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姆·帕克希尔手持扫帚,不停清除蓝色的火星尘埃。
“我们来喽,”他说,“是的,长官,看看那儿!”他的手指向某个地方。
“看看那张招牌。萨姆热狗!好看吧,埃尔玛?”
“是啊,萨姆。”他的妻子回应道。
“真是好样的,我居然做了这么大的转变。如果那些第四次探访的弟兄可以看看我现在的样子,该有多好。其他人都还在当兵,四处奔走的同时,我已经开始创业了,难道不值得开心吗?我们会赚大钱的,埃尔玛,赚大钱哟。”
他的妻子端详着他,良久不发一语。“怀尔德舰长最后怎么了?”她终于开口问道,“就是把那个自认要杀死每一个地球人的家伙给干掉的舰长啊,那家伙到底叫什么?”
“斯彭德,那个疯子。他实在他妈的太特别了。噢,你提到怀尔德舰长?我听说他坐火箭去木星了。他升了官,但同时也被架空。我想他也觉得火星怪怪的吧。太纤细敏感了,你知道的。如果他的运气够好,大概二十年后会从木星和冥王星那儿回来。那就是他自认为什么都很懂的代价。别管他在太空里冻得要死;看看我,看看这地方!”
这里是两条阴暗荒废的公路,纵横交会的十字路口。萨姆·帕克希尔在此搭起这座钉牢的铝架,银光闪闪,随着自动点唱机的音乐摇摆晃动。
他屈身固定小径两旁的玻璃镶边,材料取自山里一些古老的火星建筑。“称霸两个星球的热狗!在火星摆热狗摊的第一人!最棒的洋葱、芥末和红辣椒!你不能说我没有生意头脑哇。这儿是主干道,再过去那里就是荒废的城市和矿脉蕴藏的区域。从一〇一号地球殖民地开过来的卡车一定会一辆接着一辆,二十四小时全年无休地经过这里!这样我算不算会选位置啊?”
他的妻子看着自己的指甲。
“你认为那一万架新型工作火箭会来到火星?”她终于搭腔了。
“一个月内就会抵达。”他昂声答道,“你怎么看起来有点不舒服?”
“我才不相信那些地球人呢。”她说,“等我亲眼看见那一万架火箭载着十万名墨西哥人和中国人过来这边,我才会心服口服。”
“顾客啊。”他一直吟哦着这个字眼,“十万个饥饿的人哪。”
“如果,”妻子看着天空,缓缓吐出字句,“没有核战的话。我才不相信哪个国家没有原子弹。地球上已经有这么多颗了;究竟有多少,你也说不出个准。”
“啊。”萨姆叹了一声,继续打扫。
他的眼角瞥见一道蓝影。有个东西小心翼翼地飘浮在他身后。他听见老婆的叫唤:“萨姆。有个朋友来看你了。”
一转身,萨姆看到一张面具似乎在风中载浮载沉。
“原来你又回来了!”说话的同时,萨姆像是持握武器一般,紧紧握住扫帚。
面具点点头。它是由淡蓝色的玻璃切割而成,挂在一条极为细瘦的脖子上面;下方则是一件单薄宽松的黄色丝袍,风儿一吹便随之飘荡。丝绸中,露出两只银色网格包覆住的手掌。面具的嘴巴只是一道细缝,银铃般的声音从里头发出;同一时间,袍子、面具、手掌也跟着高低起伏。
“帕克希尔先生,我又回来跟你说话了。”面具后方的人声如此说道。
“记得我跟你说过,不希望你靠近这里!”萨姆大吼道,“你再过来的话,我会把病传染给你的!”
“我早就得了。”那声音继续道,“我是少数的幸存者。已经病了很久了。”
“你就继续躲在山里面;你本来就属于那里,那儿也是你一直待着的地方。为什么要下来烦我?哎,而且还是突然冒出来,一天还来两次。”
“我们对你没有恶意。”
“可是我有!”萨姆一面后退,一面说道,“我不喜欢陌生人,我也不喜欢火星人,我之前从来都没碰过,实在太诡异了。这些年来你们躲躲藏藏,你却冷不防就找上我。离我远一点。”
“我们过来是为了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蓝面具解释道。
“如果是关于这块地的话,它是我的。我靠自己的双手盖好这间热狗摊。”
“某方面来说,的确是和这块地有关系。”
“喂!听好了,”萨姆道,“我是从纽约市来的,那里有一千万个像我一样的人。你们火星人已经所剩无几,没啥城市可待,只能在山里头跑来跑去,没人领导,也没有法律,结果你现在给我跑出来要跟我谈谈这块土地。很好,长江后浪推前浪,那是施与受的自然法则。我这儿有支枪。在你上午离开以后,我就把它拿出来装好子弹。”
“我们火星人会心电感应。”冷冰冰的蓝面具继续说道,“我们和你们其中一个在死海对岸的城镇有所联系。你听过广播了吗?”
“我的收音机坏了。”
“那么你就有所不知了。传来一个大新闻,是关于地球的……”
银手摆了个姿态,亮出一支铜管。
“让我来给你瞧瞧这个。”
“是枪!”萨姆·帕克希尔吓得大叫。
电光石火之间,他自臀部的皮套掏出手枪,朝向迷雾中的长袍与蓝面具射击。
假面人支撑了一会儿,旋即像一顶被拔出地桩的小型马戏团帐篷,软趴趴地交叠于地;丝袍沙沙作响,面具直往下坠,银白指爪敲在石砌小径,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最后,面具静静倒在一小团白骨和碎布上面。
萨姆站在原地,喘着大气。
他的妻子转向蜷曲的尸身。
“这根本就不是武器。”她一边弯腰拾起铜管,一边说道,“他是要把一条讯息给你看。用鬼画符写在这上面,整片都是弯弯曲曲的蓝色文字。我看不懂。你会吗?”
“不,那是火星的象形文,没啥意义。别理它了。”萨姆匆匆环顾四周,“或许还有其他人会来。我们得把他处理掉。拿铲子来!”
“你要做什么?”
“当然是把他埋起来呀!”
“你不应该打死他的。”
“那是个误会。快点!”
老婆沉默不语,将铲子递给他。
八点左右,他又回到热狗摊前,不自然地拿起扫把。老婆站在明亮的门口,两手抱在胸前。
“我很抱歉刚刚发生了那种事。”他的眼神原本看着妻子,随后却转往他处,“你知道这纯粹是命运的捉弄。”
“是啊。”老婆回应道。
“看见他拿出那把武器,我就不爽到了极点。”
“什么武器?”
“唔,我以为那是嘛!我很抱歉,我很抱歉!你要我说几遍嘛!”
“嘘,”埃尔玛竖起手指,立在嘴唇中间,“嘘。”
“我才不在乎呢,我有整间地球殖民有限公司做我的靠山!”他继续哼着说,“那些火星人才不敢……”
“看。”埃尔玛打断他的话。
他朝着死海海底的方向望去,不知不觉连扫把都掉了。再度拾起的时候,只见他张开大嘴,口水不禁滴落;突然间,他开始发抖。
“埃尔玛,埃尔玛,埃尔玛!”他直呼太太的名字。
“他们来了。”埃尔玛陈述事实。
十来艘高耸的火星沙船正横越古老的海床,扬起蓝帆航行浮动的模样,好似蓝色轻烟,又像是蓝色的鬼魂。
“那是沙船!可是埃尔玛,它们不是已经不存在了吗?不是已经没有沙船了吗?”
“那些看起来似乎就是沙船。”她说。
“可是当局已经将它们全部征收啦!他们把大部分的船拆掉,还拍卖了几艘。我是这整个鬼地方当中唯一拥有沙船,并且知道如何操控的人。”
“再也不是了。”她对着海点点头。
“快呀,咱们离开这里!”
“为什么?”她缓缓吐出疑问,明显被这些火星大船给迷住了。
“他们会杀了我的!快上卡车,快!”
埃尔玛没有动静。
他得拖着她绕到摊子后面,那里停放着两部机具。其中一辆是他长久以来用得好好的卡车,直到一个月前;另一艘就是他笑着在拍卖会场拍下来的老火星沙船。整整三周,他一直开着这艘船在光滑的海床上来回往返,载运货物。现在他看到卡车才猛然想起:引擎早就被拆卸下来,还放在地上呢;他已经跟它耗上两天了。
“卡车看起来动不了哦。”埃尔玛说道。
“还有沙船。快进来!”
“然后让你开沙船载我?噢,不要。”
“给我进去!我会开啦!”
他将妻子推进船内,自己随后一跃而入,然后拉动舵柄,升起深蓝船帆迎向晚风。
灿烂星光下,蓝色的火星船队轻快掠过低语中的沙尘。起初他的船还动弹不得,他随后想起沙锚,于是使劲将它拉进船内。
“那儿!”
狂风怒号,带着沙船呼啸飞渡死海海床,越过埋藏已久的水晶,穿过一根根竖立的楹柱,驶过由大理石和黄铜铸成,业已荒废的码头,经过一座座苍白死寂的棋城,以及紫色的山麓小丘,直达远方。火星船舰的形影被抛在后头,渐渐模糊,于是他们开始急起直追。
“我想他们已经见识到我的能耐了,老天有眼!”萨姆叫道,“我要跟火箭公司报告。他们会保护我!我的动作真是快呀!”
“他们要的话,随时都可以让你停下来,”埃尔玛疲惫地说,“他们只是不想那么麻烦。”
他笑了。“给我闭嘴。他们凭什么逼我下船?不,他们不够快,事实就是如此。”
“是吗?”埃尔玛开始在他身后打盹。
他并未回头,只感觉有阵寒风吹过。其实他不敢转身,因为他一直觉得有什么东西就坐在后面,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就如同寒冷早晨呼出的雾气;一种蓝蓝的东西,就好比薄暮时分燃烧山桃木的缕缕青烟;它像是老旧的白色蕾丝,又像飘落的雪花,简直跟严冬里,脆弱莎草上的冰霜没什么两样。
一个类似玻璃薄盘碎裂的声音——原来有人在笑。然后竟没了下文。他再也忍不住,回身望去。
那名年轻女子静坐在舵旁的长椅上,手腕细瘦似冰柱,两眼如同火星的双月一般皎洁、硕大,眼神雪白明亮。劲风吹拂之下,她就像是冰冷水面映出的倒影,泛起阵阵波纹;扯烂的丝袍,好比蓝色雨点,裹住她孱弱的娇躯,随风飘扬。
“回去吧。”她说道。
“不。”萨姆正微微发颤,抖动的样子就像悬浮在空中的黄蜂,动作细微难以察觉,不知出于畏惧还是忿恨,“滚出我的船!”
“这不是你的船。”那幻影反驳道,“它和我们的世界一样古老。一万年前,它就开始遨游于沙海之间;当海面细沙飒飒而去、空余无人码头的同时,你们却来强占、偷走它。现在请你返航,回到那十字路口。我们必须跟你谈谈。有重要的事情发生了。”
“滚出我的船!”萨姆再次说道。他自皮套取枪,发出嘎嘎声响,然后小心翼翼地瞄准:“在我数到三之前,给我跳下去,否则……”
“不要!”那女孩高喊,“我不会伤害你,其他人也不会。我们没有敌意!”
“一。”萨姆开始计数。
“萨姆!”是埃尔玛的声音。
“听我说……”女孩央求道。
“二。”萨姆语气坚定,同时手指扣上扳机。
“萨姆!”埃尔玛嘶吼着。
“三。”萨姆数完了。
“我们只是……”女孩的话还来不及说完。
枪已击发。
阳光下,霜雪消融,水晶也汽化为蒸汽,飘散于虚无之间。烟雾在火光中舞动,随即不见形迹。火山核里,易碎的物体爆裂之后更不知所终。那中枪的女孩,那受到高热烧灼、震荡冲击的女孩,像一条软绵绵的围巾拦腰而折,像一座水晶雕像冰消瓦解。她还留下些什么呢?冰晶、雪花、烟尘,全都随风而逝。舵旁的座位空了。
萨姆将枪收进套内,没有多看妻子一眼。
“萨姆,”经过一分多钟的航行,她的悄悄细语飘过背负月色的沙海,“停船。”
他才注意到她脸色发白。“不,你不会的。在这个节骨眼上,你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她看着萨姆手上的枪:“我相信你会,事实上你真的会。”
他猛力摇头,一只手紧紧抓住舵柄。“埃尔玛,这太疯狂了。再一分钟,我们马上就进城,我们会没事的!”
“是啊。”太太身子冰冷,躺在船上。
“埃尔玛,听我说。”
“没什么好听的,萨姆。”
“埃尔玛!”
他们正穿过一座小小的白色棋城;挫败、盛怒之下,他打了六发子弹捣毁城中的水晶塔。整座城市就崩解成飘零的古旧琉璃和破碎石英,如同刀削肥皂,三两下就化为细屑,灰飞烟灭。他狂笑着一再击发,最后一座塔、最后一颗棋子,也逃不过烈焰焚烧的命运,随着蓝色碎片直朝天上群星而去。
“我要让他们好看!我要让所有人好看!”
“你继续吧,秀给我们看哪,萨姆。”埃尔玛倒卧在暗影中说道。
“我们又到了另一座城!”萨姆装填好子弹,“看我怎样料理它!”
幽灵般的蓝色火星舰队隐隐约约出现在他们后方,稳定而快速地逼近。起初他并没有看见他们,只是察觉到一阵呼啸,以及高分贝的尖鸣,仿佛是精钢斩过沙地,事实上也是沙船尖锐如利刃的舰首削切海床的声响;桅杆上的旌旗,或红或蓝,随风飘荡。蓝光下,船舰是一片片暗蓝色的形影;戴着面具的人群,脸上泛起银光,双目似蓝星,两颊旁边雕琢金色耳轮,面颊贴有锡箔,嘴唇镶饰红色宝石,两手交叉置于胸前。这些追赶他的人,正是不折不扣的火星男儿。
一,二,三。萨姆计数着。火星沙船愈靠愈近。
“埃尔玛,埃尔玛,我没办法完全抵挡他们!”
妻子并没有答话,也未能自倒卧处起身。
萨姆开了八枪。其中一艘沙船中弹解体:船帆、翠绿船身、青铜制的铆接点、和月光一样雪白的舵柄,还有许许多多支离破碎的物事。船上戴着面具的人们,全数被震开,陷入沙堆之中,燃起熊熊橘色烈焰,随即化作缕缕黑烟。
然而,其余船只仍不断紧逼。
“他们的人太多了,埃尔玛!”他叫道,“他们会把我杀了!”
萨姆抛出船锚,却完全起不了作用。船帆下降、折叠,飒飒声响仿佛叹了口气。船停了,风息了,逃亡也就此终结。整个火星静止不动,此时火星人巍峨的巨舰缓缓包围,带着顾虑、犹豫不决地迎向他。
“地球人。”声音从某个高处的座椅传来。一张银色假面有了动作。说话的同时,唇缘的红宝石闪烁着光彩。
“我什么都没做啊!”萨姆看着在场的火星人,总共约有一百个,将他团团围住。火星上残存的火星人已经不多——总计一百名,顶多一百五十名上下。绝大部分都在这里,乘着再度复活的沙船,来到这死海之上,濒临他们死寂的棋城。其中一座才刚刚倾倒,就如同圆石掷向脆弱花瓶的景况。他们脸上佩戴的银色面具闪闪发光。
“这全都是误会呀!”萨姆站在自己的船上,犹不死心地辩解道。他的妻子瘫在后方船舱深处,形容枯槁,时日无多。“我来到火星,就跟其他所有殷实可靠,富有冒险犯难精神的企业家一样。我从一架坠毁的火箭搬出剩余物资,给自己建造最棒的小摊位,也就是你们在十字路口看到的那一座——你们都知道在哪里。你们得承认我盖得很不错。”萨姆干笑几声,环顾全场,“然后那个火星人——我晓得他是你们的朋友——就来了。他的死纯粹是意外,我向你们保证。我所要做的不过是拥有一间热狗摊,全火星独一无二,是第一家,也是最重要的一家。你们能了解吗?我将在那儿供应最棒的热狗,外加红辣椒、洋葱和橙汁。”
银色面具一动也不动。它们反射月光,看起来像是起火燃烧。黄色眼睛发出的光芒直接投射在萨姆身上。他觉得自己的胃部收紧、萎缩,纠结成一块岩石,于是把枪丢在沙堆里。
“我投降了。”
“捡起你的枪。”火星人异口同声。
“什么?”
“你的枪。”一只珠光宝气的手自某艘蓝色船舰的舰首挥舞着,“把它捡起来,收好。”
他不敢置信地拾起枪。
“现在,”那声音继续道,“将你的船调头,回到你的摊位那里。”
“现在?”
“现在。”那声音语气坚定,“我们不会伤害你。在我们有机会向你解释之前,你就逃走了。来吧。”
此刻,整队巨舰像是月蓟一般轻巧地回转。两翼风帆飘动,像是空中传来轻柔的掌声。面具们也改变方向,银光闪闪,照亮阴影。
“埃尔玛!”萨姆跌入船中,“起来呀,埃尔玛。我们要回去了。”因为心情放松,他极为兴奋,几乎开始胡言乱语,“他们不会伤害我,也不会杀我,埃尔玛。起来呀,亲爱的,起来嘛。”
“什么——什么?”埃尔玛眯着眼睛看看四周,就在整艘船再度乘风前进的当口,她慢慢撑起自己,像是做梦一般,回到座椅上,然后如同一大袋石头瘫在那儿,无法言语。
沙土在船底下迅速滑过。不过半小时的光景,他们就回到十字路口。等到船儿定锚,一干人等全数走到地面。
火星人的首领站在萨姆和埃尔玛面前,他的面具是由光亮的青铜锤制而成,眼部仅是两个深邃的蓝黑狭缝,代表嘴巴的裂口将字句吐向风中。
“准备好你的摊子,”他一面说着,一面挥舞一只戴有钻石手套的手,“准备好吃的,准备好奇特的醇酒,因为今夜实在是个美妙的夜晚!”
“你是说,”萨姆问道,“你们会让我继续待在这里?”
“没错。”
“你们并没有对我大发雷霆?”
那张面具的表情变得僵硬、冷漠,深深印在火星人的五官之上,他的眼睛也失去神采。
“准备好你那摆放食物的地方。”他淡淡地说,“还有,收下这个。”
“这是什么?”
萨姆眯眼看着递交给他的银箔卷轴,上头的象形文字如灵蛇般舞动。
“那是土地出让书,涵盖的范围从银山到蓝丘,还有从死海那头一到远方的月长石谷及祖母绿谷。”火星人首领说明道。
“都是我、我的?”萨姆难以置信。
“都是你的。”
“一整片横跨十万英里的土地?”
“都是你的。”
“你听见了吗,埃尔玛?”
埃尔玛坐在地上,身体倚靠铝制的热狗摊,双眼紧闭。
“可是为——为什么你们要给我这份大礼?”萨姆问道,还试图看穿面具上的眼洞。
“不只那一份呢。还有这些。”随即取出另外六份卷轴。姓名、土地一并宣告周知。
“哇,那是半个火星!我居然拥有一半的火星!”萨姆紧握卷轴,发出咯咯响声。他对着埃尔玛挥舞这些文件,笑到快疯掉。“埃尔玛,你听见了没有?”“我听到了。”埃尔玛看着天空回应道。
她似乎正在注意些什么,变得警醒了一些。
“谢谢,噢,谢谢你们。”萨姆对着青铜假面说道。
“现在就是那个夜晚。”那面具提醒道,“你一定要准备好。”
“我会的。那是什么——是个惊喜吗?火箭比我们之前所想的还要早到,提早一个月从地球出发?那整整一万架火箭,载着拓荒、采矿的人,还有工人跟他们的老婆,总共加起来有十万人,今晚就会抵达?那我们不就发了,埃尔玛?你看,我就跟你说嘛。我就跟你说过,那边的城镇不会一直都只有一千个人住在里面。有五万人快要来了,一个月之后再来个十万,到了年底就会住满五百万个地球人。而我就在这通往矿区最繁忙的公路上,开着这么唯一一家热狗摊!”
那面具随风飘浮。“我们要走了。赶快准备好。这片土地是你的了。”
摇曳的月影之中,老旧的火星船舰再度掉转,驶过飞驰的尘沙,好似蓝色彩羽,宛如某种古代花朵的金属花瓣,广大、沉静又可比拟钴蓝蝶翼。船上火星人的面具映着月光,光彩夺目,直到最后一道光芒、最后一丝蓝影消逝在群山之间。
“埃尔玛,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为何不杀了我?难道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吗?他们究竟是吃错了什么药?埃尔玛,你了解吗?”萨姆摇了摇她的肩膀,“我拥有了半颗火星!”
她专注地看着天空,不知在等待什么。
“来吧,”他继续说道,“我们得把这地方整理妥当。煎好热狗、热好面包、炒好红辣椒、洋葱去皮切丁、摆好佐料、把餐巾纸放在夹子里头,整个地方打扫干净,嘿!”他狂喜地跳起舞来,踢着脚跟,“噢,兄弟,我真高兴;是的,长官,我真欢喜。”他敞开五音不全的歌喉,“今天是我的幸运日。”
一股激情促使他煎了热狗,切了面包,还削了洋葱。
“火星人说会有个惊喜。只要好好想一想,这只意味着一件事,埃尔玛。一定是那十万人提早了行程,今天晚上就会来啦!这里会被塞爆!我们每天都会忙到很晚很晚,因为观光客会到处逛来逛去,看东看西。埃尔玛。想想看这都是钱哪!”
他走出摊位望向天空,可是并没有看见什么。
“也许再过一分钟吧。”他开心地深吸沁凉如水的空气,高举双臂,拍打胸膛,“啊!”
埃尔玛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削着马铃薯,制成薯条;然而她的目光无时无刻不离夜空。
“萨姆,”半小时后,她总算开了金口,“在那里。你看。”
他张望了一会儿,终于看见了。
地球。
一颗浑圆、完整的绿色球体已经升起,像是精工切割的石珠,出现在山丘之上。
“好个老地球哇。”他深情地悄悄说道,“好一个古老、奇妙的地球哇。送来你那饥饿的子民吧。再来,再来——这首诗要怎么继续呢?送来你那饥饿的子民吧,老地球。这儿有萨姆·帕克希尔,他的热狗早已煎熟,他的红辣椒正在热炒,每一样大小事物都整整齐齐、清洁卫生。来吧,你这地球,把你的火箭送来吧!”
他走出外面观看自己的摊子。它就完美无瑕地伫立在那边,如同一颗新生的蛋,置于死海海床之上。它是方圆数百英里的寂寥荒原中,唯一散发光彩的温暖核心;它像是巨大的黑暗躯体里头,独自律动的心脏。萨姆凝视着它,眼眶里泛出泪水,自豪中带有几许哀伤。
“这的确让你体会到什么是谦卑。”弥漫在熏肉香肠、烘烤面包和奶油的香气之中,萨姆如是说。“过来,”他对着天上繁星提出邀请,“谁先来买呀?”
“萨姆。”埃尔玛叫唤他。
漆黑的夜空里,地球发生异变。
它着火了。
其中一部分似乎裂成亿万碎片,仿佛一张爆开的巨型拼图。一道邪恶刺眼强光笼罩地球,长达一分钟之久,使它的大小暴涨为平日的三倍,然后开始逐渐萎缩。
“那是什么?”萨姆看着空中的绿火。
“地球啊!”埃尔玛回答道,双手紧紧交握。
“那不可能是地球,那不是地球!不,那才不是地球!不可能。”
“你的意思是说它不可能是地球,”埃尔玛看着丈夫,“那才不是地球。不,那不是地球;这就是你心里的想法?”
“不是地球——噢,不,它不可以是地球啊!”萨姆嚎啕大哭。
他站在原地,双手无力地垂在两旁,嘴巴开开,睁大的双眼失去神采,一动也不动。
“萨姆。”埃尔玛叫唤他的名字。这些日子以来,她的眼珠还是头一回绽放光芒。“萨姆。”
他只是呆呆地望着天空。
“唔。”她也不知该怎么说,只能安静地环顾四周。约略过了一分多钟,她忽然拾起一条湿毛巾向上挥舞,拍击自己的手臂:“灯再多开几盏,播放音乐,把门打开。大概再过一百万年,另一批客人就会来了。要准备好哦。是的,长官。”
萨姆连动一下也不肯。
“这地点拿来开热狗摊,真是棒啊!”埃尔玛鼓励道。她伸手向前,从罐中取出一根牙签,剔着正中央的门牙齿缝。“跟你说一个小秘密,萨姆。”她挨近他的身子,悄悄地说,“看来我们要迎来淡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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