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打开酒水单,能势不禁发出一声惊呼,“咖啡一千日元?这里到底放了什么啊。”
“也就是普通的咖啡。”新田回答他,“只是,可以免费续杯。见你杯子空了,你不用叫服务员,他也会主动帮你把咖啡加满。”
“这样啊,这简直就是强买强卖嘛。那个,我只喝一杯就够了,只付五百日元可以吗?”
“这个……我下次会跟我们餐饮部部长提议的。”
“请你务必提议!这种价格,谁还敢再来啊。”也分不清能势的口气到底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他边说边合上了酒水单。
新田伸出左手去拿水杯,顺便看了看手表。离约定好的时间,已经过去两分钟了。
两人现在正在东京柯尔特西亚酒店的茶室,也就是那天日下部笃哉第一次见到仲根绿的地方。当然,今天要等的人,不是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
新田环顾了一圈室内装饰,桌子、沙发选用的都是高档品。服务员也穿着有品位的制服,动作干净利落。咖啡一千日元也不是没有道理。
在更往里的座位上,有一个男人。大概三十五岁左右,穿着灰色的毛衣,微微有些发胖。新田坐下后不久就发现,这个人经常偷偷看过来。
入口处站着一个女人,穿着藏青色连衣裙,手臂上挂着一件驼色大衣。脸小小的,眼部轮廓分明,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应该就是这个人,新田立马明白过来。能势好像也发现了,同新田一起从椅子上站起来。
女人看到新田他们后,带着一丝紧张走了过来。桌子上放着一个黑色的纸袋,那是他们的暗号。
等女人走到桌旁,新田开口问:“是笠木女士吧?”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递上了自己的名片,“我叫新田。这次突然把您叫过来,真是不好意思。”
新田之所以没提自己的警察身份,是为了提防周围有人偷听。
接着,能势也递上了自己的名片。新田邀请她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没让对方自我介绍。因为已经知道她叫笠木美绪了。
双方隔着桌子面对面坐着,笠木美绪低头看着膝盖,脸上的表情有些许僵硬。因为对面坐着的是警察,难免会这样。
服务员走过来,在她面前放了一杯水。
“想喝点儿什么,随便点。”新田把酒水单递到笠木美绪面前,“我向您推荐的是鲜榨橙汁。”
“那……就点那个。”她小声说道。
新田叫来服务员点了两杯咖啡、一杯橙汁后,再次转向笠木美绪。她还是低着头。
“今天,是一个人来的吗?”
听新田发问,笠木美绪身体微微动了动,然后弱弱地回答:“是的。”
“是吗?”越过笠木的肩膀,新田把视线投向更往里的座位,那个穿灰色毛衣的男人也正好在看新田。意识到对视后,对方赶紧慌慌张张地扭开头。
新田把目光放回笠木身上。
“在电话里也提到了,森泽光留已经被逮捕了。这是一起相当大的案子,新闻里也吵得沸沸扬扬,想必你也知道了。”
“是的……我……太惊讶了。”
“我们在森泽手机里发现了你的名字,上面留着你们两年前联系的记录。想必对森泽来说,你是一个很特别的人。所以我们才找到你。”
笠木美绪又稍稍抬起了头:“全部……吗?”
新田歪着脖子,问:“什么全部?”
“记录……全都留着吗?那个手机里。”
“啊。”新田点了点头,“是不是全部我们也不清楚,森泽可能删掉过一些。但我们开门见山地说,已有的记录足够让人认定他和你的关系,是婚外情。”
笠木美绪好看的眉毛挤了挤,表情里流露出厌恶和害怕。
“森泽到现在还是什么都不肯说。”新田再次打开话题,“对于犯罪内容,我们大致有了把握。证据也确凿,没有什么辩解的余地。只要被起诉,一定会判有罪。但我们不理解的,是他的作案动机。见到他本人后,隐隐感觉到他有着某种极端特殊的个性以及价值观,但依旧无法想象究竟是哪一种感情会使他犯下那样的罪行。既然无法从他口中听到答案,我们只能询问有关的被害人,以此来推断。话虽如此,但两位被害人室濑亚实与和泉春菜已经不在人世了,和她们有着相同的经历,却万幸没有成为被害人的你,是唯一能够告诉我们真相的人了。”
笠木美绪的睫毛微微动了动:“都是一些我不愿意回忆起来的事情……”
“我们非常理解,”新田低下头,“但是为了揭露森泽内心的黑暗,我们需要您的帮助,请您务必协助我们!”
坐在一旁的能势也深深地低下了头。
“请慢用。”头上传来一个女声,新田抬起头,默默地看着服务员把三人的饮品摆在桌上。
服务员转身走后,笠木美绪从塑料袋里拿出吸管,喝了一大口橙汁,紧张的表情这才缓和了一些:“真的很好喝……”
“是吧。”新田笑着应和道,然后喝了一小口没有加糖也没有加牛奶的黑咖啡。
笠木美绪将两手搭在膝盖上,瞥了一眼新田,又低下了头:“我应该从哪儿开始说呢?”
“从你方便说的地方开始就可以。”
笠木美绪深吸了几口气,瘦弱的肩膀每次都会跟着起伏。
“我……”仿佛在自言自语般,她开始小声说道,“有男性恐惧症。”
新田用眼神与一旁的能势互相示意了下,因为这里出现了和预想中一样的关键词。新田把目光收回到笠木美绪身上,回应道:“嗯。”
“至于我为什么会变成那样,我不太想说……”
“明白,”新田立马回答道,“不想说我们就不问。那么,从与森泽相识开始讲起,如何?”
笠木美绪看起来安心了些,微微点了点头。
“我和他相遇,是在一次演讲上。演讲的主题就是男性恐惧症。参加者全部都是女性,因为限定了只有女性才能参加。”
“但是,森泽也在那里?”
“是的,坐在我旁边的就是他。”
“就算明明限定了只有女性参加也……”
“在会场入口,”笠木美绪长长吐了口气,接着说道,“只要出示自己的入场券,没有人会确认你是不是真的女性。”
“你是说,”新田插话道,“森泽穿了女装?”
“是的。”笠木美绪点了点头。
“没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吗?”
“完全没有。我一点儿都没想过,这可能是个男人。”
这时,笠木美绪第一次直视着新田的眼睛。那眼神仿佛在倾诉,这个善于伪装的人是如何巧妙地把自己骗入歧途的。
“是森泽先找你搭话的吗?”
“是的。”笠木回答道。
“虽然记不太清了,但我记得他是找了些小事跟我搭话的。他说话时很有气质、很温柔,丝毫没有装腔作势的样子。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一位优秀的女性,让人感觉到一种其他女人身上没有的神秘气质。”
对方自称牧村绿,演讲结束后,邀请笠木去喝茶。笠木美绪正好也想和对方再聊会儿,便没有拒绝。
“两个人在一起聊了许多,觉得彼此很聊得来。他……不对,我是说,我还以为他是个女人的时候,他反复跟我说‘我可以成为你的力量,帮你治好你的心病’。他的语气很热情,很认真,让人不禁想再次见到他。”
“所以,就开始交往了?”
“是的。”
“森泽是什么时候向你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的?”
“第一次来我家的时候。大概认识一个多月之后吧。”
两个人在房间独处的一瞬间,笠木美绪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违和感。或者说是一种味道,一种从牧村绿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让笠木觉得焦躁不安。
牧村绿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对笠木说了句“今天有件事情要跟你坦白”,然后提着包进了浴室。
再次见到“她”的时候,笠木美绪几乎要哭出来了。因为对方变成了一个男人。
“他说这是他另外一个样子,在生物学上为男性,在社会上也以男性的外表示人。”
“性别认同障碍?”
笠木摇摇头。
“他很不喜欢这个说法。他说自己哪种性别都不是。不是男性,也不是女性,是一种超越两者的存在。他经常这么说。”
“超……超越?”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一直在一旁不说话的能势突然插话,“森泽从什么时候开始有那样的想法的?从懂事起就是了吗?”
笠木美绪偏了偏脑袋,表示这个她也无法得知。
“但我听说好像是妹妹给他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妹妹?”新田发问。
“他有个双胞胎妹妹,他总是跟我说起。”
新田拿出手机,上面有森泽光留的全部资料。
是这个啊——新田看着家庭成员那一栏,确实,森泽有个孪生妹妹。
“妹妹名叫世罗,对吧?”
“是的。”
“关于他妹妹,森泽都说过些什么?”
“嗯……那个,扮演姐妹的游戏。”
“扮演姐妹的游戏?”
“是的。”
笠木接下来说的内容,大致如下:
用森泽光留的话说,世罗漂亮得像个妖精一样。她和光留关系很好,干什么都要一起,光留去哪儿她也都会跟着,寸步不离。
两人十岁的时候,父母离婚,两人跟着妈妈。妈妈是一名医生,经常没有时间照顾家里,于是两人决定齐心协力支持妈妈的工作。
上了中学后,世罗开始偷偷地化妆,变得越来越漂亮。有一次,世罗脑子里冒出个有意思的想法,给光留像女孩一样化妆。虽然光留嘴上说男孩化妆很奇怪,但世罗坚持要化,说一定会很漂亮。于是,光留便随她化了。
化完妆后,光留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惊呆了。镜子里只有一个美丽的少女。
两人一起站在镜子前,看着就像一对姐妹。
打那以后,两人便偷偷地玩扮演姐妹的游戏。光留一直当姐姐,虽然觉得自己在做奇怪的事情,但很开心。
幸运的是,光留并没有迎来明显的变声期,到了高中,身体也没有出现明显的男性特征,于是这个秘密游戏就继续了下来。
光留兄妹十八岁的时候,母亲出意外去世了。之后,两人便一边接受经营医院的亲戚的资助,一边考上大学,开始一起在东京生活。
说到这里,笠木美绪的口气突然沉重了起来,仿佛在犹豫应不应该接着说下去。
“怎么了?”新田问道。
“没,那个……扮演姐妹的事情就是这样了。”笠木美绪把桌上的橙汁拖到面前,一口含住吸管。
“那个叫世罗的妹妹——”能势盯着资料,“二十一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关于这个,你听说过什么吗?”
因为这正好也是新田想问的,于是催促道:“嗯,你知道什么吗?”
“……好像是自杀的。”笠木美绪低声说道。
“原因呢?”新田边问边紧紧地盯着笠木。
笠木美绪痛苦地皱了皱眉头,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睁开眼说道:“因为强奸。并没有抓到犯人,只是传言她被强奸了,所以无法忍受,就……”说完这些,笠木像花光了所有力气一样,捂着嘴埋下了身子。
可能是因为和自己痛苦的经历太像了吧。患有男性恐惧症,肯定是有什么原因。其中很多就是强奸等性暴力事件。
“回到之前的话题,”能势开口,“见到男性打扮的森泽时,你感觉怎么样?当时你好像还处在男性恐惧症阶段。”
笠木美绪看起来有些为难,嘴唇微微抽动了下,好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没有……发抖。”
“发抖?”新田问道。
“在那之前,只要一和男人独处,身体就会颤抖到停不下来。呼吸变得急促,心跳也会加速……但那个时候,我是平静的。不只那个时候,如果是和他的话,即使同处一个房间也没事。加上听到他妹妹的事情后,我觉得这个人不一样,和别的男人完全不一样。”
“然后,你就开始相信他了?”
对于新田这个问题,笠木美绪点了点头。
“‘我想帮你……’他是这么跟我说的,‘对于全体人类来说,男性的存在可能很有必要。但对于个人幸福来说,是不需要什么男性的。我为你创造一个没有男人的世界,你在那里生活下去就好。’在这之前,从没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所以我一下子就觉得自己得救了,想着跟着他,或许他什么都愿意为我做。”
“所以,你就真的跟着他了?”
“……那时候,”笠木美绪低下头,“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为什么会相信他到那种地步,为什么会把他当作神一样,我自己都不清楚。现在回过头来想,只能说很异常。那时候,觉得听从他的话是那么理所当然,从来没有过任何怀疑,他说什么我做什么。”
“具体……比如有哪些事情?”
“他把我的行动管得很细。去哪里、干什么、见谁,都要事先报告。而且,必须要得到他的许可。如果擅自决定,就会被骂。话是这么说,但他绝不会使用暴力。他只会哭,然后说‘我明明是为了拯救你,你为什么要背叛我’。看他这个样子,就只会觉得很对不起他。”
这完全就是洗脑,新田心想,笠木美绪被森泽光留掌控了。
“他限制你的,只有你的行动吗?”能势问道,“在别的方面,他没有指示你什么吗?比如,服装……什么的。”
笠木美绪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然后才慢慢恢复了血色,直到变得有些发红。
“是……是的。和他见面的时候,他会命令我穿一些特别的衣服。”
“萝莉服?”
新田问道,她轻轻点了点头。
“那个时候,森泽穿什么呢?”
笠木美绪咽了口口水:“女装。他来我家里的时候,都会换成女装,作为女性和我见面。回去前才会变回男性。有段时间,他让我打扮成玩偶的样子,据说是因为世罗喜欢那样的衣服。”
“原来如此。”新田和能势看了看彼此,再一起转向笠木,“那种关系,你们大概持续了多久?”
“半年左右。”
新田点了点头。和森泽手机里留下的记录吻合。
“结束这段关系有什么原因吗?”
“有。其实,在那之前我的感觉就有了些变化。”
“什么变化?”
“说起来有些不可思议,我开始变得能够和男人说话了,与男人接触时身体也不会再发抖了。”
“也就是说,和森泽以外的男人也能平静地相处了,是吗?”
“不能说完全平静,但是总的来说没什么问题了。那时候,偶然有个机会和一个男人结识,他邀请我去吃饭。”
“你去了吗?”
笠木美绪摇了摇头:“因为他坚决禁止我和其他男人接触。”
“那你怎么拒绝那个男人的?”
“就只是说有事去不了……”
“然后那个男人就接受了?”
“好像没有。之后再见到他的时候,他想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因为我知道他是个好人,所以内心很痛苦。然后就……”
“就把森泽的事情说了出来。”
笠木美绪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个男人怎么回答你的呢?”
“他说:‘你被控制了。他给你催眠、洗脑,你已经迷失了真正的自己。’我反驳他说才没有,他口气强硬地跟我分析现在的状况是如何如何奇怪。用他的话说,我是把一个跟踪狂带到了自己家里。听他说完,我开始慢慢觉得他说的是对的,然后就问他,我该怎么办。他说:‘现在马上逃走,如果需要帮忙的话,我很乐意。’”
“你是怎么逃走的?”
“把工作辞了,公寓退了,行李也都处理掉了,就带了一个行李箱离开了那个房子。他帮我准备好了新的住处。把森泽让我拿着的手机扔掉,把自己的电话号码也解约了。还好住民票上的地址是长野县的老家,没有迁移的必要。”
“那之后,森泽还接触过你吗?”
“没有。”
新田觉得她说的是实话。这次笠木美绪的联系方式,就是从长野县的老家得知的。而老家的地址,是向解约的手机公司问到的,要是没有警方的调查令,公司也不会透露私人信息。
“你说你把工作辞了,你那时候做的是什么工作?”
“在人体模型的工厂工作。”
“人体模型?”
“给人体模型画上脸的工作。”
“哈哈……”这世界上还真是什么工作都有呢。可能是因为有男性恐惧症,所以才不想做要与人有接触的工作吧。“那现在,在做什么?”
“现在,”笠木美绪抬了抬下巴,“在温室大棚里种草莓。”
“草莓?”
“是的,虽然还在跟他学各种技术……”笠木美绪嘴角看起来缓和了一些。
虽然很想知道,人体模型的画师是怎么认识以种植草莓为生的男人的,但新田想着这问题太私人了,便忍住了。
“有结婚的打算吗?”
“快了,我想。”
“是吗,恭喜你们。在考虑结婚会场的时候,还请务必考虑这家酒店。我有朋友在这里,还可以给你介绍介绍。”
“非常感谢。但是,我们没想办得那么隆重。”脸颊微微泛红的笠木美绪这时才完全放松下来。
新田看着能势的脸,用眼神询问“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能势微微摇了摇头。
挺了挺后背,新田把脸转向笠木美绪:“我们了解了许多,非常感谢您的配合。”
“已经可以了吗?”
“是的。非常感谢您。”
看见笠木美绪从椅子上站起来,新田和能势也赶紧起身。坐在茶室深处的身着灰色毛衣的男人也急急忙忙站起来。他看向这边的时候正好又和新田对视,新田向他点了点头,他难为情地抓了抓脑袋,向出口走去。
笠木美绪说了句“失礼了”,便离开了。刚刚那个男人在等着笠木美绪。新田和能势就那样站着,目送二人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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