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舞者抱得太用力,他背上发出一阵啪啪声,慌得只好用力敲我示意。我赶紧道歉退开。在他身边,我觉得自己好像成了忒勒玛纳斯家的人。办公室是由车库改造,外面的厂房也归阿瑞斯之子所有,里头轰隆轰隆响不停。他们带我从侧门进入,与舞者一起在老旧引擎与生锈风扇间等待。
舞者退后,上下打量我一阵,锈红色眼珠闪着泪光。我望着他,心中也有点儿讶异,我以前居然会觉得他长得好看。其实他已经四十多岁,以红种的标准而言,算是老人了。他头发掺着花白,年龄与受过的苦难都在脸庞留下痕迹。舞者的右臂还是瘫痪的,腿也依旧是瘸的。笑起来嘴开得大,露出一口不平整的牙。
“孩子。”他用左手轻轻扣我肩膀,这手的力气恐怕比他其他部位加起来都大。舞者身上有股烟草味,指甲泛黄。“他妈的,你这浑小子真是越来越好看,单这么看就够震撼的了!”他笑了好几声,摇摇头,“抱歉,这段时间一直没给你消息,我找不到办法。我很对不起你,让你被哈莫妮那样利用。出了好多事呢,戴罗。”
“别道歉了,”我拍拍他后颈,“大家都是兄弟,血浓于水,有共同的记忆,没什么好对不起。只不过,真的真的,别再来一次了。”他点点头:“我家里人状况如何,你有听说吗?”
“都还活着,”舞者回答,“也都还在矿坑里。我知道,我懂你心情,但是在这场战争结束之前,那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不会有敌人想毁掉火星最强大的产业,你明白吧?”
他挥挥手要我坐下:“其他金种是什么德行我不清楚,但那个塞弗罗啊,可真是个讨人厌的小混蛋。我带着他父亲的指令去外缘区,他一脸要把我分尸的表情,”舞者点了烟,对我眨眨眼,“真没见过这种人。”
“但他很忠心,”我说,“和你们一样。”
“不,不!我其实是要说,他骂人他妈的比红种还要粗啊!”
“塞弗罗骂脏话?”我微笑,“你很快就会习惯。只是他最近特别爱学我们骂‘他妈的’。”
“这是个很好的词啊,我读过相关研究,”他挺起胸膛,“这句话跟着人类历史传承下来。早期的金种眼珠子还没变色,只是会穿金色军服。那时因为辐射的影响,很多地方都化为荒土,金种从那些地区招募士兵与工人,编制成最初的一批星际开拓者,他们用的粗话混杂过后流传到现在。历史是很有趣的,你说是不是?”
“哈莫妮可是写了一套自己的历史呢。”我说。
“没错,就是我已经死了的历史!”他摇摇头,又点了一根烟,把原本的烟头往地上一丢。我捡起来扔进垃圾篮。“你离开后大概过了一年,她开始不受控制。那时我们发现几个元老院议员会去戈尔共海度假,就先设置窃听器,看看能不能搜集到机密。可惜没什么收获,都是些……听了教人难过的垃圾内容。我本来觉得算了,哈莫妮却不这样想。最后那天晚上,她冲进去把人杀光,然后就脱队行动。”
“也就是说,根本没有猎犬部队进攻总部?”
舞者摇头:“猎犬部队会追到那边根本就是因为她,也因此害死了马提欧和其他四十多人。哈莫妮那时已跑去月球,我们是靠着阿瑞斯才得救,他率领一队黑曜种与灰种进来,把猎犬全部消灭,抢在增援抵达前溜走。还好及时歼灭敌人,不然他是金种这件事可能会走漏。也就是在那一天,我们终于有机会面对面,他妈的,还真是吓人。”
“我可能不会这样形容,”转念一想,我被他瞒了那样久,舞者的说法好像也不算太离谱,“知道他其实是金种,你不会有疙瘩吗?”
“他也没在意我们是红种,他愿意为理念而死啊,戴罗,你说的是什么傻话?这整件事情根本就是他起的头。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我摇摇头。
“既然是他的故事,”舞者的指尖滑过脖子上被坑蛇咬出的痕迹,“就只有他自己有权说。不是什么快乐的故事,和你一样,也和我一样,都是凄惨的遭遇。被夺走了爱之后还剩下什么?不就是恨和愤怒吗?不过,他是第一个发现新的可能性的人,所以才会找到我,找到你,他妈的,还有谁有资格质疑他?”
门忽然打开,我们转身,看见米琪一跛一跛地进来,模样仿佛半个死人,瘦得像根芦苇竿,比从前还要苍白。他不发一语,晃到我面前,往我嘴上一亲,情意真挚,接着居然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我与舞者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好抱住他,等他哭个够。米琪在我耳边说了好几次“谢谢”。
他们到底对米琪做了什么?也罢,我知道灰种受的训练就是如何拷问情报。米琪说自己什么也没讲,但我认为有必要调查胡狼得知了什么,尤其他可能会从米琪的实验室做出什么推论。
我往米琪身后望去,看见费彻纳站在那儿,脸上挂着惨淡的笑。好一会儿,米琪终于退开。“你到月球的时候我一直想警告你,”他满怀歉疚,“想叫你逃走。但要是我多嘴,一定会被她杀掉,而且我担心你会比较相信她。”
“我会比较相信你,米琪。”
“会吗?”他哽咽起来,“我说你会来看我,我说,你这孩子不会忘记米琪,结果她朝我吐口水,骂我只是奴隶商人。”米琪低着头,一直流鼻水,模样很憔悴,胡狼的拷问室消磨了他所有意志与理智,“她说得没错,我确实是个坏蛋,害了很多小男孩小女孩,不管多爱他们,还是会把他们卖掉。哈莫妮说得没有错。你为什么会来?为什么还愿意照顾这么坏的米琪?”
“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拉起他的手,轻轻吻了一下。米琪抬起头,眼里闪烁一丝希望:“你很古怪,以前也干过坏事,但我相信你其实愿意变成好人,想使生命更有意义。大家都一样。不管被带到什么地方,只要是朋友,我就不会放弃。”
能说出心里话的感觉很好。
“谢谢。”他静静说完,终于能凝聚力气走出办公室。费彻纳关上房门。
“唔,真是感人的一幕。”
我点点头。可以的话,我希望自己一直是这样的人,不需要过着提心吊胆、满口谎言的生活。说真话,直到刚才我才知道原来米琪在我心里有这种分量。我在乎他,并不是因为这副躯体得自于他,而是因为他真的将我放在心中。虽说他的感情有点儿扭曲,但仍旧是一片真心。我确实感受得到米琪想成为我会尊敬的人,一如我希望自己能得到伊欧与野马的尊敬。这种情绪一定是正面的。
“费彻纳,我们应该好好谈谈。”我们之前一直没机会。塞弗罗带着舞者的计划来找我,开会讨论后就让阿瑞斯之子跟在飞船外,准备进攻胡狼的据点。唯一从我这里提出的点子就是找桑华背黑锅,并提醒他们不要波及维克翠。
“我先去忙了。”舞者推开金属椅子,起身要走。
“不,我希望你也留下,”我说,“都已经和那么多人有隔阂,我不希望连我们三个之间都还要有所保留。”
“数学算好一点儿,你这猪头。”塞弗罗忽然从一台生锈引擎后面窜出,通往外面的廉价金属门在他背后关上,爱琴城充满油污的制造业区块还留有秋天的味道。他跳上一架老旧战斗机底盘,悬腿坐下:“哇噢,终于都是带把的人了,可以说黄色笑话了吧?”
我边咯咯笑边转头看向费彻纳:“所以你就是阿瑞斯。”
“昏迷后清醒过来脑袋也变天才了呢!”费彻纳大叫拍手,眼神却意外正经,“外头很多人说我是青铜种,学生叫我学监,也有些人叫我狂怒骑士,最高统治者骂我是叛徒,我儿子说我是猪头……”
“一点儿也没错。”塞弗罗附和。
“……我老婆叫我费彻纳,但金种使我成为阿瑞斯。”
换作以前,我恐怕无法理解最后这句话。他自己就是金种,怎么还会受到金种的压迫?不过,现在我看见了那道幕帘后的世界。“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
“要把我的性命交在一个十几岁少年的演技上?”他闷笑两声,“不太妥当吧。要是你被发现、受到拷问……那就惨了。我有其他备案,你正好是我最欣赏的一个。”
“你老婆是谁?”我问,但心里多少已经有底。
“想听详细版还是简短版?”他问。
“详细版。”
“当年我被外派到海卫一的生态改造公司,”费彻纳声音沙哑了些,“和你现在这么意气风发的模样截然不同。没锐蛇,没护甲,只是做建筑工程。是银种承包的合约。我到北极启动最后一个洛夫洛克引擎时,那颗卫星上该死的间歇泉居然引起地震,冰层全数裂开,引擎沉进地下海,三千多人溺死。
“被人捞起来后,我花了好几个月在极圈的医院休养。住的是高等色族病房,伙食很好,淋浴间完善,床铺比较新。但低等色族的病房窗户对着北极光。她的位置就在窗户边。”
费彻纳望向塞弗罗:“她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不可方物。以前出过意外,断了一条腿,没人愿意替她接一条新的。这明明就可以办到,又不是什么困难的手术。但赤铜种说不合成本效益。他们是最差劲的色族,要是你问我……”
塞弗罗干咳两声:“不要离题。”
费彻纳拿了一团垃圾往他扔去,继续说:“后来我带着她一起走。那时我存了点钱,但只够离开海卫一,没办法去核心区,物价太高了。所以我选了火星。在新底比斯城郊区住了一年,因为很想要小孩,DNA不合,所以我找了一个雕塑师,看看会不会有奇迹,结果奇迹真的发生了——那几乎花光我的全部存款,但九个月后就滚出了这个矮子精。”
塞弗罗坐在那儿挥挥手,拨着那团垃圾,看看里头有没有吃的。
“又过了两年,人口质量控制委员会查到那个雕塑师在一些斗技场的黑曜种身上动手脚,他为了减刑,就把我们供了出来。当时我正好带塞弗罗出远门,人口质量控制委员会抄了我家,把我老婆抓回去审问。经过医生检查,发现她输卵管受过改造,可以生下金种的小孩。结果呢,我老婆就被处理掉了。这是档案纪录上说的——她被‘处理’了。给她灌了雾后九号毒气,送进烤箱烤过,把灰撒进海里。她连名字也没留下,只得到一个数字代码。会发生这种事不是因为她偷拐抢骗、杀过人或者侵犯了谁的权利,只因为她是红种,而我是金种。
“和你失去妻子的情况略有不同,戴罗,我没有眼睁睁看她受苦,也没有亲身体验到被金种侵门踏户、毁了原本人生的感受。不过我察觉到的是,这个社会体系太过冰冷,居然就这样将我唯一的生存意义吞噬。过程只是赤铜种按几个按键,送出报告,棕种去转开关放出毒气。他们亲手杀死我妻子,却完全无法察觉自己做了什么,因为我妻子不存在于他们的记忆里,只是个统计数字,不是活生生存在过的人。我爱上的好像是一个鬼魂,其他人根本看不见。这就是联合会的手段——把罪恶分给每个人,于是就再也没有坏人,要想揪出罪魁祸首、伸张正义,就会变成毫无意义的事。一切都是机械化的过程,巨大的社会机器不断滚动、压迫,除非某一世代能够站起来,从轨道上离开。”
“她叫什么名字?”
“名字重要吗?”他语气疲惫。
“因为我想记住。”
“布琳,”塞弗罗从上方说,“我妈叫布琳,被杀的时候二十四岁。”
“布琳,”我重复这名字,注意到费彻纳身子有些摇晃,呼吸急促了些。“这么说来,你有一半红种血统。”我对塞弗罗说。
他点点头:“我自己也是几天前才知道。很怪对吧?”
“是很怪,不过你可以当个好锈铁。”
“我觉得当个濒临绝种的物种比较好。”
舞者的手指翻弄着一根火柴:“我们都是这样。”
“所以你也知道提图斯的事?”我问费彻纳。
“舞者不知道,所以别怪他。我本来以为你们两个在学院碰面后,会自然而然察觉彼此相似,进而成为好兄弟。可惜他的思想受到蒙蔽,后来实在没办法继续引导他了。我去见过他,就和见你的状况一样,得先准备讯号干扰和幽灵斗篷。我发现他的精神会在那种压力下崩溃,所以才担心你有类似问题。”
“我也崩溃过,”我望向塞弗罗与舞者,“只不过运气比较好,能靠朋友重新振作。你怎么不让我和提图斯相认?”
“你们要是知道彼此身份,就会相互影响,他犯错就是你犯错,你犯错他也逃不掉。航海的时候如果遇上暴风雨,不会将两艘船绑在一起,否则一艘船要是沉了,会把另一艘也拉进海底。这是同样的道理,”他清清喉咙,“我从一开始就明白这场革命无法由金种领军,必须从底层开始才行呀,小老弟。红种对家族观念的重视比其他色族都深,所以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更能感受到爱的可贵。假如先提升地位的是红种,就有机会维系整个人类社会。中等色族没办法,对粉种或棕种而言也太困难。黑曜种尝试过,但失败了。而且,由单一色族达到革命目标,结果也不会是解放,而会分裂。”
“那么,你现在有什么计划?”我问,“你本来埋伏在最高统治者身边,但被我搞砸了。”
“戴罗,你的确很不受控制,我把话挑明了说,奥古斯都会收养你。唔,你的表情一点儿也不惊讶嘛……”
“这发展合乎逻辑推论。他当然希望将我与家族的命运绑在一起,说不定还会要我跟野马结婚。只不过,立了继承人,他与胡狼的关系就会更加恶化。”
“胡狼真的在意这种事吗?”塞弗罗问,“感觉他没有那么想得到父亲认同。他不都给自己搞了一个王国吗?”
“这还有待观察。”我说。
费彻纳接着解释:“把胡狼处理掉,或是纳入计划里都没有关系。总之,奥古斯都显然会以你为继承人,届时你的地位会等同大舰队里掌管军权的军事执行官。如果最后打败最高统治者,奥古斯都也不可能乖乖当他的火星之王,一定会想成为下一任联合会的权力中心。就帮他达成心愿吧,等他上台后差不多一年,塞弗罗就帮你除掉他,栽赃给政敌,说不定就是胡狼……”
现在轮到我局促不安了。
“你要我接管整个太阳系,”我想象着,“整个联合会。”
我瞪大眼睛望着他和舞者。他们表情怎么看起来这么认真?
“没错,”费彻纳回答,“等他死了以后,所有人会归顺下一个强者,所以你要成为那个强者。只要获得继承权,你就能像之前成为学级长,还有像现在成为军事执行官一样。只不过,下一回要坐上最高统治者的位置。这和学院的竞赛其实没两样,而且这次轮到你作弊了。我们就是你的帮手。有我的帮助,你的间谍网络就能超越胡狼和最高统治者。该贿赂谁、该收拾谁,都交给我们去解决。”
我坐在那儿,下意识地瞪着双眼:“我还以为不停说谎的日子差不多该结束了。我可以说出自己是谁,直接和他们宣战。”
“还不行。如果你自己分析一下,也能理解。”
的确。只是我不想再与朋友分别。“我不想再一个人摸索,以后一定得保持联络,一起拟定战略,不要再有模糊地带,你明白吗?我不能像以前那样孤军奋战。”
“答应他,费彻纳,”塞弗罗说,“否则我也不干。”
“有必要的话每天联络也行。只不过我不可能自己现身,这场情报战还有得打。反之,我会派出最优秀的人,你身边会有一整个团队,由间谍、刺客、黑客组成,他们都有天衣无缝的掩护,也都一心想打破联合会的枷锁。你绝对不必再单打独斗。”
我安心多了,但同时也意识到有件事情非做不可。“我得回去。”
“嗯,不然他们也会起疑。”费彻纳附和。
“不是,”我解释,“我是说我要回家。”
“家?”舞者问,“你是说莱科斯?”
“为什么?”费彻纳问,“你在那儿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我的家人。已经四年了,我得见见他们。”我看着他们的眼睛,人人都受过伤。“你们都知道接下来局势会如何演变,谁也操纵不了。我们假装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以为只要努力就能逼得金种自相残杀,好像只要有计划,就会自动实现,但现实并非如此。我们都是凡夫俗子,却要打开潘多拉之盒。在天翻地覆以前,我希望能记得自己为何而战,知道一切是否值得。”
“你想得到她们的祝福,”舞者说,“或者说是‘她’的祝福。”还是舞者比较了解我的心思。若不得不成为奥古斯都的义子,我得先回去见她们一面。
“她们认不得你,也无法理解,”费彻纳上前一步,似乎担心我被情绪左右,“你自己也该认识到这一点。”
“假如一开始就是你和我联手策划,事情应当会简单许多吧?”我说,“为了圆谎,只能编造更大的谎。有时我们需要的是信任,”我看着塞弗罗,“而且我要带她一起去。”
“她?”舞者问。
“野马。”塞弗罗低声回答。
“不可以,”费彻纳几乎要吼出声,“绝对不行!风险太高了。你好不容易得到现在的优势,她都爱上你了啊!别因为一点点罪感就让一切前功尽弃。”
“要是我也爱她呢?”
“该死,”费彻纳骂道,“该死,真该死!你认真的?我还以为这也是你那个鬼计划的一部分。惨了,这下子你可能把现有的进度全部毁掉啊,老弟,你真是个大笨蛋。糟糕了!”
“这才叫真正的进步,”我回答,“她爱我,我不能再利用她、拿她当工具。要是我不能信任她,就代表金种根本没有转变的可能,那么,说不定提图斯与哈莫妮的理念才正确,甚至该说联合会的政策根本没错。你和我都很清楚,关键不在色族,在于我们的心,所以也该让我们的心念接受考验才对。”
“如果你错了呢?如果她还是因为自己是金种而排斥你呢?”
我没有答案。
塞弗罗跳下来:“那我就朝她头上开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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