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筒平四郎有细君,但没有儿女。成家二十余年,始终没有喜信。如今四十好几的年纪,也早就不再指望了。
后继无人难免寂寞,但他本就不是个喜欢孩子的人。天下这么大,有些大男人不顾自己的年纪,一看到孩子爬树、拿树枝当剑耍,照样开心地凑过去,和孩子们打成一片,但平四郎完全不是这一路人。
然而,他却很有孩子缘。若去问平四郎的细君,她会说,这是因为他自己也是个孩子。不单是他,天底下不喜欢小孩却受孩子们欢迎的大男人很多;但凡这类人,自己本质上都是孩子,没有例外。也就是说,孩子们一找到同伴,便物以类聚地凑将过来。
我哪里是孩子了?平四郎噘嘴问细君。她呵呵笑着,举手细数:吃饭时专挑爱吃的菜;别人送的礼,当场就想打开;一看到柿子结了实,不管身边的人如何劝“那是涩柿子,别吃”,非得亲自去摘来尝过才罢休;看到猫狗就去逗弄;嗜甜,若有几样甜点甘味摆在眼前,一定选最大的拿。
“全跟吃脱不了干系嘛!那也只能说我贪吃啊。”
所以才说你是孩子!细君取笑他。
“对了还有,不管走到哪里,没带着小平次就不敢去,这也像是小孩子。”
“胡扯。小平次是我的中间,我才不得不带着他走。”
“早晨上澡堂,也一定得带他去不是。”细君也毫不退让。“人家我也希望你能像带小平次一样,带我去赏个花。”
“那你就得跟小平次一样机伶哪。”
早饭桌上净聊着这些,使得井筒平四郎匆匆逃离同心宿舍。
——赏花啊。
春天的天空是一片淡蓝,带着湿气的风送来一丝暖意。今年樱花盛开的季节又到了。
但是,他讨厌樱花。
樱花这种花啊,只要折一把树枝来瞧就知道,每一朵都是朝下开的。平四郎认为这花再丧气不过了。
还不止呢,连性情也差。百年来——不,何止百年,远古以来,这花便被文人墨客称颂不已,至今却仍低着头向下开,不明白过度谦虚反易招嫌恶。
“大爷真是小孩心性。”
说这话的是铁瓶杂院的阿德,平常眼睛便已经够大够灵活了,现在更是骨碌碌地转。她在前杂院开的一家小卤菜熟食铺,几乎形同平四郎的第二个家,他每天巡视途中,不止一次会到她铺子来,今天更是来得特别早。因为和细君争辩,早吃得太急,以至于口干舌燥。
平四郎没细问过,不过阿德年纪比平四郎来得大,身子像勤劳的作实人家一样又胖又壮,腕力也强。虽说她的铺子就像平四郎的别馆,但阿德就像她做的卤菜一样,形状完好,汤面上一丝菜屑都不见,没半点女人味。至少,平四郎感觉不到,也因此能放心把细君的事拿来说。
而阿德听完平四郎这一顿牢骚,说的却是:大爷真是小孩心性。
“天底下有哪个人会因为樱花被捧上了天还不向上开,就嫌弃樱花的?大爷,真亏你想得出。”
“你不觉得那花很讨人厌吗?”
“不会呀!我倒是担心大爷你的脑袋。”
阿德说话比细君更不客气。但平四郎不会生气,而无论他到哪都跟到哪——照阿德的说法,是“茅坑底也照去”——的中间小平次,也端坐在铺子一角,迳自喝着开水,不笑也不气。
阿德停下削芋头的手,刻意大叹了一口气。
“大爷的太太真了不起,能服侍大爷这么久。”
“这是彼此互相,我也很了不起。”
平四郎抓抓后脑,小平次事不关己地在旁看着。平四郎知道小平次有妻有子,且相当疼爱。但每次向他提起这类话题,小平次一概三缄其口,平四郎也很清楚他不会吐露半个字。
“不过,大爷,你也真奇怪。”
似乎是绑衣袖的带子系得太紧,阿德活动肥壮的肩膀松了松带子,声音带着一种佩服。
“听说,太太是个大美人不是吗?美得只要看上一眼,就会痴了。有那么漂亮的太太,不会想要炫耀一番吗?”
“有什么好炫耀的?美的又不是我。”
“又说这种话……”
“再说,又不是我千方百计去讨来的老婆,是老一辈的说年纪到了该娶亲,擅自安排的婚事。成亲前,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
“咦?当真?”
阿德不问平四郎反而问小平次:
“小平次爷,你从大爷年轻时就跟着大爷了吧?大爷的太太真是这样嫁过去的?”
小平次的圆脸一派认真,慎重其事地回答:
“大爷年轻的时候,是我父亲在伺候,所以我不知道。”
阿德噗哧一声笑出来。“哎呀,是吗。小平次爷每次不知道怎么回答,都会这么说。”
平四郎喝完开水,茶杯往旁边一放,拿着刀起身。
“阿德,削你的芋头吧!傍晚我回来之前,你可要煮好。”
“我知道。还有,我做了点凉拌嫩菜,回头包了让大爷带回去,请太太尝尝。”
平四郎微微抬手,离开了阿德的铺子。一跨出门槛,就撞上一个猛冲过来的东西。那东西又小又瘦,动作又快,紧紧抓住平四郎的腰带不放。
“嗯?怎么了?”
那是个瘦巴巴的孩子,一个男孩。一身破旧的和服,赤着脚,脸上脏兮兮的。不知道在怕些什么,什么都不说,只是紧抓着平四郎。
“好了好了,快放手。”
小平次连忙来拉开孩子。
“有人在追你吗?不用怕,来,抓得这么紧,教大爷怎么动得了呢。”
好不容易拉开了他,细看他的长相,却眼生得很。凡是铁瓶杂院、附近杂院和商家的孩子,平四郎和小平次大多认得——
从铺子里走出来的阿德也歪着头:
“你是哪一家的孩子?过来,我给你洗把脸。”
连阿德都不认得,这孩子肯定是外来的。
“你跟家人走失啦?也没有戴走失牌。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来我们铁瓶杂院有什么事?”
阿德一面帮他擦脸、理衣服,一面不住地问。阿德帮他重新系好衣带,他就向右晃,帮他抹脸就往左闪,整个人毛毛躁躁的定不下来,只会不停地眨眼,问他话也不回答。
“这就伤脑筋了。”平四郎搔头。
“看来是吓坏了。”
阿德已是一脸慈母模样。
“吃饭好不好?你肚子饿了吧?”
孩子只是一个劲儿地眨眼。
阿德道先进来再说,便要牵孩子的手,平四郎阻住她,说道:
“且慢,先带这孩子到管理人那儿去吧。”
阿德睁大了眼。“管理人?铁瓶杂院没有管理人啊?”
“哎,有啊。”平四郎苦笑。“你也知道的,不就在那里吗,佐吉。”
“那种乳臭未干的小鬼,是哪门子管理人呀!连自己都照顾不来了。”
“就算这样,现在他就是这里的管理人。这是地主凑屋决定的,名主们也准了。”
“天晓得凑屋老爷是怎么想的!”阿德一点也不客气。“没人知道他是何方神圣。”
的确,凑屋总右卫门名号响亮,见过他本人的人却少之又少,是个神秘人物。但无论如何,肯定是个有权有势的大商人,连身为同心的平四郎都不得不格外看重。
“佐吉人不错啊,脑筋也好。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看看他怎么处置这孩子,不是吗?”
平四郎正要点头,小平次已上前牵起孩子的手。阿德不满地双手往腰上一插:
“凑屋老爷不要久兵卫爷,我们要!”
平四郎等人往佐吉住的屋子走去,阿德生气的声音赶了上来:
“在我们心里,这里的管理人只有久兵卫爷一个!”
佐吉在家。
他坐在日照良好的窗边,摊开帐本似的册子,读得正专心。
“喂,做学问啊?”
听到平四郎取笑,一抬头,佐吉脸上笑容立现。
“大爷。”
这张面孔,要当管理人确实太年轻了。佐吉身材高挑,脸庞、手脚也瘦瘦长长的,体格看来不怎么结实。
佐吉在这里落脚当管理人之后,也一直作工匠打扮。这又惹得阿德骂“没气派、不像样”,但上一个管理人久兵卫也不是一年到头都穿外褂,所以平四郎认为这也无可厚非。
佐吉虽不是什么美男子,但一张脸生得讨人喜欢。注意到小平次牵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孩,笑容便从脸上消失,站了起来。
“是走失的孩子吗?”
“像是,又像不是。”
平四郎进了那狭小的起居间,把方才的情形告诉佐吉。佐吉不住点头,望着孩子,但那男孩却仍一语不发,只是毛毛躁躁,频频眨眼,手脚不断动来动去。
“不过,身上脏得真厉害啊。”
佐吉蹲下来,很快将孩子的身子检视一番,皱起眉头。
“你在外面露宿对吧。肚子饿不饿?”
孩子没有回答。一双黑色眼珠转来转去,像追逐四处乱飞的白蚁似的,不管是对佐吉也好,平四郎也好,小平次也好,都不肯定睛正视。无论问他名字、岁数,都不作声,只是惶惶不安。
“他什么都不说,所以我想最好还是寄放在管理人这里。”
佐吉点点头。“暂时由我来照顾。”然后苦笑,抬头看着平四郎说道:“阿德姐生气了吧?”
“是啊。”平四郎也笑了。“辛苦你了。”
佐吉弯身配合孩子的视线高度,双手放在他瘦弱的肩上,对他说:
“我是这里的管理人,名叫佐吉。你是哪家的孩子、叫什么名字,现在都无所谓,等你想说再告诉我。反正,从今天起你就住在这个家里,知道吗?不用再到别的地方,也不用睡在路边了,还有饭给你吃,所以你放心吧。”
平四郎很满意。虽然阿德那么瞧不起佐吉,佐吉毕竟相当值得信赖。
无名男孩虽对佐吉的话显得心不在焉,但当佐吉说要帮他准备衣服,叫他去井边冲水,他倒是乖乖听话出去了。
“小心,水不要乱泼喔!”佐吉朝着他背后喊。
一听这话,小平次说道:“不要紧的。刚才我们来的时候,阿缘正在井边洗衣服,应该会帮忙照看。”
阿缘住在后杂院口,是轿夫的老婆,年纪与佐吉差不多,却已是四个孩子的母亲。而最要紧的是,她是少数几个对佐吉怀有善意的房客之一。
平四郎和小平次一直等着,直到阿缘带着光溜溜的无名男孩回来。阿缘已将男孩身上破烂不堪的衣服洗干净了。佐吉有礼地道了谢,接过衣服。
“孩子交给你,看来是没问题了。”
“但愿他能早点开口说话。”
然而,无名男孩没有开口说话。平四郎每天来佐吉家,但无论来的是一天之中的哪个时刻,男孩总是在起居间一角抱着膝,呆愣仰望着天花板。
“他吃饭吗?”
“会,可是……”
佐吉的担心似乎也与日俱增。
“他不太会拿筷子,手也会抖。”
佐吉表示,那孩子不太能处理自己日常生活的琐事。
“可能是生过什么重病。”
佐吉到各处的町办事处和商家铺子去,说铁瓶杂院有这么个男孩,拜托若有任何消息麻烦联络,也到附近的迷路石张贴告示。
但事情没有任何进展。过了十天,男孩依旧无名,也没有亲人前来找寻。
“会不会是弃儿啊?”
第十一天中午,平四郎拎着孩子爱吃的点心,来到佐吉家。孩子高兴地吃着点心,却还是不说话。而且,的确如佐吉所说,吃东西的模样动作着实令人担忧。那情景真教人感到不忍。
“您是说,父母亲把孩子丢在这里走了吗?”
“嗯……”
“可是,那孩子来这里时,样子不像才刚失去了家。大概一个人在町里过了有半个月吧。”
平四郎还记得佐吉第一眼见到这孩子时,说过“你在外面露宿对吧”的话。
“你对这种事很了解啊?”
他半开玩笑地问。不料佐吉毫不迟疑地点头。
“是的,我以前也常露宿在外。每当受不了师傅严厉的管教,逃出来就在外面露宿。偷跑进稻荷神社啦、庙里啦。那时候会偷东西,也偷过香油钱和供品。被带回去之后,又因为偷东西挨骂。”
说着,他笑了。
“招出这些,会被大爷抓走吗?”
“都多少年前的事了,町奉行所可没那么闲。”
但平四郎感到相当讶异。他虽不曾想过佐吉的孩提时代,但既然佐吉这个花木匠是凑屋的远亲,便一心以为他家里应该还过得去。
“……你也吃了不少苦啊。”
“哪里,这很平常。”
平四郎心想,佐吉会对那男孩照顾有加,或许是因为想起了自己的孩提时代。
无论如何,佐吉把孩子照顾得很好。就连在一旁帮忙的阿缘,也称赞佐吉能干。
“一个单身汉要带孩子,真的不容易。”
平四郎听她对佐吉盛赞了一番,心想,既然这么佩服,至少也该喊他一声“管理人”,别再叫“佐吉”了。
“大爷,这也许是我们外行人的想法……”
听到有人叫唤,平四郎才回过神来。佐吉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
“什么事?说来听听。”
“就是那孩子身上穿着的那件破衣服。”
阿缘洗好晾干之后,佐吉拿来细看。
“上面到处都是补钉,其中一块,用的是印了商号的手巾,不过只有一小块。”
平四郎也细看佐吉拿出来的破衣服。果然,补钉的布上印着店名。
“牛迂通下,风见屋,是吗。”
真远,平四郎心想。
“我想到这风见屋去瞧瞧。也许靠这块手巾,能查出一些关于这孩子出身的蛛丝马迹。”
小平次一脸有话要说的样子,平四郎抢先说了出来。
“这由我来吧。调查是我们的看家本领,也许可以找出什么线索。”
佐吉送平四郎和小平次出门,无名男孩就蹲在出入口旁,拿着一根小木棒专心画画。定睛一看,画的似乎是鸟。
“对了,官九郎怎么样了?”
官九郎是佐吉养的乌鸦。自雏鸟便开始饲养,因此与人非常亲近。
“自由自在地到处飞呢!”佐吉笑了。“对了,这孩子好像也很喜欢官九郎。官九郎要是停在附近,他会伸手想去摸。”
“不会被啄吗?”
“官九郎不会啄人的。”
走出杂院大门时,官九郎正好从高空俯冲而下,动作之灵敏,每次见到都不由得令人赞叹。它在木门正上方一个转向,轻巧着地。一见平四郎抬头望,便嘎的叫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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