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山官员提莫尼·库·波吉努斯在两排灰种包夹下等候着我。众人都穿上了最体面、最闪亮的制服。有个人端着盘子,上面有奶酪、枣子,以及这里最好的(大概也是唯一的)鱼子酱。丑男丹恩不见踪影。
“安德洛墨德斯主君,对吗?”波吉努斯讲话还是带着赤铜种那种油腔滑调。他更胖了,头发变得稀疏,像条肥猪一样满头大汗。他张开戴满戒指的手,学立体全息影像政治剧里那种夸张的鞠躬方式,想要讨好我:“先前我去检查矿务压缩装置,”——我看应该是去森林边界约克顿的妓院吧——“听说您大驾光临,就以最快速度赶回来,但还是请您见谅,不知道这么问会不会太过冒昧,主君这次前来是为了何事呢?”要是打听出来就可以将情报卖给普林尼那种人。赤铜种大多是心口不一。“检查的时间应该还没到……”
“在文明社会,不先自我介绍非常失礼,赤铜种。”我一开口,说的就是圣痕者使用的语调,而非他想模仿的精灵种。
“非常抱歉!”他吓得结结巴巴,再次深深鞠躬。我都要担心波吉努斯的鼻子会撞到地板了,还好有那颗大肚子挡在中间。“敝人是矿山官员,提莫尼·库·波吉努斯,在此竭诚为您效劳。请再容我冒昧——”他还是弯着腰,“您的身形比我以为的还要雄壮!我明白首席执政官身边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只不过立体全息影像没有拍出您本人的威严!”
“你可以站好了。”
波吉努斯这才挺起身子,望着我背后的花园,不断转着心思,想猜出我这种身份的人怎会不请自来地进入矿区。“想必主君也有听说,矿山官员都很高兴火星终于脱离贝娄那家族的控制。他们或许懂得打仗,但开矿……啧啧,根本是门外汉。”
“显然就算打仗他们也是门外汉。”
他吞了口口水,目光先落在我的锐蛇上,然后又飘向花园。
“这儿挺漂亮的吧?”他问,“我总会想到以前在皮洛士河的日子。那边的郁金香——颜色真漂亮!相信您也听说过。还有树林,和奥林匹斯山上的白桦是不是很像呢?以前我也在上面的山庄待过一阵,”波吉努斯两手大大一摆,动作有点儿尴尬,“我明白,我明白。可是人有时也得犒赏自己一番。像我,到了那儿才知道黑松露奶酪之美妙,”他得意地笑了起来,“有些朋友给我取了外号,叫马可波罗。因为我喜欢旅游、寻求文化。如您所见,在这种鬼地方,实在找不到什么相称的人陪伴……”
要是我不先瞪着他身旁已经尽量打扮体面的部下,再瞪着他那满手戒指,然后皱起眉头,真不知道他打算自言自语多久。
“怎么了吗?”他问。
“你说得对。”我回答。
他的大眼珠在身边灰种身上来回打量,想知道我所指为何。看他这副阿谀奉承的模样,我只觉得恶心。以前他派人鞭笞我,冷眼看伊欧死去,连我父亲也是被他吊死的。最终,他仍称不上是什么大恶人,只是因贪婪而变得可悲。
“我说对了什么?”他朝我不断眨眼睛。
“在这种地方找不到什么相称的人陪伴。”我用力地瞪着他,波吉努斯的脸色像是想要号啕大哭。见过他与丹恩后,我更觉得往日种种异常遥远、模糊。我本以为他们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蛋,但这些人根本不配。他们只是过着可悲的人生,顺手毁了其他人的人生,却毫无自觉。这样的人还有多少?
波吉努斯很慌张,指着盘子上的奶酪。
“主君,这就是黑松露奶酪,从意大利来的,还掺有甘草、荳蔻、芫荽、丁香,再加上表皮上适量的肉桂粉、茴香粉,您一定也会——”
“我不是为了吃奶酪来的。”
“呃,唔……当然不是,”他紧张地东张西望,“可否请问主君,究竟来这儿做什么呢?”
我迈开步伐,他紧紧跟着。“拉格纳。”我朝巨人般的黑曜种点点头,他从口袋取出小数据终端,之前卵石花了一小时才教会他如何操作。
“你们这里氦-3产量在前一季下降百分之十四,预估产量与本会计年度所需相比,将短缺一万三千五百公斤。安德洛墨德斯军事执行官希望你对此提出解释。”
波吉努斯不知所措,眼睛在我、黑曜种及数据终端之间来回,最后支支吾吾开口:“我——我——我们这边的居民有些状况。涂鸦啦、非法宣传单啦。”他对我解释,“您应该知道这里就是那个珀耳塞福涅运动的发源地吧。”
拉格纳往他肩膀用力一点:“安德洛墨德斯军事执行官很忙。”
“我——我——”波吉努斯焦急不已,像是深陷噩梦之中却逃不出去,“我忘记刚刚说到哪儿了”
“你刚刚在找借口。”
“借口,借口?怎么能这么说!”他忽然抬头挺胸,“火星到处都有叛乱事件,尤其是矿区,没一个地方不受波及,这里更不可能例外。杀人、破坏设施的事件层出不穷,不只是阿瑞斯之子,矿工也跟着捣乱!”
波吉努斯又看着我,意识到自己处境堪忧,但还是赶快跟上腿比较长的我们。
“主君,我尽了一切努力,所做的都超过能源部《矿务守则》第三节A段的规定。削减伙食、打击不法、设下陷阱,让矿工的精神领袖被误认为同性恋,甚至还参考了《平乱论》里头模拟的情节。过去六年来尝试过瘟疫与解药、叛变与镇压、天灾、坑蛇迁徙,最近还考虑是不是得模拟行星外政治骚动的场景!”他连珠炮似的说完,狂挥着手求我留步,“没有人能做得比我好!”
“我没打算动你的职位。”我淡淡地说。
波吉努斯放了心,身体微微抖了一阵,忽然又将头扭过来:“您该不会……”他冲上前,“您该不会想要进行隔离吧?不会吧?”
“为什么要隔离?”我一路走回飞船降落的地方,停下脚步,“如果按照你所说,本地居民对能源局和人口质量控制委员会制定的策略反映不佳,不如直接投放雾后九号毒气,将这座矿坑清空,以赤道地区比较配合的红种取代?”
“不可以!”他居然出手抓我,拉格纳都懒得逼退他。
“注意一下你的态度。”我警告。
“主君,请不要这么做,”波吉努斯贪婪又惶恐的眼睛居然冒出泪水,“虽然这个矿区的产量下滑,但还维持着正常运作啊!这里应该是安然度过动乱时期的表率吧。”
“那你岂不就是这儿的救世主?”我嘲笑着他。
“这里的红种都是好矿工,是世上最好的一批。就是因为这样,个性才会比较暴躁,但他们已经冷静很多了。我先前多给了他们一些酒,也调高空调里的费洛蒙浓度,让他们像兔子一样拼命生。还有,我叫伽马部落里的桩脚在机器与探测图上动手脚,让大家以为这里的矿源快要枯竭,担心没办法达成配额,因此会更积极。过一阵子我们会把机器修好,矿工就会觉得人生又有了奋斗的理由。我还可以告诉他们说,生态改造会在十年内大功告成,地球已经派出移民船队。在实行隔离之前我还有很多手可以用。”
我看着波吉努斯不再口沫横飞,像一件湿衣服那样颓丧,暗忖着这种反应究竟只是为了守护那无聊的尊严,还是他终究对红种还有一丝怜悯?本来这只是一次测验,可惜结果我仍无法判断。也许他确实在乎矿工的安危,只是思考方式怪了些。和联合会交过手后,我记忆中的禽兽好像都有了一丝人性。
“这矿坑目前不会有什么大变动,你继续维持劳力等级。多发些粮食下去,今晚开始。我要工人过得好一些,看看产量会不会提高。去我船上搬补给品,有食物和酒。给红种办宴会吧。”
“宴会?主君,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说了算。”
我一个人坐在监控室内,透过脚下的玻璃看见矿区居民正在庆祝。几万个红种聚集,有些人吃吃喝喝,年轻人围着绞刑台跳舞,曲子是《持着山胡桃木手杖的老人》。桌子上有许多红种一辈子没享用过的美食美酒,看着他们的欢笑与舞蹈,我却开心不起来。我知道他们活在恐惧中,然而,他们知道自己该害怕什么,也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慰藉。可是,等到阿瑞斯之子将谎言全部戳破时,他们还有办法逃避吗?至今的生活全是虚假的,面对广阔无边的宇宙,究竟该何去何从?最后只会被外界玷污心灵,像我一样。
那些面孔我几乎都认得。一起玩耍的男孩长大了,有些女孩我还亲过,她们带着儿女在身旁照顾。我的表亲、远亲都还在,我也看见基尔兰哥哥。我抹去眼角泪光。
有个男孩抓起女孩的手,先吻了她脸颊,然后拉她去跳舞。我知道自己无法再像那男孩一样单纯,我已经失去那种纯真了。无论我带给红种怎样的未来,红种都不可能再视我为一分子。我无法成为开疆辟土的英雄,只是个必要之恶。在这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处,然而我又离不开。我还有必须说的话、必须揭开的秘密。
“还想着要创立邪教吗?”她站在门外问。我转过头,野马靠在门框上,头发绑成马尾。政治官的制服高领在颈项处稍微拉开了些。
“接下来应该要找人做雕像吧?”我问。
“拉格纳把这些乡下地方的灰种吓死了。”
“很好啊。”
“你对灰种特别坏。”她笑道,“为什么这么讨厌灰种?”野马伸手梳顺我头发,在椅子扶手上坐下。
“太听话。”
“哦,所以你才喜欢我,”她用指甲轻轻抠我头皮,“雕像倒不是什么好主意,容易被人毁坏,或者加上胡子、乳房什么的。想想看你长出乳房是什么德性。”
“乳房不是最糟糕的。”
“也对,胡子才是。戴克索想要蓄胡子,我还以为他是在说反话,可是不大确定,”野马轻笑,坐到旁边的铁椅上,“还是问他妹妹比较保险。”
她朝矿坑和全息立体影像看了看:“这地方的环境真恶心。我替改革派写了一份法案,希望内战结束后有机会通过。法案目的是裁撤现在的能源部,重整人口质量控制委员会,”她又张望各处,“最终要改变这种像肉铺一样的营运模式。你看过这儿的储藏空间吗?明明粮食多得可以维持七年,但还是一直要求最大进货量,所以我查了一下档案,发现矿山官员手脚不干净,可能把东西卖到黑市去了。赤铜种总以为不会被发现,或许也因为他打点了经手的金种和银种。造成的结果就是这里居民营养不良,制度腐败。”
她鼻子一皱,从椅子扯下一片剥落的涂料:“我们到底为什么来这儿?”她问,“我哥那儿出状况了?”
“那女孩就是在这个矿坑里唱了禁歌。”良久之后我才响应。野马瞪大眼睛,目光扫过底下群众。
“真是可怜。”
她又朝我望来,等我继续说下去。但我已经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好。有些事情必须亲眼看过才能明白。所以我牵着她的手,起身说:“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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