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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糊涂蛋和糊涂虫的区别第九节

第九节

        井筒平四郎又给“黑豆”写了封信。

        这次是封长信。关于铁瓶杂院所发生的事,他所知道与不知道的;想请“黑豆”调查先前位于铁瓶杂院这块地上的灯笼铺,及八百富老板富平的来历;还有委托调查乃是基于弓之助的希望;他与弓之助之间的对话等,东拉西扯,将整卷纸从头到尾填得密密麻麻。

        依前例将信交给出门当习字先生的细君后,有好一阵子平四郎都在文案上支着肘,拔着鼻毛。不知是热力四射的夏天高潮已过,还是打算稍事休息,今日打一早天气便还算好过。他迎着越过小庭院吹来的风,出神发呆。

        实情究竟如何,不请人调查不知道。但当弓之助说出“灯笼铺和八百富的富平,多半与凑屋或其夫人阿藤有渊源”时,即便是平四郎,也勾起了一些想法。将这些推测与凑屋的背景、铁瓶杂院发生的事拼凑起来,便如洋菜冻过喉般,滑溜顺当之极。

        搞不好,真相便是如此——至少,他相信有部分是如此。

        这令平四郎干劲大失。

        他讨厌麻烦,也不喜见人哭闹。无奈因职务之故,常得向犯人说教,但他与不曾感到有趣。多数时候平四郎总认为,无论怎么说,事情做了都做了也没办法,而做了也总有做的理由。

        以前,“黑豆”曾笑说平四郎兄这样就好。

        “平四郎兄至今从未遇见光凭一句‘做了都做了’无法交代的恶事吧。”

        他说这是件幸福的事,不必硬要舍弃这分幸运。

        平四郎感到怀疑。真是如此?自己很幸运吗?这与“心不在焉”在意义上有相当部分重叠了吧。对此,他并不在意。要走世间路,与其凡事看得一清二楚,不如稍微眼花些还比较好走。

        平四郎遇着案子,之所以会认为“做了都做了”,是因为听了犯人的申辩,弄清事情的前因后果后,绝大多数都会认为“要是让我待在同样的处境,我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懒人若想要钱,为了赚得多、赚得快,有时不免伤害别人。饱受虐待欺凌,忍无可忍而予以反击时,力道多少过了头也没法子。平日强忍不满一同工作,最后不满终于爆发,吵起架来失手杀了人,也是人之常情。

        同样的道理,看来“正发生于铁瓶杂院里的事”的根源“凑屋所隐瞒之事”,亦应足以令平四郎谅解。当然,这得是他们的推论没错——平四郎觉得,虽然凑屋的人犯下那个案子引发后来的一连串是非,但他定能理解他们的心情。

        “哎,顶多就是觉得难怪吧。”

        平四郎拔了一根鼻毛。

        “只是八百富的儿子太助倒霉了些。”

        只不过,视他当初所扮演的角色,结论也可能会有所不同。

        “姨爹,”话声自廊下响起,“方便打扰吗?”

        平四郎背对着那声音说道:

        “哪,弓之助,活着却无用的人,和死了还比较有帮助的人,你觉得哪一种多?”

        弓之助喀啦一声拉开唐纸门,不为所动地答道:

        “这个问题和‘世上幸福的人与不幸的人哪种较多?’一样难。”

        “没错。”平四郎朝着庭院笑了。

        “小平次叔告诉我,姨妈出门去了。”

        “嗯,去教小鬼头们读书写字。”平四郎决定懒散到底,仍坐没坐相地靠着文案。

        “姨爹。”弓之助稍微压低声音。

        “小平次叔突然对我好起来。”

        “哦,那不是很好吗。”

        “是姨爹居中帮我说了好话吗?”

        “我什么都没做啊。”

        “可是……”

        “小平次对你好,是因为他手里有你的弱点。人都是这样的。不过……”

        平四郎自己发了话,又迳自思忖:

        “照这说法,对谁都好的人,就是绝不能掉以轻心的可怕人物了。你不觉得吗?”

        然而弓之助似乎满脑子都是自己的事。

        “我的弱点……”他喃喃地说。

        平四郎大剌剌地说:“你会尿床不是吗。”

        一阵安静。隔了一拍,弓之助生硬地说:

        “大额头,这就不用记了。”

        平四郎一回头,只见大额头端坐在弓之助身旁。

        弓之助红了脸,而且今天在与前几日瘀青相反的另一只眼睛上,又是一大圈瘀青。

        “大额头是奉政五郎头子之命来的。”

        大额头中规中矩地双手扶地,行了一礼。

        “问大爷的好。”

        “政五郎头子查出,八百富的阿露与一名意外之人碰面。”弓之助仍红着脸,一本正经地说道。

        “且慢,我来猜猜看。”平四郎对两人说道。“若我猜中了,你们俩就跑一趟,到大路上去买洋菜冻。当然,钱归你们付。”

        外头正传来小贩“又凉又滑的洋菜冻哟——”的吆喝声。两个孩子面面相觑。

        “苦我没猜中,就由我请客,一起到转角的三好屋,去尝尝那店里风评不错的‘葛粉条’,听说那点心是老板娘自京都学回来的。如何?”

        “好。”弓之助仍是一脸正经。“您认为阿露与谁碰面?”

        平四郎立即答道:“凑屋的俊掌柜。”

        “不,”弓之助不见一丝笑容,说道,“是之前的管理人久兵卫。”

        “哇!有葛粉条吃了!”大额头高兴地说。

        自调查以来,阿露与久兵卫碰过两次面。第一次是三天前,第二次是昨日午后。

        “阿露搬家后,便包下附近多家单身汉、忙着做小生意的住户的家事,借此赚钱。她人聪明乖巧,赚的钱似乎比一些帮佣的下女来得多。”

        将葛粉条一扫而空,连碗底的黑糖蜜都舔得干干净净之后,大额头开始说话。

        “富平有段时间病情大有起色,但恐怕是一般所说的‘回光返照’,再加上天气热,这个夏天又虚弱了不少,所以阿露贴身照顾,片刻不离。”

        三人背对着大路,并排坐在面水道的长凳上。平四郎只着轻便和服,不知在路过人眼里看来这三人是什么路数,多半像是闲来无事带孩子出门吧。

        “你说虚弱,是说性命有危险吗?”

        “同一个杂院的人都说,恐怕拖不久了。”

        阿露每两天都会到日本桥另一端的药店去抓大夫开的药。看来,久兵卫是相准了这个机会与她碰面。这两次,正巧都与现在平四郎三人一般,并排坐在点心铺前,趁着喝茶讲几句话而已,之后阿露便匆匆回到富平所在的猿江町杂院,而久兵卫则朝马喰町走去。

        “久兵卫准备去旅行?”

        马喰町有许多供流动商贩投宿的小客栈与简陋旅店。

        大额头缓缓摇头。“他穿着素色条纹单衣,竹皮草屐。”

        “也许是在客栈换过衣服了。”弓之助插嘴道。“因为,久兵卫不太可能一直待在江户吧?难保不会遇见熟人。”

        上次便有人看见久兵卫乘船经过铁瓶杂院附近的水道。当天下雨,久兵卫头戴斗笠遮脸,身穿蓑衣,但仍教熟人认了出来。

        “可能躲在附近。无论如何,既然他穿着打扮得体,一定不缺钱用。”

        “他有给阿露包袱。”

        “两次都有吗?”

        “是的。但是第二次的包袱很大。”

        “这么说,先是给钱,第二次大概是吃食或衣物之类吧。”弓之助断言。“久兵卫定是也担心富平与阿露的生活。”

        “杂院管理人,化为白骨仍旧是,杂院管理人。”平四郎吟道。

        “姨爹,久兵卫还活得好好的,应该是‘骨里髓里仍旧是’才对。”

        接着,弓之助仰望平四郎问道:

        “久兵卫现身了,姨爹却不怎么惊讶呢。”

        “你不也一样吗。”

        大额头有些毛躁不安,两颗黑眼珠往上翻,似乎是在“倒转”。平四郎与弓之助兴味盎然地看着他等候。

        大额头的黑眼珠回到原位。“政五郎头子有位旧识,是在筑地那边的冈引,二十年前,见过当时还在筑地凑屋当掌柜的久兵卫。”

        据说那位冈引年轻时,曾为追查专偷鲍参翅的一群窃贼而到凑屋问话。

        “久兵卫在凑屋?不是‘胜元’?”

        平四郎扬起乱糟糟的眉毛。

        “那时候,阿藤嫁给总右卫门才一年……”

        弓之助插进来。“这样啊,那时候还没有‘胜元’,难怪久兵卫在凑屋本店。”

        “而且也是葵带着六岁的佐吉,前去投靠总右卫门的时期。”平四郎说道。

        “是的。”大额头用力点头。

        “而‘胜元’是又过了两年才有的。久兵卫奉凑屋总右卫门之命,出任‘胜元’的掌柜。”

        平四郎算了算。“在那里待了八年,灯笼铺倒了之后盖起铁瓶杂院,他便来当管理人,而这是十年前——时间顺序是这样吧?”

        “久兵卫这一生是怎么走的,我至今几乎从未想过。”

        弓之助人小鬼大地在胸前交抱双手,喃喃说道。在外头一看,他眼周的瘀青显得更加鲜明。

        “那阵子,凑屋也才刚在筑地开起现在的铺子吧?在那之前,久兵卫是在哪里呢?”弓之助问道。

        “据当时听闻的消息,是在一家同样位于筑地的货船行工作。然而那船行却身家不保而倒闭,于是久兵卫失去了东家。当时他年纪已将近五十,走投无路之际,蒙凑屋收留,因此他对凑屋总右卫门感激万分。”

        “久兵卫没有成过家吧?”

        “没有。”

        这在一心为东家做事的佣工当中并不罕见。对他们而言,店铺便是家,便是家人。平四郎蓦地想起成美屋那个娶了主人不要的女子,总算得以有妻有子的掌柜善治郎。

        “政五郎的那位朋友,当时见到葵或阿藤了吗?”

        大额头一脸过意不去地垂着大大的头。“没有。”

        “嗯,这也难怪。既是追查窃贼,自然不会调查到家里去。”

        “是的。因凑屋似乎没有被那帮窃贼盯上,纯粹是打听消息时顺道拜访……”

        即便如此,做事一板一眼的久兵卫仍认真地问政五郎的那位冈引朋友,为避免成为窃贼的目标,该小心哪些地方,若眼见耳闻可疑之事,该向何处通报等,两人自然就聊了起来。

        “哦。”平四郎摸摸下巴。上面似乎沾到了些黑糖蜜,有些黏黏的。

        “不过,冈引们知道的事情还真多哪。”

        “他们是遍布全江户的‘冈引网’啊。”弓之助正色注释。

        “政五郎头子想请问,接下来该怎么做。”大额头偏着头问。

        “要跟踪久兵卫,找出他现在的落脚处吗?”

        平四郎没有考虑太久,便道:“不了,不用吧。即使放着不管,他也会常来找阿露吧?阿露也可能知道他的住处。倒是……”

        话还没说完,他看看大额头。只见他睁大了眼猛眨,显是已为记住交代的话做好万全的准备。

        平四郎解释,他已走了点“门路”,托人追查那灯笼铺与八百富的来历。

        “所以,想请政五郎查查灯笼铺的风评、富平他们的生活,以及这些人是否曾与什么案子扯上关系。再小、再无聊的事都不要紧,可以麻烦吗?”

        大额头行了一礼。“明白了。是,我会转达的。”

        平四郎站起来,弓之助也溜下长凳。

        “姨爹,要往哪儿去?”

        “到铁瓶杂院走走吧!”

        信步开始走,便发现天空一下变得又高又远。原来如此,秋天已自夏天的日头身后露脸了。仰望天空,云像用排刷刷上的,令平四郎的心情较平日更加开阔。

        然而,弓之助却不太对劲。若在平时,他总寸步不离平四郎,今天不知为何有些落后。看来像是脚痛。

        “怎么,受伤了?刚才去吃葛粉条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

        弓之助露出难为情的神色。“走久了就觉得不舒服,对不起。”

        “那也是练剑师父的处罚?”

        “这是练习,是锻炼。”

        虽不明所以,但将孩子打得鼻青脸肿,不投平四郎所好。

        “喂,我背你吧。”

        弓之助猛地往后一弹。“那怎么可以!我怎么能让姨爹背,太放肆了!”

        平四郎捏着下巴,捏出一条歪理。“你要拖着那只脚跟着我是吧。这么一来,路过的人一见,最初会想,井筒大爷带着的那个孩子大概做了什么坏事。然后就想瞧瞧被大爷逮到的那个作恶的孩子长什么模样,便留意细看。你可是长了一张漂亮又无辜的脸,再加上那一圈瘀青,只消看上一眼,没人不同情的。于是人们就会开始说,真过分,看不出井筒大爷是这么无情的人,虽不知是怎么回事,但怎能修理一个一脸无辜的孩子,受了伤也不给治,还硬要拖着人家走,大伙儿以后别理大爷了。这么着,到头来吃亏的是我。”

        弓之助“唉”的叹了一声。“请姨爹背,应该会觉得轻松一点。”

        弓之助意外地轻。话虽如此,平四郎从未背过这个年纪的孩子,其实是作不得准的。

        “请在杂院附近放我下来,不然阿德姨会担心。”

        “那我们就避开阿德的卤菜铺吧!反正我今天没穿黑外褂,不算在当差。我们是在散步。”

        “姨爹打算去找人吗?”

        “没有,只是想再去瞧瞧八百富那空屋。”

        背上感觉得到弓之助有些紧张。“为什么呢?”

        “你出的谜题,我也稍微想过了。”平四郎哈哈一笑。“大白天的,鬼不会出来的。”

        弓之助小声说道:“可是,很可怕啊。”

        “死人不会做坏事的。”

        经过水道旁直接来到杂院井边,只见木桶匠权吉孤伶伶地坐在井边洗衣服。洗衣桶里似乎全是他自己的和服与兜裆布。

        杂院生活虽无严格规范,但却有“守望相助”的不成文规定。权吉表面上是遭女儿阿律离弃、孤身生活,依常例,此时杂院的主妇们应会联手照顾权吉。然而,想必是他对阿律的作为大大激怒了杂院的妇女,且怒意仍持续燃烧。否则,他不会落到自己洗兜裆布的下场。

        “哟,积了不少嘛。”

        平四郎出声招呼,权吉吓了一跳,差点站起来。一瞧见平四郎背上的弓之助,更加诧异。

        “大爷……来巡视吗?那少爷是?”

        “我外甥。你们没见过吧。这是木桶匠权吉,阿律的爹。”

        弓之助自平四郎的头旁边探头出来,即使在他有“久闻其名”之感,仍照规矩打过招呼。

        权吉正面和服因洗衣湿透了,就这么垂着双手站着,只见泪水立时泉涌而出。

        “大爷……”叫了一声,便突然哭出来。

        “喂喂,怎么啦,权吉?”

        权吉泪汪汪地仰天而望。“大爷,我也想要儿子。”

        “弓之助不是我儿子。”

        权吉无心听他解释,一面放声大哭一面诉怨,说女儿真没用。

        “阿律那丫头,竟丢下我这个父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都五天了,连个影儿都不见,也没捎来半点消息。她丢下我了,大爷。女儿真是无情,一有了男人,就一心在男人身上,把孝顺父亲给抛到九霄云外。”

        平四郎回头向弓之助悄声道:“有戏看了。”

        弓之助很生气。“一个想卖女儿抵赌债的人,还好意思说这种话?”

        “幸亏你是男孩,万一河合屋倒了,至少不必担心会被卖到妓院。”

        “姨爹!”

        平四郎一手抓住权吉后颈,将他拖往他的住处。

        在形同垃圾场的屋里,平四郎先是让呼天抢地的权吉哭上一阵子。弓之助则是打一进门便不客气地捏着鼻子,一脸苦相。

        看来,阿律逃离濑户物町后,一直未与权吉联络。她是个秉性温柔的姑娘,不会真的弃父亲于不顾。恐怕是那个照顾她的凑屋俊掌柜,劝她暂时别和父亲见面。想当然耳,这是对平四郎等人的行动有所警戒而做的处置。

        喝醉酒的人翻来覆去说的都是那几句话,同样地,哭诉的人所说的话,也会自某处开始打转。当权吉如纺车般开始重复相同的牢骚时,平四郎便打断他。

        “对了,权吉,你说阿律有男人,是真的吗?”

        “真的啊,大爷。”权吉吸着鼻涕点头。“她是这么说,还让我见过。”

        “哦,在哪里?”

        “在濑户物町那里,阿律的住处。她在那里找到工作。”

        平四郎不怀好意地望着弓之助。悲怒交加之下,权吉压根儿把表面上阿律是离家出走后便未回到父亲身边、也断绝消息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完全没发觉自己正一股脑儿将该保密的事说了出来。

        弓之助很不高兴。以戒备的眼神瞪着起毛的榻榻米。“姨爹,屋里有虫子乱爬。”

        “你到那边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去找找,可能还长了菇。”平四郎说完,掏出怀纸递给权吉。“好了,擤个鼻涕吧。阿律的男人是什么样的人?”

        “在铺子里工作的。”权吉擤鼻涕的声音惊天动地,令弓之助倒退一步。

        “长得不错?”

        “那当然了,也很有钱。”

        “他在哪家铺子?”

        “这个嘛……”权吉总算露出想用点儿脑筋回想的表情,但随即摇头。“我不知道。是了,我没问过。”

        弓之助毒辣地讥诮:“反正只要女儿逮到一个有钱的男人,肯照顾自己,又何必管那男人是什么来历,是不是?”

        “哎,火气别这么大。”

        权吉总算止住泪的眼睛往弓之助瞧。“少爷在生什么气?”

        平四郎倾身向前,挡在他们中间。“那男人对阿律很好吗?”

        权吉将下巴一歪:“当然好了。所以阿律一颗心都在他身上,早忘了还有个爹。”

        “也才五天吧!阿律一定也忙,不能怪她。又不见得一定是把你给丢下了。”

        “哼!难讲。女人根本靠不住。”

        弓之助翻起脏污的万年铺盖,发现下面真的长了菇,眼睛睁得斗大。平四郎继续说道:“权吉,到底是谁找你去赌的?”

        权吉突然间气虚了。“大爷,都这么久了,何必问这事呢?”

        “没什么,我想,找你去赌的人可能是一开始就看上阿律,为了把她弄到手,才拉你去赌的。阿律毕竟是个美人儿哪。”

        “会吗?”权吉重新坐好。“阿律有那么美吗?”

        “有啊,我是这么认为的。”

        “早知道,就该早点送她到好赚的地方。大爷,女人只有年轻的时候才有赚头。”

        权吉露出一副真心懊悔的模样。若让弓之助拿顶门棍打人就麻烦了,因此平四郎一手按住他的和服下摆。弓之助像狗一样,龇牙咧嘴,低声咆哮。

        “吵死了,别咬牙切齿的。”小声喝斥后,平四郎又问道:“怎么样,权吉,记得是谁找你去的吗?”

        权吉念念有辞地咕哝半晌,最后也只答得出好像是同样是打零工的年轻工匠,又好像是在荞麦面铺认识的那个一脸威严的武家仆从。

        他想不起来,平四郎也认为无可厚非。无论找权吉去赌的是凑屋的什么人,都不会令人轻易想起他的面孔与名字。既然要设圈套,对方自然也会挑选合适的人。

        “你年轻时就爱赌,你老婆也为此吃了不少苦吧。”

        当着还在低声咆哮的弓之助,不说说教可能难以收场。平四郎是因此才开口的。

        权吉非但没有歉疚之意,反而嘿嘿地笑开了。“不过大爷,中了就是一大票哪。我老婆也尝过甜头啊!我年轻时身体可健旺得很,还会到八王子那一带去赌。扣掉食宿,有时候不但有找还有赚哩!”

        八王子赌场很多。自江户来游山玩水、拜神谒佛的人潮川流不息,更好的是位在奉行所辖区之外,管束查缉也较江户城内宽松得多。

        “说到这——”权吉原本露出追忆往昔的眼神,这时碰地双手互击。“大爷,那个跟之前的管理人有仇,结果被八百富太助修理的家伙……叫什么名字来着?”

        “你是说,以前在‘胜元’厨房工作的正次郎?”

        “啊,对对对,就是那个正次郎。我呀,在八王子的赌场遇见他。”

        “你说什么?”

        平四郎很惊讶,弓之助更是大吃一惊,连咆哮都忘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最近。我欠了钱,要把阿律……”

        “搞什么,原来你不是只有年轻的时候才大老远跑到八王子去赌?”

        权吉缩起脖子。“因为,那边才是正统的啊!而且就像刚才说的,我以前在那里风光过,自然想再去重温旧梦嘛。”

        “好吧,算了。然后呢?”

        “然后……就只是看到他而已。”

        “你怎么会认得正次郎?”

        弓之助气势汹汹地问,把权吉吓了一跳。“这少爷是怎么了?”

        “别放在心上。不过,我也想知道。你怎么会认得正次郎?”

        权吉不可一世地点点头。“就是前年那次,那家伙跑来找久兵卫爷寻仇,太助跑去救人——哎,大爷,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知道。哦,我懂了,出了那档事时,你也看到正次郎的长相了?”

        “何止看到。我可不是不服老,那时候还帮了太助一把呢。”

        “这么一来,正次郎认得权吉叔也就不奇怪了。”弓之助说道。

        “你们在赌场碰面时,他有没有说你上次竟敢坏我的好事,找你麻烦?”

        权吉摇摇头。“他根本不记得我。”

        其实,权吉去帮忙太助的说法多半是夸大不实,他与那件事的关联,实际上大概只是在一旁凑热闹而已。因此,权吉认得正次郎,正次郎却全然没发现权吉是那铁瓶院的房客。

        “正次郎看来怎么样?”

        “还蛮称头的哩!赌也赌得不大。真没种,亏他还是年轻人。他的赌法,就只是小玩玩。”

        平四郎皱起眉头。“这么说,正次郎并不落魄了?”

        “他好像在八王子工作,不知是食堂还饭馆的。他是跟那里的人一起去的。”

        “姨爹,”吃惊到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的弓之助,拉拉平四郎的袖子,“这么要紧的事,这人怎么不早说?”

        “因为他不知道这很要紧啊。”

        “大爷,什么事很要紧?”

        平四郎望着权吉,接着说道:

        “跟我打赌的事,你还记得吗?”

        “我跟大爷的赌?”

        “对。我不是跟你打了赌,看佐吉会不会成为一个好管理人,在这里安定下来吗?”

        权吉脸色一亮。“是啊!是有这么一回事。”

        “这场赌是我输了。现在住户有出不进,这里整个空荡荡的。”

        权吉高兴地搓着手。“卖鱼的箕吉,昨天也搬家了呢。”

        “果然搬了,我之前也听阿德说过。”

        “阿德姐也不知道会待多久,大爷。”

        平四郎从怀里掏出荷包,取出一两金子。“这是我的私房钱。”

        权吉嘿嘿地笑了。

        “我跟你赌是赌十两,但没法子一次付清,所以今天先给一两……”

        “谢大爷。”

        权吉伸出手,平四郎却视而不见,站起身来。

        “我把这一两放阿德那里,请她来照顾你。这样对你也比较好吧?不必再睡在这垃圾场里,也不必自己洗兜裆布了。”

        “大爷太狠心了!”

        平四郎不理会权吉的吵闹,来到屋外。

        弓之助说身上痒,平四郎也觉得痒。两人一迳冲回八丁堀,直奔澡堂,好好冲洗了一番,感觉重获新生。一回到宿舍家里,弓之助便迫不及待地说道:

        “这会儿,前年正次郎攻击久兵卫的事也变了样。”

        平四郎也扬着团扇点头。

        “看样子,背后是有些关联。”

        正次郎为何会对久兵卫“怀恨在心”呢?前年出事时——

        “久兵卫虽仍会出入‘胜元’,但他当时已是铁瓶杂院的管理人,与‘胜元’应是无关的。但他却凭着自己深受凑屋总右卫门的信赖,连‘胜元’厨房里的人怎么做事都要挑剔,向总右卫门告状。结果,正次郎被开除了,他便是因此而怨恨久兵卫——之前说是这么一回事。”

        “这道理是说得通的。明明不是管事的人,却多嘴多舌,可恶的老头子——是这样没错吧。”弓之助说道。

        “所以就拿着菜刀去找久兵卫。”

        事情虽未闹上台面,但平四郎狠狠骂了正次郎一顿,警告他不得再接近久兵卫,将他赶走。

        “可是,半年前他又回到铁瓶杂院,对太助下手……”

        “目前是这么一回事,”弓之助说道,“表面上。”

        平四郎扔下团扇。

        “但是,杀了太助,接下来应该伺机对付久兵卫的正次郎,却在八王子体面地过日子。”

        “这么一来,便会出现一个疑问:攻击太助的凶手,真的是正次郎吗?”弓之助搔搔头。“不过,这原本便是一个疑点了。”

        “哪,弓之助,”平四郎望着被扔下的团扇,喃喃地说:“人不管做什么,总会有失手的时候吧?”

        “啊?”

        “就是会有无法顺利按照计划进行的时候。”

        弓之助端正坐好,偏着头。

        “姨爹,您在想什么?”

        “前年,正次郎攻击久兵卫的那件事……”

        “是的。”

        “那会不会也是设计好的?”

        平四郎双手在胸前交抱,弓之助也做出同样的姿势。

        “换句话说,我是在想,现在发生在铁瓶杂院里的事,他们是不是前年已经试过一次了。”

        弓之助睁大了眼睛。“啊,原来如此!”

        “然而,前年失败了。”平四郎抬脸看弓之助。“凑屋的人全都是串通好的,当然正次郎也只是按吩咐照做而已。一伙人商量、策划好,要正次郎去对久兵卫下手。也就是说,他们打算制造一个令久兵卫心生畏惧到无法继续在铁瓶杂院存身,想离去也不至于引人猜疑的情境。”

        “而要达成这个目的,正次郎便必须攻击久兵卫,让他受点伤,自己顺利逃脱……”弓之助接着说道:“但当真动手时,却来了太助这个意想不到的阻碍,于是正次郎被逮住了。”

        “没错。我也到场把正次郎骂得抬不起头来,并轰他走。所以,久兵卫也就说不出‘因为害怕而无法继续待在杂院’的借口。”

        对呀——弓之助应道,眼睛闪闪发光。

        “所以姨爹刚刚才说是失手吧。若当时一切依他们的计划进行,前年那时久兵卫便已离去,后来凑屋只好搬出找不到接手的管理人这个托词,要佐吉来到这里……”

        “令住户认为那种年轻人不可靠而心生不满。”

        “拜壶信壶、欠赌债等细节——也许这些小地方会有些出入,但照样会设下种种圈套逼住户离开。”弓之助说道。

        “最后,铁瓶杂院一样会变得空荡荡的。”

        平四郎的脑海里浮现了这样的景象——凑屋所落下的一道长长的影子上,有着铁瓶杂院与其中的住户——而那道影子不但长得不得了还极宽,一大群人中有些注意到了、有些没发觉,全都踩在那道影子上过日子。

        弓之助拾起平四郎扔下的团扇,啪嗒啪嗒地朝着脸扇。“这么一来,正次郎杀死八百富的太助这件事,就益发不可能了。”

        “也许除了毫不知情的住户之外,所有与凑屋有关的人都是串通好的。”

        “佐吉也是吗?”

        平四郎张开嘴,却不知如何回答。不会吧……不可能连佐吉都对我们演戏。

        “你说呢?”

        弓之助摇摇头。“我认为他什么都不知道。至少,在我写的剧情里是这样。”

        “我也这么认为。”

        平四郎嗯嗯点头。

        “走到这一步,真想赶快知道灯笼铺与八百富的来历。”

        此时,廊下响起细君的声音,说我回来了。

        “相公,又有信了。”

        平四郎眨眨眼睛。定是“黑豆”的来信,但若说是回复平四郎送去的信,也未免太快了。想必是“黑豆”自己有所发现,便来信通知吧。

        “是我的老朋友来的信,下次有机会也让你见见他。”

        平四郎对弓之助一笑。

        “他也长于调查,不过跟政五郎他们又有些不同。”

        信果然是“黑豆”写的。仿佛要为惊讶连连的这天再添一笔,信里又记载着另一件令人意外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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