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我的早餐是母亲代领的咖啡和谷物粥。我目前还不适合在公众场合露面。基尔兰和莉亚娜上工了,只剩下我、小迪和母亲,孩子正在更衣,准备去上课。能念书是好事,倘若大人不管下一代的教育,只是代表心中没有希望。
喝完第一杯咖啡,母亲又给我倒了第二杯。“你拿了整壶回来?”我问。
“厨子硬要塞给我,原本想给我两壶呢。”
我继续喝。“味道跟真的一样。”
“是真的啊,”小迪回答,“有强盗团抢了东西送过来。这咖啡应该是地球货吧,听他们说是什么牙买加之类的。”
嗯,地名这种小事我就不纠正了。
“喂!”外头传来叫声,妈惊跳起来,“收割者!收割者!你要不要出来玩啊——”接着是一阵东西翻倒、用力跺脚的声音。
“丁娜太太要我们敲门。”喊声如雷响。
“你别烦,好啦好啦!”接着,门被敲响,“过节啦!塞弗罗叔叔和超亲切、超和蔼的小巨人来探望你们啦!”
母亲朝兴奋不已的侄女说:“艾拉,帮我们开门好吗?”
艾拉跑过去给塞弗罗开门,塞弗罗一进来就将女孩一把捞起,她开心地直叫。塞弗罗没穿盔甲,而是军人穿在脉冲护甲底下的黑色吸汗衣,腋窝还能看得见污渍。看到我的时候,他眼睛一亮,将艾拉丢到床上,张开双臂直朝我冲来,还不断发出怪笑、嘴角扯开,几乎要切开那张窄脸了。他顶着一头沾满汗水又脏得要死的莫西干发型。
“塞弗罗,小力点!”母亲叫道。
“小收割者!”他用力一拍,轮椅打转,我的牙齿咯咯响。塞弗罗用力抱紧,几乎要把我抱离椅子。他比以前壮,身上有香烟、引擎油和汗水味。然而他依旧像只边哭边笑、活蹦乱跳的小狗那样钻进我怀里。“我就知道你没死!我就知道!那些妖精王八蛋别想骗我!”鬼叫完,他拉开一些距离,上下打量,奸笑一声,“你这天杀的小浑球。”
“别说粗话!”我妈吼道。
我也眯起眼睛。“肋骨好痛。”
“噢,对不起啦,兄弟。”他这才把我放回轮椅,跪下来和我平视,“我早就说过了,一点儿也没错——这世界上最难杀死的两样东西,一是我小鸟蛋底下的霉菌,二是他妈的火星收割者!哈哈哈!”
“塞弗罗!”
“抱歉,阿姨,抱歉。”
我稍稍后退。“塞弗罗,你……好臭。”
“我五天没洗澡啊,”他一派得意,还搔搔胯下,“这可是纯正的塞弗罗牌浓汤味呢,大哥。”他双手叉腰,“至于你嘛……嗯,你看起来……”塞弗罗偷看我妈一眼,咬了一下舌头,“也是挺狼狈的。”
突然间,一道阴影罩下,有个人影窜进来,遮住天花板上靠近门口的那盏灯。小孩围着拉格纳跳来跳去,他很难移动。
“收割者,好久不见。”他一开口,马上压过小朋友的嬉闹。
我对他微笑。拉格纳一如以往,神情淡漠沉郁,身上满布刺青;那身经过家乡的极地气候洗礼的皮肤厚如犀牛,白胡结成四根辫子,头发几乎剃光,只留一束绑上红色丝带。孩子们问他有没有带礼物。
“塞弗罗,”我探身,“你眼睛……”
他也靠过来。“喜欢吗?”刀削似的脸上双眼眯起,眼珠已不再是往昔那不够澄澈的金色,竟变成与火星土壤一样的红。塞弗罗特别拉开眼睑给我看个清楚。那不是隐形眼镜,右眼也不是生化义眼了。
“操他妈,你竟然去做雕塑手术?”
“业界最高等级。喜不喜欢?”
“他妈的,是很厉害啦,根本是为你量身打造。”
他握起拳,往自己的手掌一打。“听你‘本人’这么说我就安心了。这是你的。”
我脸一白。“什么?”
“你的啊。”
“我的什么?”
“眼珠啊!”
“我的眼珠……”
“巨人大哥救你回来时摔到你的脑袋了吗?米琪一直把你原本的眼珠放在约克顿的冰柜里——那儿真是有够阴森。不过我们去搜刮了些物资回来,资助崛起革命,反正我看你应该也用不到嘛,我就顺便……”塞弗罗尴尬地耸耸肩,“后来我问他们可不可以装上去——你懂的,我就是想说,这样你就算挂了还可以用这个眼睛看见世界,算是纪念你吧。有那么奇怪吗?”
“我早就告诉你了——很怪。”拉格纳开口,一个女孩爬上他的腿。
“那你想要回去吗?”塞弗罗突然有点儿怕怕,“是可以还你啦。”
“不必了!”我回答,“我只是一时忘了你有多狂。”
“噢,”他笑着拍拍我肩膀,“那就好,还以为你真的不开心。所以我可以留着啰?”
“既然是你找到的,那就给你吧。”我也耸耸肩。
“莱科斯的丁娜女士,可否借您儿子于战事之用?”拉格纳对我母亲说,“他有多项任务,需要大量情报。”
“行,带回来别缺一块就好。你们拿点咖啡去吧——还有帮我把这些袜子送去洗。”我妈拿了才补好的一袋袜子放进这个大块头的怀中。
“遵命。”
“礼物呢?”一个孩子问,“这次没有礼物哦?”
“有——”他才回话,小迪和我妈立刻齐声大叫:“塞弗罗,不准!”
“干吗?”他掏出个小袋,“我这次拿的真的是糖果呀。”
“……结果呢,拉格纳踩到卵石,从运输带后面摔出去,”塞弗罗咯咯笑,“摔个四脚朝天。”他在我头顶上大嚼糖果,大剌剌地将轮椅在石头隧道推得乱窜,加速过猛后又急忙要刹车,结果轮子一偏,椅身撞墙,震得我眯起双眼。“然后呢他就掉进海里,那时场面可壮观了,浪打起来和火炬船一样高。我想说我好像该帮帮他,就跟着往外跑,没想到一个庞然大物……不知道叫什么来着,总之是雕塑出来的那种怪物……”
“海魔。”拉格纳声音从后面飘来,我根本没察觉他跟着,“赫珞第三层来的。”
“嗯哼。”塞弗罗推我过转角,这回同样又用力擦撞,害我咬到舌头,一群阿瑞斯之子的驾驶员急忙散开,经过时还瞪大眼睛看我。“海里那个——”塞弗罗回头望向拉格纳,“——海魔,它大概觉得拉格纳是块美味肉排,他才刚坠进水里它就立刻吞下去,我和废物看了以后哈哈大笑,实在他妈的太夸张了!你懂的,废物也是很幽默。但那海魔居然潜下去,我只好从后面货舱口出去,拿脉冲手套一直往海面轰个不停。”他又转头看看拉格纳,“海魔游着游着,眼看就要到热海海底去了,水压越来越高,我的防护衣吱吱叫,还以为自己要死在那儿呢。结果,拉格纳这家伙忽然从那只全身鳞片的鬼东西身体里开了条路出来,”他凑近说,“你猜猜是从哪儿?快猜!”
“肠子吧?”我问。
塞弗罗尖声大笑。“对!从屁股出来!就像一坨大……”
轮椅忽然停下,他话没说完就硬生生停住。接着是“咚”一声和某个物体在地面滑行的声音。轮椅又往前了。我转头一看,拉格纳若无其事推着,塞弗罗没跟在后面。我皱起眉,暗忖那小子怎么失踪了,突然他又从旁边小路溜出来。
“你这蠢牛!”塞弗罗气急败坏,“我可是恐怖集团的首脑!不准你这样把我丢来丢去!害我糖果都掉光了啊!可恶!”他盯着隧道地板,“烦唉……在哪儿?混账东西,拉格纳,我的花生棒呢?你知不知道我是杀了几个人才抢到的?——六个,六个啊!”
拉格纳正在我上方咀嚼东西。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但我总觉得他在窃笑。
“拉格纳,你开始刷牙了吗?干净很多。”
“谢谢,”这名满嘴花生棒高两米四的壮汉回答,“巫师给我换了新的。很痛。不过是新的。好看吗?”
“巫师——米琪吗?”我向他确认。
“是。离开提诺斯前他教我识字。”于是,拉格纳凡是看到路牌或警告标语都读给我听。约十分钟后,我们进入机库。塞弗罗跟在后头,还在唠叨他的零食。就殖民地联合会的标准来看,这座机库算是狭小,但其实也有三十米高、六十米宽,是用激光在山岩内部钻凿而成,机体引擎衬出地面有多黑。里面停了几架老旧飞船和三架崭新又光芒四射的镰翼艇;两名橙种正在指挥红种整备,看我坐轮椅经过,不禁也愣了一下。我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成群士兵从一架外壳破损严重的飞船鱼贯而出,有些没卸甲冑,肩膀上挂着狼皮斗篷,其余人则脱得只剩内衣或打赤膊。
“老大!”卵石撑着小丑的手臂,看见我在,立刻高声呼喊。她和之前一样体形丰腴,脸上堆满笑容。她拖着小丑加快脚步,小丑则汗水濡湿、头发杂乱,让那个比自己矮一些的女孩搀扶前进。两人露出灿烂的笑容,仿佛我还是他们记忆中那个模样。他们到我面前后,卵石将伙伴晾在一旁,上前拥抱,小丑则是用滑稽的方式来个鞠躬。
“学级长,号叫者回报,”他开口,“抱歉,我们有点儿狼狈。”
“战况混乱吗?”我还没回应,卵石就抢着讲话。
“真的是一团乱……收割者,你的状况也不太好,”小丑双手叉腰,“好像……瘦了。然后你怎么头发剃这么短,胡子却一大把?……看起来好老。”
“可不是,”我说,“谢谢你们还愿意留下来。毕竟我……”
“……骗了我们整整五年?”
“嗯,是。”我回答。
“嗯……”小丑似乎想损损我,卵石朝他肩膀一撞:“我们当然要留下来啊,收割者!”她甜笑,“这儿是我们的家……”
“但话说回来,”小丑摇着一根手指,“要我们像以前那样什么都听你的,那就有条件了……我们先走,我屁股好像插到榴弹片了,恕我失陪。走啦卵石,找医官去。”
“之后见啦,老大!”卵石说,“你没死真是太好了!”
“用餐时间是八点!”塞弗罗朝两人叫道,“别迟到,我才不管你屁股插了什么,小丑。”
“是,长官!”
塞弗罗又转身对我咧嘴。“我说你是锈铁时,他们两个眼睛都没眨半下,二话不说,立刻陪我和大黑去把你家人带出来,不过进了矿区还要靠我带他们。来这边。”
我们经过方才卵石和小丑搭的船,沿船梯可以看见里面。两名年轻人拎着水管朝地板猛冲,红褐色的污水顺梯向下滴进机库。这里没有排水孔,只有边缘的一条窄槽,管线一路延伸到尽头。
“别人老爸的遗产是军舰啦,别墅啦,阿瑞斯这个浑蛋却留了个马蜂窝和一群找麻烦的给我。”
“操——”等到我终于看清楚,不禁发出惊呼。原来机库外面是一片巨大的钟乳石林,专属于地底的日光使得景色灿烂辉煌。灰色岩石被水流打得湿滑,映着来自码头、营房和雷达的光线,化成一排排森白尖牙,守卫着阿瑞斯这座雄伟碉堡。周围几座港口还不时有运输船穿梭来回。
“原来是在钟乳石里头。”我笑着赞叹。然而,当我低头,那凄凉的场面使我肩头越发沉重:石头底下百米处就是难民营。最初,这里是往火星地底发展的古城,建筑物间的街道埋得太深,仿佛小型峡谷;市区在广阔洞穴内蔓延数千米,城墙上挂着蜂巢结构的建筑物,阶梯在砂岩层上蜿蜒曲折。这里以古城为基底,却出现新聚落——难民的新家,只是他们连屋顶也没有。难民满身破烂脏污,就这么躺在地下,放眼望去犹如皮与肉组成的海洋;有些人睡在屋顶,有些倒在路上,也有些在阶梯上找空位。此处能看到难民以废五金做出伽玛、奥米克戎和埃普西隆等标志,象征同胞被殖民地联合会拆解的十二个部落。
我目瞪口呆。“多少人?”
“我哪知道。至少来自二十个矿坑,而且比起一些大型氦三矿藏点,莱科斯还算是个小地方。”
“根据统计,四十六万五千人。”拉格纳说。
“才将近五十万吗?”我低声问。
“看起来好像不止?”
我点点头。“他们为什么会在这儿?”
“来接受庇护啊。这些可怜的家伙来自胡狼清算过的矿坑,只要那混账东西怀疑阿瑞斯之子混在矿工里,就直接从通风系统倒进雾后九号毒气,偷偷摸摸来场大屠杀。”
我背脊发凉。“品管会对造反矿区的最终手段就是全族连坐。不过你们怎么有办法藏这么多人没被发现?用干扰场吗?”
“嗯,加上这里距离地面超过两千米,还有人帮忙篡改殖民地联合会的地形数据,所以比较不容易察觉。在金种看来,这地方顶多是三百年前耗竭的氦三矿脉,一时半刻不必担心曝光。”
“你要怎么喂饱这么多张嘴?”
“喂不饱——我是说,我们尽力而为。但这个月提诺斯的老鼠绝种了,还有,大家几乎是贴在一起睡觉,就算我们已将部分的人转移到石林里,也来不及阻止传染病大爆发。可现在药物不足,我也不能让阿瑞斯之子暴露在风险中,少了士兵会更使不上力,会成为一头病牛,只能等着被宰。”
“他们还暴动过。”拉格纳又补充。
“暴动?”
“没错,我差点儿就忘了这件事。先前我们迫不得已把粮食配给减半。话说这些家伙身体小也就罢了,就连稍微动一下那忘恩负义的脑袋都不肯。”
“我下去镇压之前已经有多人丧命。”
“大黑有个外号叫‘提诺斯之盾’,”塞弗罗解释,“可想而知,他比我受欢迎,难民也不会将挨饿的事算在他头上。但我的立场又比舞者好一些,至少还有顶头盔可以吓人。那些细枝末节,以及我没法处理的事情就交给他,但底下这些家伙真是死脑筋,居然以为是舞者死要钱才不肯喂饱他们。”
“看来文明似乎倒退了一千年。”我感慨地说。
“真的。还好发电机没问题。有条地下河流经这儿,饮水和清洁还可以,电力勉强够用,可是呢……人的问题摆不平。偷拐抢骗,杀人强奸,什么都有。一开始我们隔离伽玛的恶棍,结果上星期奥米克戎的人却又吊死一个伽玛的男童,拔掉人家手臂上的红种印记,硬在胸口画了金种符号,说他是反动者,心向着金种——那孩子才十四岁哪。”
我听了觉得好想吐。
“下面随时保持明亮,晚上也开灯。”
“嗯,关灯的话,底下会……不像给人住的地方。”塞弗罗眺望古城,表情疲惫。说到战斗他内行,但谈起治理他就外行了。
我俯瞰古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觉得自己像个花了大半辈子挖开墙壁,却发现另一边依旧是牢狱的犯人。事实上,牢狱永远都在。有第二个,第三个,无穷无尽。底下的难民根本谈不上活着,只是苟延残喘。
“伊欧要的不是这个。”我叹道。
“嗯哼……”塞弗罗耸耸肩,“做梦简单,打仗难。”他咬着嘴唇想象了一下,问,“你有没有见到卡西乌斯?”
“快逃走之前见过。怎么?”
转身时,他眼神闪烁。“杀死老爸的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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