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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或许辨不清全诗

        倒不是故作姿态,原先我确实对县里选举有气,对新班子有看法。这几天大家总在谈这些事情,把我讲活动了,想一想,说得也是。正式选举我得票少了四十张,总归还是够了法定票数的,个人并不亏缺着什么。有人想把我扯下去,搞了些小名堂,也算他们做好事。这次是差额选举,又有这样的不正常活动,结果我还是选上了。反转来看,倒说明这次当选才算得比较真实可信的。如果顾及到我占了“年轻化”这一条,采取组织手段,保证我当选,那才让人难了,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孔卉挖苦我,讲什么我的选区如何,我的选民如何。她是说来斗嘴的,实在这倒是一种很新鲜、很严肃的讲法咧。选区呀选民呀这一类言语,我们历来不习惯,总觉得带有一股资本主义世界气味。认真想想,这里包含的意思不是最确切、最堂堂正正的了吗?这次县里选举虽不说是多么庄严神圣,总还是表达了全县多数选民意志的。李老师你想,我怎么好总赌着气不去报到嘛!

        孔老师可能认为,我这人权力欲望还不小,硬是要跳过几级台台爬上去咧!据说也很有些人羡慕我得到这样的地位,其实,我比别人更明白,我失去的地位才当真是值得羡慕的。我这种心情,很难对别人说得清楚,李老师许是可以理解的吧!队上几位老年人,像夸奖小娃娃一样夸奖了我,又正经对我说:“海洋!不要只是想着当上了一县的父母官,好大体面。岂不知这等于给你套上了一条看不见的索索,举手动脚都不是那么随便了,全县多少对眼睛都在望着你的哟!”的确是这样,不管我高兴不高兴,索索已经套上来了。本来我总觉得,县里新班子也还是麻麻杂杂的,比过去强些,又能强到哪里去?又一想,不对头,你不也是其中一员吗?只管站在一边讲些不冷不热的话,没有这种资格了。赶场天上街,我喜欢去茶馆里坐坐,要一客盖碗茶喝着,听人们摆谈。有人讲到县上某某书记,某某县长,嘴巴上尖酸刻薄地不饶人,我可以不当一回事听着,高兴了还要搭上去谈笑几句。今后再去坐茶馆,人家提到县里领导,只听出话里带得有话,就算是和我没有直接关系,我怕也要耳朵发烧,也要坐不住了。

        有人同我开玩笑,抱拢了拳,恭喜我升官发财。天晓得,一个副县长,除非下决心以身试法,去搞贪污盗窃,格外还有什么生财之道?我刚参加工作,还不清楚怎么给我定级。如果定行政二十三级,基本工资是四十七元,副食补贴五元,粮差二元四角。区社干部另外有五元的下乡补贴,我在县里工作,这五元钱就没有了。我会用棒棒支起眼皮盯住了五十四元四角钱吗?那远不及还是种我的烤烟好了,随便侍弄一下,一年少说进两三千元是有把握的。李老师和孔卉,你们又何尝不是这样。要讲生财之道,你们不必伤脑筋去教一大群学生娃儿,放一百只鸭,每天白生生的六七十个蛋照捡不误,一个蛋只算一角,一个月下来是多少钱,你照算嘛。你们偏要干民办教师,一个月不过三十出头一点。现在好了,到月头上一次就把工资领到了手。倒转几年去,只能领到国家支付的十多元钱,由生产队提成部分提不起来,只好等到打谷时候,自己拎着麻布口袋到各队去收谷,简直像讨口一样,你们不也干下来了?

        孔卉讲,我在新班子里起不到多大作用,不过是陪衬一下,我倒也没有把自己估计得好高,以为自己硬是有好大冲击力。你要让我上靶场试打几枪看嘛!总是脱靶,上靶不上环,没有二话讲,我自动滚蛋,换别个来。一些人对我讲:“你是县上的大头子了,不学会开会听汇报,不学会在通播电话上哼呀哈地发表讲话,怕也压不住台。除去开会,除去讲话作指示,余下的时间总还是要想着为这一方群众做几件事。日后就是下台了,人家一想到那一桩见过好处的事情,也还会想起你。”这个话很可以琢磨的。当干部的,在台上的时候容易,指手画脚一天忙到晚,看上去总还像是一个角色。下去以后,人们还时常念起你,那可就不容易了。这是一个很高的标准,我自己怕是肯定达不到。不过我也不能过于不像一回事,过于对我的选民不起,对全县群众不起。

        我想,我总不至于像一九五九年我们县的那一任县长。现在人们谈论起他当事的年月,真说不出够多么寒心。他先是虚报产量,搞什么吃饭不要钱,跟着又来了个整风整社,捉鬼拿粮。结果全县普遍饿饭,造成几千人非正常死亡,判处了他极刑,执行枪决了。我们公社受害最严重,所以宣判大会在我们公社举行。李老师和孔卉当时还不记事,那年我六岁,记得很清楚。宣判过后是呼口号。口号没有呼完,几个带枪的民警架起他,推推搡搡地就走。他先是愣愣怔怔的,一下明白过来了,连声喊着:“硬是要杀我吗?硬是要杀我吗?”大概他先并不放在心上,以为无论如何也要留一点余地给他的。讲起来好多人对他抱同情,说冤枉狠了他。当时全国都是那样搞法,来势好凶,小小一个县长,怎么能抗得住,又能指望他替群众做得什么主。上边做这样处理也许欠公平,多考虑一下,总还是有更合适的法律条文可以引用的。不过照我看,从他本人那方面讲,并没有多少站得住脚的理由喊冤叫屈。人为地造成全县饥荒,作为主管农业的领导,说到哪里他也脱不了爪爪。更何况群众受灾,他照常吃吃喝喝,不大问事。那么多人,都是在交足了公余粮,超额完成了征购任务以后,空着肚皮走了的。他为什么就不能在照例一日三餐之后胀起肚皮去呢?如果说个人无能为力,至少他可以做到同大家一样,也把煮饭锅底朝上搁到墙角落去。但愿今后再不至于出现这种情况了。如果我在县里工作期间,又出现了同样情况,如果我同样也不能有所作为,那至少我一定做到同群众一道饿饭,一道去找野物,去挖蕨根,一样脸发菜色,一样全身浮肿,最后同大家一起“非正常”完事。

        孔卉还扯到了谁个比谁个强的话,什么一头翘起老高,一头拖在地下,好像我当真就是那样幼稚好笑,选上了县里一个副职,就不晓得天高地厚,以为处处可以压过她一头,不把她看在眼里了,又说她离不开家,不高兴和我到外面去。这本来很好打商量,我还正愁着没有路子调她到县上去哩。现在的问题是,我无法从根本上让孔老师满意。她也清楚,这个副县长,我个人去争争不到手,弄到头上来了,要甩也难甩得脱。我没有想到事情会有这样的结局,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人家给我看手相,说我在婚姻问题上必有一次大挫折,我本来不相信这一套,现在硬是应验了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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