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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遇鹤龄

        轿子已经打发走了,他信步闲行,一走走到观前,经过一家客栈,正有一乘轿子停下,轿中出来一个人,背影极熟,定神想了想,大喜喊道:“大哥,大哥!”

        那人站住脚,回头一望,让胡雪岩看清楚了,果然是嵇鹤龄。

        “真想不到!”嵇鹤龄也很高兴,“竟在这里会面。你是怎么到苏州来的?”

        “我也要问这话。”胡雪岩说,“大哥,你是怎么来的?”

        “我来接头今年的海运。来了几天了。”

        “这样说,杭州漕帮出乱子的事,你还不晓得?”

        “我听说了。虽不是我的事,到底与海运有关,心里急得很,只是公事未了,脱不开身。”嵇鹤龄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这里不是说话之处,你的屋子在哪里?”

        “喔!在这里。”

        嵇鹤龄引着胡雪岩到他的住处,也是一个小院子,有人开门出来,胡雪岩一愣,没有想到是个妙年女子。

        “这是胡老爷!我换帖兄弟。”

        “胡老爷!”那妙年女子,含笑肃客,“请里面坐。”

        胡雪岩不知如何称呼,只含含糊糊地点头示意,视线却始终不离,看她不到二十岁年纪,穿一件月白缎子夹袄,外罩一件玄缎长背心,散脚裤,天足,背后垂着漆黑的一条长辫子,像是青衣侍儿,但言谈举止,却是端庄稳重,又不像个丫头,倒有些识不透她的路数。

        嵇鹤龄照理应该引见,却一直不提。胡雪岩越发纳闷,但当着她本人,不便动问,只好谈漕帮闹事,王有龄求援的经过。

        “好!有尤五去调停,一定可以无事。”嵇鹤龄极欣慰地说,“这一下,我可以放心了。”他接着又问,“那么,你是怎么到苏州来的呢?”

        “说来话长。”胡雪岩站起身来,“大哥,走,我们出去吃饭,一面吃,一面谈。”

        嵇鹤龄欣然同意,“不过,有件事要先作安排。”他问胡雪岩,“你搬了来与我一起住如何?”

        “我今天住在这里好了,行李就不必搬了。”胡雪岩说,“本来我想明天就走,既然你在此,我多住一天,后天在阊门外下船,一动不如一静。”

        “也好。我叫人替你找屋子。”

        于是唤了他那新用的跟班长庆来,叫他到柜上关照,留一间干净上房。胡雪岩怕周一鸣回来找不到人,所以又托长庆专程到金阊栈去说明自己的下落。

        这样安排停当,才一起出门,元大昌近在咫尺,走走就到了。两个人找了个隐僻的角落坐下,把杯倾谈,胡雪岩将此行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了嵇鹤龄。

        “你倒真像你们西湖上所供奉的月下老人!”嵇鹤龄笑道,“尽做这些好事。”

        “这好事不得不做。阿巧姐的心已经变了,我何苦强留?至于何学使那方面,我完全是‘生意经’,也可以说押宝,押中了,大家有好处。”

        嵇鹤龄懂这“大家”二字,意思是包括他和王有龄在内,因而越觉得胡雪岩这个朋友,真是交着了。不过,他到底是读过几句书的人,不以为拉这种裙带关系是件很体面的事,所以不肯作何表示。

        “现在要讲你屋里的那个人了。”胡雪岩问,“是怎么回事?”

        听这一问,嵇鹤龄笑了,“你当是怎么回事?”他反问一句。

        “我哪里猜得出?你自己说吧。”

        “是瑞云的表妹,原来嫁在常熟,去年居孀,不容于翁姑,写信给瑞云,想来投靠她表姐。瑞云问我的意思,你想,我莫非那么小气,养个吃闲饭的人都不肯?所以趁这趟到苏州来公干的机会,预备把她带到杭州。”

        “怎么?”胡雪岩不胜惋惜地说,“年纪轻轻就居孀了。”

        看他大有惜花之意,嵇鹤龄心里一动,但随即警觉,不宜多事,但点点头说:“将来自然要遣嫁。如果你有合适的人,譬如像陈世龙那样的,拜托你留意。”

        “好!”胡雪岩很切实地答应,“我一定替她找。”

        这一段又揭过去了,嵇鹤龄问到时局:“上海的情形怎么样?”

        “小刀会不成气候,只是有洋人在后面,替他撑腰,看样子,上海县城,一时怕难收复。”胡雪岩说,“这种局面一长,无非便宜了洋人。”

        “怎么呢?”嵇鹤龄近来对“洋务”很关心,所以逼视着胡雪岩问,“你倒说个道理我听听。”

        “第一,租界本是一片荒地,有地无人,毫无用处,现在这一乱,大家都逃到夷场去避难,人多成市,市面一繁荣,洋人的收入就多了;第二,现在两方面都想拉拢洋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洋人乐得从中操纵。”

        “怎么个操纵法?”

        “无非‘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要想他帮忙,就得先跟他做生意。现在两江总督怡大人,决定断绝他们的货源,我看这个办法,维持不长的。”

        接着胡雪岩讲了许多夷场上与洋人有关的“奇闻异事”,这在嵇鹤龄是很好的下酒物。当然,也增长了许多见识,他觉得胡雪岩似乎也有些偏见,洋人虽刁,刁在道理上,只要占住了理,跟洋人的交涉也并不难办。最怕自己疑神疑鬼,或者一定要保住“天朝大国”的虚面子,洋人要听一句切切实实的真心话,自己偏跟他推三阻四地敷衍,那就永远谈不拢了。

        不过,这番见解,究竟尚未经过印证,而且风气所播,最好是痛骂洋人,如果说两句持平的话,一定为卫道之士斥为不明夷夏之辨,甚之加以“认贼作父”、“汉奸”等等恶名。因此,嵇鹤龄就是对胡雪岩这样的至交,也未便径发议论。

        话锋一转,又谈到浙江的政局。嵇鹤龄亦认为黄宗汉的调动,只是日子迟早而已,最明显的迹象是,黄宗汉自己亦已在作离任的准备,该他收的陋规好处,固然催得甚紧,不该他得的好处,亦伸长了手在捞。这都是打算随时可以卷铺盖的模样。

        “那么,大哥,你看何学使有没有调浙江的希望?”胡雪岩很关切地问。

        “这哪里晓得?现在也不必去管他!”

        胡雪岩很坦率地说了他所以特感关怀的原因。在这次上海的丝生意结束以后,他虽说决定了根本的宗旨,仍然以做钱庄为主,但上海这个码头,前程似锦,也不大肯放弃。在他的想法是,有了官场与洋场的势力,商场的势力才会大,如果何桂清放了浙江巡抚,以王有龄跟他过去的渊源,加上目前自己在苏州与他一见投契的关系,这官场的势力,将会无人可以匹敌,要做什么生意,无论资本调度,关卡通行,亦就无往不利。

        “所以我现在一定要想办法看准风头,好早作预备。如果何学使放到浙江,是没有希望的事,我的场面就要收缩,抱定稳扎稳打的宗旨,倘或放到浙江是靠得住的,我还有许许多多花样拿出来。”胡雪岩又说,“不是为此,我丢下上海、杭州许多等着料理的杂务,跑到苏州来跟小狗子这种人打交道,不发疯了吗?”

        这一说,嵇鹤龄自然要为他认真去想了。他点点头,不即开口,喝着酒细细思量。

        “我想有希望的。”嵇鹤龄先提了句使胡雪岩高兴的结论,“现在他们乙未这一榜,声气相通,团结得很,外面的几个缺,抓到了不肯轻易放手的。江西巡抚张芾,是他们乙未的传胪,从前穆彰阿门下的‘穆门十子’之一,今年正月里革了职,上个月马上又推出来一个他们同榜的郑敦谨,到河南去当巡抚。现在江浙两抚,都是乙未,听说江苏的许巡抚,圣眷已衰,早有调动的消息,如果黄巡抚再一调,一下子去了两处要紧地盘,自然要作桑榆之计。照这样说起来,何学使去接浙江,大有可能。再还有一层,此公亦愿意自己人去接。”嵇鹤龄一面说,一面拿筷子蘸着酒写了个“黄”字,自然是指黄宗汉。

        “何以见得?”聚精会神在倾听的胡雪岩问。

        “这就跟我接雪公的海运局,是一样的道理。”

        “啊!‘一语惊醒梦中人’!”胡雪岩恍然大悟,多想一想,拍案说道,“岂止有希望,简直十拿九稳了。”

        他接着提出一套深一层的看法,黄宗汉为人阴险工心计,目前虽红,但冤家也不少,既然在浙江巡抚任内有许多“病”,自然要顾虑到后任谁属?“官官相护”原是走遍天下十八省所通行的惯例,前任有什么纰漏,后任总是尽量设法弥补。有些人缘好的官儿,闹了亏空,甚至由上司责成后任替他设法清理,也是数见不鲜的事。只是有两种情形例外,一种是与后任的利害发生冲突,不能不为自己打算,一种就是前后任有仇怨,恰好报复。

        黄宗汉要顾虑的,就是后一种的情形。浙江巡抚虽说归闽浙总督管辖,但总督驻福州,浙江的巡抚是名符其实的一省最高长官,倘或后任抓住他的什么毛病,不需跟总督商量,就可以专折参劾,连个缓冲的余地都没有。所以照这样子,黄宗汉必得设法找个有交情的来接他的任,而何桂清跟他的交情,是没有话可说的。

        “是的!我的看法也差不多。”

        “但是,”胡雪岩却又提出疑问,“如果上头对何学使想重用,而江苏的许巡抚又要调动,那么,何不将何学使放到江苏,岂不是人地相宜,顺理成章吗?”

        “不会!这有两个道理,第一,何学使在江苏常常上奏折谈军务,颇有伤及许巡抚的话,他们是同年,不能不避嫌疑,所以即使上头要派他到江苏来,他怕人家说他上折谈军务,是有取而代之的心,一定也不肯就的。”嵇鹤龄喝了一口酒又说,“其次,江苏巡抚要带兵打仗,而且目前是军功第一,布政使吉尔杭阿在上海打小刀会,颇为卖力。照我的看法,许巡抚倘或调动,多半是吉尔杭阿接他的手。”

        这一番分析下来,胡雪岩就更放心了,何桂清一定会当浙江巡抚,不过日子迟早而已。如果来得迟,对自己不利,但对嵇鹤龄却是有帮助的,因为这一定是中间转一任仓场侍郎,将来在通州验收海运的漕米时,嵇鹤龄可以得到许多方便。

        通过了这些,他颇有左右逢源之乐,因而酒兴和谈兴也都更好了,喝得酩酊大醉,方跟嵇鹤龄回客栈去休息。

        第二天早晨起身,问起伙计,听说嵇鹤龄一早拜客去了,留下话,中午一定回来,要胡雪岩等他。枯坐无聊,而且自己也还要去等周一鸣的消息,以及跟阿巧姐见面,所以决定回金阊栈。他也留下了话,说下午再来看嵇鹤龄。

        未出阊门,先去看阿巧姐,跟她略说经过,表示不得不多留一天,这对阿巧姐是好消息,她决定立刻回木渎,把她的兄弟去领来见胡雪岩。

        “也好!索性都把它办妥当了。不过你一个人是办不了的,等周一鸣回来,我叫他再辛苦一趟,陪你一起回木渎。”胡雪岩说,“回头你也见见我那拜把子的大哥。”

        于是阿巧姐又随着胡雪岩回金阊栈,随身带着一大包衣服,其中有她的小姐妹送她的,也有这两天现做的。潘家常年搭着案板,雇着两名女裁缝,按日计酬。除却三节,无日不制新衣。近水楼台,方便得很。

        当然,阿巧姐晓得胡雪岩的脾气,不会把人家送她的实新而名旧的衣服在他面前穿出来。新制的衣裙,款式自不如夷场上来得新颖,但也有一样好处,就是庄重。她索性连头面的修饰都改过了,尽洗铅华,只梳一个极亮的头,髻上插一支碧玉簪,耳上戴一副珠环,陌生人见了,怎么样也察觉不出一点风尘出身的气息。

        就在她在金阊栈刚打扮好,预备饭后随着胡雪岩去见嵇鹤龄的时候,要去看的人,却先到了。胡雪岩引见过后,阿巧姐执礼极恭,使得嵇鹤龄大起好感,当着她的面,赞不绝口。

        “雪岩!”等阿巧姐退到里室时,嵇鹤龄忍不住说了,“我略知柳庄相法,这个徐娘老去的佳人,着实有一段后福。”

        “这一说,我的做法是对了。”胡雪岩笑道,“看她走几步路,裙幅不动,稳重得很,倒是掌印夫人的样子。”

        “不然——”嵇鹤龄忽然停住了。

        “怎么不说下去?”胡雪岩真忍不住要追问,“这个‘不然’,大有文章。”

        嵇鹤龄想了好半天,摇摇手说:“不谈了!说出来徒乱人意。反正你‘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无所谓。”

        他引用的这句成语,胡雪岩是懂的,意思是放弃了阿巧姐可惜,但也有补偿,这个补偿,自然是从何桂清身上来,由于嵇鹤龄这样说法,胡雪岩也就把未来所能得的那一份补偿,看得特别认真了。

        秋收全靠春耕,他觉得就从此刻起,对何桂清还得重新下一番功夫,想一想另外换了个话题,但仍旧是关于何桂清与阿巧姐的。

        “大哥!”他说,“有件事正要托你。我想请你写封信。”

        “写给谁?”

        “何学使!这封信要写得漂亮。最好是‘四六’——”

        “你怎么想来的?”嵇鹤龄笑着打断他的话,“你简直是考我。骈文要找类书,说得干脆些,无非獭祭成章,客边何来《佩文韵府》之类的书?”

        这番话说得胡雪岩不懂,但大致猜得出来是为难。胡雪岩也知道对仗工整的‘四六’,不是人人会做,心里倒有些懊悔,贸然提出来,害得嵇鹤龄受窘。

        “不管它了!”嵇鹤龄看出他的心思,急忙改口,“你的事,我也只好勉强试一试。你说吧,怎么个意思?”

        胡雪岩大喜,“是这样,”他说,“第一,向他道谢,自然是一番仰慕的客套;第二,就说阿巧姐寄住潘家,我欠了人家的情,请他代为致谢!”

        “第三,”嵇鹤龄笑着接口,“托他照拂佳人!”

        “是有这么个想法,不过我不知道怎么说法?”

        “我会说。”嵇鹤龄极有把握地,“我好好想两个典故,隐隐约约透露点意思给他。”

        “对!就这样。”胡雪岩半羡慕、半感慨地说,“你们的这支笔,实实在在厉害。小时候读蒙馆,记得读过两句诗:‘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当时心里在想,毛笔哪有宝剑厉害?现在才知道有些笔上刻的那句话:‘横扫千军’,真正一点不错。”

        “也不见得那么厉害!”嵇鹤龄由此想到了胡雪岩的不足之处,“有句话我早想跟你说了,依你现在的局面,着实要好好用几个人。牡丹虽好,绿叶扶持,光靠你一个人,就是三头六臂,到底也有分身不过来的时候。”

        这句话搔着了胡雪岩的痒处,“着啊!”他拍着大腿说,“我也久已想跟大哥讨教了。而且也作过打算,我想要用两个人,一个是能够替我出面应酬的,这个人有了,就是刘不才,另外一个是能够替我办笔墨的,在湖州有个人姓黄,本说要跟我一起到杭州,后来因为别样缘故,打消了此议。我看他的本事也有限。如今我要跟大哥商量,”他很吃力地说,“这些人,我实在还不知道怎么用法。”

        嵇鹤龄将胡雪岩的情况细想了一遍,很清楚地看出来他的“毛病”,于是这样从远处说起:“我说句很老实的话,你少读书,不知道怎么把场面拉开来,有钱没有用,要有人,自己不懂不要紧,只要敬重懂的人,用的人没本事不妨,只要肯用人的名声传出去,自会有本事好的人,投到门下。”

        接着,嵇鹤龄由“千金市骨”的故事,谈到孟尝君门下的鸡鸣狗盗之徒。胡雪岩一面听,一面心潮起伏,有了极多的启示。等嵇鹤龄谈完,他不住赞叹,颇有茅塞顿开之感。

        “我懂了!”胡雪岩连连点头,“我这样奔波,不是一回事!要弄个舒舒服服的大地方,养班吃闲饭的人,三年不做事,不要紧,做一件事就值得养他三年。”

        “你真的懂了!”嵇鹤龄极其欣慰地说,“所谓‘门客’就是这么回事。扬州的盐商,大有孟尝遗风,你倒不妨留意。”

        胡雪岩不答,心里在细细盘算,好久,他霍地站了起来:“就是这样了!这一趟回去,我要换个做法。”

        “怎么换?”

        “用人!”胡雪岩一拍双掌说,“我坐镇老营,到不得已时才亲自出马。”

        “对了!要这样子你的场面才摆得开。”嵇鹤龄又说,“我帮你做!”

        “自然。”胡雪岩说,“大哥就是我的诸葛亮。”

        “这不敢当。”嵇鹤龄笑了,然后又仿佛有些不安地,“你本来是开阔一路的性情,我劝你的话,你自己也要有个数,一下子把场面扯得太大,搞到难以为继,那就不是我的本意了!”

        “大哥放心!”胡雪岩在这时候才有胜过嵇鹤龄的感觉,“只要是几十万银子以内的调动,绝不会出毛病。”

        “只要你有把握就行了。”嵇鹤龄站起身来,“我回去了。早早替你把那封信弄出来。”

        “不是有什么约会,或者要去拜客?”

        “都没有。”

        “那何不就在这里动手?”

        正说着,阿巧姐听见了,也走出来留客,相邀便饭,这是无所谓的事,嵇鹤龄也就答应了。

        “不必多预备菜。”他说,“我只想吃一样东西,附近有陆稿荐没有?”

        “陆稿荐到处都有。”阿巧姐说,“我叫他们去买酱猪肉。”

        “不是酱猪肉,是煮酱肉封口的那东西。”

        大锅煮酱猪肉,到了用文火焖的时候,为防走气泄味,用面条封住锅口,那东西虽能吃,却不登大雅之堂,阿巧姐便笑道:“这是卖给叫花子吃的呀!”

        “你不管!”胡雪岩知道嵇鹤龄的脾气,这样抢着说,“只叫人去买就是。”

        于是话题又转到陆稿荐,胡雪岩与嵇鹤龄有同样的困惑,不知道苏州卖酱肉卤味的熟食铺,何以市招都用陆稿荐,到底是一家主人的许多分店,还是像杭州张小泉的剪刀店一样,真的只有一家,其余都是冒牌?

        “自然是冒牌的多!”阿巧姐说。

        “怎么叫陆稿荐呢?这名字题得怪。”嵇鹤龄问,“其中一定有个说法。”

        “是的——”

        阿巧姐一本正经地讲陆稿荐的故事,是个神话。据说陆家祖先起初设个卖酱肉的小铺子,有个乞儿,每天必来乞讨,主人是忠厚长者,总是操刀一割,割下好大一块肉给他。这乞儿后来就露宿在他家檐下,有一天忽然不见了,剩下一床破草荐,废置在屋角,从无人去理它。

        有一次煮肉将成,这家主人发觉还须有一把猛火,才够火候。这最好是用柴草,苏州人称为“稻柴”。稻柴一时无处去觅,恰好拿那床破草荐派用处,谁知这床草荐一烧,锅中的酱肉,香闻数里。生意就此做开了。为了不忘本起见,便题名陆稿荐。

        “禾秆为稿。这个名字倒是通人所题。”嵇鹤龄说,“不过我就不懂了,为什么这床草荐能叫酱肉香闻数里?”

        “那自然是沾着仙气的缘故。”阿巧姐说,“这个叫花子,不是真的叫花子,是吕洞宾下凡。”

        “原来吕仙游戏人间。”

        “鬼话!”胡雪岩笑道,“人发达了,总有段离奇古怪的故事,生意做得发达了,也是如此。”

        “能叫人编出这么个荒诞不经的故事来,也足以自豪了。但愿后人提起胡雪岩,也有许多离奇的传说。”

        “身后的名气我不要!”胡雪岩随口答道,“我只要生前有名,有一天我阜康的招牌,就像苏州陆稿荐一样,到处看得见,那就不白活一世了。”

        “这也不是办不到的事。就看你能不能立志!”嵇鹤龄勉励着换帖弟兄。

        胡雪岩脱口答道:“立志在我,成事在人!”

        “这两句话说得好!”嵇鹤龄大为赞赏,“雪岩,你的吐属,真是大不凡了。”

        “大哥,你不要捧我。”胡雪岩高兴地谦虚着。

        “不是捧你,你这两句话,确是见道之言。成语所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自己作不得自己的主,算得了什么好汉?像你这样就对了!先患不立志,次患不得人!”

        这几句话说得胡雪岩脸发烫,觉得他的夸奖,真个受之有愧,原来的意思,亦等于“成事在天”,事情成不成,要看别人。而嵇鹤龄却把“在人”解释为“得人”,并非本意。然而这样解释,确比本意高明。

        “仅有志向,不能识人、用人,此之谓‘志大才疏’,像那样的人,生来就苦恼!”嵇鹤龄停了一下又说,“不得志的时候,自觉埋没英才,满腹牢骚,倘或机缘凑巧,大得其发,却又更坏!”

        “这——”聚精会神在倾听的胡雪岩失声而问,“什么道理?”

        “这个道理,就叫‘爬得高,跌得重’!他的爬上去是靠机会,或者别的人有意把他捧了上去的,捧上了台,要能守得住,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一摔摔下来,就不送命,也跌得鼻青眼肿。所以这种志大才疏的人,怎么样也是苦恼!”嵇鹤龄又说,“稽诸史实,有许多草莽英雄,因缘时会,成王称帝,到头来一场春梦,性命不保,说起来大都是吃了这四个字的亏。”

        这番议论,胡雪岩心领神会,大有领悟,每次跟嵇鹤龄长谈,总觉得深有所得,当然,也深深领受了友朋之乐,不过这份乐趣,较之与郁四、尤五,甚至王有龄在一起的感受,是大不相同的。

        “说实在,我的见识,实在在大哥之下。”他心悦诚服地说,“为人真是不可不读书。”

        “‘世事洞明皆学问’,光是读死书,做八股,由此飞黄腾达,倒不如一字不识,却懂人情世故的人。”

        “大哥这话,又是牢骚了!”胡雪岩知道,科甲出身的官儿,看不起捐班,但捐班中有本事的,一样也看不起科甲中的书呆子。

        “你说他牢骚,他说他老实话也可以。”

        “我倒说句老实话,”胡雪岩忽然想起,“也是极正经的话,大哥,你还打算不打算‘下场’?”

        嵇鹤龄是俗称秀才的生员,“下场”是指乡试,他自然也打算过,“‘下场’也不容易,”他说,“辕门听鼓,闲了好多年,刚得个差使,辞掉了去赴乡试,就算侥幸了,还有会试。这一笔浇裹哪里来?”

        “这怕什么?都是我的事。”

        “论你我的交情,果真我有秋风一战的雄心,少不得要累你。不过,想想实在没有意思。”

        “何以呢?”胡雪岩怂恿他说,“今年甲寅,明年乙卯才是大比之年,有一年多的工夫,正好用用功。”

        嵇鹤龄是久绝此想了,摇摇头说:“时逢乱世,哪里都可以立功名,何必一定要从试场去讨出身?越是乱世,机会越多。其中的道理,我想,你一定比我还清楚。”

        这又是一个启示,胡雪岩想想果然,自己做生意,都与时局有关,在太平盛世,反倒不见得会这样子顺利,由此再往深处去想,自己生在太平盛世,应变的才具无从显见,也许就庸庸碌碌地过一生,与草木同腐而已。

        感慨之下,不由得脱口说了一句:“乱世才会出人材!”

        “这话倒是有人说过。”嵇鹤龄有着嘉许之意,“上下五千年,人材最盛的是秦末汉初跟魏、蜀、吴三分的时候,那时候就是乱世。”

        “如今呢?”胡雪岩说,“也可以说是乱世。就不知道后世来看,究竟出了多少人材?”

        “不会少!只说眼前,雪岩,你不要妄自菲薄,像你就是难得的人材。”

        胡雪岩笑笑不作声,就这时候,阿巧姐来请用饭,馆子里叫的菜,十分丰盛,另外一大盘陆稿荐的酱肉,自然也有那不登大雅的食物在内。

        “你也一起来吃吧!”胡雪岩对阿巧姐说。

        “哪有这个规矩?”她笑着辞谢。

        “又没有外人。”嵇鹤龄接口说道,“我跟雪岩都是第一趟到苏州,要听你谈谈风土人情。”

        听得这样说,再要客套,就显得生分了。阿巧姐心想,反正也要照料席面,站着显得尴尬,倒不如坐了下来。

        于是她打横作陪,一面斟酒布菜,尽主人的职司,一面跟嵇鹤龄谈家常。苏州女人长于口才,阿巧姐又是历练过的,所以嵇鹤龄觉得她措词得体、声音悦耳,益生好感。

        这一来,一顿酒便喝得时候长了,喝到四点多钟,方始结束。等嵇鹤龄一走,周一鸣跟着就到,阿巧姐的事,已经顺顺利利谈成功,只待“过付”,便可“成交”。

        “恭喜,恭喜!”胡雪岩笑着问阿巧姐说,“你算是脱掉束缚了。”

        “多亏周先生费心!”阿巧姐向周一鸣道了谢,接着又歉然地说,“明天只怕还要劳驾。”

        于是胡雪岩代为说明,要请他陪阿巧姐再回木渎去一趟,将她的弟弟领了出来。周一鸣自然毫不迟疑地应承下来。

        经过这一番细谈,又到了晚饭时分,胡雪岩留下周一鸣吃饭,自己只喝着茶相陪,口中闲谈,心里在打主意。等盘算定了,闲闲问道:“老周,我倒问你一句话,你平时有没有想过,自己发达了是怎么个样子?”

        周一鸣无从回答,“我没有想过。”他很坦率地说,“混一天,算一天!”

        “这样子总想过,譬如说,要做个怎么样的官,讨个怎么样的老婆?”

        “我在家乡有一个。”周一鸣说,“我那女人是从小到我家来的,比我大两岁,人很贤惠,一直想接她出来,总是办不成功。”

        “这总有个道理在里头。你说,何以办不成功?”

        “这还不容易明白?说来说去,是个钱字。”周一鸣不胜感慨地说,“这两年,一个人混一个人,替人跑腿,又不能在哪里安顿下来。想想不敢做那样冒失的事。”

        “那么,你要怎么个样子,才能把你女人接出来?”

        “现在就有希望了。”周一鸣换了副欣慰的神情,“多亏胡大老爷照应。这趟到扬州,谋好差使,如果靠得住,一年有二百两银子的入息,我就要接我女人出来,让她过几天安闲日子了。”

        “这也不算什么。”胡雪岩说,“照我想,像你这样的人,一个月总得要有五十两银子的入息,才不委屈你。”

        “哪有这样的好事?”周一鸣说,“如果哪个给我这个数,我死心塌地跟他一辈子。”

        “这话是真的?”

        周一鸣是信口而答,此刻发现胡雪岩的神色相当认真,倒不敢随便回答了。

        “我们随便谈谈。”胡雪岩放缓了语气,“无所谓的。”

        话虽如此,周一鸣却必得认真考虑,看胡雪岩的神情,倒有些猜不透他的用意,只好这样答道:“若是胡大老爷要我,我自然乐意。”

        “不是这话,不是这话!”胡雪岩摇着手说,“我用人不喜欢勉强。”

        “我是真心话。跟胡大老爷做事,实在痛快,莫说每月五十两,有一半我就求之不得了。”

        看他说得恳切,胡雪岩也就道破了本意,他说他想用周一鸣,是这天跟嵇鹤龄畅谈以后的决定。他预备论年计薪,每年送周一鸣六百两银子,年终看盈余多少,另外酌量致送红利。要周一鸣仔细想过以后再答复他,如果不愿意,仍旧想到扬州,他也谅解,因为厘金关卡上的差使,到底是“官面上的人”。

        “哪个要做那种‘官面上的人’?我也无须仔细想,此刻就可以告诉胡大老爷,一切都遵吩咐。”

        “好!”胡雪岩欣然说道,“这一来,我们就是自己人了。”

        不过,在周一鸣这一来反倒拘束了,不便再一个人在那里自斟自饮,匆匆吃完饭,自己收拾了桌子,接着便问起阿巧姐明日的行程。

        “我把阿巧姐托给你了。”胡雪岩说,“明天等立了笔据,你陪她到木渎。事情办完了,你把他兄弟带到上海来。回头我抄上海、杭州的地址给你。”

        “那么,”阿巧姐听见了,走来问道,“你呢?”

        “我看嵇大哥的意思。”胡雪岩答道,“明天再陪他一天,大概后天一早,一定要动身。现在有老周照应你,你落得从容,在木渎多住几天,以后有什么事,我请老周来跟你接头。总而言之,‘送佛送到西天’,一定要把你安顿好了,我才算了掉一件大事。”

        一则是当着周一鸣,阿巧姐不愿她与胡雪岩之间的“密约”,让局外人窥出端倪;再则是这两三日中,对胡雪岩的观感,又有不同,所以当时便作了表示。

        “啥个‘送佛送到西天’?我不懂!”

        不管她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反正对“送佛送到西天”这番好意,她并不领情,却是灼然可见的。胡雪岩也发觉了,自己说话稍欠检点,所以很见机地不提此事,只对周一鸣说:“你早点请回吧!你自己有啥未了之事,最好早早料理清楚。我顺便有句话要叫你先有数,我做事是要‘抢’的,可以十天半个月没事,有起事来,说做就要做。再说句不近情理的话,有时候让你回家说一声的工夫都没有。当然,你家里我会照应,天大的难处,都在我身上办妥。凡是我派出去办事的人,说句文绉绉的话:绝无后顾之忧。老周,你跟了我,这一点你一定要记在心里。”

        “胡大老爷——”

        “慢点!”胡雪岩很快地打断了他的话,“称呼要改一改了。我的这个‘大老爷’,是花银子买来的,不是真的坐堂问案的‘大老爷’。如果是不相干的人,要这样子叫我,虽然受之有愧,不过既然有‘部照’,好歹也是个官,朝廷的体制在那里,硬要不承认,就叫却之不恭。做生意没有什么大老爷、二老爷的,只有大老板、二老板。不过我也不喜欢分出老板、伙计来,我另外有两个‘朋友’,一个叫刘庆生,一个叫陈世龙,都是我的得力帮手,他们都叫我胡先生,你也这样叫好了。别的地方,我要跟你学,做生意,我说句狂话,你要跟我学,这个‘先生’,就是你跟我学做生意的先生。”

        “喔唷唷!”阿巧姐在旁边作出蹙眉不胜,用那种苏州女人最令人心醉的发嗲的神情说,“闲话多是多得来!”

        “话虽多,句句实用。”周一鸣正色说道,“胡先生,我就听你吩咐了。”

        “就这样了。你明天一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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