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筒平四郎又给“黑豆”写了封信。
这次是封长信。关于铁瓶杂院所发生的事,他所知道与不知道的;想请“黑豆”调查先前位于铁瓶杂院这块地上的灯笼铺,及八百富老板富平的来历;还有委托调查乃是基于弓之助的希望;他与弓之助之间的对话等,东拉西扯,将整卷纸从头到尾填得密密麻麻。
依前例将信交给出门当习字先生的细君后,有好一阵子平四郎都在文案上支着肘,拔着鼻毛。不知是热力四射的夏天高潮已过,还是打算稍事休息,今日打一早天气便还算好过。他迎着越过小庭院吹来的风,出神发呆。
实情究竟如何,不请人调查不知道。但当弓之助说出“灯笼铺和八百富的富平,多半与凑屋或其夫人阿藤有渊源”时,即便是平四郎,也勾起了一些想法。将这些推测与凑屋的背景、铁瓶杂院发生的事拼凑起来,便如洋菜冻过喉般,滑溜顺当之极。
搞不好,真相便是如此——至少,他相信有部分是如此。
这令平四郎干劲大失。
他讨厌麻烦,也不喜见人哭闹。无奈因职务之故,常得向犯人说教,但他与不曾感到有趣。多数时候平四郎总认为,无论怎么说,事情做了都做了也没办法,而做了也总有做的理由。
以前,“黑豆”曾笑说平四郎兄这样就好。
“平四郎兄至今从未遇见光凭一句‘做了都做了’无法交代的恶事吧。”
他说这是件幸福的事,不必硬要舍弃这分幸运。
平四郎感到怀疑。真是如此?自己很幸运吗?这与“心不在焉”在意义上有相当部分重叠了吧。对此,他并不在意。要走世间路,与其凡事看得一清二楚,不如稍微眼花些还比较好走。
平四郎遇着案子,之所以会认为“做了都做了”,是因为听了犯人的申辩,弄清事情的前因后果后,绝大多数都会认为“要是让我待在同样的处境,我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懒人若想要钱,为了赚得多、赚得快,有时不免伤害别人。饱受虐待欺凌,忍无可忍而予以反击时,力道多少过了头也没法子。平日强忍不满一同工作,最后不满终于爆发,吵起架来失手杀了人,也是人之常情。
同样的道理,看来“正发生于铁瓶杂院里的事”的根源“凑屋所隐瞒之事”,亦应足以令平四郎谅解。当然,这得是他们的推论没错——平四郎觉得,虽然凑屋的人犯下那个案子引发后来的一连串是非,但他定能理解他们的心情。
“哎,顶多就是觉得难怪吧。”
平四郎拔了一根鼻毛。
“只是八百富的儿子太助倒霉了些。”
只不过,视他当初所扮演的角色,结论也可能会有所不同。
“姨爹,”话声自廊下响起,“方便打扰吗?”
平四郎背对着那声音说道:
“哪,弓之助,活着却无用的人,和死了还比较有帮助的人,你觉得哪一种多?”
弓之助喀啦一声拉开唐纸门,不为所动地答道:
“这个问题和‘世上幸福的人与不幸的人哪种较多?’一样难。”
“没错。”平四郎朝着庭院笑了。
“小平次叔告诉我,姨妈出门去了。”
“嗯,去教小鬼头们读书写字。”平四郎决定懒散到底,仍坐没坐相地靠着文案。
“姨爹。”弓之助稍微压低声音。
“小平次叔突然对我好起来。”
“哦,那不是很好吗。”
“是姨爹居中帮我说了好话吗?”
“我什么都没做啊。”
“可是……”
“小平次对你好,是因为他手里有你的弱点。人都是这样的。不过……”
平四郎自己发了话,又迳自思忖:
“照这说法,对谁都好的人,就是绝不能掉以轻心的可怕人物了。你不觉得吗?”
然而弓之助似乎满脑子都是自己的事。
“我的弱点……”他喃喃地说。
平四郎大剌剌地说:“你会尿床不是吗。”
一阵安静。隔了一拍,弓之助生硬地说:
“大额头,这就不用记了。”
平四郎一回头,只见大额头端坐在弓之助身旁。
弓之助红了脸,而且今天在与前几日瘀青相反的另一只眼睛上,又是一大圈瘀青。
“大额头是奉政五郎头子之命来的。”
大额头中规中矩地双手扶地,行了一礼。
“问大爷的好。”
“政五郎头子查出,八百富的阿露与一名意外之人碰面。”弓之助仍红着脸,一本正经地说道。
“且慢,我来猜猜看。”平四郎对两人说道。“若我猜中了,你们俩就跑一趟,到大路上去买洋菜冻。当然,钱归你们付。”
外头正传来小贩“又凉又滑的洋菜冻哟——”的吆喝声。两个孩子面面相觑。
“苦我没猜中,就由我请客,一起到转角的三好屋,去尝尝那店里风评不错的‘葛粉条’,听说那点心是老板娘自京都学回来的。如何?”
“好。”弓之助仍是一脸正经。“您认为阿露与谁碰面?”
平四郎立即答道:“凑屋的俊掌柜。”
“不,”弓之助不见一丝笑容,说道,“是之前的管理人久兵卫。”
“哇!有葛粉条吃了!”大额头高兴地说。
自调查以来,阿露与久兵卫碰过两次面。第一次是三天前,第二次是昨日午后。
“阿露搬家后,便包下附近多家单身汉、忙着做小生意的住户的家事,借此赚钱。她人聪明乖巧,赚的钱似乎比一些帮佣的下女来得多。”
将葛粉条一扫而空,连碗底的黑糖蜜都舔得干干净净之后,大额头开始说话。
“富平有段时间病情大有起色,但恐怕是一般所说的‘回光返照’,再加上天气热,这个夏天又虚弱了不少,所以阿露贴身照顾,片刻不离。”
三人背对着大路,并排坐在面水道的长凳上。平四郎只着轻便和服,不知在路过人眼里看来这三人是什么路数,多半像是闲来无事带孩子出门吧。
“你说虚弱,是说性命有危险吗?”
“同一个杂院的人都说,恐怕拖不久了。”
阿露每两天都会到日本桥另一端的药店去抓大夫开的药。看来,久兵卫是相准了这个机会与她碰面。这两次,正巧都与现在平四郎三人一般,并排坐在点心铺前,趁着喝茶讲几句话而已,之后阿露便匆匆回到富平所在的猿江町杂院,而久兵卫则朝马喰町走去。
“久兵卫准备去旅行?”
马喰町有许多供流动商贩投宿的小客栈与简陋旅店。
大额头缓缓摇头。“他穿着素色条纹单衣,竹皮草屐。”
“也许是在客栈换过衣服了。”弓之助插嘴道。“因为,久兵卫不太可能一直待在江户吧?难保不会遇见熟人。”
上次便有人看见久兵卫乘船经过铁瓶杂院附近的水道。当天下雨,久兵卫头戴斗笠遮脸,身穿蓑衣,但仍教熟人认了出来。
“可能躲在附近。无论如何,既然他穿着打扮得体,一定不缺钱用。”
“他有给阿露包袱。”
“两次都有吗?”
“是的。但是第二次的包袱很大。”
“这么说,先是给钱,第二次大概是吃食或衣物之类吧。”弓之助断言。“久兵卫定是也担心富平与阿露的生活。”
“杂院管理人,化为白骨仍旧是,杂院管理人。”平四郎吟道。
“姨爹,久兵卫还活得好好的,应该是‘骨里髓里仍旧是’才对。”
接着,弓之助仰望平四郎问道:
“久兵卫现身了,姨爹却不怎么惊讶呢。”
“你不也一样吗。”
大额头有些毛躁不安,两颗黑眼珠往上翻,似乎是在“倒转”。平四郎与弓之助兴味盎然地看着他等候。
大额头的黑眼珠回到原位。“政五郎头子有位旧识,是在筑地那边的冈引,二十年前,见过当时还在筑地凑屋当掌柜的久兵卫。”
据说那位冈引年轻时,曾为追查专偷鲍参翅的一群窃贼而到凑屋问话。
“久兵卫在凑屋?不是‘胜元’?”
平四郎扬起乱糟糟的眉毛。
“那时候,阿藤嫁给总右卫门才一年……”
弓之助插进来。“这样啊,那时候还没有‘胜元’,难怪久兵卫在凑屋本店。”
“而且也是葵带着六岁的佐吉,前去投靠总右卫门的时期。”平四郎说道。
“是的。”大额头用力点头。
“而‘胜元’是又过了两年才有的。久兵卫奉凑屋总右卫门之命,出任‘胜元’的掌柜。”
平四郎算了算。“在那里待了八年,灯笼铺倒了之后盖起铁瓶杂院,他便来当管理人,而这是十年前——时间顺序是这样吧?”
“久兵卫这一生是怎么走的,我至今几乎从未想过。”
弓之助人小鬼大地在胸前交抱双手,喃喃说道。在外头一看,他眼周的瘀青显得更加鲜明。
“那阵子,凑屋也才刚在筑地开起现在的铺子吧?在那之前,久兵卫是在哪里呢?”弓之助问道。
“据当时听闻的消息,是在一家同样位于筑地的货船行工作。然而那船行却身家不保而倒闭,于是久兵卫失去了东家。当时他年纪已将近五十,走投无路之际,蒙凑屋收留,因此他对凑屋总右卫门感激万分。”
“久兵卫没有成过家吧?”
“没有。”
这在一心为东家做事的佣工当中并不罕见。对他们而言,店铺便是家,便是家人。平四郎蓦地想起成美屋那个娶了主人不要的女子,总算得以有妻有子的掌柜善治郎。
“政五郎的那位朋友,当时见到葵或阿藤了吗?”
大额头一脸过意不去地垂着大大的头。“没有。”
“嗯,这也难怪。既是追查窃贼,自然不会调查到家里去。”
“是的。因凑屋似乎没有被那帮窃贼盯上,纯粹是打听消息时顺道拜访……”
即便如此,做事一板一眼的久兵卫仍认真地问政五郎的那位冈引朋友,为避免成为窃贼的目标,该小心哪些地方,若眼见耳闻可疑之事,该向何处通报等,两人自然就聊了起来。
“哦。”平四郎摸摸下巴。上面似乎沾到了些黑糖蜜,有些黏黏的。
“不过,冈引们知道的事情还真多哪。”
“他们是遍布全江户的‘冈引网’啊。”弓之助正色注释。
“政五郎头子想请问,接下来该怎么做。”大额头偏着头问。
“要跟踪久兵卫,找出他现在的落脚处吗?”
平四郎没有考虑太久,便道:“不了,不用吧。即使放着不管,他也会常来找阿露吧?阿露也可能知道他的住处。倒是……”
话还没说完,他看看大额头。只见他睁大了眼猛眨,显是已为记住交代的话做好万全的准备。
平四郎解释,他已走了点“门路”,托人追查那灯笼铺与八百富的来历。
“所以,想请政五郎查查灯笼铺的风评、富平他们的生活,以及这些人是否曾与什么案子扯上关系。再小、再无聊的事都不要紧,可以麻烦吗?”
大额头行了一礼。“明白了。是,我会转达的。”
平四郎站起来,弓之助也溜下长凳。
“姨爹,要往哪儿去?”
“到铁瓶杂院走走吧!”
信步开始走,便发现天空一下变得又高又远。原来如此,秋天已自夏天的日头身后露脸了。仰望天空,云像用排刷刷上的,令平四郎的心情较平日更加开阔。
然而,弓之助却不太对劲。若在平时,他总寸步不离平四郎,今天不知为何有些落后。看来像是脚痛。
“怎么,受伤了?刚才去吃葛粉条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
弓之助露出难为情的神色。“走久了就觉得不舒服,对不起。”
“那也是练剑师父的处罚?”
“这是练习,是锻炼。”
虽不明所以,但将孩子打得鼻青脸肿,不投平四郎所好。
“喂,我背你吧。”
弓之助猛地往后一弹。“那怎么可以!我怎么能让姨爹背,太放肆了!”
平四郎捏着下巴,捏出一条歪理。“你要拖着那只脚跟着我是吧。这么一来,路过的人一见,最初会想,井筒大爷带着的那个孩子大概做了什么坏事。然后就想瞧瞧被大爷逮到的那个作恶的孩子长什么模样,便留意细看。你可是长了一张漂亮又无辜的脸,再加上那一圈瘀青,只消看上一眼,没人不同情的。于是人们就会开始说,真过分,看不出井筒大爷是这么无情的人,虽不知是怎么回事,但怎能修理一个一脸无辜的孩子,受了伤也不给治,还硬要拖着人家走,大伙儿以后别理大爷了。这么着,到头来吃亏的是我。”
弓之助“唉”的叹了一声。“请姨爹背,应该会觉得轻松一点。”
弓之助意外地轻。话虽如此,平四郎从未背过这个年纪的孩子,其实是作不得准的。
“请在杂院附近放我下来,不然阿德姨会担心。”
“那我们就避开阿德的卤菜铺吧!反正我今天没穿黑外褂,不算在当差。我们是在散步。”
“姨爹打算去找人吗?”
“没有,只是想再去瞧瞧八百富那空屋。”
背上感觉得到弓之助有些紧张。“为什么呢?”
“你出的谜题,我也稍微想过了。”平四郎哈哈一笑。“大白天的,鬼不会出来的。”
弓之助小声说道:“可是,很可怕啊。”
“死人不会做坏事的。”
经过水道旁直接来到杂院井边,只见木桶匠权吉孤伶伶地坐在井边洗衣服。洗衣桶里似乎全是他自己的和服与兜裆布。
杂院生活虽无严格规范,但却有“守望相助”的不成文规定。权吉表面上是遭女儿阿律离弃、孤身生活,依常例,此时杂院的主妇们应会联手照顾权吉。然而,想必是他对阿律的作为大大激怒了杂院的妇女,且怒意仍持续燃烧。否则,他不会落到自己洗兜裆布的下场。
“哟,积了不少嘛。”
平四郎出声招呼,权吉吓了一跳,差点站起来。一瞧见平四郎背上的弓之助,更加诧异。
“大爷……来巡视吗?那少爷是?”
“我外甥。你们没见过吧。这是木桶匠权吉,阿律的爹。”
弓之助自平四郎的头旁边探头出来,即使在他有“久闻其名”之感,仍照规矩打过招呼。
权吉正面和服因洗衣湿透了,就这么垂着双手站着,只见泪水立时泉涌而出。
“大爷……”叫了一声,便突然哭出来。
“喂喂,怎么啦,权吉?”
权吉泪汪汪地仰天而望。“大爷,我也想要儿子。”
“弓之助不是我儿子。”
权吉无心听他解释,一面放声大哭一面诉怨,说女儿真没用。
“阿律那丫头,竟丢下我这个父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都五天了,连个影儿都不见,也没捎来半点消息。她丢下我了,大爷。女儿真是无情,一有了男人,就一心在男人身上,把孝顺父亲给抛到九霄云外。”
平四郎回头向弓之助悄声道:“有戏看了。”
弓之助很生气。“一个想卖女儿抵赌债的人,还好意思说这种话?”
“幸亏你是男孩,万一河合屋倒了,至少不必担心会被卖到妓院。”
“姨爹!”
平四郎一手抓住权吉后颈,将他拖往他的住处。
在形同垃圾场的屋里,平四郎先是让呼天抢地的权吉哭上一阵子。弓之助则是打一进门便不客气地捏着鼻子,一脸苦相。
看来,阿律逃离濑户物町后,一直未与权吉联络。她是个秉性温柔的姑娘,不会真的弃父亲于不顾。恐怕是那个照顾她的凑屋俊掌柜,劝她暂时别和父亲见面。想当然耳,这是对平四郎等人的行动有所警戒而做的处置。
喝醉酒的人翻来覆去说的都是那几句话,同样地,哭诉的人所说的话,也会自某处开始打转。当权吉如纺车般开始重复相同的牢骚时,平四郎便打断他。
“对了,权吉,你说阿律有男人,是真的吗?”
“真的啊,大爷。”权吉吸着鼻涕点头。“她是这么说,还让我见过。”
“哦,在哪里?”
“在濑户物町那里,阿律的住处。她在那里找到工作。”
平四郎不怀好意地望着弓之助。悲怒交加之下,权吉压根儿把表面上阿律是离家出走后便未回到父亲身边、也断绝消息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完全没发觉自己正一股脑儿将该保密的事说了出来。
弓之助很不高兴。以戒备的眼神瞪着起毛的榻榻米。“姨爹,屋里有虫子乱爬。”
“你到那边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去找找,可能还长了菇。”平四郎说完,掏出怀纸递给权吉。“好了,擤个鼻涕吧。阿律的男人是什么样的人?”
“在铺子里工作的。”权吉擤鼻涕的声音惊天动地,令弓之助倒退一步。
“长得不错?”
“那当然了,也很有钱。”
“他在哪家铺子?”
“这个嘛……”权吉总算露出想用点儿脑筋回想的表情,但随即摇头。“我不知道。是了,我没问过。”
弓之助毒辣地讥诮:“反正只要女儿逮到一个有钱的男人,肯照顾自己,又何必管那男人是什么来历,是不是?”
“哎,火气别这么大。”
权吉总算止住泪的眼睛往弓之助瞧。“少爷在生什么气?”
平四郎倾身向前,挡在他们中间。“那男人对阿律很好吗?”
权吉将下巴一歪:“当然好了。所以阿律一颗心都在他身上,早忘了还有个爹。”
“也才五天吧!阿律一定也忙,不能怪她。又不见得一定是把你给丢下了。”
“哼!难讲。女人根本靠不住。”
弓之助翻起脏污的万年铺盖,发现下面真的长了菇,眼睛睁得斗大。平四郎继续说道:“权吉,到底是谁找你去赌的?”
权吉突然间气虚了。“大爷,都这么久了,何必问这事呢?”
“没什么,我想,找你去赌的人可能是一开始就看上阿律,为了把她弄到手,才拉你去赌的。阿律毕竟是个美人儿哪。”
“会吗?”权吉重新坐好。“阿律有那么美吗?”
“有啊,我是这么认为的。”
“早知道,就该早点送她到好赚的地方。大爷,女人只有年轻的时候才有赚头。”
权吉露出一副真心懊悔的模样。若让弓之助拿顶门棍打人就麻烦了,因此平四郎一手按住他的和服下摆。弓之助像狗一样,龇牙咧嘴,低声咆哮。
“吵死了,别咬牙切齿的。”小声喝斥后,平四郎又问道:“怎么样,权吉,记得是谁找你去的吗?”
权吉念念有辞地咕哝半晌,最后也只答得出好像是同样是打零工的年轻工匠,又好像是在荞麦面铺认识的那个一脸威严的武家仆从。
他想不起来,平四郎也认为无可厚非。无论找权吉去赌的是凑屋的什么人,都不会令人轻易想起他的面孔与名字。既然要设圈套,对方自然也会挑选合适的人。
“你年轻时就爱赌,你老婆也为此吃了不少苦吧。”
当着还在低声咆哮的弓之助,不说说教可能难以收场。平四郎是因此才开口的。
权吉非但没有歉疚之意,反而嘿嘿地笑开了。“不过大爷,中了就是一大票哪。我老婆也尝过甜头啊!我年轻时身体可健旺得很,还会到八王子那一带去赌。扣掉食宿,有时候不但有找还有赚哩!”
八王子赌场很多。自江户来游山玩水、拜神谒佛的人潮川流不息,更好的是位在奉行所辖区之外,管束查缉也较江户城内宽松得多。
“说到这——”权吉原本露出追忆往昔的眼神,这时碰地双手互击。“大爷,那个跟之前的管理人有仇,结果被八百富太助修理的家伙……叫什么名字来着?”
“你是说,以前在‘胜元’厨房工作的正次郎?”
“啊,对对对,就是那个正次郎。我呀,在八王子的赌场遇见他。”
“你说什么?”
平四郎很惊讶,弓之助更是大吃一惊,连咆哮都忘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最近。我欠了钱,要把阿律……”
“搞什么,原来你不是只有年轻的时候才大老远跑到八王子去赌?”
权吉缩起脖子。“因为,那边才是正统的啊!而且就像刚才说的,我以前在那里风光过,自然想再去重温旧梦嘛。”
“好吧,算了。然后呢?”
“然后……就只是看到他而已。”
“你怎么会认得正次郎?”
弓之助气势汹汹地问,把权吉吓了一跳。“这少爷是怎么了?”
“别放在心上。不过,我也想知道。你怎么会认得正次郎?”
权吉不可一世地点点头。“就是前年那次,那家伙跑来找久兵卫爷寻仇,太助跑去救人——哎,大爷,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知道。哦,我懂了,出了那档事时,你也看到正次郎的长相了?”
“何止看到。我可不是不服老,那时候还帮了太助一把呢。”
“这么一来,正次郎认得权吉叔也就不奇怪了。”弓之助说道。
“你们在赌场碰面时,他有没有说你上次竟敢坏我的好事,找你麻烦?”
权吉摇摇头。“他根本不记得我。”
其实,权吉去帮忙太助的说法多半是夸大不实,他与那件事的关联,实际上大概只是在一旁凑热闹而已。因此,权吉认得正次郎,正次郎却全然没发现权吉是那铁瓶院的房客。
“正次郎看来怎么样?”
“还蛮称头的哩!赌也赌得不大。真没种,亏他还是年轻人。他的赌法,就只是小玩玩。”
平四郎皱起眉头。“这么说,正次郎并不落魄了?”
“他好像在八王子工作,不知是食堂还饭馆的。他是跟那里的人一起去的。”
“姨爹,”吃惊到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的弓之助,拉拉平四郎的袖子,“这么要紧的事,这人怎么不早说?”
“因为他不知道这很要紧啊。”
“大爷,什么事很要紧?”
平四郎望着权吉,接着说道:
“跟我打赌的事,你还记得吗?”
“我跟大爷的赌?”
“对。我不是跟你打了赌,看佐吉会不会成为一个好管理人,在这里安定下来吗?”
权吉脸色一亮。“是啊!是有这么一回事。”
“这场赌是我输了。现在住户有出不进,这里整个空荡荡的。”
权吉高兴地搓着手。“卖鱼的箕吉,昨天也搬家了呢。”
“果然搬了,我之前也听阿德说过。”
“阿德姐也不知道会待多久,大爷。”
平四郎从怀里掏出荷包,取出一两金子。“这是我的私房钱。”
权吉嘿嘿地笑了。
“我跟你赌是赌十两,但没法子一次付清,所以今天先给一两……”
“谢大爷。”
权吉伸出手,平四郎却视而不见,站起身来。
“我把这一两放阿德那里,请她来照顾你。这样对你也比较好吧?不必再睡在这垃圾场里,也不必自己洗兜裆布了。”
“大爷太狠心了!”
平四郎不理会权吉的吵闹,来到屋外。
弓之助说身上痒,平四郎也觉得痒。两人一迳冲回八丁堀,直奔澡堂,好好冲洗了一番,感觉重获新生。一回到宿舍家里,弓之助便迫不及待地说道:
“这会儿,前年正次郎攻击久兵卫的事也变了样。”
平四郎也扬着团扇点头。
“看样子,背后是有些关联。”
正次郎为何会对久兵卫“怀恨在心”呢?前年出事时——
“久兵卫虽仍会出入‘胜元’,但他当时已是铁瓶杂院的管理人,与‘胜元’应是无关的。但他却凭着自己深受凑屋总右卫门的信赖,连‘胜元’厨房里的人怎么做事都要挑剔,向总右卫门告状。结果,正次郎被开除了,他便是因此而怨恨久兵卫——之前说是这么一回事。”
“这道理是说得通的。明明不是管事的人,却多嘴多舌,可恶的老头子——是这样没错吧。”弓之助说道。
“所以就拿着菜刀去找久兵卫。”
事情虽未闹上台面,但平四郎狠狠骂了正次郎一顿,警告他不得再接近久兵卫,将他赶走。
“可是,半年前他又回到铁瓶杂院,对太助下手……”
“目前是这么一回事,”弓之助说道,“表面上。”
平四郎扔下团扇。
“但是,杀了太助,接下来应该伺机对付久兵卫的正次郎,却在八王子体面地过日子。”
“这么一来,便会出现一个疑问:攻击太助的凶手,真的是正次郎吗?”弓之助搔搔头。“不过,这原本便是一个疑点了。”
“哪,弓之助,”平四郎望着被扔下的团扇,喃喃地说:“人不管做什么,总会有失手的时候吧?”
“啊?”
“就是会有无法顺利按照计划进行的时候。”
弓之助端正坐好,偏着头。
“姨爹,您在想什么?”
“前年,正次郎攻击久兵卫的那件事……”
“是的。”
“那会不会也是设计好的?”
平四郎双手在胸前交抱,弓之助也做出同样的姿势。
“换句话说,我是在想,现在发生在铁瓶杂院里的事,他们是不是前年已经试过一次了。”
弓之助睁大了眼睛。“啊,原来如此!”
“然而,前年失败了。”平四郎抬脸看弓之助。“凑屋的人全都是串通好的,当然正次郎也只是按吩咐照做而已。一伙人商量、策划好,要正次郎去对久兵卫下手。也就是说,他们打算制造一个令久兵卫心生畏惧到无法继续在铁瓶杂院存身,想离去也不至于引人猜疑的情境。”
“而要达成这个目的,正次郎便必须攻击久兵卫,让他受点伤,自己顺利逃脱……”弓之助接着说道:“但当真动手时,却来了太助这个意想不到的阻碍,于是正次郎被逮住了。”
“没错。我也到场把正次郎骂得抬不起头来,并轰他走。所以,久兵卫也就说不出‘因为害怕而无法继续待在杂院’的借口。”
对呀——弓之助应道,眼睛闪闪发光。
“所以姨爹刚刚才说是失手吧。若当时一切依他们的计划进行,前年那时久兵卫便已离去,后来凑屋只好搬出找不到接手的管理人这个托词,要佐吉来到这里……”
“令住户认为那种年轻人不可靠而心生不满。”
“拜壶信壶、欠赌债等细节——也许这些小地方会有些出入,但照样会设下种种圈套逼住户离开。”弓之助说道。
“最后,铁瓶杂院一样会变得空荡荡的。”
平四郎的脑海里浮现了这样的景象——凑屋所落下的一道长长的影子上,有着铁瓶杂院与其中的住户——而那道影子不但长得不得了还极宽,一大群人中有些注意到了、有些没发觉,全都踩在那道影子上过日子。
弓之助拾起平四郎扔下的团扇,啪嗒啪嗒地朝着脸扇。“这么一来,正次郎杀死八百富的太助这件事,就益发不可能了。”
“也许除了毫不知情的住户之外,所有与凑屋有关的人都是串通好的。”
“佐吉也是吗?”
平四郎张开嘴,却不知如何回答。不会吧……不可能连佐吉都对我们演戏。
“你说呢?”
弓之助摇摇头。“我认为他什么都不知道。至少,在我写的剧情里是这样。”
“我也这么认为。”
平四郎嗯嗯点头。
“走到这一步,真想赶快知道灯笼铺与八百富的来历。”
此时,廊下响起细君的声音,说我回来了。
“相公,又有信了。”
平四郎眨眨眼睛。定是“黑豆”的来信,但若说是回复平四郎送去的信,也未免太快了。想必是“黑豆”自己有所发现,便来信通知吧。
“是我的老朋友来的信,下次有机会也让你见见他。”
平四郎对弓之助一笑。
“他也长于调查,不过跟政五郎他们又有些不同。”
信果然是“黑豆”写的。仿佛要为惊讶连连的这天再添一笔,信里又记载着另一件令人意外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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