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其余号叫者在清运机后面晃,附近很黑,通过夜视功能可以看见周围有许多暗绿色物体。都是垃圾,香蕉皮、玩具包装、咖啡渣。一张卫生纸打在维克翠脸上,对讲机传来干呕。她和我都戴上“魔盔”。盔上画着黑瞳,五官仿佛张嘴狂吼的妖魔。一年多前,费彻纳从月球的武器库内偷来这些装备给阿瑞斯之子用,魔盔可侦测多数光谱、能扩音、追踪同伴坐标、显示地图,以及进行无声通信。所有人都是一身黑,没穿机械装甲,而是穿虫皮,只能抵挡刀刃和一般武器射击。我们连重力靴和脉冲护甲也放弃了,用意是要有最高的机动性,将噪声和触动警报的风险降到最低,预备的氧气筒可用四十分钟。我为拉格纳调整好装备,看看通信仪,驾驶清运机的两名红种已经开始倒数计时,听见“十”的时候,塞弗罗开口,“夹好蛋蛋、抓紧斗篷!”
启动匿踪斗篷后,我眼前一阵扭曲,就像透过污水折射观看这个世界,同时间,电池在尾骨附近发烫。匿踪斗篷适合短时间使用,就我们携带的这种小型电池来说,不要多久就需要冷却和充电。我寻找塞弗罗和维克翠的手,最后才终于握到。其他人也分散成小队。印象中就算是铁雨作战前我也没有这么怕,是因为那时候我比较勇敢吗?不,也许是比较天真。
“抓牢点,我们要大干一场啦,”塞弗罗说,“再三秒……两秒……”我紧紧握住他的手,“……一。”
清运机舱门默默滑开,附近一座摩天楼上的全息屏幕投下琥珀色光辉;狂风拍打,天旋地转,我们随着垃圾一起弹射出去,就像果壳抛入半空,跟着废弃物进入高楼大厦与墙面广告交织而成的巨大万花筒。好几百艘飞船在大街小巷穿梭,速度快得仿佛水花喷过。众人在空中翻滚,避免身形遭扫描锁定。
对讲机传出一名蓝种交通管控员在埋怨垃圾乱飞,不久后,集团里的赤铜种出面吼叫,扬言要开除没用的司机。我笑出来,庆幸他们眼力不好。警用频道一如往常充斥专门术语,广播内容包括黑道挟持巢城飞船、公园广场的古代美术馆发生惨不忍睹的谋杀,银行区有人抢劫等。我们混在废弃物里,他们丝毫没有察觉。
我们利用头盔内藏的小型喷射装置控制翻滚频率,开始缓降,在真空中保持寂静无声。落下路线无误,随着这些垃圾,我们可以直抵钢塔侧面。而接触瞬间最关键,靠近目标时,维克翠开始骂脏话,我则是手指微微颤抖。不要弹起来、千万别弹起来。
“放手。”塞弗罗下令。
我抽回手,三人撞上摩天楼钢质表面。垃圾碰上墙壁后往外弹开,往四面八方喷散。塞弗罗与维克翠利用手套上的磁铁吸附成功,我却被迎面而来的一大团工业废材打中大腿,拋物线轨道因此偏斜;往旁边飞出去途中,我疯狂挥舞手臂,希望能找东西抓住。但整个人又开始翻滚。
最后,我的脚先蹬到墙壁,向外弹出。叫骂一阵后我大喊:“塞弗罗!”
“维克翠,带他回来。”
我的脚被一只手扣住,拉回。我低头张望,见到一个隐形人的扭曲光影。是维克翠。她小心地将我失重的身体带到建筑物表面,我赶紧用自己的磁铁吸附上去。进入市区后,景色绚烂却死寂,金属铸造的景观毫无人味,与其说是人类社会,不如说更像异星文明留下的古迹。我眼前冒出点点金星。
“放轻松,”维克翠的声音隔头盔传来,“戴罗,你呼吸不畅了。跟我一起吸气、吐气、吸气……”我强迫肺部配合节奏,眼中的光点褪去。我重新睁眼时脸几乎贴在墙上。
“你没拉在衣服里吧?”塞弗罗问。
“我没事,身手有点儿退步了。”
“呃,在玩文字游戏嘛。”
拉格纳和其余号叫者降落在下方三十米处,卵石朝这边挥挥手。
“还有三百米,你们这些妖精,动作快!”
双螺旋形的贾王高塔窗内灯火通明,中间有两百层办公室;上班族在计算机前走动。我通过光学聚焦看见坐在办公室里的是证券交易员,旁边有助理来来回回;分析师马不停蹄地在月球市场信息的全息显示上做标记。所有人都是银种,感觉像群忙碌的工蜂。
“这下我可想念那几个小可爱了。”维克翠说。我花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说的不是银种。上回,维克翠与我进行类似战术时塔克特斯与洛克还是自己人。那是研究院的模拟战,我们趁卡努斯将船舰停靠在小行星基地补充燃料时,直接从真空空间入侵,目标也是突破船壳,掳走主将,取得最终胜利。然而没料到中计的是我,若非朋友相助,我可能根本逃不走。而赌输一局的代价是折断手臂。
自落点爬到塔顶的巨大月牙又花了我们五分钟。其实我们并不是以手一点儿一点儿爬上去,所以不太算是“爬”。手套内部的磁铁能自动转换磁极,因此我们就好比装了轮子一样,是滑上去的。升降的过程中,最困难的是想办法在处于无重力状态下通过位于顶点,也就是这趟尽头的月牙。我们必须抓紧从玻璃天花板伸出来的细金属支撑杆(握感和叶梗差不多),我们腹部下方的玻璃另一边是一座博物馆,贾王以收藏闻名。头顶上的贾王塔尖直指火星。
那颗太空中的母星似乎更大了,大过一切。火星上有数十亿生命,有人造的海洋与山脉,有比地球更多的沃土良田;现在我们看见的是夜晚面,而多数人只记得地面上数万城镇的光辉,却遗忘地底下遍布数百万千米的矿坑隧道。然而,一股无形脉动已然苏醒。此时此刻的火星看似宁静,战争遥远得像是不存在。不知道那位诗人见了会说些什么,不晓得洛克会如何对着清风倾诉。也许这只是风暴前的宁静,抑或来自深渊的脉动。强光乍现,我心头一惊,阴暗的星球表面仿佛长出一朵闪亮蘑菇。
“看见没有?”我通过对讲机联络,同时用力眨眼,想减轻光线造成的残像。接下来频道上的叫骂声此起彼落,众人皆回头张望。
“该死,”塞弗罗嘟哝,“新底比斯?”
“不是,”卵石回答,“更北,阿文提诺半岛,大概是赛普利昂。那里的最后一次回报提过有红色军团接近。”
又一次剧烈闪光。我们七人伏在建筑物上不动,眼睁睁看着距离前次核爆约一根拇指的地方竟又引爆第二枚核弹。
“他妈的,是我们的人还是别人?”我问道,“塞弗罗!”
“不知道。”他语气烦躁。
“不知道?”维克翠也问。
他怎么能说不知道?我实在很想破口大骂,但随即就明白真相。舞者说过的话始终萦绕我心头。
“塞弗罗不是在运筹帷幄,”一次号叫者任务失败后,经过几周,他私下向我提起,“他只是个对着火场喷瓦斯的人。”或许我还没弄清楚这场战争的规模有多大、混乱范围有多广。
我这样无条件信任塞弗罗会不会是错的?我望向他的面罩,却看不见任何表情,身上甲冑与城市灯火化为一体,不见反射,只像光芒中的一个黑洞。塞弗罗缓缓转身,继续上移,没有丝毫犹豫。
“全息新闻出来了,”卵石回报,“可真快。红色军团对赛普利昂市的金种部队发射核弹——至少报道是这么说。”
“天杀的,胡说八道,”小丑气急败坏,“又要欺骗社会大众。”
“红色军团怎么弄得到核弹?”维克翠问。的确,若哈莫妮取得核弹,就会毫不留情地拿去对付金种,但我怎么想都觉得是金种攻击红色军团。
“那些烂东西现在和咱们没关系,”塞弗罗说,“任务优先,动作加快!”大伙儿迅速跟上,在月牙周边找侵入点,根据练习过的计划行动。我从维克翠背包取出一小罐酸性化学物体,塞弗罗扔出一个比我指甲还要小的微型摄影机,摄影机沿玻璃表面飘,扫描着博物馆内的生物反应——没有任何信号。现在是凌晨三点,不意外。他又拿出脉冲生成装置,等待卵石的通信仪操作。
“怎么了,卵石?”他不耐烦地问。
“程序代码有效,我进入系统了,”她回答,“但还得找到正确区块……有了!激光格栅……解除——热感应摄影机……冻结——脉搏侦测……关闭!恭喜各位,神不知鬼不觉啦!只要没人手动重开警报系统就好。”
塞弗罗启动脉冲生成装置,泛着微弱虹彩的力场泡泡笼罩我们,隔绝出一个真空环境,让我们入侵建筑物时不引起警戒。我将吸盘装在玻璃中央,打开酸液罐,在四周画出一个两米见方的方格。强酸腐蚀玻璃后形成入口,些许空气从里面涌出,因脉冲力场的限制没有散开。玻璃板弹起后,维克翠伸手抓住,免得飘向太空。
“大黑先进去。”塞弗罗吩咐。这里距离博物馆地板有一百米高。
拉格纳将垂降绞车装在玻璃边缘,套上磁性索具,抽出锐蛇,重新启动匿踪斗篷,钻进洞内。我们在外面飘,他硕大又几乎隐形的身躯却被人工重力拉得急速下坠,场面十分震撼,拉格纳犹如炎夏沙漠中摇曳热气构成的巨魔。
“安全。”
塞弗罗第二个下去。“祝好运。”维克翠说完,推我入洞。我穿过玻璃后受到重力牵引,滑下去的速度瞬间飙升。重量骤然回到体内让我一阵反胃,胃里的食物差点儿喷出来。我重重落地,险些扭到脚踝,但还是赶紧拿起装有消音器的手枪搜索敌人踪迹。号叫者一个个降落在背后,众人退到大厅角落。地板是灰色大理石,地形随塔顶月牙扭曲起伏、延伸至视野外,因此无法估计实际面积,不规则的空间感加上重力变化也使我眼花缭乱、头晕目眩。左右陈列许多高大的金属展示品,例如宇宙拓荒时代的旧式火箭;拉格纳身旁的灰色探测船壳上有月球集团的标志,看起来和奥克塔维亚·欧·卢耐的家徽一模一样。
“变胖就是这种感觉吧。”塞弗罗闷哼一声,在高重力环境中稍微跳了跳,“好恶心。”
“贾王是地球出身,”维克翠解释,“抬高价钱的本事当然比低重力中长大的人要好。”
这里与我习惯的火星重力相比足足有三倍,与木卫一、木卫二的常态比起来更高达八倍。所幸重建肉体过程中米琪对我施加的刺激是地球重力的两倍,体重高达三百六十公斤的感觉实在不太好,但对肌肉的帮助倒很惊人。
众人脱下氧气筒,藏在一架古董航天飞机的引擎旁边,机身上还有早期美帝的旗帜图案。我们只带重点装备,穿虫皮甲和魔盔、准备好武器就上阵。塞弗罗调出维克翠事前准备的内部地形图,询问卵石是否确认贾王所在位置。
“无法。有点儿怪哪,最上面两层楼的摄影机全部关闭,生物扫描仪也是,所以无法按原定计划预先定位。”
“关掉了?”我问。
“大概是开杂交派对或是在手淫,不想给安保看到而已吧。”塞弗罗哼了一声,耸耸肩,“反正一定还躲在这儿,我们进去搜就是。”
我决定通过私人线路通话,不让其他队员听见。“别像无头苍蝇一样进去,要是在通道上没掩护……”
“我们不用当无头苍蝇,”他切断线路,直接对所有人说,“各位小妞,斗篷、锐蛇、手枪,有必要就用脉冲手套。”塞弗罗的身影随着涟漪消失。“号叫者,跟我来!”
众人由他领头潜入博物馆走廊,这里整个气氛像另一个世界。黑色大理石地板、玻璃墙壁、高十米的脉冲力场天花板。然而,另一边竟是巨大水族生态圈,活的珊瑚礁蔓延的姿态如同真菌触手,刺眼的蔚蓝与鲜橘背景中有群“人鱼”正在悠游。它们长达三十厘米,有似人的面孔,躯体却是爬虫类,皮肤是灰色,颅骨长出王冠般的突起,小眼如乌鸦,而且正恶狠狠地瞪着众号叫者。
墙壁使用幻彩玻璃,时时透出浅浅色泽,并不断变化。一开始是心脏般的绛红,接着是钴银色的水波,令人仿佛置身梦境。走廊像座迷宫,侧面凹龛展示工艺品,不过是以当代的点状全息,还有二十一世纪流行的夸饰主义为主,并非圣痕者最欣赏的新罗马古典风。我们为匿踪斗篷换过电池,窜进一间陈列室,里面摆了一尊俗艳的金属材质紫色狗,形状仿佛是用气球折出来的。
维克翠叹了口气。“要命,这人的品位真不入流。”
拉格纳仰头望去。“这些到底是什么?”
“艺术——”维克翠回答,“理论上而言。”
她语调中的不屑以及眼前所见令我起了疑心。这里的人工感无所不在,艺品、墙壁或者人鱼都是这样,简直像是故意迎合圣痕者对银种人富翁的刻板印象。但贾王若猜不透也无法掌握金种的想法,怎能走到今日的地位?换言之,这些财大气粗的玩意儿会不会是场精美的骗局,为了满足简单而直接的想象,以免他人窥探底下的秘密?他绝不笨,所以我们所见未必关乎喜好,而是一种应付手段。
因此我越来越觉得不对。队伍走到没点灯的中庭,那里有两排没打磨的砂岩地砖与紫茉莉树,呈V字形,直指目标寝室的双开门。大家关掉匿踪斗篷,想看得清楚一些,但都抽出锐蛇紧握在手。剑锋与砂岩地板只隔几厘米。
正常人不会住在这种地方。这是舞台,是机关,设计之初就满载阴谋诡计。我觉得越来越不妙,又开启私人频道。“不大对劲。仆人呢?警卫呢?”
“也许他很重隐私——”
“我怀疑是陷阱。”
“陷阱?你判断还是你猜的?”
“猜的。”
他沉默几秒,我暗忖也许他是在跟其他人私下讨论——说不定是除我以外的所有人。“有何建议?”
“撤退,重新评估局势——”
“撤退?”塞弗罗气呼呼地打断,“咱们才亲眼看见对方往我们身上丢核弹,撤什么退?”我想插话,他却连珠炮般说个没完,“去死,经过十三次努力才拿到这个银屁股的情报,现在一走了之就全白费,还会被对方发现我们来过。机会错过就没了,不拿下他就无法制伏胡狼。小收割者,你相信我好不好?”
我咬着牙没骂人,先切断频道,不确定我气的是他还是自己,又或者是恼火胡狼夺走了让我自认高人一等的傲慢心态。我再也无法强硬执拗,因为我明白了这身虫皮甲和魔盔下的人依旧是个小男孩,被独自关进黑暗中,哭哭啼啼。
背后那面落地窗外有艘游艇经过,我们所在的房间顿时被紫光淹没。大家匆忙跑向前,在贾王寝室入口两侧预备进攻。我隔着黑色变色片望向那船,看见一层甲板上有数百个妖精,他们随月球旋律和蔚为风潮的伊特鲁里亚节奏扭动身躯、舞蹈作乐,仿佛对火星处于战争中浑然无觉。若不剥夺这些人的奢华,他们就会继续享受地球的香槟、金星的衣服、火星的燃料,纵情声色、毫无罪恶感地度过一生。这些人根本是蝗虫。塞弗罗的信念和怒火也在我心里烧了起来。
这些人不懂得吃苦,不认识战争。一切只是新闻标题,反正有别人会负责。报道里的影像令人不适,但很快就会消失。军火船舰和社会阶级庇护着他们,但他们从未正眼看过,未曾体悟活着也可以是种折磨。不过他们也逃不了多久了。
临死前,他们会记得这一夜,记得自己站在哪一边,记得卷入战争、再也无法抽身是什么滋味。豪华游艇散发的颓腐是黄金时代咽下的最后一口气。
一口相当可悲的气。
“我当然相信你。”说完后,我握紧锐蛇,并察觉拉格纳正在注意我们。明明他应该听不到对话才对。维克翠已经准备要破门而入。
外头的光线远去,妖精也没入都市夜景。我忽然察觉,即便金种文明因此陨落,我也不会感到开心。就算人类帝国所有的灯火都熄灭,船舰都坠毁,敌人随建筑物生锈倾倒而灭亡,那又如何?这时我怀念起野马。之前我想念的是她的嘴唇和香气,此刻惦记的却是有人能够与我心连心。与野马相伴从不寂寞。她若在场,可能会责备我们为什么只顾着破坏,却不思考如何建设。
我怎么会有这种感触?我身边都是朋友,就要完成击垮金种的梦想了,可是脑海深处却隐隐骚动,仿佛有双眼睛正在瞪着。无论塞弗罗怎么说,这都不对劲,除了周遭环境外,还包括他的计划。要是换成我指挥,我会不会这么做?费彻纳呢?如果计划成功,尘埃落定,没了氦三输出,要如何建立新秩序?还是就这么进入黑暗时代?塞弗罗锐不可当,那股气势足以劈开群山,过去的我也一样。
但看看我最后是什么下场。
“杀掉卫兵,敲晕粉种。打完抢完马上走!”塞弗罗下令,我握紧剑柄。他做了个手势,拉格纳和维克翠窜进门内,其他人也跟着冲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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