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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或许分不清日升日落

        天麻麻亮,山岭的轮廓刚刚在铅色的天空衬托下显现出来,有早起习惯的老农们也还没有起来,是谁已经顺着树丛中的小路在漫步了?他站在田边,久久地出神地望着一丘油菜田。

        这一丘田,依着山坳,正构成一个月牙形,因此得名月牙丘。土改时候,工作队长余清泉用一根标明了尺码的麻索索,精确丈量过了月牙丘,登记在田亩册上。经牛背农会公议,这丘田分给了涂家。田土泛黑,油肥得很。只是靠着一面陡坡,不断有碎石生土坍塌下来,给主人增添了许多苦累。大妹不让爹妈劳动,靠她挑一对粪箕,一点一点把塌下的土方碎石清除出去。刚挑得差不多了,天上落雨,哗啦一下又垮下一摊,她又来挑。余清泉工作够忙的,也还找得到空余时间,来帮助房东女儿。加一对粪箕,工效岂不提高一倍吗?他宁可两人共用一对,这样别人看着不太显眼,不过是赶巧了,临时帮着挑几挑,并非他特意到月牙丘来的。只一对粪箕,便替换着来,一个装,一个挑,挑到夜里很晚,想不起歇气。

        想是由于多年来山村遭受破坏,那山坡坍塌更为严重,“坐”下来好大一摊,占去大块面积,破坏了月牙丘的月牙形。余清泉看见一对粪箕和一把铁锹撂在田里。当年大妹正是这样做法,收工回去,粪箕铁锹就撂在田里,第二天只管空手来。老军人心里一动,忙回头望去,仿佛真的会看到大妹顺着树丛遮掩的那条小路走过来。

        当真来了。晨雾蒙蒙中,只见一个女人的身影出现在小路上。他随即就认出了,那是“皇帝娘子”。

        牛背的人们,特别是那些密切注视着世事的任何变化,而自己头脑很难得有些微改变的老婆婆们,无不对“皇帝娘子”表现出发自内心的崇敬。赶场天遇上了,她们总是诚惶诚恐,要看又不敢正眼相看,走一个对面,少不得要退避一步,让她先过去。本乡本土的,她们都是看着她掩起鼻涕长大的,却认定了她是凤凰真身,是实打实的一位“皇帝娘子”。年轻妇女们对于和她们同辈的这个女人虽也敬畏着,更多还是带有几分妒意,羡慕着她爹妈竟给了她那样一张好脸模子。有人则心悦诚服地赞颂说:

        “人家生成就不是凡人的身骨貌相,选上了‘皇帝娘子’,了得!你们以为高醋矮酱油,随便拿过一瓶就是的了吗?!”

        孩子们可就管不得那许多了,他们常常以围观“皇帝娘子”为乐趣。她走在哪里,总跟随了一大群娃儿,凑在脸面前盯着看她,像是在观赏刚刚捉到的一只猴子,一只鸟儿。尤其是那些半大不小的孩子,要懂事不懂事的,比赛着谁敢于当面对这个妇女讲些不堪入耳的粗野话。于是人群中便会爆发出一阵哄笑,男人们开心地粗野地笑呵笑呵,笑个没完。任凭人们怎样羞辱,云先碧从来不加理会,塌下眼皮只管走自己的路。多年来她习惯了如此,难得见她主动和谁搭腔的。

        “余同志!你好早哟!我都没有听到你起来。”云先碧主动向余部长打着招呼。

        “你也够早的了。”

        “林木组的活路太忙,我只有一早一晚来,想赶着把这些生土挑出去。”云先碧抄起留在田里的铁锹,开始装粪箕。

        “这月牙丘是你们家承包的吗?”

        “是!”女人惊奇着,老军人还记得这一丘田叫月牙丘。

        “呵呀!这么大一堆,你一对粪箕,什么时候才能挑完?”

        “我豁上了一冬,总归要清利亮了就是。”

        “恐怕一下雨,上面又会垮下来哩!”

        “是的,等闲时我还要请工打石头,砌一道保坎,保坎砌高些,就垮不了啦。”

        大妹便曾有过这样的设想,希望能沿山脚砌一道保坎,使这一丘黑油油的好田永不再受流沙塌方之害。大妹的这个设想终于没有能够实现,现在又有人提出了同样的计划。老军人十分关注地问:

        “请工来砌保坎,怕要花不少钱吧?”

        “钱我预备了的,总归这一丘不打整好了我不交出手去。”

        “怎么,这田不归你种了?”

        云先碧告诉余部长,她加入了由六户人家自愿联合的林木专业组。爹妈年老,下不得田了,劳力上来不赢,所以决定把月牙丘转让给专业种田户,已经和队上讲妥,只等来年收了菜籽就办理合同手续。

        直到现在,许多社员总还疑心个人承包土地不能长久,不定几时,说一声收就收回了。大家只管使用,又有几个人肯在责任田基本建设上投资投工呢?云先碧承包月牙丘的时候,那山坡早已垮下了的,合同上写得明白,本来并不与她相干,原封原样交回去,哪个有话说?现在这丘田要转让出手了,她却忙着来清除塌方,还要花许多钱请工,在坍塌地段高高砌起一道保坎。怕未见得是谁都心甘情愿这样的吧?!

        “照说,田不归你种了,也就没有你的责任了。”老军人明显是在赞许着女社员。

        云先碧不好意思了,“不管哪个种,田还是国家的唦!”

        “要花不少钱的哩!你两个老人同意吗?”

        “爹和妈不问,全由着我。”

        “是啊!老人不问事了,他们心很明白的。”

        “倒也是的,他们咋个不明白嘛!过去大喇叭里总在讲,我们走进了这样幸福的大门,走进了那样幸福的大门。进是进门了,钥匙可没有拿在自己手上。现在硬是放心把钥匙拿给我们作田人了,没得话说,个人要过安逸,也不能只顾到个人的一头;这是小的一头,还有大的一头哩!”

        余清泉完全没有想到,这女人竟会随口讲出了这样的一番话。她的言语如此深沉透辟,富于乡俗哲理的意味。余清泉带着对这位女社员油然而生的敬意重新打量着她,仿佛在此以前不曾留意过她,需要郑重其事地重新同她相识。

        云先碧装满了粪箕,正要挑起走,大军余同志已经把裤管卷起,抢上来要接过挑子去。女人无论如何不放手,哪能让一位上了年岁的首长干这样下力气的活路呢!两人争来争去,说定了替换着来,一个装,一个挑。老军人精神抖擞,挑起满满的一担泥土石块,沿着细细的田埂走去,竹扁担一悠一颤,一看就知道是个能挑的。

        此后,人们看见在月牙丘忙碌着的就不只是一个人,而是一男一女两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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