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学生时代还好说,到了这把年纪我还被请到别人家做客,还吃了一顿饭,实在是太稀罕了。餐桌上放着一块铁板,优子正把铁板上的大阪烧翻过来,同时对我说了一句:“你多吃点。”
“但不要勉强。”永濑轻声补充道,他正用叉子把一块切好的大阪烧送进嘴里。“武藤,今天把你请过来吃饭,家里人没有生气吧?”
“我妻子正好带孩子回娘家了。”岳父突然想带几个孙辈去钓鱼,妻子觉得反正明天是周末,不如让老人家见见孩子。而我因为工作只能留在家中,这时候恰好接到了永濑的电话,说想听听阵内在职场的情况。
“是想知道他的职场风范吗?”
“我猜他根本没有堪称职场风范的工作态度,只是担心他给你们添麻烦。”
他确实是个大麻烦精——我差点脱口而出。
“如果方便,来我家吃顿饭吧。”永濑还说,他的太太优子也很希望我去。
一般情况下我都会拒绝这种邀请。跑到一个并不熟悉的人的家里做客已经够无礼了,何况也不自在,还不如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中尽情享受难得的单身自由。但最终我还是决定去永濑家拜访,理由非常简单。
“我就想看看,能跟那个阵内交朋友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听到我的话,永濑笑了,他似乎很喜欢我说“那个阵内”时的语气。
“简直就像在说‘那个大名鼎鼎的伏尔泰’。”优子说。
我问永濑是什么时候认识阵内的,得到的回答让我吃了一惊——“是在阵内读大学的时候,在一家银行里。当时我们卷入了一起银行抢劫案。”
“那是真事?”阵内曾得意扬扬地炫耀他当过人质,可我从来没当真过。
“那个案子非常复杂。不过,当时的阵内跟现在一模一样。”
“一个大麻烦精。”优子拿起蛋黄酱,在装好盘的大阪烧上画了几排格子。
“但有时候也会说出了不起的话。”
“真的吗?”
“我认为是。武藤,你怎么想?”
“这是我第二次跟阵内共事,可还是完全搞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什么。”
“但时不时会讲些了不起的话?”
“确实会。”我承认道,“但马上又会追问‘我刚才说的话挺漂亮吧’,让人一下子就扫兴了。”
“我的演奏如此精彩,你们的掌声却不够热烈。”永濑夫妇笑了起来。
“那是什么?”
“查尔斯·明格斯的名言。”
“那是谁?”
“爵士乐音乐家。武藤,你听爵士乐吗?”
“不听,虽然阵内主任经常会给我做解说。”
“这就是那个法则:阵内越热情推荐,人们就越敬而远之。”
“其实我也不太懂爵士乐。虽然谈不上陈腐,但总觉得那是在酒吧里顶着一张苦瓜脸的知识分子才会听的音乐。”
“我也有那种感觉。听爵士乐的人似乎都很傲慢,也可能是我先入为主,总感觉像小孩子在装大人。”
我话音刚落,永濑就站了起来。“不过,爵士乐也有很多种。”只见他走到音响旁,在CD架上摸索了一阵,随后选中一张,按了几个按钮开始播放。他既没有撞到周围的家具,操作音响的动作也毫不迟疑,那流畅的动作让我无法挪开目光。
“CD盒上有条裂痕,我能摸出来。”永濑坐回椅子,似乎猜到了我会有那样的疑问,便主动回答了。
旋律流淌出来。一开始是仿佛鞋跟敲击路面的低沉声伴随着钢琴演奏,接着是管乐器演奏。
“这是查尔斯·明格斯的现场演奏。明格斯是贝斯手,也是乐队队长。他的乐队还有四名萨克斯演奏家和一名小号演奏家。”永濑解释道。
我吃着大阪烧,心不在焉地听着音乐。
“这就是一场即兴比赛。爵士乐本身就有那样的背景,而这场演奏则特别激烈,虽然他们是轮流独奏。”
第一个登场的是萨克斯演奏,乐曲在室内回荡。
“我也很喜欢这个。”优子轻轻摇摆着身体,“就好像大家在按顺序竞赛一样。”
“竞赛?比什么?”
“谁最出色,最能点燃观众的热情。”
“就像争斗一样,这也可以说是爵士乐的本质吧。”
“是这样吗?”阵内上次提到爵士乐时,也用了“争斗”一词。
美妙的旋律缓缓地流淌着。
最初的萨克斯演奏结束后,是一段贝斯演奏,随后永濑说:“第二个人登场。”我耳旁响起将木板从墙壁上剥下的声音。好像是上低音萨克斯。第三个人演奏的乐音听起来如同在一边痉挛一边挖洞,时而又飘到空中,给人一种过山车般的飞驰感,让我有点兴奋。
接下来是第四个人。
一开始,音色便与其他人的截然不同。清晰而富有张力的美妙旋律很快转变为类似痉挛的音符,让我联想到癫痫发作的人正在抓挠头皮,却并未让我感到不适。或许是其中夹杂着一些旋律感的缘故,那个抓挠自己的人仿佛是个正在欢笑的少年。不一会儿,类似蒸汽机车汽笛的声音带着强劲的力道从地底喷涌而出。
这是咆哮,是巨人的呜咽。随后是一串如同鸟儿鸣叫的可爱旋律,紧接着又是抽动和痉挛,转瞬再次变成了如同某种生物的鸣叫。
一边歌唱,一边吼叫。这听起来已经完全不像萨克斯的声音了,而是某种动物在嘶吼。明知道气息不可能永不中断,却感觉那串旋律好像永远不会停歇。很快,音色开始沙哑,如同天空中的航迹云般缓缓淡去,却没有消失。那是一阵似乎随时都会消逝、仿佛超声波一样的微弱声响。或许是演奏者趁这段时间补足了气息,乐声的音量再次变大,牢牢攫住了我的心。
旋律毫无征兆地消失在云雾中。
那个人的演奏结束了。
我听到瞬间响起的欢呼声。场下听众的狂热伴随着掌声在四周回荡。我也仿佛身临其境。我虽没有鼓掌,也没有起立,但内心却感到畅快淋漓。
永濑也露出了满足的表情。
演奏还在继续。
另一个萨克斯的独奏开始了,但我仍旧沉浸在刚才那段独奏的兴奋中,无暇静下心来聆听。
“很不错吧?”优子说。
“魄力十足。”其中奔涌着巨大的力量。“特别是刚才那个人。”如果这真是一场音乐的争斗,刚才可谓是旁若无人的疯狂后赢得了压倒性胜利。
“大家的演奏都很棒,罗兰·科克的演奏更是堪称震撼。”
“科克?”
“他出生没多久就遭遇事故导致双目失明,也有人说他的失明是天生的。”永濑温和地笑着说。
我实在想象不出双目失明对一名音乐家会有怎样的影响,不知如何回应。我不想太冒失。
“恐怕他在演奏上有着不输给任何人的自信。他确实战胜了所有人。”
“是啊。”独奏结束后观众的喝彩已经说明了一切。
“刚才还只是一架次中音萨克斯,平时他基本上会同时演奏三件乐器。他可以同时含住三件管乐器吹奏,有时甚至用鼻子来吹长笛。”
“用鼻子?”还有,一个人真能同时演奏三件乐器吗?
“据说他以前还被说成街头艺人。人们都不把他的表演视为现场演奏,而是杂耍。不过只要听过他的演奏,就知道那是真的有本事,所以查尔斯·明格斯才会把他请到自己的乐队来。只要演奏足够精彩,其他评价都不值一提。只要有真本事,那都不是问题。查尔斯·明格斯本人也是个怪人。”
“怎么回事?”
“我是在书上读到的。明格斯跟一个人到餐厅吃饭,因为他是黑人,就被领到了小桌子旁边。”优子说,“明格斯说自己长得比较壮,要服务生给换张大桌子,得到的回答却是‘你用这张桌子就够了’。结果他还是只能坐在那张小桌子旁边。于是明格斯就……”
“就怎么样?”
“就点了四人份的牛排。”
“啊?”
“因为盘子放不下,服务生只能给他拼了一张桌子。”
“跟阵内主任一样。”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我当时也第一个想到了阵内。他真的能干出那种事来。”
“阵内还没在东京生活的时候,我们几乎见不到他,但只要听查尔斯·明格斯的专辑,就会想到他。”永濑苦涩地说。
“我们明明不愿想起他的。”优子也露出了类似的神情。
CD还在播放,进入第二曲目。第三个登场的罗兰·科克又像刚才那样发出了豪迈的咆哮。独奏结束后响起的掌声和欢呼声充满狂喜,仿佛场上观众看到自己支持的足球队进球了一般。我感到全身汗毛倒竖。第一曲目已经足够震撼,而这首更是无与伦比。
“啊,酱汁用完了。”过了一会儿,永濑说。他晃了晃手中的酱汁瓶。
“您能感觉出来?”我说完觉得自己有点失礼。
“因为重量有变化,”永濑将瓶身倾斜,“也没有液体流出的感觉。”
“这个人看得其实比我们都清楚,最好要小心点哦。”优子笑着说。
“我去买瓶新的。”我说着站了起来。
“我去买吧。”永濑跟着站起。
“可是外面挺暗的。”说完我又意识到说错话了。
优子和永濑不约而同地微微一笑。可能很多人犯过这种错吧。
“就算店里停电了,这个人也能把我叮嘱他带的蔬菜买回来。”优子说。
“可是,如果停电,收银机就没法用了。”
永濑唤了一声帕克,但帕克迟迟没有过来。往桌子底下一看,发现它睡得正香。“导盲犬都这样吗?”我问。
“怎么可能。”优子笑着说,“可能是我们太宠着它了,一到晚上就像打烊了一样,变成普通的家庭宠物犬。”
“不过只要一直喊,帕克还是会起来的。”永濑说着,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根白色盲杖。他一边走向玄关一边说:“不过也好,要是不时常一个人出去走走,我会忘记感觉的。”
“感觉?”等我发问的时候,永濑已经消失在门外了。门口传来大门关闭的声音。
“我们是用眼睛来看,可那个人是用双脚和耳朵。他在走路时会计算距离,用声音和触感来确认周围的环境。不过这也只是听他说的,我也不太懂。可能他在心里面画了一张属于自己的地图,跟我们平时见到的地图不太一样。”
“哦?”
“我们与他人交谈时,会观察对方的表情。他好像只会想象出鼻子和嘴巴的位置,对脸这个部位毫无意识。”
“这样啊。”
“比如在咖啡厅,他会通过旁边座位的对话看到很多东西。那两个人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很亲密而已,或者那个客人很生气之类的。”
就是察觉声音与言语背后的真意吗?
“这些他都能看穿?”
“但他说的究竟对不对就不知道了。”优子眯起眼睛。
没过多久,玄关处传来转动钥匙的声音,永濑回来了。他从环保袋里取出酱汁瓶递给优子,坐回餐桌旁。他时而伸手扶着墙壁,时而把双手放在餐桌上,但动作没有丝毫迟疑。
之后我们继续交谈,度过了一段可谓畅抒胸怀的时光。那些讨论最为热烈的话题,最终都会落到阵内身上,并且几乎每次都会以“阵内真是个怪人”这句话来结束。
“有一次他还逼我学打鼓,让我到不知什么公司的宴会上表演。”永濑说。
我一时无法接受如此多的信息。“打鼓?宴会?怎么回事?”
“他就这么走过来,叫我学打鼓,放下教学DVD和盲文的打鼓教材就走了。”永濑回答。
“太任性了。”
“其实也不错。如果不是阵内,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打鼓。”
“不知什么公司的宴会又是怎么回事?”
“我把一套小电鼓搬到宴会厅去了,阵内则负责吉他弹唱,他唱的是约翰·列侬的。”
“就像临时报名参加那样?”虽然不知道有没有像秘密才艺大赛一样的公司宴会,我还是这样说道。
“与其说临时报名参加,倒不如说未经许可。虽然我是后来才知道的。”优子表情复杂地说。
“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我想起了木更津安奈说的话,“最近他好像还主动为一个房东的遗产问题出主意。”
“什么意思?”“房东的遗产?”两人同时表示了关注。
尽管只是听木更津安奈说过一次,我还是把阵内在咖啡厅跟一个中年男子谈话的场面连蒙带猜地说了一番。据说对方当时都快哭出来了什么的,说着说着,我自己也感慨起来,这种八卦真的会像滚雪球一样越传越离谱。
“他到底在想什么啊。”优子苦笑着说。
永濑露出了略显严肃的表情,说道:“那是真的?阵内主动接受别人的遗产咨询,这让我有点摸不着头脑。”
“他是想继承别人的遗产吧。”
“那就太不像他了。”
究竟怎样才算像阵内呢?我非常好奇。“您是说,他从来不干不劳而获的事?”
“不,他倒是很喜欢不劳而获。”永濑微笑道,“只是,就算要不劳而获,我也不认为他会偷偷摸摸地干,早就应该在我面前把牛皮吹破天际了。”
优子赞同道:“确实。”说完,她突然瞪大了眼睛,“啊,话说回来,我也见到过。”优子说,大约一年前,阵内极为罕见地看了好几回手表,匆匆忙忙地回去了。她觉得阵内一定是跟特殊的人有约会,就带着强烈的好奇心尾随了上去。
“确实有这么回事。”永濑似乎也想起来了,声音顿时充满了兴奋。
“那时候他也是跟一个大叔,一脸严肃地交谈了半天。”
“难道那个人就是房东?”
“当时我还以为是跟他工作有关的人。因为我们也不太了解阵内的工作,还以为他在跟什么专家谈话呢。”
“当然,那可能性也是有的。”
“又或者……”优子和永濑异口同声地说。
“什么?”
“是他父亲。”“是他老爸。”两人再次同时开口道。
“阵内主任的父亲?”我从未想到过阵内的父母。“他们的关系很复杂吗?”
“不知该说是复杂还是单纯。”
“差不多算是断绝关系的状态吧。毕竟阵内把他老爸给揍了。”
“阵内主任揍了他父亲?”
“很意外吗?”
我正要说“是”,但转念一想,回答了“不”。这并不让我感到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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