许多人簇拥到他周围,对他微笑,还有些人抚摸他,就像这里的人现在会做的那样,大家笑啊笑啊。哦,要是他父亲和范妮能见到他这一刻,该多好啊!

        他转过身朝骑士致答谢辞,感谢这一盛大的庆祝活动。您令我深感荣幸,他这样开场。

        是我们感到荣幸,骑士说,这时候,是他挽住了英雄的手臂。

        接着,乐师们开始演奏,英雄朝骑士的妻子走过去,以为她期望他在四对方阵舞中当她的舞伴。不,不,不是要跳舞,她必须明白,而是试图表达他的谢意。

        骑士以自己的方式沉迷于这位年轻的海军上将,一如他妻子以她的方式一样,他开心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个时刻是多么辉煌啊,恰似月蚀之后。所有漆黑的东西现在似乎都绚烂多彩、光芒四射。他担心也许很快他就不得不丢弃他的房子和里边所有漂亮、动人的物品,他的房子——现在是英雄正式的住处——面向未来,也拥抱过去。

        他曾想过,他在国外的乐园在陷落。那年的头几个月里,因为国际反法联盟似乎在瓦解,所以,那不勒斯在屈从于法国的意志。面临的第一个屈辱是不得不接受加拉先生就任新大使,正是此人宣判了路易十六的死刑。接着就是颇有影响的反法首相被赶下台,取而代之的是个亲法的首相。与此同时,拿破仑的军队长驱直入,而这位年轻的英国海军上将还在地中海游弋,无望地寻找着机会与法国舰队交战。

        骑士不恐慌,恐慌可不是他的性格。话虽如此,法国军队已经控制了教皇之都,假如他们开始从教皇之都一路挺进半岛,某天早晨他就会得知他们已到了那片燃烧的土地的那一边,正沿海岸上行。他和妻子以及他们所有的英国客人(总是有客人)仍然有时间逃离;这个他不担心。但是,他真担心他的财物的安全。宝贝东西也总难保护——偷盗、火灾、水灾、丢失、处理不当、仆人和雇员们的疏忽、阳光的杀伤,以及战争,对骑士而言,战争主要意味着故意破坏文物、抢掠、没收。

        每个收藏者都受到所有会带来灾难的难料之事的威胁。这意味着每件藏品——其本身就是一座岛——都需要一座岛。蔚为大观的收藏品每每会激发出有关储藏和妥善保管方面的气势恢宏的想法。佛罗里达南部有个不知疲倦的收藏家乘坐美国最后一列私人火车,踏上他的购买之旅,他在热那亚得到了一个巨大的城堡来存放他数量巨大的装饰品;一九四九年中国国民党把中国大地上当时所有可以携带的艺术杰作(丝绸画、小型雕塑、玉器、青铜、瓷器和书法作品)包在稻草和棉花里,打包带到台湾,把它们放在一座大博物馆边上从一座山中挖空的地道和地下室里,专设地方陈列他们的这些战利品极少的一部分。大部分储藏地都不必设计得这样奇怪,或者搞得像堡垒似的才安全。但是,藏品存放在一个让人感觉不安全的地方,就是一个永远的焦虑之源。收藏之乐受到丢失之幽灵的侵扰。

        也许没必要逃离那不勒斯。谁知道呢?但是如果有必要,那么,积累了三十年的藏品可不是容易打包、装箱、运走的。(一生漂泊的犹太人成不了大收藏家,除了能成为大集邮家。很少有什么大藏品能背在人背上的。)骑士觉得,在纸上详细记下他的收藏,做个——第一次——完整的清单,是明智的。

        这绝对不是他的第一份清单:收藏者是积习难改的列清单者,所有喜欢列清单的人其实都是或将会是收藏者。

        收藏是一种永不魇足的欲望,一种对物品所怀有的唐璜式的征服欲,其中,每一次新的斩获都激发出一种新的精神膨胀,并产生那种记分、记数额外的愉悦。假设某处没有某人一个汇总达一千零三个的总账目(如果有个总管来不断更新则尤佳),那么,征服的容量与不倦就会失去它的一些意义和滋味,余暇时对这一分类账目的美滋滋的思考会抵消性欲旺盛者必须要经历、又奋力与之抗争的欲望的耗尽。但是,对于物质与精神占有的精力旺盛之辈来讲,开列清单可是一项更为精神层面上的事业。

        清单本身即一种收藏,一种升华了的收藏。一个人并非一定要真正拥有物品。知道即拥有(对那些手头不够阔绰的人来讲,这是件幸事)。以这一形式——清单的形式——来对它们进行思考,便已经是一种认领、一种占有:列出清单就是对它们进行估价,把它们分出等级,就是宣称它们值得记住、值得渴望拥有。

        你喜欢的:你最喜欢的五种花、五种香料、五部影片、五款车、五首诗、五家宾馆、五个名字、五种狗、五项发明、五个罗马皇帝、五部长篇小说、五名男演员、五家餐馆、五幅画、五种宝石、五座城市、五个朋友、五座博物馆、五名网球手……就五种。或者十种……或者一百种。因为,无论你原先定下什么数目,中途,你总会非常希望你有一个更大的数目供你摆布。你全然忘记你有那么多你喜欢的东西。

        你已做的:你与之上床的每一个人,你到过的每一个州,你到过的国家,你住过的房子或公寓,你上过的学校,你有过的车,你养过的宠物,你有过的工作,你看过的莎剧……

        世上有的:莫扎特二十部歌剧名,或英国国王和王后的名字,或五十个美国州府名……即使是开列这类清单也是欲望的一种表达:渴望知道、渴望看到它们排列好、渴望记住。

        你真正拥有的:你所有的CD、你的瓶装酒、你的初版本书刊、你拍卖购下的老照片——这样的清单充其量不过是认可了占有欲,除非,就像骑士的情况这样,你购置的物品处于危险之中。

        他要知道他有什么,既然他可能丢失它们。他要永远拥有,至少以清单的形式拥有。

        对骑士而言,这是个营救使命。但是,尽管这一动机令人不快,他还是相当期待这一任务的来临。看看他收集的每件物品,把这些物品按照某种顺序摆放好,确定他的每件藏品的种类、数量、优点,还有,对了,阙如的状况:这会是一种愉悦,也是一种辛劳,给人快感的辛劳,这件事他不会委托家里的任何人代劳。

        从通向下面楼梯的大厅开始,他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从一个楼层下到另一个楼层,从一个记忆转到另一个记忆(全在那里),后面跟着他的两个英国秘书——奥利弗和史密斯,他们记下他大声说出的任何话;加埃塔诺拿着一根细蜡烛和一把卷尺也跟在后面,跟在后面的还有一个小侍从,端着一张凳子。他还从未以这样混乱的方式来看他的房子,像个陌生人可能采取的方式——一个卑躬屈膝的保管员、一名沉默寡言的财产估价员,或者是觊觎艺术珍品的外国暴君的一名恃强凌弱的全权大使。他印象深刻。他花了近一周的时间才列好清单;因为他磨磨蹭蹭、昏昏沉沉的。接下来,他回到书房,花了一整天时间把清单整理出来。日期是一七九八年七月十四日,两个月前,是用他那随意不过还能辨认的笔迹记在手写本上,写了好多页,然后用淡红的皮革作封面装订好,放进书桌抽屉锁好——除了他收集的火山矿石、鱼骨架和别的自然奇观,其他的都记录在这里了:两百多幅画,包括拉斐尔、提香、委罗内塞、卡纳莱托、鲁本斯、伦勃朗、凡·戴克、夏尔丹、普桑的作品,很多都是喷发中的维苏威火山的水粉画,他拥有的他妻子的十四幅肖像画,花瓶、雕像、浮雕宝石,一直到地下储藏室里的最后一只枝形大烛台、石棺和玛瑙灯,略去了那些一眼就会看出是从皇家发掘物中非法获得的收藏品。

        这就是这个夏天的氛围,那不勒斯在等着法国人冲下半岛,骑士幸运地能够早早地预料到他已经熟悉的特权生活的结束(这不是庞培,也不是赫库兰尼姆),他列了个清单,开始考虑如何将他最最珍贵的财产运走。

        他那无可匹敌的朋友赢得了对法舰队的伟大胜利,所以,危险已经转向,这无疑是对两年前法国入侵意大利的遏制的开始——在他生日的当晚,他们在这里为此庆祝。骑士做出了安排,要把他藏品的一大部分送回英国:他收集的第二批古花瓶,比他第一次回国探亲时带回去卖给不列颠博物馆的要大很多,也精致很多。他的代理商和仆人在极其小心翼翼地把这些花瓶打包,过几天就会装箱,装上停泊在港口的英国军需船。如果就因为法国占领的威胁减弱了或者(甚至更糟)共和党人暴动平息了,便取消这样的安排,那会是愚蠢的做法。让这些花瓶到英国出售,他已经决定。我需要这些钱。钱,总是一种需要。那是收藏循环的基础——因为收藏是个循环,不是一种进展。其勇敢出现在循环的最低点,此时物品抛出去了,收藏者又得从头再来。他憧憬着新一轮花瓶收藏的快乐,甚至比这批收藏还要多,以此来自我安慰。

        他盼望重新开始。

        骑士下到了码头,监督着把他的一箱箱宝贝装上“巨人”号。英雄仍旧躺在床上,但感觉有力些了。他在写信时,卡多根太太给他端来了汤,骑士的妻子坐着陪他。在给他兄弟——和他们的父亲一样,他也是个教区牧师的信中,他讲述他打的一场场胜仗,并表示了忧虑,担心他的为国效劳被忽略。尽管会有嫉妒,但荣誉必须给我,他写道。(他在希望因尼罗河胜仗而受封子爵。)他给范妮的信甚至更为直白地吹嘘了。就像骑士的妻子,这么多年来一直给查尔斯写信,并在信中直接重复她听到的对她的表扬,英雄也向他妻子一字不落地重复人们对他的赞语。人人都赞美我。连法国人都尊敬我。他们很相似,伤残的英雄和充满活力的女主人——他们俩身上都有一种孩子般的东西,骑士注意到了,并受到触动。

        人们在街上跟着我,呼喊我的名字。他现在不再卧床,是骑士的妻子陪他去王宫与国王和大臣们会谈,陪他去港口,那里需要他亲自去解决他的士兵和狡诈的那不勒斯人之间的争端;我为我们伟大的客人做全程发译,她写信给查尔斯说。她坚持不懈地同情理解他的种种兴趣和他的世界。她和他所有的军官交朋友,并且把他们的担心告诉他们那令人敬畏但心烦意乱的海军上将,以引起他的关注。她这个热切的学习者现在又多了一个身份,不知疲倦的母亲般的角色,她帮那些年轻的海军候补少尉写信给他们远在英国的心上人,她试着教乔赛亚跳加伏特舞。乔赛亚告诉她,是他在船上把救命的止血带绕在他继父的臂膀上的,闻此她倾过去吻了男孩的双手。她给英雄的妻子寄送礼物,并附诗歌颂他的赫赫战功;消息传来,他只被授予男爵这个最低爵位,尽管有两千英镑年薪,她匆忙给范妮写了封信,对英国海军部的忘恩负义表示愤慨。

        骑士也写信给英国外交部,抗议对英雄的不重视。他们最喜欢单独在一起。一天晚上,在大客厅里——这里挂了骑士拥有的四十幅画——他们上演了日常家庭的一幕。骑士为英雄演奏大提琴,他妻子唱歌。在某一刻,骑士努力想平息英雄因国王的优柔寡断而引起的恼怒,而骑士的妻子则怀着一种深深的幸福感看着。你无法指望这样的人会改变,骑士说。只有上帝才能让他们明白面前的灾难,英雄大声说道,他的左手不停地打着手势,当他变得更加激动时,他右臂的残肢明显地在那个空袖子的顶头抽动。她深情地注视着骑士,后者在继续含蓄地讲述国王令人惋惜的智能缺陷。她专注地盯着英雄,她的热情包裹着他,带着一种颇具疗效的温暖。接着,他们仨漫步到露台上,眺望维苏威火山,最近这座山一直出奇的平静。有时,骑士走中间,他们一边一个,就像他的两个成长中的孩子,他们完全就是他孩子的年龄。有时,她走在中间,(比她矮的)英雄走在她左边——她能感觉到他那靠着她身体的失去的手臂的热度——(比她高的)骑士走她右边。骑士继续给英雄讲些当地关于这座山的种种迷信说法。

        英雄应该长什么样?国王呢?美人呢?

        这位英雄,这个国王,这位美人,他们全都没有雷诺兹会认为的合适的外表。这个英雄看上去不像个英雄;这个国王看上去或者说行为举止从未像个国王;这位美人,天哪,不再是美人。说白了:英雄残疾了,牙掉了,疲惫不堪、形销骨立,小个子一个;国王大腹便便,一脸疱疹,大鼻子;这位美人,因为喝酒而变粗壮,现在人高马大,三十三岁的她看上去已不再年轻。只有骑士(贵族、朝臣、学者、有品位的人)符合理想的标准。他高个儿,修长,五官端正,浑身完整无缺;尽管在历史题材画宇宙中四个未来公民里他年龄最大,但他是身体状况最佳的一个。

        当然,这跟他们没关系。有趣的是,那个时代期望绘画表现一个理想的外表,尽管我们远离那个时代,我们声称发现丑陋与生理缺陷的存在会令人心存仁慈,但是,在身体变形与不再年轻的人互相之间还多情浪漫,在他们(如我们所说,愚蠢地)理想化的时候,我们认为还是值得解释一番的。

        他们三人组合似乎非常自然。骑士的生活里有了个新的年轻人,与其说是外甥,还不如说是儿子。他妻子有了个可以钦佩的人,她以前从来没有这么钦佩过哪个人。英雄也有了他从来没有过的这样的朋友;优雅的老骑士的赞美让他真心愉悦,他那年轻的妻子的热情和关注让他激动得难以自持。除了越来越深厚的友谊让他们兴高采烈之外,他们还一致认为他们是一出伟大的历史剧中的演员;把英国,还有欧洲,从法国的征服、从共和制中拯救出来。

        英雄感觉恢复得很好了,准备回到海上。有快件和信要写,给在英国的大臣和有头有脸的朋友写,给地中海的其他英国海军中校写。要与那不勒斯大臣会面,与国王两口子会面,还要和已被罢免但仍有势力的反法首相会面。波旁政府永远都在开会,讨论是否勇敢地面对法国人,骑士则极力主张他们派遣军队去罗马,英雄急于希望那不勒斯参与到这场冲突当中,由此而成为英国的一个公开盟友(即成为英国的军事基地),他对这一计划的支持颇具影响力。一旦这一判断失当的远征获得批准,那么,就要检阅部队,所有这一切都是在一种爱国主义的情感氛围,一种自视甚高、挫败、焦虑和对舞台上大多数本地演员不加掩饰的蔑视这种感觉中进行……正如一个星球帝国的代表在一个有着极其腐败和好逸恶劳传统的遥远的南方总督辖地一路挣扎时总感觉到的那样,在这么一个地方,他们在试图极力主张军事价值和抵抗敌对的超级大国的必要性。

        他的上司传话来,期望他和他的海军中队前往马耳他。从一次无果的国家议会会议回来,他写信给圣文森特伯爵,说他几乎都等不下去了,他要马上启航,离开这个充满小提琴手、诗人、妓女和恶棍的国家。但他不想离开骑士和他的妻子。

        经过三周的逐渐康复和极度崇拜后,十月中旬,“巨人”号带着骑士的花瓶驶往英国后几天,英雄也启航驶往马耳他,寻找时机与敌方进行新的交战。国王因为知道他会率领军队在多石的罗马中部他的王宫里待一阵子,便先来卡塞塔打猎。骑士也搬到了卡塞塔,走之前吩咐可以开始将他的画作打包了——只是以防万一,只是以防万一。他妻子在那座大宅子里,每天给英雄写信,告诉他多么想念他。晚上,骑士在外面打了一天猎,目睹了一天的血腥回来,在信上加上附言。

        每天猎杀动物无数令国王兴致高涨,他在盼望着一身俊美戎装,率领军队,一马当先。王后的精神一点点消耗后,部分聪明才智尚存,她开始怀疑这次远征是否明智。是骑士的妻子,正如她在给英雄的信里所写的那样,说服王后别灰心丧气的。她明确地指出马上进攻是为上策:王后、她丈夫还有她的孩子们被带向断头台,让她记得因为没有勇敢地抵抗到最后一刻,把她的家人、她的宗教信仰和她的祖国从杀害她妹妹和法国王族的贪婪之辈的手上拯救出来而蒙受的永久耻辱。你因该看见我了,骑士的妻子写道。我站了起来,像你那样伸出左臂,发表了一场精彩的演讲,亲爱的王后哭了,说我是对的。她经常坦率地说到他失去的手臂,因为英雄不是那种人,希望你绝口不提什么截肢或者伤残:一个眼睛瞎了的女人告诉你你看上去很棒,她夸你穿的红衣服,一个独臂男人大声说昨晚他听歌剧的时候不停地鼓掌。英雄每天晚上回到他的舰长室,给他两个朋友写信,一封封信里,他也说到他失去的手臂。我要写的信很多,要有两个手臂才写得完,他说。写信常让我疲倦。但除了再次见到你们俩这种无上的幸福,每天我除了指望写信给你们的快乐,别的什么都不指望。他感谢骑士的妻子鼓舞了王后的士气。他一再说他是多么想念他们俩,多么感谢他们的友谊,他的感激之情难以言表,他们给了他超过他应该得到的荣耀——似乎以前就没有人对他好过——和他们一起生活后,了解了他们的爱,结果,弄得他不想和任何其他人在一起了,和他们分开,现在这个世界似乎是个荒原,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回来,再也不离开他们。我也爱卡多根太太,他加上一句。

        英雄又病了,需要人护理,所以,三周后,他回到卡塞塔他朋友的身边。从那里,英雄和骑士的妻子各自给他妻子写信。她写信谈英雄的健康状况,并给她寄更多的诗和更多的礼物。他则在每周一信中,告诉妻子说,除了她本人和他父亲,他把骑士及其妻子看作是这个世界上他所拥有的最亲爱的朋友,我住在这里就像是这家中的儿子。骑士对我好极了,对我讲解许多有趣的科学问题,他妻子是女性的荣耀。我从未在哪个国家见过能与她媲美的女人。

        又过了两星期,大家都得回那不勒斯了;一支由三万两千名毫无作战经验的士兵组成的部队从那不勒斯北上向罗马进军,队伍由一名不称职的奥地利将军指挥,国王是有名无实的统帅,在应征士兵中包括骑士的独眼向导——巴尔托洛梅奥·普莫。骑士和他的妻子与欢送英雄的人群一起走下码头,英雄要率领另外四千官兵攻下中立的里窝那,切断罗马和占领了北半岛大部分地区的法军之间的通讯联系。

        英雄不无担忧地注意到,骑士看上去相当虚弱,背也弓了起来,他妻子脸色苍白,显然是在努力表现得非常勇敢的样子。尽快回到我们身边,骑士说。头戴更多的桂冠,他妻子说。

        几小时,她给了他一封短信,但让他答应上了“先锋”号才打开来看。他吻了一下短信,把它放在胸口。

        一条小船要把他带到他的旗舰上,上了小船过了一会儿,他便打开了短信。

        纸上是她可爱的笔迹:一连串对他安全的祝愿、他们永恒友谊的声明、感激之情的表白。但他变得越来越贪。他想要更多的——某种更多的东西。她会不会对他说她爱他?但她一直都告诉他,她,她和她的好骑士是多么地爱他。再多一些。他的士兵划着船,把他送往“先锋”号的时候,他热切地翻到最后一页,把他已看过的、被浪花溅湿的几页纸紧紧夹在双膝之间。再多一些。啊,写在下面呢。

        在里窝那别上岸鬼混。亲爱的朋友,如果我说那座城里他们没有让您舒服的东西,您可得原谅我。

        他眨眨眼睛。这么说,结婚这么多年他惟一一次荒唐的行为,她也听说了;他知道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四年前和“船长”号在里窝那,他遇到一个迷人的女人。这个女人嫁给了一个冷酷且对妻子不闻不问的丈夫,一个海军军官。他可怜她,然后就喜欢上了她,认为他会爱上她——爱她五个星期。

        他笑了。如果他亲爱的朋友吃醋了,那么,他知道她爱上他了。

        一群傻瓜!一群傻瓜!他一直就是个傻瓜,骑士没有想到过。尽管骑士是第一个相信波旁政府能够建立一支军队并上阵作战,足以迎战法国,但是,他还是不习惯责备他自己。

        英雄已经尽责了,他把他的部队部署在里窝那,他在此三天都很纯洁。但是,英雄怎么可能想到法国竟会允许罗马被那不勒斯人攻陷?

        两年前和法国签订了一个和平条约(闹剧!羞辱!耻辱!王后勃然大怒),两西西里王国正式成为中立国,国王及其顾问——精明地,他们以为——没有对法国宣战。这次远征,他们宣称,不是针对法国。它只是对来自罗马民众——受着九个月前雅各宾狂热分子强加给他们的共和政府的折磨——呼吁恢复法律与秩序的兄弟式的反应。二月份以来占领了罗马并在其支持下宣布罗马共和国成立的那名法国将军谨慎地把他的兵力撤到城外几英里处。那不勒斯军队不费一枪一炮占领罗马之后,国王威风凛凛地进了罗马城,他认为场面就应该这么壮观,到了他的住所——发尔尼斯府邸,下诏令,让被共和党人驱逐出去的教皇回来,然后开始享受起来。两周后,法国对两西西里王国宣战,法国军队开始掉头向城里挺进。

        国王听见法军转回消息的当晚,他便脱下他在王宫里穿的王袍,换上一件非常不合身的、比他肥胖的体型小好几个尺码的平民衣服,就这样乔装打扮回了家。那场耻辱的惨败——那不勒斯对罗马的占领——仅仅又持续了一个星期。英雄预言,如果进军罗马失利,那么,那不勒斯便败了。他的预言是正确的。

        大多数那不勒斯官兵在国王之后、队伍整齐的南下法军到达之前,就垂头丧气地回了家,这时,骑士派人去找普莫。他一直为他担心。他小兵一个,是不是完成任务后还活着,还是脑袋挨了一枪,倒在了战壕的什么地方了?话传回来说他的向导还没有回来。骑士听了与其说是沮丧,还不如说是不相信。难以想象托洛,他幸运的托洛,竟然没有像他对付过那么多危险那样,知道如何对付这次危险,可其他在发生的事情正是他害怕的事情。

        国王在诅咒、哀叹,在胸口画十字。王后一反她颇具见地的常态,最近变得几乎和她丈夫一样迷信,正在小纸片上写出祈祷文,写完就塞进胸衣,要不就吞下肚子。她对身边所有人声称,只有那不勒斯军队会在数量超过敌方、达到六比一的情况下逃脱,她一直都清楚,懒懒散散的那不勒斯军队决不可能守住罗马。每天早晨墙上都贴了反王室的标语:法国人在打过来,以及,为了得到他们的保护,那种他们给予罗马爱国者的保护,雅各宾支持者在露面。国王极其忠实的臣民——城里的穷人——刷出共和党标语,并在王宫前的大广场上集合,要求辟谣,有谣传说王室成员将即刻逃往巴勒莫。他们根本不在乎他们的外国王后,但是,他们要他们敬爱的国王留下来,他必须向他们承诺他会留下来。出来,现身,乞丐国王!国王只好出现在阳台上,王后在他身边,以向群众表示他们仍然在——他会留下来与法军作战、保护他们——而王后遥望广场,仿佛看到断头台在原先为“世外桃源”的地方竖了起来,赶紧眨眨眼睛回到现实。人人都盼望英雄能来拯救,他必须立刻带他们撤离。是死,是活,都在英雄的掌控之中。

        除了骑士的妻子,王后不会同意把王冠和她的钻石,以及近七百桶金条和金币(约合两千万英镑)交托给任何人。这些物品在夜间运到英国全权大使的宅邸,重新打包,加盖英国海军大印,然后送往港口,装上英雄的旗舰。是骑士的妻子发现并探明一条已被人遗忘的地道,从皇宫通向附近一个小海港,凭借这条地下通道,其余可以携带的皇家财产,包括卡塞塔和那不勒斯宫殿里最名贵的画作和其他贵重物品,以及波蒂奇博物馆中最重要的藏品,还有王室的服装和亚麻织品,统统都装入衣箱、货柜、保险箱,由英国水兵背上停在海湾的商船;每件货物上都附了王后的一张条子。

        骑士的妻子,精力旺盛、敢作敢为,穿梭在王后和自己的家之间;在家里,她和母亲监督着将衣服、亚麻制品和药品分门别类——女人就该知道如何打包,而骑士则吩咐把文化类物品装箱:他的信札和文件、乐器和乐谱、地图和书籍。能够从包装活中腾出来的仆人则带着骑士的妻子手写的条子,来到所有英国侨民家,让他们开始打包装箱,准备好在接到通知的当天就离开。

        骑士回到了书房看书,努力不去想他周围正在发生的事情——书籍的主要用途之一。

        幸运的是,两个月前,他便运走了所有的花瓶,三百四十七幅画作也大多包装好了。整个意大利收藏界都生活在拿破仑这个欲壑难填的艺术劫掠者的恐怖之中,他威逼他征服的一座座城市上缴画作和其他艺术品作为战争税。帕尔马、摩德纳、米兰和威尼斯各摊派上缴二十幅精选出来的杰作;教皇下令奉上梵蒂冈的一百件宝藏,全都是为这个过去的七月在法国首都举行的“意大利收集之科学与艺术物品捷报录”入城仪式而准备的,这是在骑士列好他的清单两周之后举行的,当时,装着包括梵蒂冈的《拉奥孔雕像》和圣马可教堂四匹鎏金铜马在内的无价之宝的长长队列走过巴黎的林荫大道,以正式的形式呈交给内务大臣,然后运往卢浮宫。

        他的画作法国人一幅也不会得到。但是,他收藏的火山矿石、他的雕像、铜器和其他古玩怎么办?只有一些他能随身带。到末了,做一个收藏家是怎样的一种负担啊!

        他有时候梦见他站在一场大火中,动弹不得,迟疑不决,不知道吩咐仆人救哪些物品。现在,损失之梦成真了。但是,逃离战火总比陷于火山喷发要好,一旦碰上火山喷发,他就只好身穿睡衣就冲上大街,一样东西也不拿,否则,想要带出来一些物品的话就会为流淌下来的熔岩所困。他能带许多物品。但带不了全部。而每一件都是他的宝贝。

        人们感到气愤——英雄认为把他的船开到海湾更远处,在那不勒斯枪炮的射程之外,这会审慎些,他们现在停泊在此,在汹涌的波涛中上下颠簸。在十二月二十一日这个又冷又下着雨的晚上,他率领三艘驳船靠了岸。到了王宫,通过那条秘密地道,把国王、王后、孩子们,包括他们的长子、他的妻子、新生儿和奶妈、御医、王室牧师、猎场看守主、十八个侍从侍女一干人带到海港,领着他们爬过岩石,过浪涛汹涌的海水,来到“先锋”号。骑士和他妻子还有岳母,为了不让人知道他们逃离,那天晚上还去参加了在土耳其大使官邸举办的一个招待会,他们从那里悄悄溜出来,步行到港口。在那里,他们登上他们自己的驳船,那些挑出来陪他们的下人看到他们终于松了口气,尖叫着欢迎他们。料想得到,骑士的英国秘书似乎也和那不勒斯人一样过度紧张:管家、两个厨师、两个马夫、三个男仆,以及几个侍候骑士妻子的女仆。法蒂玛,她的新宠——一个漂亮的科普特黑人,尼罗河战役中获得的一个贞洁的战利品,英雄把她送给了骑士妻子——看到女主人时,马上啜泣起来。另一条驳船载了两西西里王国的两位前首相、奥地利大使、俄国大使,以及他们的家眷和仆人,跟着他们驶入刮起的大风之中。

        英雄希望第二天清晨出发:因为海神尼普顿的三叉戟在戳进他脉搏怦怦直跳的残肢,一场风暴即将来临。但是,国王不允许“先锋”号起锚,要等他的七十只猎犬从卡塞塔带过来,上了等着开往巴勒莫的另一只英国船才行。国王甚至都不愿意把他的猎犬委托给一艘那不勒斯船,他站在“先锋”号甲板上,兴奋地和骑士聊着他们要在西西里打松鸡,这时,海军上将卡拉乔洛则在“桑尼塔”号甲板上来回踱步,忍受着他最后的耻辱。王室不仅选择由英国海军上将送他们,而且他们的财产连一箱都没有委托给那艘那不勒斯旗舰。最后,在第二天傍晚,“先锋”号才获准冒险离开海湾,驶入浩淼的大海。“先锋”号是跟随而非率领一支小舰队,它包括英雄的舰队中的另外两艘战舰;“桑尼塔”号以及另一艘那不勒斯战舰,它的大多数士兵已经弃船而去,现在由英国士兵操纵;此外,还有一艘葡萄牙军舰;几艘商船,上面有两名红衣主教、许多那不勒斯贵族家庭、所有的英国侨民和法国侨民,其中许多是从法国革命中逃离的贵族,还有大量的仆人,以及骑士及其随从的大多数财物。

        在王后坚持要随她一起走的所有那么多的箱子里,她没有想到放床上用品。骑士的妻子注意到后,马上把她的让了出来,卡多根太太为国王铺好床,他就睡了。骑士的妻子握着王后的一只手,两人坐在一只旅行皮箱上,里面有王室储存的六万达克特。她最小的孩子,六岁大的卡洛·阿尔贝托,躺在船舱角落里的垫子上睡着了,看上去不太正常,在喘气、叹息。离开王后之前,骑士的妻子抹掉了他的眼屎,把他苍白、黏糊糊的脸擦干。年龄大些的王室子弟在外面倾斜的甲板上,英国海上劳工在船上紧张而忙乱地来回奔忙,准备抵抗风暴的袭击,这帮子弟跟在他们身后,还挡在道上。他们着迷于这些水兵脸上、脖子上、二头肌和前臂的刺青以及未治愈的坏血病溃疡。

        到了第二天早上,风暴变得非常猛烈,船的每一次颠簸似乎都更为剧烈。浪涛猛烈冲击船身。空中的帆被呼呼地刮起。船身的栎木裂了,在嘎吱作响。水兵互相咒骂。成人乘客在做着人们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多半会做的喧闹的事情——祷告、哭泣、开玩笑、双唇紧闭地坐着。英雄仍然在甲板上,他宣称在他的航海岁月里,他还从未见过如此凶猛的风暴。骑士的妻子拿着毛巾、端着盆,从一个船舱跑到另一个船舱,帮助生病的乘客。骑士待在他们的卧舱里,吐到胃里什么都没有为止。他想从一个瓶子里喝口水,但发现他的手在发抖。

        对盲人来讲,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突如其来的。对受到惊吓的人来讲,每件事情都来得太快。

        他们是来找你的,要带你去行刑队、绞刑架、火刑柱、电椅、毒气室。你必须站起来;但你站不起来。你的身体充满了恐惧,沉重得动弹不得。你希望自己能站起来,带着尊严从他们中间走出你囚室打开的门;但你做不到。于是,他们只好把你拖走。

        要不就是,它即将来到,是要降临在你,你们还有其他人身上的;铃已经打过,或者警报已经拉响(空袭、飓风、滔滔的洪水),你已经藏身在这一囚室般的地方,尽可能地远离危险,同时也远离那些受过专门训练应付紧急情况的人,不挡他们的道。但是,你并不觉得更安全;你觉得被困住了。没地方可逃,即使有,你的四肢也因为恐惧而极其沉重,你几乎动弹不了。这和你从床上移到椅子上、从椅子上移到地板上的沉重是不同的。你在怕得或冷得瑟瑟发抖;你根本就无法做任何事情,除了竭力做到不要更加害怕,如果你一直一动不动,你就假装这就是你决定了要做的事情。

        骑士不能确定对这场风暴他最介意的是什么。也许是不得不挤在这昏暗不明、狭窄、发出叮叮当当碰撞声的船舱里——世上最小的船舱。也许是他湿漉漉的衣服和寒冷;天非常冷。也许是嘈杂声:木板震动时以及船底撞击时木板发出的嘎吱声,还有那可怕的开裂声,很可能是一根桅杆断了;那爆炸声,肯定是上桅帆被刮成了碎片;还有风暴的呼啸声,以及人们刺耳的哭喊声。不,应该是令人作呕的味道。所有的舷窗和舱口都紧闭着。这艘船比一个草地网球场稍宽一点,长度是它的两倍,六百多船员之外又增加了五十名左右的乘客,整个船上仅有四个厕所,全都不能使用。他想吸进些寒冷、刺骨、纯净的空气,但是,冲进他鼻孔的却是恶臭的肠子里的气味。

        如果他在外面,他就能见到并勇敢地面对;船提起来、向前颠簸,然后在两堵高墙般的黑浪之间往后掉下去。他怕死吗?怕,怕这样死去。如果他颤抖的双腿能够走过打滑的过道,那么,到甲板上去会好一些。他已走出船舱想找他妻子,沿着浸没在几英寸的寒冷的海水、粪便和呕吐物中,晃荡的又窄又倾斜的走廊慢慢走着,然后右拐。这时,他举着的蜡烛灭掉了。他怕迷路。他渴望他的阿里阿德涅来安慰他——朝他抛个线团。但他不是特修斯,不,他是困在迷宫里的弥诺陶洛斯。不是英雄,而是怪兽。

        他扶住黏滑的墙和粗糙的导绳让自己站稳,回到他那极小的船舱。那蜡烛灯还点着。他关门的当口,船猛地倾斜到一边,令人作呕,他被甩得撞到墙上。他滑倒在地,抓住床架,靠在上面,这个惊吓,还有他胸骨上的刺痛让他直喘气。灯摇曳着。他猛烈地晃过来荡过去。每件家具都被甩到地上,但他没有。他闭上双眼。

        女算命师曾说什么来着?呼吸。

        处方:你伤心时,你独处时,没有别人来时,那么,你可以召唤神灵来陪伴你。他睁开眼。埃夫罗西娜·普莫现在就和他一起坐在这个船舱里,关切地点着头。托洛也在,所以,他在从罗马撤退途中被一名法国士兵砍死的说法是不真实的。托洛正托着他的脚踝,让他保持平稳,不让他跌倒。埃夫罗西娜在抚摸他的额头。

        别怕,大人。

        我不怕,他心想。我是受到了羞辱。

        他已多年没见埃夫罗西娜了。她应该年纪很大了,但她看上去比他多年前第一次见她的时候还要年轻。他心想这怎么可能呢。托洛看上去也很年轻,不是陪他登山陪了二十年的那个半闭着一只眼、留了胡子、肌肉结实的小伙子(甚至他都不那么灵便了),而又是曾经的那个睁着一只乳白色眼睛、瘦弱而敏感的男孩子。

        我要死了吗,骑士低声问。

        她摇摇头。

        但是船要翻了。

        埃夫罗西娜告诉过您什么时候。您还有四年时间。

        只有四年时间了,他心想。这可不算太长!他知道,他应该感到宽慰。

        我不想这样死掉,他郁闷地说。

        接下来,他注意到——此前他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呢?——埃夫罗西娜正拿出一副扑克牌。

        大人,我给您看看您的命。

        但是,他几乎看不见他抽的牌。他能看见的就是某个上下颠倒的人。是我吗?他心想。这船翻转颠簸的架势,我感觉我仿佛是颠倒的。

        是的,是阁下。请注意看这个被绞死的人脸上超然的表情。是的,大人,是您。

        骑士,一个双手反绑,头朝下,右踝绑在木绞架上倒挂着的人?

        是的,当然是阁下。您已经把自己的头先扔进虚空之中,不过您很镇定——

        我不镇定!

        您有信念——

        我没有信念!

        他把这张牌研究了一会儿。但这意味着我要死。

        不是这样——接着她叹了口气,这张牌不是您以为的意思。大人,请带着超脱的眼光来看。她忧伤地笑了。大人,不仅您不会被绞死,而且我向您保证您会活着去绞死别人。

        但是,他不想听牌的事情。他要埃夫罗西娜分散他的注意力,将这场风暴变成墙上的一幅画,让黑墙变白,还他空间,抬高天花板。

        风暴再次猛击船身,他听见从甲板上传来一阵撞击声和叫喊声。又一根桅杆断了?船更厉害地向一边侧倾。船马上就要翻了,他能感觉到。托洛!空中将开始灌满水。托洛!

        这个男孩仍然在那里,按摩着他的双脚。

        我无法镇定下来,他咕哝了一声。

        大人,掏出您的手枪,您就会感到安全些。是托洛的声音。一个男人的忠告。

        我的手枪?

        托洛给他拿来旅行箱,里面有他总会随身携带的两支手枪,埃夫罗西娜则帮他擦掉额头上的汗。他把枪拿出来。他闭上眼睛。

        感觉安全些了吧?

        是的。

        两个陪他的人就这样离开了他,他一手一把枪,尽管风暴突然转向,狂吹猛刮,但他尽力握紧枪保持平稳。

        骑士的妻子刚刚离开奥地利大使的船舱,埃斯特哈齐亲王一直在呕吐并做着祷告,就在这时,她吃惊地意识到她已经几个小时没看见骑士了。她沿着极其拥挤的通道,朝他们的船舱走去。

        她推开门,看见他端坐在箱子上时,大感欣慰;可她看见他一手举着一支枪,又顿感惊恐。

        哦,这是干什么!

        咯咯、咯咯、咯咯,他说,声音鬼一般沉闷平板。

        什么?

        我喉咙口海水的声音,他喊道。

        在你的喉咙口?

        在船上!在我喉咙口!我感觉船在沉的那一刻儿——他挥舞着两支手枪——我就准备朝自己开枪。

        她抓住震颤不已的门框,盯着他,直到他移开目光,不再挥舞手枪。

        咯咯、咯咯,他说。

        对他的恐惧与痛苦,她充满了怜悯之情。他嘴巴看上去是肿的。但她没有像她在船上安慰那么多其他人那样冲过去安慰他。她第一次不是他的。也就是说,第一次她希望他不是他——一个愁苦的老人,因呕吐而虚弱,因恶臭以及人畜众多、缺乏所有的礼仪秩序而极为不快。

        这船不会沉,她说。有我们了不起的朋友掌舵它不会沉。

        过来坐我身边,骑士说。

        我过一小时回来。王后——

        你的衣服弄脏了。

        最多一小时我就回来。我保证!

        她做到了,那个夜晚,是平安夜,风力减弱了。她对骑士好言相劝让他来到甲板上,观赏美景:利帕里群岛一座座活火山,斯特龙博利和武尔卡诺,正闪烁着向空中喷发火焰。他们站在一起。咸涩的海风吹打在他们脸上,火山的火焰照亮了星星点缀的天空。

        看,看,她低声说道,手臂挽着他。然后,又领着他回到舱内,埃夫罗西娜和托洛还逗留在那里。

        她离开骑士让他睡觉,她已决定只要还有哪里需要她,她就不上床睡觉。黎明时分,她回到舱里叫醒骑士,带他来到外面到处散落着碎片的甲板上。海面恢复了平静,火球般冉冉升起的太阳把满帆映成了玫瑰色,那两个前来安慰骑士的鬼魂开始逐渐消失。她给他看一封她今天凌晨四点收到的短信,当时她正在王后的船舱里想方设法再把烦躁不安的卡洛·阿尔贝托哄着。短信是英雄给她的,上面说他希望能荣幸地邀请到骑士、她本人以及卡多根太太中午到海军上将的船舱里和他共享圣诞大餐。多美的一个早晨啊,她说。

        宴会在进行之中,筋疲力尽的英雄一口都没吃,感到恶心的骑士试图吃点,那两个女人(卡多根太太只睡了一个小时)在尽兴地吃,就在这时,有人一阵敲门、撞门、打门,打断了他们吃饭。是王后的一个女仆,她哭泣着,恳求骑士的妻子快去王后的船舱。卡多根太太说了声对不起,就跟她女儿去了。她们到的时候,只见王后和一个医生弯着腰看着那个小男孩。看,王后哭着说。他死了!孩子在翻白眼,他在抽搐,两个颤抖的拳头握得紧紧的,大拇指深深地掐入掌心。骑士的妻子把孩子抱在怀里,吻他冰冷的额头。

        抽搐是恐惧常见的一个后果,医生说道。等到这个小王子苏醒过来,意识到已经风平浪静……

        不,骑士的妻子大声喊道。不!

        她摇晃着在变僵硬的孩子,王后则抱怨自己命苦,卡多根太太往他牙齿间塞了块毛巾,擦去他嘴上的白沫。水手的喊叫声告诉他们已经看到巴勒莫了。巴勒莫!随着孩子一次次发作的间隙越来越短,骑士的妻子把他更紧地抱在怀里,摇晃他,和他一起呼吸,仿佛她能够将他的呼吸和她联在一起似的,同时,又哼唱她儿时的英国圣歌。当晚他死在她怀里。

        午夜过后不久,“先锋”号就抛锚停泊。一小时之后,困倦哭泣的王后便和她的两个女儿和若干仆人上了一只小船。国王拒绝离开,一直要等到他的西西里臣民在华丽的码头组织了像样的欢迎仪式才下船;他以前从未到访过他的第二首都。

        骑士的妻子想陪王后,可她又担心英雄上午要她帮忙当翻译。

        她筋疲力尽。现在最好睡上一觉。

        翌日中午时分,在喧闹而好奇的人群的欢呼声中,在齐发的震耳欲聋的炮声中,国王上了岸。海军上将则站在后甲板上肃穆地看着,两个朋友一边一个。他心情不好。尽管除了那个不幸的王子外他保护的所有人都平安活着,但是,这次感觉不像是他的一次胜利。先行离开那不勒斯的其他战舰和二十条商船——非常不舒服却平安无事地运送了大约两千名难民、国王最宠爱的仆人和猎犬,以及王后的女仆——已经早一步到达。风浪只袭击了他的船,旗舰。三根上桅帆折断了,主桅和帆缆严重损坏。他感觉受到了不必要的连续打击。也许,他只是疲惫不堪而已。骑士的妻子完全清醒,她对自己在紧急情况下的表现感到很满意——她的表现得体,她只想着别人——很高兴地看到保王党人群壮观的场面。她在经历一次冒险行动。她感觉不用负责任。她真希望他们能在船上再多待一会儿。骑士站在他们俩中间——风暴肆虐期间他曾是其中一员的鬼魂三人组,现在被由他、他妻子和他们的朋友组成的真实三人组取而代之。他觉得头晕目眩,好在不干呕了,这让他松了口气,他急不可耐地要再次踏上陆地。他们相互祝贺对方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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