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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是赌啦。”阿德说道。“前不久,权吉兄迷上赌博。”

        平四郎坐在阿德店头,吃着串蒟蒻,边吃边说道:

        “圆吉爱虎(权吉爱赌),又不是新闻。”

        蒟蒻好烫。“和以前那要很虎吗(和以前那票人赌吗)?”

        阿德双手插腰。“是从以前就爱赌没错,可这次好像不太一样。”

        “怎么和护一样华(怎么个不一样法)……”平四郎将蒟蒻吞下。“好吃。好吃,不过我舌头都快起火了。”

        “谁教大爷吃得那么急呢。要不要来点麦茶?小平次爷呢?”

        小平次边吃蒟蒻边行礼。奇的是,小平次和平四郎单独一起时话很多,却从不当着平四郎的面和町里的人说话。他是跟在平四郎身边的“中间”,就身分而言是町奉行所的人,想摆架子是有得摆的,但他也不会,就是不废话。不过礼数从来不缺,对阿德尤其有礼。

        “不一样?是跟更恶劣的人混?还是进出赌场?”

        “大爷,您说话就是这么直,真吓人。”阿德笑着将盛了麦茶的茶杯递过来。“要是我说‘是啊,权吉兄进出赌场’,大爷就会把权吉兄抓走吧?”

        “那可不一定。赌场到处都有,在里头赌的人很也多,只是我们管不了。”

        赌单双的地下赌场,常利用武家宅邸内的随从住处,因为那里町奉行所管不着。

        “是这样没错吧?权吉出入一些我们管不了的地方?”

        阿德拿围裙擦了擦手,叹着气坐下来。

        “何止是出入,根本是泡在里头。”

        “赢钱吗?”

        “赢了钱,谁还会住在那种又湿又闷的地方?”

        井筒平四郎喝着麦茶皱起眉头,想起阿律憔悴的面孔。

        “阿律就是为了这烦恼?”

        “可怜哪!糟蹋了她那张标致的脸蛋。我也是一逮着权吉兄,就臭骂他一顿。”

        “光挨骂是戒不了赌的。”

        “要是阿朋还在就好了,权吉兄也不会这么荒唐。”

        阿朋是权吉的亡妻,过世三年了,生前和阿德很要好。

        “就算老婆在,也戒不了赌的。”

        “不然,要怎么样才能戒呢?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平四郎瞄了小平次一眼。他想说的话,就写在小平次脸上:“没有”。

        “你最好当赌博是种治不好的病。”

        “那阿律可怎么办?总不能丢下她爹不管吧?那孩子真的是个孝女。”

        平四郎捏着下巴想,就算是女儿,也没有道理一定不能丢下父亲吧?小时候曾经在门轨上又蹦又跳,巴望老天打坏父亲脑袋的这个人,本就认为所谓的孝心实在不怎么可信。世上被称为孝子孝女的人,究竟有多少人是发自内心去孝顺长辈的?这一点平四郎相当怀疑。他认为绝大多数恐怕是阴错阳差,一度被冠上孝子孝女的名号,就摆脱不掉了。

        但这话若不慎在阿德面前说溜嘴,后果不堪设想。一直以来,阿德服侍那对冥顽不灵的翁姑,细心看顾卧病不起的丈夫到送终,同时又辛动工作,没有半句怨言。至今,阿德仍然不明白,不是天底下的人都跟她一样。就拿平四郎自己来说吧,十年前父亲过世时,平四郎看着死者的脸,心想这老头收了那么多贿赂,只知道欺压弱小,最后不但寿终正寝,死前也没受什么苦楚,可见得世上根本没有神明——若他把这些话老实告诉阿德,她必定惊惧交加,哭丧着脸直嚷着不敢置信会听到这种话吧?谁会这样想自己的父母?这不是真话吧?非逼得平四郎说“是啊,是骗人的”不可。

        见平四郎不作声,阿德便站起来拌卤锅。

        “要是管理人在就好了。”阿德发牢骚似地说。“他定会常规劝权吉兄,想办法要他别再赌。”

        既然权吉眼睁睁看着阿律消瘦憔悴,仍沉迷赌博,那么就算久兵卫在,也拿他没辄吧。但平四郎没说出口,因为阿德一有满腹牢骚,便难以应付。

        “说到管理人,我倒想起来……”阿德换了话题,“凑屋有没有来说新管理人的事情?”

        “没有啊…”

        阿德悄悄向四下张望一下,拿着汤杓,就往平四郎靠过来,压低声音说道:

        “这阵子有些‘胜元’的年轻人过来,收拾久兵卫爷的东西。”

        “几时开始的?”

        “就两、三天前。”

        “今天也来了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

        “我去瞧瞧。”

        平四郎站起身来。久兵卫住的三层楼房子,靠南紧邻前杂院。平四郎踱过去,反方向来了一辆大板车,正好就停在平四郎要去的那间屋子前。拉着大板车的年轻人,身上穿着“胜元”的短褂。

        平四郎驻足观望,只见那年轻人卸下车上的行李、包袱,一一往屋里搬。东西不多,也不见家具。

        “胜元”是凑屋开在明石町的料亭,久兵卫以前也在那里工作。平四郎拔着胡子想,看来是来了新的管理人了。这次也是“胜元”的人吗?

        他还在一旁看,大板车上的东西已全数卸下,朝来时的方向去了。平四郎往久兵卫之前的住处靠近,小平次跟在他身后。

        “一定是新来的管理人。”他也这么说。平四郎正要答话,正上方传来啪沙啪沙的扬翅声。他吃了一惊抬头望,乌鸦正展开黑色羽翼,从他们头顶飞过,然后翩然落在管理人家的屋檐上。

        “是刚才那只乌鸦,”小平次生气地说道,“翅膀上红红的。可恶的家伙,显然打定主意要诅咒这座杂院。”

        圆滚滚的小平次跑着越过平四郎,举起拳头在头顶上猛挥,想赶走乌鸦。这时,正巧有人从管理人家走出来,小平次的拳头险些打在这个人身上。

        “噢!”对方叫了一声。是个年轻人,身上穿的不是轻便和服,而是工匠们穿的窄管裤,上下的衣服都是深色的,个子高瘦。他身子微往后仰,正好形成俯视小平次的样子。

        小平次也吃了一惊,赶紧往后退。两人一脸傻相,彼此对望。或许是注意到平四郎靠近的身影,年轻人露出惊讶的神情。

        尴尬之下,小平次先开口:“乌鸦……”说着松开握紧的拳头指着屋檐,“我想把乌鸦赶走。”

        年轻人仰望屋檐,露出笑容。

        “这不是官九郎吗!原来你在这里啊?”

        “官九郎?”

        “是的,那是我养的乌鸦。”

        “你养的?”

        “是的。从还是雏鸟的时候就开始养,和我很亲。”

        他以客气的语气向小平次说完之后,朝着平四郎,不慌不忙地深深鞠躬行礼。

        “您是井筒大爷吧。”

        “是啊。”平四郎随口回答。“你是‘胜元’的人吧?辛苦了。大致都整理妥当了?”

        “是,托您的福。”

        “新管理人要来了啊。”平四郎稍稍往敞开的拉门里探了探。屋内没有杂乱的样子,整理得很干净。

        “久兵卫的东西寄放在‘胜元’吗?”

        “是的,先寄放在那里。一些小东西就直接借用了。”

        “那么,新管理人什么时候会来?”

        平四郎这么一问,年轻人的表情又显得有些傻愣愣的。他虽不是什么美男子,但有一双澄澈的眼睛,似乎视力很好。

        “啊啊,这真是失礼之至。”

        “怎么?”

        “还没有去拜会大爷,就已经见到大爷了。”

        这回换平四郎傻了。小平次则是“欸?”了一声。

        “其实,我就是新的管理人。”说着,年轻人又低头欠身。“我叫佐吉,还请多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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