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来喊道,说是在门卫友兵卫那儿,已为阿德与帮忙的人备好了饭团。阿德道了谢,让阿露先过去。算算时候,先将瓶封的卤汁运到新家并打扫的佐吉,差不多该回来了。
阿德往架高的进门处一坐,呆呆地望着生活了十年的屋内时,佐吉匆匆回来了,手上提着一个大大的陶制茶壶。
“啊,阿德姐。”他一见阿德就笑了。“这是幸兵卫爷送的,说是甜汤。”
“那个管理人是把我们当成孩子了吗?”
“这是心意嘛。”佐吉将茶壶交给阿德,走近大板车。
“这个也可以推过去了吧?”
“那个我自己来就好。”
“阿德姐在说什么啊!那,我先送过去。”
“可是,友兵卫爷那里饭已经煮好了。”
“我把这推过去放着就回来。”
阿德连忙出来,伸手拉住车子。“怎么好一直劳烦你,你自己也才刚搬家吧?”
“我东西少,那算不上搬家。”
听说佐吉要回头当花木匠。新家在大岛那边,确实是片适合花木匠的土地,却比这里偏僻得多。
“哪,听说你要成家啦?”
佐吉硬是要独自推车走,阿德便祭出传家宝刀。
“井筒大爷昨儿个悄悄告诉我了。不错嘛,恭禧!”
佐吉面红耳赤。阿德心想,哟,这人还真清纯,真是老实到了家。
“凑屋那近视千金小姐的事,倒是传遍江户城了。听说她的婚事也已经定了,要嫁到大名家去?虽说是侧室,也真是了不起。”
“是……”
“凑屋老爷一定很得意吧!那个总右卫门老爷,我倒是想好好说他几句,不过那小姐着实可爱,连我都想祝福她了。”
阿德接着又说出让佐吉更加脸红的话。
“那个小姐来过这里几次?一定是很喜欢你吧。不过,人家是千金大小姐出身,没办法跟我们这种人一起过日子的。对你呢,可惜是有点可惜,但对那小姐来说,这倒是门好亲事。”
佐吉仍红着脸,嗯嗯有声地点头。“我也这么想。不过,阿德姐你这样说会让人误会,好像我错失了美铃小姐,我可不敢当。”
“真的吗?你对那小姐没有那么一点神魂颠倒吗?”
阿德笑了,但看佐吉那局促的样子,便决定收起她的矛头。
“成家是件好事呢!当然也有辛苦的地方。我也一样——跟我那口子在一起,过得挺开心的。”
说着,边向加吉的牌位挥了挥手。佐吉手还抓着大板车的拉杆,看看阿德又看看牌位,微微一笑。
“不知道我能不能像阿德姐那样,好好成个家……”
“你在说什么啊!当然能。你心里有那个姑娘吧?那就没问题了,因为你是个刻苦耐劳的人。要是好吃懒作,还敢说什么情啊爱的,我早就一脚往你屁股上踹下去了。”
“阿德姐确实像是会这么做。”佐吉笑了。“不过,第一次听阿德姐称赞我,好高兴哪。”
听他这么一说,才发现真的是这样。阿德不免内疚。
“对你倒真是有些过意不去。”
“哪里,怎么会!”佐吉张大了眼睛。“我从阿德姐身上学到好多东西。”
“包括坏心眼在内?”
“这倒是没有。”佐吉失笑。“再说,像我这种小辈毕竟当不来管理人。这点我十分清楚。”
“姜还是老的辣呀。”阿德灿然一笑。“不过,凑老爷要你来,你也不能不来。”
“那么,这件事我们就别再提了吧。”
“是啊。”阿德点点头。“对了,阿律呀……”
“木桶匠权吉的女儿?”
“对对对。”
阿律差点被她爹卖掉抵赌债,因而离家出走,但半个月前回来把权吉接走了。现在在日本桥通町的点心铺工作。
“她说,要我们到她店里去,说是那里的金锷馅饼很好吃,她会算我们便宜喔。我上次到幸兵卫爷那儿打招呼的时候去买过,真的很好吃呢!”
“那真是太好了。”
“阿律也提到,当面告诉你,你一定会不好意思,所以一直没开口。其实那时候你说的那些话,真像给了她当头一棒。”
佐吉困惑地搔搔头。“那真是不好意思。”
“你这是助人,很了不起。”
佐吉缩起脖子,拉起大板车的拉杆。“那么,我先把这送过去。”
“啊,我就说我也一起……”
“不用、不用,请先到友兵卫爷那里!”
佐吉拉着车走了。阿德也笑了,这回没有当真去追。待佐吉和车都没了影子,才双手合十,微微一拜。
阿德确定没遗漏东西,便将包了两个牌位的包袱小心地挂在脖子上。手里提着幸兵卫送的甜汤,缓缓走向杂院大门。
每一步,都勾起种种回忆。豆腐铺的豆崽子们追逐嬉戏的声音,鱼铺箕吉夫妇做起生意满腹牢骚的模样,零嘴店热呼呼的红豆馅衣饼,轿夫家夫妻俩吵起架来的惊天动地。久兵卫指挥大伙儿修屋顶时,顶门棍挥过了头,之后的四、五天手都举不起来。天花较往年都厉害的那一年,大伙儿聚在管理人家拜天花神。
一回神,只见大门底下站着一个人。还以为说人人到,是阿律回来了,赶过去一看,却完全猜错。那是个陌生女子。
整头头发由深紫色的御高祖头巾包住,身上穿着金茶色底白菊碎花的和服,脚下是崭新的白袜套。年纪——应该过了四十吧。一张引人侧目的美丽脸孔,胭脂花粉却施得很重。一靠近,便感觉到白檀般的香味扑鼻。
“请问你是哪位?”
阿德出声问女子。女子像是在找人般,一个劲儿地朝巷子底望,没有立时注意到阿德。她的眼里,有种足以令人悸动的强烈光芒。
“喂,这位太太。”
阿德上前半步,再次发话。女子一脸被泼了水般,猛眨着眼看阿德。
“哎呀,对不起。”
“你找这杂院的人有事吗?”
对于阿德的问题,女子不知为何笑了,视线又望向巷子深处。
“不,不是的,我不是来找人。”
“既然不是找人,那要做什么?”
那女子的模样令阿德很不顺眼。偷偷摸摸的在干什么?
“喏,这里叫铁瓶杂院吧?”
听她这么一问,阿德冷冷答道:“附近的人都这么叫。”
“听说是从井里挖出铁瓶,所以才这么叫的,是不是?”
还真清楚。这女人是谁啊?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
“井跟阴世相通,而且死人又怕铜呀铁的。”
女人鲜红的嘴唇张开便滔滔不绝,没人问却说个不停。
“大概是叫久兵卫爷弄的吧。一定是很怕谁从阴世跑来,干脆扔把刀下去不就好了,真好笑。”
阿德光火了。脑子还来不及想,天生的大嗓门便出声了。
“你是谁?”
女子俏丽地将头一偏,以娇媚的眼神看着阿德。
“我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
又是白檀的味道。看她这一身穿着打扮,想必相当昂贵。虽不知她是打哪儿来的,瞧那白袜套没沾上半点尘土,就知道是坐轿子来的。
凑近一瞧,越看越美。这张脸好像跟谁有点像——这想法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但一定是记错了。阿德的生活与这种女人无缘。
这女子的年纪,可能较第一眼看时来得大些,但却显得更美。肌肤底下流动着水嫩嫩的女人味,浑身都散发出这种气息。年纪要如何增长,才能长成这个模样?那种美,对阿德这种人而言,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奢侈之美。
但是,却很讨人厌。
“你是谁?”
阿德又问了一次。女子似乎对阿德尖锐的语气微感恐惧,稍稍向后退。
“我什么人都不是。”
“你在这杂院有亲戚?”
“不,没有的事。”女人挥挥春葱般白皙的手。“我是不能踏进这里一步的人。可是,我好想来看一眼。听说这里要拆了,便偷偷跑来。”
女子第三次望向小巷深处,不知为何,像看到什么刺眼的东西似地眯起眼睛。
“这里要没了呀。啊,总算。”
虽是怀念的语调,但她眼里却没有半点阿德等人般的依依不舍。总算没了?听到这话怎能不追问下去。
而且——那种说法,听起来很像是幸灾乐祸。
阿德再一次以拿刀抵住脖子般的锐气问道:“你是谁?”
女子没有看阿德,形状优美的嘴唇绽出笑意,接着说道:
“我是,对了——我是幽灵。”
心里一阵发毛与肚里一阵光火,一股脑儿地冒了出来,阿德不禁挥手想赶走女子。然而不巧的是,那只手里正提着装了甜汤的茶壶。说时迟那时快,女子华丽的碎菊花纹和服上,已被阿德泼了一身甜汤。
“啊,怎么这样!”女人低头瞧着湿黏的和服与衣袖,脸色都变了。
“太过分了,你要怎么赔我?”
“谁要赔你!”
阿德一下子激动起来,话也脱口而出。这一身甜汤的奢侈女!
“你这老妖精还不快给我滚,铁瓶杂院不是随便给人看的!”
“凶什么!我可是……”
女子美丽的眼睛盛满怒气地面对着阿德,但阿德以茶壶为盾,不甘示弱。
“甜汤还不够,要我拿茶壶砸你吗?像你这种不要脸的女人就要这样修理!这样、这样、这样!”
阿德拿着茶壶猛挥,女子尖叫着逃走,逃跑时踩了空,膝盖着地,使甜汤濡湿的和服沾上尘土而黑了一大片,她却毫不顾惜地一味窜逃。
阿德朝女子逃走的方向扮了一个大大的鬼脸。这下,心情整个清爽起来,就像今天的天空一样。
“好了,老头子、久米,我们走吧。”
阿德迈开脚步。哎呀,我好像也被泼到甜汤了,身上有甜甜的味道。不知道会不会引虫子过来?
到了这把年纪还有东西肯靠过来,那也不错嘛。阿德想着,独自哈哈大笑。
到了门卫小屋前,只见井筒大爷还是老样子,闲闲地将双手拢在怀里等着。中间小平次也照样规规矩矩地跟在一旁。
“哦,怎么这么慢?我听说有大锅饭可吃,当然不能错过。可你没到又不能动筷子,大伙儿都等着呢。”
大爷说着,看向阿德的模样。
“阿德,你泼到水啦?咦,不对,这是什么味道?”
“是甜汤啦。”阿德得意地挺起胸膛。“幸兵卫爷送的。”
“大爷爱喝甜汤。”小平次插嘴。
“想也知道,大爷爱吃的东西就跟孩子一样。不过很不巧,我把人家送的东西给泼了。”
井筒平四郎瞪大了眼睛。“多可惜啊,干嘛泼掉?”
阿德又将胸膛往前一挺。“用来赶跑吓人的幽灵呀,真想让大爷也瞧瞧。”
“哦——”大爷沉吟一声。“看来,你已经恢复元气啦。”
“大爷不也一样。来,大伙儿一块吃饭吧。等等佐吉就会回来了。”
进门卫小屋之前,阿德说着“拿去”,将茶壶递给小平次。茶壶被泼出来的甜汤沾得黏黏的,小平次“呜嘿”了一声。
“大爷,里面还剩一点呢。”
井筒平四郎没听见小平次的话,而望着阿德来时的方向。
“幽灵……是吗。”
他搔着长长的下巴,喃喃说道。接着,满意地笑了。
“也罢。喂,我来打扰了。”
他喀啦一声打开格子门。大锅饭美味的香气与蒸气阵阵飘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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