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镜子里观看，这座谷仓是个结构扎实的四方形建筑，里面有垂直的柱子撑住屋脊，强化横梁。柱子是一呎平方粗的大木头，底座是水泥。总共有十二根，其中五根绑了人在上面，镜子里从左到右，依序可以看到泰勒、杰克森、波琳、凯特跟洁德。手被反绑，脚踝绑在一起，嘴上贴着胶带，只有杰克森例外。他的嘴上没有胶带，可是嘴上血肉模糊。两道眉毛上都有深深的伤痕。杰克森不是直直站着，而是滑落到柱子底部，陷入半昏迷状态。

        被枪击中的是泰勒，他的衬衫破裂，沾满鲜血，位置在右上臂。波琳看起来还好，银色胶带上方的眼睛稍微有点惊慌，头发散乱，可是其他一切如常。凯特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睛闭上。洁德滑到柱子底，坐在脚后跟上，头低低的，没有动，可能昏过去了。

        丰田是倒着进去，转弯后紧靠在左侧墙上。车子大灯打开，远光灯，沿着谷仓的长轴照射，投射出十二根柱子的清晰影子。

        葛瑞格的MP5K挂在背后，正要抽出一块大板子，应该是旧门板，不然就是桌板。他抓着左下角跟右下角，将木板抬过来。

        蓝恩站在谷仓正中间一动不动，右手握着MP5K的后枪把，左手握着前枪把。手指扣在扳机上，十个指节显得十分苍白。他面对大门，侧对丰田，车子的氙气头灯照亮他的脸，一股怪异的松懈。他的眼睛像黑色凹洞，边缘型人格违常，有人是这样说的，不过早就跨过那道边界了，李奇想。

        葛瑞格把那片大木板拿到前面中间来，李奇听他说：“东西要放哪里？”

        蓝恩回答：“我们需要锯木架。”李奇移动镜子，顺着蓝恩在镜中的倒影，看到杰克森蹲着的地方。蓝恩踢了杰克森的肋骨一脚，问他：“你这里有没有锯木架？”杰克森说：“在另一间谷仓。”蓝恩说：“等普瑞兹跟爱迪森回来，我再叫他们去拿。”

        他们不会回来了，李奇想。

        “他们不会回来了。”杰克森说：“李奇就在外面，把他们干掉了。”

        “你实在很烦。”蓝恩说，不过李奇看到他还是看了门口一眼。而且李奇知道杰克森的意图，他想把蓝恩的注意力拉到谷仓外面，远离那些囚犯，试图多争取一点时间。

        聪明，李奇想。

        然后他看见蓝恩的倒影在镜子里越来越大，李奇把木炭抽回，慢慢地，小心翼翼。他拿起MP5K瞄准门外一吋，离地五呎四吋的高度。把你的头伸出来，他想着，看看外面，拜托，我会送你三颗子弹，从这一耳进，另一耳出。

        不过没这么走运，李奇听到蓝恩停下脚步，离门口差一步，大声尖叫：“李奇？是你在外面？”

        李奇等着。

        蓝恩叫道：“普瑞兹？爱迪森？”

        李奇等着。

        蓝恩尖叫道：“李奇？是你吗？听好了，十秒之后，我会开枪打杰克森，大腿。他会因为股动脉流血而死，然后我会叫萝伦·波琳学狗去舔。”

        李奇等着。

        “十、”蓝恩尖叫道：“九、八。”他的声音逐渐变小，因为慢慢走回谷仓中央。李奇把镜子放回去，看见蓝恩停在杰克森旁边，听他说：“他没在外面，或者说如果他在外面，也根本不把你当回事。”然后蓝恩再次转身，吼道：“七、六、五。”葛瑞格静静站着，把木板立在身前。什么事也没做。

        “四。”蓝恩尖叫道。

        一秒钟可以发生很多事，以来李奇来说，他思考的方式就像扑克牌玩家分析手中的牌。他考虑一下牺牲杰克森的风险，或许蓝恩不是认真的，如果他是认真的，那他发疯的程度一定足以让他打开全自动，把全部子弹射光。葛瑞格现在处于无能状，李奇可以让杰克森的大腿吃下三十颗子弹，然后等蓝恩把子弹射光后，再光明正大走进去，送三颗子弹穿过木板，射进葛瑞格的身体，再送三颗进蓝恩的脑袋。五个人质阵亡一个，代价不算太高。百分之二十，李奇曾因更糟的结果获颁奖章。

        “三。”蓝恩尖叫。

        可是李奇觉得杰克森不错，而且还有苏珊和美乐蒂要考虑。苏珊是个尽责的姊姊，美乐蒂是个无辜的小孩。再加上凯特·蓝恩的梦想，新的大家庭一起种田，一起割草晒干，把北福克的农药从土里过滤掉，五年后种下有益身心健康的蔬菜。

        “二。”蓝恩尖叫道。

        李奇把镜子放下，右手伸直像个游泳选手，手指抓住门边，往后爬，速度很快，同时把门往后拉，但继续躲着，把门能够移动的二十呎范围全部打开。

        等着。

        谷仓里静悄悄的。他知道蓝恩的眼睛盯着外面的黑暗洞穴，知道他的耳朵竭尽全力，想在一片寂静中听到点什么。这是人类最古老的恐惧，深埋在原始的蜥蜴脑中。人类离开洞穴后的十几万年，依旧活跃：外面有东西。

        李奇听到一个压住垫子的低沉声音，葛瑞格把木板放下来了。接下来就是脚程比赛，从蓝恩的观点，门是因为某种看不见的力量从右往左边开。所以这个力量的来源现在在外面的左边，在门开的尽头处。李奇站起来，往后退，转弯，开始跑，逆时钟方向绕着谷仓。先转过第一个弯，然后沿着南边跑五十呎，绕过第二个转角，沿着后面的墙壁跑一百呎，再来是沿着北墙五十呎。他用了九成速度冲刺，三百呎，一百码，四个转角，时间大约三十秒。如果是奥运选手，可以在十秒内完成，不过奥运选手不需要保留实力，以便能在冲过终点线后精准地射击冲锋枪。

        他转过最后一个弯，重新回到大门口。嘴巴闭紧，用鼻子用力喘气，压抑着胸口的起伏。

        现在他已经站在外面的右边。

        谷仓里静悄悄的，没有动静。李奇站定脚步，左肩靠在墙上，手肘收拢，手腕弯曲，左手抓住MP5K的前把，轻轻地。右手抓住枪把，食指已经扣下扳机八分之一吋。左眼闭上，右眼对齐两个金属瞄准器。他等着，听到轻轻的脚步声落在谷仓地板上，在他身前四呎，左边三呎处。光线下出现一个影子，他等着。蓝恩的后脑勺出现，一个狭窄的弧形，像新月一样，探出来，看着左边的漆黑。他的右肩出现，MP5K的尼龙枪背带紧紧束在他夹克隆起的帆布纤维上。李奇没有移动枪枝，他想以和谷仓平行的角度开枪，而不是对着里面。如果改变角度的话，会让人质暴露在火线下。尤其是泰勒，根据李奇在龟甲镜中看到的记忆。搞不好杰克森也是，他必须耐着性子，他必须让蓝恩自己送上门。

        而蓝恩自己送上门。他慢慢伸出头，背对李奇，往左边探头，弯腰往前探，看着远方。蓝恩移动前脚，往外面跨一点。李奇不动如山，专注地看着MP5K的瞄准镜，上面有用氚标注的虚线，代表着几何位置，对李奇来说等于雷射光束穿过黑夜。蓝恩慢慢进入这个范围，一开始是他的右边头颅，然后是比较大的银色区块，之后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到最后准星已经完全落在他后脑勺的中心点。不偏不倚。蓝恩和李奇的距离非常接近，连他的小平头上有几根头发都数得出来。

        有半秒钟时间，李奇在思考要不要叫出蓝恩的名字，让他转过头来。双手举高，让他知道自己为什么得死，把他的罪过一件件说给他听，就像审判过程一样。

        后来又想，或许该来个对打，男人对男人，拿刀或赤手空拳。好好做个了结。仪式性的，或者说比较有公平性的。

        这时他想到侯巴特，于是扣下扳机。

        奇怪的模糊震动声响，就像裁缝机或遥远的摩托车在等红灯。五分之一秒，三发九毫米子弹，三个弹出的弹壳。在明亮光线下抛出一个弧度，掉落李奇右边二十呎的地面，撞击石头发出刺耳的铿锵声。蓝恩的头爆出一片雾气，在灯光照射下变成蓝色。头壳往后摇晃，跟着身体其他地方直接倒下，肉体和骨头敲击水泥的空洞声清晰可闻，只有衣服的棉花跟帆布稍微压低了音量。

        希望洁德没有看到，李奇想。

        接着他跨入大门，葛瑞格陷入致命的半秒踌躇。他刚才在往后退，而且看着左边，可是送蓝恩上西天的子弹却是从右边来的。估算错误，脑筋一时转不过来。

        “开枪。”杰克森说。

        李奇没有动作。

        “开枪。”杰克森又说一次：“需要我跟你说那块木板是干什么用的吗？”

        李奇瞄了泰勒一眼，泰勒点点头，李奇看了波琳一眼，她也点点头。于是李奇送了三颗子弹进葛瑞格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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