坷垃叔这一天没有按时回宿舍来。罗宁到“信访办”去找,人家早已经关门了。他又在附近的街巷找了找,仍未见人。他突然想到老人是手持拐杖走到这座城市来的,那么也很可能再手持拐杖走回去。想到这里他感到心头一阵灼痛,就急急地朝前奔跑起来。
到哪儿去找呢?
天就要黑下来了。罗宁跑在路上,不断地责备起自己来。他想他不该老是让老人一个人去那儿静坐,可是他又没有别的办法——老人非坚持天天告状不可,而他又必须上班……他焦急中突然想起个办法:回宿舍把他们几个都喊出来,大家分头去找一找!他赶紧往宿舍跑了……
推开门,竟是艾兰一个人坐在床边,见他进来了,急忙站起来问:“告状那个老大爷没回来吧?”罗宁说对呀!他在哪儿?艾兰说她下班时见一个老头子坐在市委大院门口,好多人劝他都劝不走,她问他是从罗宁那儿来的吧?老人家又像点头又像摇头,呜呜噜噜也听不清。她不放心,就跑来了……罗宁说那肯定就是了。
他们向市委跑去。
果然有个老头儿坐在大门前面,望着一片暮色,盘腿坐在那儿。他的身边就是那根拐杖……他们扶起老人,一遍遍劝说着,老人才肯挪动步子。老人说:“一个月!一个月!……”罗宁开始不明白:老人刚住了一个多星期啊。后来他突然想起坷垃叔是一步一步走来的,这才明白过来……他搀紧了老人家。
宿舍里的火绳早已熄灭了。这使罗宁想起老人会是一天没有吃饭,就让艾兰给老人做饭。他给坷垃叔点了艾棵火绳,又对在嘴上把它吹旺。满屋里都是艾香了。
坷垃叔吃着饭。艾兰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像一个主妇那样地料理饭菜了,当她点燃了一个小煤油炉,在自来水龙头上涮着刀铲时,心中竟然一阵幸福和激动。坷垃叔吃饭时,她就在一边看着。
坷垃叔吃过了饭,站起来,一动不动地看着罗宁和艾兰,嗓子低沉地说一句:“我告姜洪吉啊!”
罗宁和艾兰点点头。
罗宁给他点着了烟,看着他满意地吸了一大口……罗宁的眼睛有些湿润。
“黄沙淤过来,又淤满哩。我就用土筐往外提,一筐一筐……咳,咳咳!……”
“你听听,他就这样说,没人能听明白。他走了一千多里。就为了来说这几句话吗?”罗宁难受地对艾兰说。
艾兰稍稍有些惊讶地看着老人。她说:“是不是坷垃叔就是来告‘黄沙’呢?‘姜洪吉’也许是黄沙的别称——乡下常有很多古怪叫法,比如管月亮叫‘婆婆’……”
罗宁被她新奇的推断惊住了。他久久地望着她。但他还是摇摇头:“‘姜洪吉’是人名,他们的村头儿……”
坷垃叔吸着烟,看着两个人说:“一个月!黄沙又淤满了……”
罗宁劝说着:“坷垃叔,你来一趟多不容易啊,不用急,我们一边找人,闲下来一边陪你玩玩、看看。我们还要进戏园子……”停了会儿罗宁又说:“我已经多少年没有回老家了。我放假的时候一定回芦青河去。你还领我上河湾,到柳林里逮鸟……”
罗宁有些神往地看着坷垃叔:“小时候你领我穿过柳条行子,你趴在里面不出来,我急得哭了。蝈蝈一叫,我又去逮蝈蝈了。可你又在那边唱了。一边是蝈蝈叫,一边是你唱,我不知到哪边好……坷垃叔还记得你怎么唱吧?还记得吧?……”罗宁看着老人,轻轻地哼起来:
垃叔听着这歌唱,慢慢把烟杆儿从嘴里拉出来,一动不动地举在腮边。他的眼睛望着窗外,僵住了一般。这样停了一瞬,突然那只举烟杆的手剧烈地抖动起来,满是胡须的嘴巴张开,张得老大,啊啊地也唱了起来。老人的词儿吐不清,只是唱着:
坷垃叔坐在小床上,瘦干干的身躯硬硬挺立,头颅昂着,那双眼睛显得焦干焦干。这歌声一句也听不明白,又好似清清楚楚的。这像歌唱吗?这像哭诉啊,呜噜呜噜的老年人的哭诉啊!
不,这还是歌唱啊,歌声无比悲怆。老人把几十年的日子全唱进去了,谁说听不清词儿?壮年时候一声呐喊,震得屋梁也呜呜嗡嗡。什么时候听不清词儿了呢?这悲怆的歌声啊,唱得人心里颤颤,心里酸酸……
罗宁低着头,转过脸去。他再也不想听了,不想听了。他只在心里问,歌声可以代替告状词吗?歌声可以代替一个老农民的起诉书吗?
艾兰听着听着有些惊惧,她像求救似的尖声喊道:“罗宁!……”
罗宁也像坷垃叔一样地望着窗外,他望到了什么呢?罗宁!
坷垃叔不唱了,汗水突然顺着额头,顺着松松的颈肉流下来。老人大口地喘息,手里的烟锅松松欲脱……艾兰开了窗户,递过一个毛巾。她劝老人歇息吧,歇息一会儿。
坷垃叔看着艾兰,重新咬住烟锅了。他吸着烟,眯上了眼睛。他咳着,咳着,疲倦地仰卧在床上了。
罗宁一直望着窗外。罗宁!
艾兰走过去,吻了吻他的英俊的额头。罗宁轻声问一句:“你听过这种歌吗?”
“没有。”
罗宁沉思着:“我们俩的差异也许就在于:我从小听过这种歌,而你没有……”
“也许真是这样……”
“我们的生活太安逸了。我们没法儿去经受一种心理上的苦难历程。我们太不了解苦难了,艾兰。我一想起坷垃叔一辈子是怎么熬过来的,就感到自己太渺小!……我想了想,我有时忙忙碌碌的,与坷垃叔他们的幸福没有丝毫关系。我为我的庸俗感到难堪。想到这里,我也就明白一点了,明白我们之间的矛盾实际上牵涉到了一些非常严肃的问题。我也讲不清楚,不过我只知道不能够跟你妥协……我们实在不是一点脾气性格上的差异,实在不是。我们有些地方是根本不一样的。我好像明白了这么一点点……”
艾兰抽泣着:“我今天也明白了。我知道我们的分居意味着……最后的分离……”
罗宁的手在她光滑的头发上抚动着,摇摇头:“不是这样。如果我坚信自己是个无私的、真诚的人,或者坚信自己是在向那个目标前进的人,那我就敢和你生活在一起。我知道我十分爱你。我几天不见就想念你。但我最终会战胜或者消融你身上的另一些东西——那时候,我就会感到一种特殊的幸福……”
艾兰擦着泪花:“也许……你最后会得到那样的一种幸福……”
罗宁从坷垃叔的荷包里捏出一撮烟末来卷了,点上吸了两口,咳嗽来。他不得不抛了这支喇叭烟。他坐在了坷垃叔的小床上:“我们分开这段时间,有那么多人来‘关心’。‘好心人’可真多。这也说明了好多问题。咱们的事隐隐约约触动了好多人心底的那根弦吧……我们把什么给丢失了,可是我们这一段儿在不停地寻找……”
“我们都在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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