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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太史令张平子”即指张衡,是东汉以来最著名、最传奇的学者,不世出的奇才。一生“约己博艺,无坚不钻”,“敏而好学,如川之逝,不舍昼夜”,非但居东汉著名六大画家之首,且与扬雄、司马相如、蔡邕并称汉赋四大家,在传统文学、书画、史学上彪炳青史,还有“科圣”、“木圣”之称,在天文、地震、地理、算学、机械制造等方方面面均取得了惊人的成就。

        

        洛阳位于九州腹心,号称“天下之中”,自古以来,就是历朝历代建都立邦的“首善之区”。东汉都城洛阳则处于伊洛平原中心,北依巍巍邙山,南逾莽莽洛水,东西、南北各长二十余里,是彼时世上最大的都城。京华雄姿,帝都神韵,为天下人所景仰。

        自熹平石经立成之日起,洛阳城南开阳门外的太学讲堂便成为莘莘学子们仰慕的圣地,全国各地赶来观览摩写石经者络绎于途,以至洛阳城外经常出现“车乘千余辆,填塞街陌”的盛景。甚至还由此带动了一方经济,南城郊外适时涌现出了众多专门为远道赶来太学抄录经文者提供食宿的“旅馆”。

        诸多新晋旅馆中,以“八方旅馆”位置最佳,地处洛水边,环境极佳,且食宿条件不比西城外专事接待外宾的鸿胪寺差。当然价格亦是不菲,住在这里的基本都是富豪大家子弟。

        来自江东庐江舒县的周瑜也是八方旅馆住客之一。只是今日一大早,他非但没有似往常一样赶去太学抄经,反而独自在大堂窗下闷坐,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宁。

        刚好店家郭瑞过来送早点,见周瑜神色不佳,试探问道:“周君昨晚没有睡好吗?”周瑜想了想问道:“店家昨晚可听到了琴音?”

        郭瑞闻言一怔,随即连连摇头道:“正值国丧期间,哪里来的琴音?周君怕是听错了。况且今日还是先皇帝下葬之日呢。”

        所谓“国丧”,即指两月前汉灵帝驾崩之事。汉灵帝姓刘名宏,汉章帝刘炟玄孙,河间孝王刘开曾孙,祖父刘淑和父亲刘苌世袭解渎亭侯爵位。刘开另有一孙,即为汉桓帝刘志。永康元年(167年),汉桓帝驾崩,无子继位。皇后窦妙临朝问政,与其父窦武等大臣商议后,最终决定选择与汉桓帝血缘亲近的从侄刘宏继承大统,是为汉灵帝。

        桓、灵二帝执政是东汉王朝的转折点,直接导致了江河日下的局面。后来东汉灭亡、天下三分,蜀汉丞相诸葛亮兴兵北伐中原时,有《出师表》云:“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以汉室继承者自居的刘备都痛恨桓、灵二帝,足以说明二人在位时的“政绩”。

        先说汉桓帝刘志。永憙元年(145年)正月,年仅三岁的汉冲帝因病去世。当时被尊称为梁太后的汉顺帝皇后梁妠与弟弟大将军梁冀秉持国政,决定拥立时年八岁的汉章帝玄孙刘缵继位,是为汉质帝。

        东汉中后期,皇帝多盛年早崩或无子嗣,因而屡有外藩入继大统者。当权者多会择选年幼无知的小皇帝,以便继续控制朝政,汉质帝之帝位即因此得来。

        汉质帝即位后,外戚大将军梁冀胡作非为,贪婪暴虐,专横跋扈,不可一世。汉质帝虽然年幼,却是聪慧早熟,看梁氏十分不顺眼。在一次朝会中,汉质帝当着群臣的面,称梁冀“此跋扈将军也”。梁冀既怒又恨,担心汉质帝成人后难以控制,决定先下手为强。本初元年(146年)闰六月,梁冀命亲信暗中将毒药掺在煮饼中,奉给汉质帝。汉质帝吃过毒饼后,立时毒发身亡,在位不足一年。

        当时刘志还是蠡吾侯身份,受太后梁妠征召来到洛阳,欲迎娶梁太后之妹梁女莹。婚礼尚未举行,便发生了梁冀毒杀汉质帝的大事。朝中议立新帝时,梁冀考虑到刘志年方十五,又娶了自己妹妹梁女莹为妻子,容易操纵,便提出要策立刘志。重臣太尉李固、司徒胡广、司空赵成等人为了削弱梁氏势力,坚决主张迎立年长的清河王刘蒜。刘蒜非但以“明德著称”,而且是汉质帝兄长,血缘最近。梁冀辩论不过群臣,便宣布暂停讨论。

        下朝后,梁冀利用种种手段,威逼群臣同意策立刘志。大臣们都被迫屈服,只有太尉李固坚持己见。梁冀遂以梁太后的名义罢免李固,消除了阻力,最终以诸侯王青盖车迎刘志入南宫即皇帝位,是为汉桓帝。

        策立桓帝后,梁冀权势达到巅峰,被尽委以朝中大权,甚至可以“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谒赞不名,礼仪比萧何”。朝中大小政事,均由梁氏决定,“威行内外,百僚侧目,莫敢违命”。百官获得升迁任免,都要先到梁冀府中谢恩,之后才能到尚书台办理手续。地方郡县每年进献的贡品,亦是经梁冀挑选后,这才将剩下的次等货色献给汉桓帝。

        侥幸登上大宝的汉桓帝虽怨恨梁冀横暴,自己在朝堂上无置喙之地,不甘心做一个傀儡皇帝,但又忌惮汉质帝的前车之鉴,不敢忤逆梁氏,只能仰其鼻息。更因为梁冀亲妹梁皇后、梁贵人都在宫中,不敢流露丝毫不满情绪。

        皇后梁女莹是梁冀二妹,长相平庸,无才无德,只是倚仗姊兄荫势,专制内宫。其人生活恣极奢靡,宫幄雕丽,服御珍华,巧饰制度,兼倍前世。又禁止汉桓帝宠幸其他嫔妃,凡怀孕宫人,均遭其毒手。其为人如此嚣张好嫉,自然引发了汉桓帝的厌恶。

        延熹二年(159年),被皇帝丈夫日益疏远的梁女莹忧愁愤恨而死。汉桓帝身边少了一双监视的眼睛,决意反击。然朝中文臣武将多为梁冀心腹,兼之皇帝深居内宫之中,行动不便,所能倚仗者,只有身边的亲信宦官。

        某日如厕时,汉桓帝单独叫上宦官唐衡,直截了当地问他,宦官中有哪些人与大将军梁冀不和。唐衡心领神会,回答有单超、左倌、徐璜和具瑗四人。汉桓帝于是与唐衡等五人密谋诛灭梁氏,并当场用牙齿咬破手臂,歃血为盟。

        经过一番周密准备后,汉桓帝在南宫前殿召见尚书令尹勋,宣告要惩办梁冀,命尹勋持节守卫宫廷,命心腹宦官具瑗率一千羽林军,与司隶校尉张彪共同包围梁冀住宅,收缴梁冀大将军印绶,徙封为比景都乡侯。

        汉代皇帝降罪重臣,不会立即派兵入府抓人,而是先围住宅第,给对方服罪的时间。所谓服罪,即是自杀。梁冀与妻子孙寿双双选择了自杀,梁、孙两大家族全部弃市。卫尉梁淑、河南尹梁胤、屯骑校尉梁让、越骑校尉梁忠、长水校尉梁戟等受牵连而死者数十人。太尉胡广被免职,司徒韩、司空孙朗下狱,梁氏故吏宾客被罢免者三百余人,朝官几乎为之一空。由于梁冀穷奢极欲,残忍贪暴,民愤极大,民间百姓对汉桓帝诛杀梁氏之举莫不拍手称庆。

        但这只是表象。夜如何其?夜色未央。漫漫长夜并没有就此结束。

        外戚梁冀虽被铲除,宦官却又重新登上舞台,唐衡、单超、左倌、徐璜、具瑗五名宦官因功同日受封侯爵,时称“五侯”。五侯封侯贵宠后,有恃无恐,贪财纳贿,结党营私,卖官鬻爵,父兄子弟布列州郡,所在贪贱,为人蠹害。

        名士赵岐多才多艺,对经学有研究,娶大儒马融侄女为妻,仅仅因为贬议过唐衡兄长唐玹,唐玹任京兆尹后,将赵岐亲眷家属全部逮捕杀害。赵岐逃难四方,卖饼北海市中,被北海名士孙嵩救至家中,藏在复壁内数年,后来才被赦出。

        宦官涉政,比外戚更加贪暴,导致民不聊生,四处怨声载道。一些正直大臣和京师太学生不忍见到大汉政治衰颓、国势益弱,遂挺身而出,联合发起“清议”,议论政治,褒贬人物,激浊扬清,在舆论上对宦官集团进行猛烈抨击,要求朝廷整肃宦官、改革政治。于是清议之风大起,“匹夫抗愤,处士横议,遂乃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品核公卿,裁量执政,鲠直之风,于斯行矣”。

        时任司隶校尉的李膺为反对宦官的领袖。李膺名满天下,士人有幸被他接待者,叫作“登龙门”。荀子之后荀爽曾经去拜访李膺,为李膺赶车,回去后欣喜地四下宣扬道:“今日居然为李君赶车。”足见李膺被人敬慕之程度。

        大宦官张让的弟弟张朔任野王县令时,无法无天,竟然杀害无辜孕妇,被李膺下令调查追捕后,畏罪逃回京师,躲在张让家夹柱中。李膺得讯后,亲率吏卒破门而入,拆毁夹柱,将张朔逮捕归案,并不等张让出面营救,迅即将张朔正法处死。

        张让援救不及,痛惜弟弟惨死,进宫向汉桓帝诉冤。汉桓帝遂下诏召李膺入殿,亲自到廊上责问李膺为何要先斩后奏。李膺当面诉说了张朔的罪恶,义愤填膺。汉桓帝听到张朔残害孕妇之惨状,亦觉恻然,不便再多说,只好回头责备张让道:“这是你弟弟的罪过,司隶有什么过失?”

        自此,宫中宦官均屈身敛迹,不敢大声出气,休假时也不敢随意出宫。汉桓帝很是诧异,惊问缘由。众宦官都叩头流泪道:“害怕李司隶。”

        汉桓帝由外藩入继大宝,曾长期生活在外戚专权的阴影下,对权势看得很重,见李膺竟能有如此威势,心中很是不快。宦官们善于察言观色,对此看在眼中,并牢牢记在心里。

        延熹九年(166年),方士张成推算天下将要大赦,便故意让儿子在赦令下达前犯案杀人。司隶校尉李膺派人收捕了张成之子,不久果有令赦免。李膺恼恨张氏故意杀人,不顾赦令,断然将其处决。张成善于占卜,素与宦官亲近勾结,汉桓帝也颇信其术。于是,宦官唆使张成弟子牢修上书诬告李膺等人蓄养太学游士,交结郡国生徒,“更相驱驰,共为部党,诽讪朝廷,疑乱风俗”。汉桓帝已恨李膺不顾赦令、未奏先杀,下诏逮捕李膺。

        李膺一案影响重大,李氏本人又身处高位,须经太尉、司徒、司空三府案验。太尉陈蕃称李膺忠诚无私,认为“罪名不章”,拒绝平署诏书。陈蕃不肯签字,诏书便无法生效。汉桓帝勃然大怒,干脆跳过官方司法程序,将李膺转押到黄门北寺狱,令宦官对其拷打讯问。又诏令逮捕李膺“党人”。时受牵连者,有太仆杜密、御史中丞陈翔、名士陈寔、范滂等人。有名列党人者闻讯逃走,汉桓帝就重金悬赏。一时间,使者四出,相望于道。李膺等人均受三木酷刑,却始终不肯承认宦官乱加的罪名。

        因党人皆为天下名士,一时之选,也有人主动投身党人之列。度辽将军皇甫规虽是名将,但平日名气不高,不在被缉捕的党人名单中。他自认为是西州豪杰,却未能侧身党人之列,深以为耻,乃上疏说自己曾依附党人,党人也曾依附自己,请依党人之例入狱。朝廷认为其无事生非,不予理睬。

        次年,外戚窦武上书切谏,称李膺等人立忠秉节,志在维护汉室,都是国家栋梁之才,朝廷应该任用忠良,分清好坏。奏书递上后,窦武便称病不朝,上还城门校尉、槐里侯印绶,意即辞官。汉桓帝不许。

        宦官一党见天下人都为党人说话,且党人在狱中故意牵引供出宦官子弟,也担心事态闹大了不好收场。刚好夏季时发生了日食,宦官便请求汉桓帝按照天时大赦。汉桓帝遂大赦天下,下诏将李膺等人赦归田里,但规定他们都终身禁锢,不许再入朝做官,此即东汉历史上著名的“党锢”。

        除了信任宦官、禁锢党人外,汉桓帝另一大特色是沉湎女色。他曾大规模选取美女入宫,数量高达五六千人,创造了中国有史以来的最高纪录。只是极具讽刺性的是,后宫诸多佳丽,竟没有一人为汉桓帝生下儿子。

        荒淫放纵的生活也消耗着皇帝的身体,永康元年(167年),即赦免李膺等党人的当年,三十六岁的汉桓帝病逝于德阳前殿,死前尚不忘擢升所宠爱的田圣等九名采女为贵人。

        汉桓帝驾崩后,皇后窦妙以皇太后身份临朝,开始擅权。汉桓帝梓宫尚在前殿,窦妙便迫不及待地杀死了最得汉桓帝宠幸的贵人田圣,又任命父亲窦武为大将军,议立新帝。窦武召侍御史刘儵询问河间国中王子、列侯中的优秀者,刘儵推举了解渎亭侯刘宏。窦妙亦表示同意,派刘儵率领左右羽林军到河间迎接刘宏继位。

        建宁元年(168年)正月二十日,刘宏抵达洛阳夏门亭。窦妙派窦武持符节,以王青盖车迎刘宏入宫。正月二十一日,刘宏即皇帝位,是为汉灵帝,时年十二岁。

        汉灵帝即位之初,朝政大权尽由窦氏掌握。窦武自从辅政始,便常有剪除宦官之意,名臣陈蕃也素有此心,二人重新征召之前被汉桓帝废黜的名士李膺、刘猛、太仆杜密、朱寓等齐集朝廷,共同商定计策。

        当年五月,天象异常,再度发生日食,窦武以此为由,请求窦太后下诏诛除宦官。窦太后受宦官首领曹节、王甫等人谄媚侍奉,又认为自汉元帝时就有宦官参政,属正常现象,心中有所迟疑,一时不能下定决心。

        时间拖到了八月,窦武亲信侍中刘瑜写信劝窦武、陈蕃立即动手,以防意外之变。窦武便罢免了黄门令魏彪,以亲信小黄门山冰代之。又将宦官一党中最有智谋的郑飒逮捕,关入北寺狱。

        陈蕃建议立即杀了郑飒,以绝后患。窦武却不同意,命人审问郑飒,预备用郑飒的供词牵连曹节、王甫等宦官,好一网打尽。

        当晚,窦武归府歇宿时,宦官朱瑀偷看了窦武给太后窦妙的奏章,大为恐惧。宦官曹节、王甫等人听说后,惊慌失措,立即利用地利之便,关闭宫门,软禁窦太后,与皇帝乳母赵娆一起游说汉灵帝,诬陷窦武等人大逆不道,图谋废除汉灵帝。再以皇帝名义下诏书,紧急任命王甫为黄门令。

        王甫持皇帝符节,带兵到北寺狱收捕窦武亲信山冰等人。山冰怀疑诏书有假,不予接受。王甫当场杀死山冰,释放出郑飒。郑飒旋即持皇帝符节,带兵搜捕窦武、陈蕃等人。七十余岁的陈蕃闻讯,率太尉府僚及太学生数十人到皇宫诉冤,尚未入门,便被宦官当场杀死。

        窦武驰入步兵营,射杀使者,并召集北军五部数千人屯于都亭下,对军士下令道:“黄门宦官反叛,尽力诛杀者,封侯重赏。”

        宦官王甫称窦武作乱,以汉灵帝名义下诏护匈奴中郎将张奂讨伐。张奂是东汉名将,少立志节,常对朋友道:“大丈夫处世,当为国家立功边境。”后来长大成人,果真负责东汉对羌人、匈奴事务,长期屯守边疆,威信极高,后来雄霸一方的董卓即为其下属。

        此刻,张奂刚刚回到京师,不明状况,听信宦官之言,真的以为窦武谋反,遂率虎贲、羽林围攻窦武。窦武虽有兵权,但其部下北军均畏惧张奂声望,军心涣散,逐渐离去。窦武无路可走,伏剑自杀,之后被枭首于洛阳都亭,并夷其族,宗亲、宾客、姻属均遭杀害。太后窦妙虽免一死,却被软禁于南宫云台。被启用不久的党人李膺等人也再度被免官,并禁锢终身。

        张奂因“平叛”大功被提拔为大司农。当他得知真相后,追悔莫及,不但坚决不肯受印,还趁机上疏汉灵帝,要求为窦武、陈蕃等人平反。结果他本人也被罢官回家,禁锢终身。这一场大变故后,宦官再次完全控制了朝政。

        窦武、陈蕃虽死,名望仍在。陈蕃友人朱震弃官不做,安葬了陈蕃尸体,并将陈蕃之子陈逸藏了起来。被人告发后,朱震全家被捕下狱,备受酷刑,朱震却始终没有说出陈逸的行踪。窦武府掾胡腾安葬了窦武尸体,也因此被禁锢终身。胡腾更是冒着生命危险,将窦武之孙窦辅冒认为自己的儿子,偷偷藏了起来。在世的李膺、杜密、范滂等党人更是声名远扬,一言一行都成为当时士人的楷模。宦官集团对此忌恨在心,精心策划后,诬陷前党人张俭与其同乡共二十四人“别相署号,共为部党,危及社稷”。汉灵帝年仅十四岁,对宦官言听计从,于是下诏速捕张俭等人。

        张俭与孔子第十九世孙孔褒交好,便先逃到了孔家。刚好孔褒不在,孔褒之弟孔融自作主张收留了张俭。不料事情败露,孔褒、孔融均被捕入狱,两兄弟争相认罪。后由朝廷下诏,释放孔融,孔褒则被判处死刑。

        张俭匆忙出逃,其所到之处,人人敬重他的品德,争相收留。不少人家为了掩护他的行踪而全家被害,“其所经历,伏重诛者以十数,宗亲并皆殄灭,郡县为之残破”,由此可见天下人对党人是何等的同情。

        后来张俭辗转逃到东莱郡李笃处,正好外黄县令毛饮率兵搜捕到门前。李笃见避无可避,便走出去对毛饮道:“张俭知名天下,虽然四处逃命却并没有罪,即便能找到,你忍心将他抓走吗?”毛饮于是叹息而去。张俭后被人冒险送出塞外,终于幸免于难。

        宦官集团并没有就此罢休,又污蔑李膺等人均是“钩党”,即与张俭有勾结,“欲图社稷”,意图谋反。李膺、杜密等百余人皆下狱死,其妻、子流徙边地,附从钩党士人皆禁锢终身。

        汝南督邮吴导奉诏前往逮捕范滂,到了范滂家乡,忍不住趴在驿舍床榻上大哭。范滂听说后道:“督邮一定是因为不忍心对我下手才会这样。”便自行投案自首监狱。

        汝南县令郭揖解掉印绶,要跟范滂一起逃跑。范滂道:“我死了祸事就结束了,怎么敢连累您呢?”

        与母亲诀别时,范母对范滂道:“儿今日能与李膺、杜密齐名,死亦何恨?”范滂连连点头,从容赴死。

        汉灵帝又诏令州郡举报钩党,大兴大狱,追查士人一党,天下名士及儒学有行义者皆被举为党人,加之挟怨相恶者官报私仇,死、流徙、罢免、禁锢者又有六七百人。这便是第二次“党锢之祸”。

        八年后,熹平五年(176年),永昌太守曹鸾上疏为党人诉冤,言辞激烈,激怒了汉灵帝,曹鸾被活活打死。朝廷重申党人之禁,诏令州郡,凡是党人门生、故吏、父子、兄弟中任官的,一律罢免,禁锢终身,并牵连五族。党锢的范围进一步扩大,波及更多的无辜者,天下儒生几乎被一网打尽。

        一直到后来黄巾起义爆发,汉灵帝知道党人遭禁锢多年,积怨甚深,生怕党人与黄巾军勾结起来一同作乱,这才下诏大赦党人,“党锢之祸”遂告结束

        而汉灵帝之胡作非为,更胜于汉桓帝。他除了宠信宦官、公然称宦官为父母外,生活荒淫,聚敛无度,为修宫殿苑囿而大肆搜刮民财,甚至不惜卖官鬻爵——

        朝廷公开宣布可花钱买到自关内侯以下至光禄勋下属虎贲、羽林等部门职位。官位标价以官吏年俸计算,价格是官吏年收入的一万倍,如年俸二千石的官位,标价是二千万钱,年俸四百石的官位,标价是四百万钱。地方州郡长官比朝官价格高一倍,县官则价格不一。官吏的升迁也必须按价纳钱。求官的人可以估价投标,出价最高的人就可中标上任。

        更变本加厉的是,后来官吏调迁、晋升或新官上任,都必须支付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的官位标价。许多官吏都因无法缴纳如此高额的“做官费”而吓得弃官而走。

        卖官所得收入,全部纳入皇帝个人腰包,专门用于西园的建设。汉灵帝在西园修建有“裸游”,馆中有一千间房屋,密如蛛网,用绿色苔藓覆盖在台阶上面,再引进渠水,绕着各处门槛环流,恍如仙境。渠水中种植着南国进贡的荷花,花大如盖,高一丈有余,荷叶夜舒昼卷,一茎有四莲丛生,名“夜舒荷”。又因为这种莲荷只在月亮出来后叶子才舒展开,而月神名望舒,故又名“望舒荷”。宫女们全部脱光衣服,在渠水荷叶中嬉戏追逐,供皇帝娱乐,此即“裸游馆”得名之来历。汉灵帝为此特作《招商》诗云:“凉风起兮日照渠,青荷昼偃叶夜舒。惟日不足乐有余,清丝流管歌玉凫,千年万岁喜难逾。”

        还有更怪异的花样。后宫仿造街市建有市场,内里有各种商铺、摊贩,宫女嫔妃一部分扮成商贩叫卖,另一部分则扮成顾客,还有扮成说唱卖艺的。汉灵帝自己则穿上平民的衣服,装成商人模样,在这人造的假集市上漫步,或到酒肆饮酒作乐,或与店家、顾客吵嘴取乐。

        皇帝追求各种花样娱乐,不理朝政,大权则全部落入了宦官手中。百姓不堪盘剥,民变蜂起。中平元年(184年),终于爆发了张角领导的黄巾起义,汉灵帝这才不得不从西园享乐中走出来。黄巾之乱虽然平定,土崩瓦解之势已成,叛乱此起彼伏,东汉王朝从此只是苟延残喘而已。

        中平五年(188年)十月,汉灵帝下诏铸剑,取名“中兴”,并在平乐观举行了盛大的阅兵仪式。

        平乐观始建于汉高祖刘邦,汉武帝刘彻增修,位于长安上林苑。东汉定都洛阳后,东汉第二位皇帝汉明帝刘庄取长安飞帘铜马移于洛阳西门外,置平乐观,为大型皇家园林。观中有高台,可供凭眺。高台下有宽敞华丽、层楼通阁的平乐馆,是达官贵人宴乐之处。还有平乐会场,有神兽龙雀蟠绕,大宛天马腾空。每年春节期间,朝廷都会在会场举行百戏演出,十分热闹。

        阅兵时,汉灵帝自称“无上将军”,身穿铠甲,骑马持剑检阅军队。又设坛张盖,大坛上建十二重五彩华盖,高十丈,以夸示威风,似有振兴汉室之志。

        然不过几月,尚属盛年的皇帝便一病不起,终于该年四月十一日在南宫嘉德殿逝世,年仅三十三岁。而今日,六月十七日,凑巧就是汉灵帝灵柩出洛阳、归葬文陵的日子。

        周瑜字公瑾,出身江东名门世家,父亲周异曾任洛阳令,堂祖父周景、堂叔周忠都官至太尉。他本人英俊异才,精通音律,江东有“曲有误,周郎顾”之语。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耳力的他听到店家以“国丧”为由断定不可能有乐音,又想到那几缕琴音细若游丝,不成音调,却纯净得仿若来自天籁,一时竟也有些疑心起来,暗道:“莫不是我久不抚琴吹曲,竟幻听了?”

        店家郭瑞将食水摆好,刚要走开,又想起一事,忙回身告道:“周君前次打听的人,是不是叫陈是?给皇宫当差的工匠陈是?”周瑜忙道:“对,就是他。我受他家人所托,有书信带给他。”

        郭瑞左右望了一眼,刻意压低声音道:“那么周君可要当心了,而今陈是正被官府通缉,还是少跟他扯上关系为好。”

        周瑜闻言大吃一惊,道:“陈是如何会被官府通缉?上次我请店家帮忙打听他下落,不是说人莫名失踪了吗?”

        郭瑞摇头道:“到底怎么回事,小臣也不知情。只看到昨日南市市集上贴出了大张通缉告示,悬重赏捉拿陈是,说是他窃取了官家之物。”又补充道:“赏金可是高得吓人,有一千万钱,平常朝廷点名缉捕的钦命要犯,悬赏不及其一成呢。”又忖道:“会不会是陈是盗取的官家之物是皇宫宝物,不同凡响?”

        周瑜一时不明所以,忙道:“多谢店家告知。”不及吃完早餐,回房拍醒仍在蒙头大睡的同伴孙策,告道:“陈是出事了。”

        孙策字伯符,吴郡富春人氏,长沙太守孙坚长子,其父因讨伐黄巾起义而起家,长年征战在外。孙策留在家中照顾家人时,到处结交名士,由此与周瑜相识。二人年幼相知,一见如故,结为总角之好。后来孙策干脆举家移居周瑜家乡舒县,周瑜将路南的大宅院让给孙策全家居住,且升堂拜母,互通有无,情逾兄弟。这一次,二人联袂来到京师洛阳,除了慕名观摩熹平石经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找到工匠陈是,并将他带回江东。

        孙策闻言一弹而起,懵懵懂懂地问道:“你终于找到陈是人了?”周瑜摇头道:“没有。”大致说了店家转告的官府通缉陈是一事。

        孙策呆了一呆才会意过来,挠头道:“奇怪了,公瑾请这里的店家打听过陈是下落,我也亲自去过他家里,左邻右舍都说他失踪已经一个月了。如果说他一个月前便已盗窃了官家宝物出逃,为何官府那时没有发出通缉告示,而是拖延到现在?难道因为先皇帝驾崩,所有事情耽误了下来?”

        周瑜道:“事情怕不是那么简单。”他知道同伴武艺超群,勇猛过人,但心思不够缜密,于是详细讲述了自己的推测——

        首先,周瑜并不相信陈是会窃取官家宝物。陈是出身吴郡工匠世家,是朝廷征召的在籍工匠,分配在西园当差,无论是私自离职,还是窃取官家财物,任何一样都会牵累家人。以周瑜之前的大致了解来看,为人至孝的陈是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其次,单就窃取宝物的罪名而言,也颇为蹊跷。陈是本身就是能工巧匠,能制造出巧夺天工的宝物,官家又有什么宝物能入他的法眼,令他不惜以牵连家人入狱的代价去窃取?

        还有第三点,周瑜得知陈是不知去向后,也曾向洛阳县署中父亲旧属打听过,根本没有人到官署报过案。而陈是所属的少府也没有派人追查手下工匠动向,甚至与陈是相熟的其他官匠向上报告后,也根本没人理会。以目下京师情势而论,汉灵帝新近崩逝,汉少帝刚即帝位,宫城内外气氛紧张,大小官署乱成一团麻,无人来管一名小工匠失踪的闲事,也是再正常不过。

        孙策性子颇急,连连摇头道:“那我就不明白了,公瑾认为陈是不可能窃取宝物、私自逃走,可他人总归是不见了!而官府显然也不知道他的动向,所以才发了通缉告示。”

        周瑜道:“我的推测跟伯符所猜并不矛盾。或许陈是不是私自逃离,而是受人胁迫,凑巧少府最近发现丢了极为贵重的宝物,便一并算在失踪的陈是头上。”

        至于为何迟了一个月才发出通缉告示,或许是因为先皇帝新近病殁,具体管辖西园工匠的掖庭令毕岚也在一月前过世了,宫中忙乱,之前没人顾得上陈是失踪一事。

        孙策这才会意过来,虎起脸皱着眉,怏怏不快地问道:“公瑾认为也有人跟我们一样,发现了陈是的价值?”周瑜点了点头,道:“这才是我最担心的事。”

        孙策明显烦躁起来,道:“这一趟西来洛阳,父亲命我务必带回陈是,现下却被人抢了先。回去后,我该如何向父亲大人交代?”

        周瑜取过外袍递了过去,道:“伯符先穿上衣服,我们仍然有机会寻到陈是。”

        孙策很是不解,道:“陈是一月前便已失踪,大概那时他就已经被人强行带离了京师。我们晚了整整一个月,又不知道对手是谁,该如何寻找?”

        周瑜道:“近来京师接连发生了诸多大事,内外警戒,进出不易,我猜陈是多半还滞留在洛阳。”

        周瑜所称“诸多大事”,是指汉灵帝驾崩后,朝堂内外不同势力围绕谁来继承皇位所进行的激烈争斗。

        汉灵帝有二子长大成人,一是皇后何宛所生嫡长子刘辩,二是王美人所生幼子刘协。何皇后出身屠户之家,性情刚烈,因貌美而入宫得幸。王美人姓王名荣,为官宦之后,不但身姿丰满,而且机敏有才,会书写算数,气质风度远胜何皇后。自王荣生下皇子刘协后,汉灵帝对其宠爱得无以复加,已有立刘协为嗣之意。何皇后嫉妒王荣母子更为得宠,派人毒杀了王荣。汉灵帝得知后大怒,想要废黜何皇后,但宦官首领张让与何皇后是亲眷,其养子太医令张奉娶了何皇后的妹妹何云,宦官们既已与何皇后结成同盟,便坚决阻止汉灵帝废后。汉灵帝禁锢党人多年,与朝臣相当疏远,唯一能信任倚仗者只有宦官,见张让等人站在何皇后一方,不得不就此作罢。

        王荣死后,汉灵帝将幼子刘协交给母亲董太后抚养,又怜悯刘协年幼失去母亲,格外疼爱,还想立其为太子,公开指责嫡长子行为轻佻,没有帝王威仪,不适合做皇帝。但何皇后既有宦官的大力支持,其兄何进又在朝任大将军,手握兵权,统领左右羽林及北军五营,位高权重,汉灵帝有所忌惮,不敢轻举妄动。

        中平五年(188年)八月,汉灵帝在洛阳西园设置西园八校尉,分别是:上军校尉蹇硕,中军校尉袁绍,下军校尉鲍鸿,典军校尉曹操,助军左校尉赵融,助军右校尉冯芳,左校尉夏牟,右校尉淳于琼。宦官蹇硕直接受命于皇帝,总管各军,袁绍以下,皆归其节制,一时声势浩大。时人均认为这是皇帝有意制约大将军何进的军权,也是汉灵帝即将立宠爱的幼子刘协为太子的前兆。

        然不过几月,皇帝一病不起,弥留之际,托孤寄命,将幼子刘协托付给心腹宦官蹇硕,指令其务必辅佐刘协登基。蹇硕当时人在南宫嘉德殿中,欲先杀大将军何进,再立刘协为皇帝。然何进进宫时,受到蹇硕司马潘隐眼神提醒,遂声称有病,不再进宫,命车夫掉转马头,抄近道跑回军营,立即派兵围住皇宫,并进驻各郡国位于京城的官邸,控制了洛阳各交通要道。

        蹇硕还想调动西园兵马,与何进对抗。但西园校尉袁绍、曹操、淳于琼等人素来厌恶宦官,又岂肯听其驱策?而皇宫中众宦官也支持何皇后所生嫡长子刘辩即位,十四岁的刘辩遂顺利继位为帝,史称汉少帝。

        由于汉少帝年少,何宛以太后身份临朝称制,封九岁的刘协为陈留王。封后将军袁隗为太傅,与大将军何进同录尚书事。

        何进既已掌握朝政大权,怨恨蹇硕想谋害自己,遂将其诛杀。蹇硕所领西园八校尉,尽归何进所有。何进早与中军校尉袁绍暗中相结,令其统率西园诸军。

        这一系列明刀暗枪的重大变故均发生在这两个月间。自汉灵帝驾崩,洛阳便已全城戒严,内外兵马重重,无论官民,进出城门均要受到严格盘查。而今汉灵帝尚未下葬,京师戒备亦未解除。而陈是失踪,发生在汉灵帝驾崩、汉少帝即位后。陈是尚不知道家人已置于长沙太守孙坚的羽翼保护之下,对他而言,擅离京师意味着牵累家人,所以他必定不会轻易就范。而要将一个大活人从警卫森严的洛阳城中带走,亦不是容易之事。

        孙策听完好友分析,先喜后忧,道:“就算如此,你我人生地不熟,要在偌大的洛阳找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可谓海里捞针。”

        周瑜道:“功夫不负有心人,先做我们能做的。”遂与孙策一道出门,先赶去南市查看画有陈是头像的通缉告示,好先识得其相貌。

        洛阳既是京都,亦是中国商业中心——“惟市之由兴,自帝炎之所创;聚财货以利用,等厮事之莫尚。尔乃巷列千所,罗居百族;街衢相望,连栋接屋,则能目语额瞬,动嫒塞鼻,谈智于尺寸之间,窥窬于分毫之利”,商业气息十分浓厚。

        众多市集中,以金市、马市、南市三市最为繁盛。金市在洛阳城内,位于南宫西北面,因西方属金、色白,故名金市。那里售卖的都是昂贵的金石玉器,及高档消费品,光顾者也多为高官贵戚。马市位于城东郊,亦名东市,为大宗交易集中地。旗亭建在高三丈的土台上,“上有二层楼,悬鼓击之以罢市。有钟一日,撞之闻五十里”,可见其规模之大。朝廷将此地选为刑场,常在此杀人。南市位于南郊,人流最多,既有列肆贩卖各种货物的商家,也有叫卖茶粥与饼一类饮食的流动小贩,喧闹繁华名列三市之首。

        三大市都设有平准令和市长,官秩均为六百石,每年正月可以入宫参加大朝贺,算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官员。平准令主管物价。市长有属吏三十六人,主要职责是维持市场秩序,保障商品交易顺利进行,也负责治安捕盗。汉桓帝时,京师有游侠盗发汉顺帝陵墓,取陪葬御物售卖于南市。市长率属吏追捕,却无法与武艺高强的游侠对抗,还险些被对方所杀。后朝廷动用虎贲武士,才将游侠抓获。

        但今日的南市却是冷冷清清,几近无人,连市长等官吏也不见了人影,盖因为今日汉灵帝正式出葬,官民们都涌去了北城看热闹。

        帝王下葬也算是民间难得一遇的盛事,周瑜、孙策二人毕竟少年心性,听到城中钟鼓齐鸣,哀乐响彻云霄,引人神动,一时也按捺不住,便欲往北城而去。

        路过灵台时,刚好见到两名年轻男子一前一后从官署中奔跑而出,旋即听到有人一边大声呼叫“捉贼”,一边追了过来。

        孙策当即一束腰带,上前拦住前面的青衣男子,揪住对方衣领,大声喝道:“好大胆的贼子,竟敢在天子脚下闯入灵台行窃!”

        那青衣男子头巾掉落,露出一张略带惊慌的脸来。孙策一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向豪直的他竟有些结巴起来,问道:“你……你是叫陈是吗?”

        青衣男子脸色大变,忽然发力,将孙策推开,继续朝前奔逃。孙策一时难以置信,竟迟疑未追,转头叫道:“公瑾,他……他好像是陈是……”

        周瑜正挺身拦住落在后面的那名灰衣男子,闻言亦是一愣,问道:“你没看错吗?”

        孙策心中有些嘀咕,也不能完全确定,遂奋然道:“不管错没错,我先赶去捉住他再说。”

        周瑜见灵台卫士已然追出,忙点头道:“好,伯符先去,我留下来应付这些人,一会儿老地方碰面。”

        陈是既是通缉要犯,目下要紧之事,是不能让官府捉住他。看目下情形,灵台卫士只以为在追捕贼人,尚未发现陈是身份,不然以其赏格之高,该是争先恐后捉拿他才对。周瑜称“留下来应付”,自然是要设法稳住灵台卫士。孙、周二人相处日久,极有默契,孙策旋即会意,遂拔脚疾追陈是。

        周瑜又低声问那灰衣男子道:“你跟陈是是朋友吗?”

        那灰衣男子瘦削孱弱,脸色苍白,虽被周瑜捉住,却极为镇定,笑道:“不是朋友,算是同道。”

        周瑜道:“你偷了什么东西?先交出来,一会儿我会试着为你求情。”

        灰衣男子笑道:“阁下是在说笑吗?这里是灵台,能有什么东西可偷?”

        灵台是东汉国家天文观测台,始建于汉光武年间,隶属太史令,掌管观测云气物候,察看祥瑞,占候灾害变异等。主建筑高达六丈,十二门,分上下两层。下层为环筑回廊式建筑,上层大殿供观测天象的场所。四周各有五间建筑,为灵台衙署。西房墙壁涂白粉,东房涂青粉,南房朱色,北房黑色,以应“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四灵习俗。

        灵台与对面的明堂、辟雍合称“三雍”,是礼乐教化的象征,属于皇家礼制场所,地位虽尊,然亦是清闲衙门。那灰衣男子一句反问,倒让周瑜一怔,心道:“是啊,这里是灵台,陈是明明已遭通缉,又为何冒险来这里?”

        之前周瑜推算有人跟长沙太守孙坚一样,看中了陈是的独特技能,想为己用,所以暗中绑架了他,但照适才陈是现身于灵台的情形来看,推测显然是错的。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导致陈是一月前离奇失踪呢?陈是潜入灵台官署,又是为了什么?

        周瑜既要寻找陈是,便想不再为难其同伴,当即松开了手,欲放走灰衣男子。但这时灵台卫士已经赶了过来,拔出兵器,将周瑜和灰衣男子一并围住,不由分说,要将二人逮捕送官究治。

        周瑜忙道:“我只是路人,听到有人叫捉贼,才停下来,想要帮忙。”

        众卫士哪里肯听。一人道:“明明是你二人潜入灵台衙署,我等亲眼所见,还能有错?”

        灰衣男子笑道:“捉贼捉赃,捉奸捉双,诸君口口声声说我等是贼人,可有搜出赃物?”主动掀起衣衫,任凭卫士搜查,果真身无长物。

        卫士又要搜检服饰华贵的周瑜。周瑜见卫士几双眼睛一直在自己腰间玉佩上打转,登时明白过来,微一思忖,从怀里取出一串金珠,递过去道:“今日是先皇帝下葬之日,全城放假,诸位却还要当值,实在辛苦。这串珠子还值几个钱,几位拿去分了吧。”

        卫士早知灵台除了收藏天文器械及图籍资料外,别无他物,所谓“贼人”,不过是想偷入官署一窥究竟的好奇者,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以前发生过多起。他等呼喝追捕,不过是闲得无聊,也没有真心想要捉住对方送官,只想借机讹点油水,见到周瑜机智聪明,又出手大方,远超期待,登时眉开眼笑,收了金珠自去了。

        周瑜无奈地摇了摇头,目送卫士进了官署,这才转头,先自报了姓名,又问道:“还没有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灰衣男子拱拱手道:“在下姓郭名嘉,字奉孝,颍川人氏,幸会。”又问道:“我见周君气宇不凡,料想不是普通人,为何要自轻身份,不惜贿赂卫士,以求息事宁人?是因为陈是吗?”

        周瑜不答,只道:“我们走吧。”郭嘉道:“去哪里?”周瑜道:“当然是去见陈是了。”

        郭嘉道:“我昨日曾见到官府张贴通缉告示,悬以高赏,追捕一名叫陈是的男子,跟适才那位陈是可是同一人?”

        周瑜大奇,问道:“郭君不认得陈是吗?那你为何称他是同道?”

        郭嘉笑道:“我们同日同入灵台,又同时被卫士发现追捕,不是同道是什么?”

        周瑜这才明白闹了个大大的误会,他既不知郭嘉来历底细,而陈是又是朝廷点名缉捕的要犯,这谈话便无法再继续下去,当即拱了拱手,道:“今日得遇郭君,实是幸会。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他日有缘再见。”走出几步,见郭嘉又跟了上来,便停下问道:“郭君还有事吗?”郭嘉笑道:“我很好奇。”

        周瑜故作糊涂,问道:“好奇什么?”郭嘉笑道:“好奇那陈是到底是什么人。”

        他料想周瑜也不会实言相告,又自顾自地解释道:“那陈是只是个普通工匠,却被官府悬以重赏追捕,这是一奇。不过这一奇也能解释得通,陈是在皇宫中当差,也许一时鬼迷心窍,窃取了相当了不得的宝物,所以转身变为钦命要犯。但这第一奇又与第二奇有矛盾之处。”

        周瑜道:“郭君口中的第二奇又是什么?”

        郭嘉道:“陈是既然窃取了官家宝物,理该立即逃亡,或是躲藏起来,等风声过去。为什么他非要冒着被捉的巨大危险,潜入灵台呢?当然,陈是选择今日,一定是跟我想的一样,先皇帝出殡下葬,百官放假,官署守卫松懈,大有可乘之机。但灵台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会比陈是自己的性命还重要呢?”

        周瑜道:“郭君潜入灵台,一样冒着被卫士抓获的风险,这又是为了什么?”

        郭嘉笑道:“无他,只是好奇而已。我听说灵台有昔日张衡张令君制造的浑象、浑仪,运转得当,便能暗窥天机。郭嘉虽然不才,却也极想知道未来天下之大势。”

        周瑜道:“或许陈是跟郭君所想差不离。试问谁不想知道未来天机呢?”

        郭嘉摇头道:“不对,我比陈是早到。他进来灵台大殿密室后,看都没看浑天仪、地动仪一眼,而是四下往箱柜中翻寻,似是在找什么东西。”见周瑜面露诧异之色,又笑道:“我本不知道同道就是被官府通缉的陈是,没有认出他来,但现下知道了,当然好奇他想从灵台得到什么。不过我更好奇的是,周君一身贵气,适才那位同伴也是气宇轩昂,为何二位会跟陈是扯上干系?”

        周瑜略一沉吟,即实话告道:“不瞒郭君,我和朋友来自江东。孙策刚好与陈是同郡,我二人受陈氏家人所托,有书信转交给他。我们找他有一阵子了,也是今早才知他被官府通缉一事。”大致说了缘由,连陈是一月前便已失踪一事也没有隐瞒。

        郭嘉道:“原来如此。”他爱极对方的气度,遂上前握住周瑜双手,诚恳告道:“周老弟,我见你年纪比我小上几岁,我也就不客气了。既然周老弟坦诚相告,我也有一言奉劝,陈是目下是块极烫手的山芋,谁沾谁死,周老弟和贵友还是远离他为好。”

        周瑜大惊失色,问道:“此话怎讲?莫非郭兄知道陈是惹上了什么事?”

        郭嘉摇头道:“我新来洛阳不久,并不知悉什么隐秘内情,只是有一点猜测而已。周老弟可曾想过陈是窃取的官家宝物到底是什么,竟值得官府悬出一千万的重赏?”

        周瑜摇头道:“我虽没有见过陈是……哦,刚才也算见过一面了……但以我对陈是家人的了解,他应该不会做出……”

        郭嘉道:“玉玺!”周瑜一愣,问道:“郭兄说什么?”郭嘉道:“陈是窃取的官家宝物,极可能是传国玉玺。”

        周瑜呆了一呆,旋即连连摇头,道:“这怎么可能?决计不可能。”

        郭嘉道:“周老弟该知道,过世的先皇帝一直想把皇位传给幼子陈留王刘协。”周瑜道:“这是天下人皆知之事。”

        郭嘉道:“陈留王既是庶出,又非长子,他登大宝之位,与礼制不合。但先皇帝对他情有独钟,一心要扶他上位,并事先做了精心安排。”

        周瑜道:“不错,先皇帝特意建西园八校尉,以分大将军何进兵权。只是先皇帝失算,竟以大宦官蹇硕为首领,天下英雄豪杰人物,又怎肯听从阉宦调遣?据我所知,西园八校尉中的绝大多数,如袁绍、曹操等,都是支持大将军何进的。”

        郭嘉笑道:“周老弟人在江湖,尚且知晓庙堂之事,先皇帝处于政治旋涡中心,又岂会不知内中奥妙?”

        周瑜心念一动,道:“郭兄是说,先皇帝生前对皇子继位一事,其实另有安排?”转念想到当今汉少帝已以嫡长子身份登基,内有何太后、宦官撑腰,外有大将军何进支持,无论汉灵帝生前心意如何,大局已定,已是不争的事实,便不再关注皇位之争,问道,“就算如此,这些都是皇室内部的事,跟陈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郭嘉道:“敢问周老弟,陈是以何手艺见长?”

        周瑜略一犹豫,即如实答道:“陈是出身吴郡制镜世家,擅做铜镜。但陈是自幼天赋异禀,不但制镜上远胜前人,而且木工、玉工、金银之器,没有他不会做的。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被召到京师,做了皇家专职工匠。”

        郭嘉踌躇道:“那么愈发验证我的猜测了。”

        周瑜笑道:“郭兄的猜测,就是陈是盗窃了传国玉玺吗?”他虽年轻,却是儒雅有度,明明认为对方言语荒诞不经,仍无丝毫揶揄之意。

        郭嘉不答,只道:“听周老弟口气,似乎很信任陈是。”

        周瑜道:“我见过陈是家人,从他对家人的眷顾来看,决计不会是有胆盗取传国玉玺的人。”

        郭嘉道:“我信得过周老弟的判断。那么也许传国玉玺不在陈是手中,而是事先被大宦官蹇硕藏在了别的地方。”忽然鬼使神差,转头去看灵台,失声道:“该不会是在灵台密室中吧?”

        周瑜怔了一怔,道:“郭兄,你可是把我彻底弄糊涂了。你又没有小道消息,如何会知道官家丢失的宝物即是传国玉玺,还非要跟陈是扯上干系?”

        他本该尽快赶去与孙策会合,而不是站在大道边与萍水相逢的郭嘉胡扯,但对方信口谈笑间,竟散发出一股奇特的魅力,牢牢吸引住了他,甚至开始有几分当起真来。

        郭嘉笑道:“周老弟那位朋友不是去追陈是了吗?想必应该追到人了。我和周老弟一道去见他,容我路上再慢慢解释。”

        周瑜明知就此带郭嘉去见孙策、陈是并不妥当,孙策多半会生气,然却难以当面拒绝对方的要求,转念暗道:“反正郭嘉已经知道陈是是朝廷通缉的重犯,且已在孙策手中,带他见见也无妨。”便点头应允,引郭嘉朝太学方向而去。

        郭嘉好奇问道:“不是去周老弟下榻旅馆吗?”周瑜道:“旅馆人多眼杂,而且店家特意跟我提过陈是被通缉之事,孙策不会带陈是回那里。”

        郭嘉叹道:“大隐隐于市,太学倒是个好地方,混迹于众多士子中,官府也绝对想不到去那里搜捕逃犯。”

        二人便朝东而去。路上,郭嘉详细阐明了他的推测——

        汉灵帝生前极爱幼子刘协,将他交给母亲董太后抚养,又不惜创建西园八校尉,以辅佐幼子登基。然汉灵帝在位时,只知信用宦官,禁锢党人,声名败坏,不得人心。也就是说,皇宫内外,汉灵帝都难以为爱子刘协找到可靠的同盟。想必他也知道单靠宦官蹇硕难以成事,但又不甘心皇位落入何皇后嫡子刘辩之手,必定还有备用计划。

        而自秦始皇称皇帝以来,和氏璧所琢传国玉玺便是至高皇权的象征,历代帝王皆以得此玺为符应。若无玉玺,即便登上皇位,也只是个白板皇帝。汉灵帝生前未敢公然违反礼制立刘协为太子,他也知道百年后一纸遗诏并不能确保爱子刘协登位,因为宫中宦官、宫外朝臣大多站在何皇后一方,但他却可以事先将代表至尊身份的传国玉玺交给爱子。

        按照郭嘉的看法,汉灵帝为人既荒唐滑稽,又任性妄为,曾开创出裸泳馆、后宫市集、鸿都门学等闻所未闻之名堂,极可能想出这一招。当然,传国玉玺是国之重宝,一日不见,便会举朝而惊。而何皇后扶持儿子刘辩登基,最先要得到的一定是传国玉玺,如果得不到,便会大索宫中,那时刘协也会陷于岌岌可危的处境。

        在蹇硕不能成事的情况下,如何能保住刘协性命,又给爱子留下东山再起的重要筹码?汉灵帝想必为此而煞费苦心。既然外无朝臣、内无宦官可以倚靠,便只能在传国玉玺上下功夫。汉灵帝一定事先派人伪造了一方传国玉玺,此玺在蹇硕被杀后即落入何皇后之手,成为汉少帝登基的凭证。

        伪造传国玉玺不是一件小事,汉灵帝一定会命人寻找最好的工匠,以防露出破绽。掖庭令毕岚专门负责天子珍玩器物,是汉灵帝的心腹宦官,也正是工匠陈是的上司。极有可能,毕岚命陈是伪造了一方玉玺,这也就是当今汉少帝刘辩手中的传国玉玺。

        然隔了一个月,毕岚莫名身故,陈是本是假玉玺的知情者,怀疑长官死得不明不白,心中恐惧,于是主动失踪,消失不见,想以此来躲避杀身之祸。但京师戒严,他难以出城,只好先藏身城中,慢慢寻找机会。他虽是手艺行业的翘楚,但在执政者眼中,仅是只微不足道的蚂蚁,正逢灵帝驾崩、新帝继位,暂时也没有人来管他失踪一事。

        到了近日,宫中有人发现了传国玉玺为假一事,想必何太后、汉少帝已派人彻底搜过陈留王刘协住处,却一无所获。事情一路追查下来,蹇硕已然被杀,掖庭令毕岚身故,玉玺一事,必然要着落在经手者陈是身上,兼之他人已消失不见,由此也被视为真传国玉玺的唯一知情者。于是一夜之间,工匠失踪案被极度重视起来,官府以窃取官物的名义悬以重赏,通缉陈是。

        至于陈是出现在灵台,极可能是为了寻找被宦官蹇硕暗藏的传国玉玺。灵台既是国家天文台,又号称“明堂之友”,是观天、通天场所,而传国玉玺则是天子象征,或许蹇硕预先将玉玺收藏在了那里也说不准。陈是寻玺,当然也不是为了据为己有,而是他得知自己被通缉后,料想假玉玺一事已然败露,如果不寻到真的传国玉玺献给朝廷,追捕无休无止不说,还将牵累亲朋好友。

        周瑜听完郭嘉洋洋洒洒一番推论,先是瞠目结舌,觉得匪夷所思,然细思之下,有头有尾,有因有果,且解释清楚了所有事情。

        郭嘉笑道:“怎么,周老弟还觉得我是在信口胡说?”

        周瑜迟疑道:“唔,这个……郭兄才识超群,敢想人之所不敢想……”

        郭嘉道:“所以我一定要见见陈是,当面问他,以验证我这番推测。”

        周瑜见对方一不关心传国玉玺下落,二不提及要将陈是送官领赏,显是超然于名利之上,很是欣喜,道:“那好,我们快些赶去太学,好及早验证郭兄之高论。”言谈之中,已有几分相信郭嘉之推测。

        太学位于辟雍东北,讲堂“长十丈,宽三丈”,始创于汉光武帝建武五年(29年)。汉顺帝永建元年(126年),汉廷大肆扩建太学,费一年时间,用工徒十一万两千人,建成两百四十房,一千八百五十室,规模空前。所招学生称之为太学生,人数一度多至三万人,“内外讲堂,诸生横巷,为海内所集”。

        今日太学却显得有些冷清,盖因为士子们大多赶去为灵帝夹道送葬了。周瑜带着郭嘉急急赶来熹平石经前,却未见到孙策及陈是,只见到三名女子在摩挲观赏石经。

        熹平石经之所以为天下人激赏,除了经文权威外,还因蔡邕亲自书写的隶书达到了极高的水平——用笔方圆兼用,器量恢宏,端庄典雅,静穆雍容,虽然工稳整饬,却并不刻板乏味,还蕴含着一股罕见的书卷气,许多书法练习者将其作为书写的标准用字。

        周瑜不敢多看石经,生怕再度为蔡邕书法所迷,只四下转了一圈,找不见孙策,便走过去,就近向荷衣女子打听道:“敢问小娘子,可有见到一位……”

        那女子闻声转过头来,却只是一名十余岁的少女,长眉连娟,微睇绵藐,仙姿玉色,耀如春华。周瑜为对方容光所逼,一时竟然呆住。

        那少女看到周瑜,先是怔了一怔,这才舒眉展颜,浅浅一笑,便如霞光荡漾。

        周瑜竭力按捺住心跳,想掩饰自己的失态,结结巴巴地道:“那个……那个……”

        荷衣少女抿嘴笑道:“公子想问什么?”周瑜道:“那个……小娘子有没有见到……见到……我同伴?”

        荷衣少女笑道:“见到了啊,公子的同伴正在那边跟我姊姊聊天呢。”

        周瑜转过头去,却是郭嘉在一旁跟一名黄衫女子搭讪,忙摇头道:“不是他。”

        荷衣少女笑道:“那我就没有再见过别人了。”

        周瑜见对方转身欲走,忙道:“在下姓周名瑜,还没有请教小娘子高姓大名。”

        荷衣少女咬咬嘴唇,道:“我姓乔名婧,字小乔,公子就叫我小乔好了。那是我姊姊乔媖,表字大乔。”又指着另一名年纪大些的素服女子道:“那边那位是蔡姊姊。”

        周瑜未及回答,郭嘉忽然大叫一声,直奔过去,冲着那位蔡姊姊指手画脚,似是十分激动。

        周瑜吓了一跳,以为郭嘉骤然发疯,生怕他对那姓蔡的女子不利,忙奔过去将他拉开。郭嘉满面通红,连声叫道:“她姓蔡!她姓蔡!”

        周瑜皱起眉头,低声问道:“郭兄这是怎么了?”郭嘉道:“哎呀,她姓蔡,她就是蔡伯喈的女儿!”

        周瑜这才明白郭嘉失态的原因,竟是在嘉平石经前遇见了正主儿的女儿。他也好奇地转过头去,打量传说中的蔡氏大才女。却见她一身素服,头戴白花,显然是在服孝,登时心中一沉,心道:“蔡伯喈自遭金商门之祸后,亡命江湖十余年,一再遭人追杀,莫非他已经……”

        那素服女子正是蔡邕独女蔡琰,新回到洛阳,寄居在乔家,今日特趁众人为汉灵帝送葬之机来太学观瞻父亲手迹。她见周瑜神色由明转黯,似是猜中他所想,忙先告道:“小女子是在为亡夫卫君仲道戴孝。”

        原来蔡琰不久前出嫁河东卫氏,成婚后不久丈夫病死,卫家人称她有克夫之相,待她冷淡凉薄。她在夫家待不下去了,只能离开。然其父蔡邕正在逃难,在江南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蔡琰已是寡妇的身份,不能再去给父亲徒增麻烦,只好动身回家乡去。南下时,收到乔媖、乔婧姊妹热情相邀的私信,便转道来了洛阳,留居在乔府中,教乔氏姊妹及一些权贵之女读书弹琴。

        周瑜心道:“蔡伯喈为天下名士,琴技举世无双,听说其女亦是博学有才辩,妙于音律。乔府又恰好在八方旅馆附近,莫非我昨晚听到的琴音是她随手所奏?”但因正处国丧时期,亦不敢当面提及琴音之事,只拱手道:“久仰蔡伯喈父女大名,今日得遇娘子,当真是幸会。”

        蔡琰微微欠身,道:“不敢当。”

        郭嘉忙道:“我适才从大乔口中听说娘子便是蔡伯喈后人,一时兴奋不已,有所失礼,还请娘子见谅。”

        蔡琰笑道:“不碍事。”神色之间,也颇以父亲在士林中有如此盛名而骄傲。

        周瑜忙报了自己籍贯姓名,正待询问蔡琰父亲蔡邕下落,孙策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急奔过来,气急败坏地叫道:“公瑾,坏事了!”

        忽转头看到不远处华容婀娜、亭亭玉立的乔媖,不由得呆住。乔媖正仰头观赏石经书法,竟丝毫没有留意到孙策。

        周瑜一见好友神色,便知陈是多半已经逃走,或是落入了官府之手,只是不便当着蔡琰等人谈及此事。刚好乔婧适时走过来,叫道:“蔡姊姊,姊姊,我们该回去了。”招手叫了车夫,蔡琰等人遂欲乘车离去。

        郭嘉奔过来拦住乔媖,颇为依依不舍,问道:“何时才能再见到大乔?”

        即使在风气开放的东汉,这话也算是露骨。乔媖毕竟是名门闺秀,当即羞得红了脸,也不回答,埋头上车去了。

        倒是乔婧临上车前,回头看了周瑜一眼,稚气地招了招手,笑道:“周公子,再会啦。”

        周瑜只觉得胸口狂跳,又有些失魂落魄起来。人跟人的缘分是很奇妙的,有时候遇见一个陌生人,却觉得好像认识了对方很久很久,甚至有一辈子那么长。有时候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却有种熟悉的感觉。或许人当真有前世来生,他在前世便认得她,而在今世再度邂逅重逢。

        正思及缘起的美妙时,孙策拿肩头撞了撞好友,闷闷问道:“那是谁?”周瑜深深叹了口气,道:“小乔。”孙策道:“我是问穿黄衣服的那个。”

        车子已然驰远,周瑜这才略略回过神来,道:“那是大乔。另一位是蔡伯喈之女。”

        孙策立时大为称奇,道:“竟然在熹平石经前遇到了蔡邕之女,实是生平奇遇。”

        周瑜叹了口气,问道:“出了什么事?陈是人呢?”孙策道:“陈是跑了。而且你我怕是还有更大的麻烦。”

        原来孙策本已追上了陈是,陈是却竭力反抗,孙策不得已施展武艺,制伏了对方。正待解释事情原委,那八方旅馆店家郭瑞却忽然冒了出来,上前扭住陈是,称他也有份捉拿钦犯,要分一半赏金。孙策本就不是为捉拿陈是,闻言便松了手。郭瑞遂自己上前捉拿陈是,孙策忙上前阻止,二人纠缠之时,陈是竟趁机逃走了。郭瑞大为恼恨,一时口出恶言,称要去向官府告发孙策、周瑜二人与陈是同伙。孙策一时气急,出拳如风,登时将郭瑞打倒……

        周瑜知道好友武艺绝伦,又是年少气盛,听到这里,惊道:“莫非伯符一拳打死了郭店家?”

        孙策道:“那一拳劲道不小,我也以为打死了他,不想那店家还有几两肉,人没死,只是晕了过去。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心想反正事已至此,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便拔出剑来……”

        周瑜闻言大惊失色,道:“你竟杀了郭店家?”

        孙策道:“我本想就此杀了他,一了百了,可剑指到他胸口时,忽然想他也没什么罪过,而且自从你我住进八方旅馆后,郭店家一直对我们不错。所以我只断下他衣带,将他手脚绑了,藏在一个隐蔽的地方,这才赶来找你,想商量个对策。”

        周瑜这才长舒一口气,道:“郭店家人还活着就好,我们得想个法子来解决这件事。”

        孙策见郭嘉慢慢挪了过来,不由一怔,问道:“那是跟陈是一道闯入灵台的男子吗?”周瑜道:“是他,不过他……”

        孙策不及听完,几步跨过去,一把抓住郭嘉衣领,仿若老鹰捉小鸡一般,几乎要把对方拎起来,大声喝问道:“快说,陈是在哪里?我要立即找到他。这洛阳城,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郭嘉几近窒息,却无挣扎之力,只叫道:“放手……快……放手……”

        周瑜忙奔过来拉开孙策,将郭嘉真实身份告知。孙策闻言愈发沮丧,道:“这么说,郭嘉也不知道陈是会藏去哪里了?”

        周瑜道:“但关于陈是之事,郭兄自有一番高论。”将郭嘉推测陈是涉入传国玉玺一事大致说了。

        孙策闻言嗤笑一声,显然难以相信,见好友似乎并不觉得好笑,便问道:“难道公瑾也相信这番胡话?”

        周瑜道:“似乎有几分道理,至少比我们之前的推测更合乎情理。”

        孙策也不愿意多费脑子,道:“既然公瑾相信,我便相信。”又皱眉道:“果真这样的话,事情真是越来越古怪了。”

        郭嘉笑道:“越古怪才越好玩呢。”又问道:“二位到底找陈是做什么?以二位身份,应该不是送信使者那么简单吧?”

        孙策转头看了好友一眼,摇头不答。

        郭嘉道:“孙君实在不愿意说就算了。不过我有法子能帮二位找到陈是。”

        周瑜忙道:“愿听郭兄高见。”郭嘉道:“不管我的推测是否正确,陈是冒险潜入灵台,终归是要找东西,对吧?当时我人也在大殿密室中,据我观察,陈是还没有来得及找到他要的东西,便被巡查的卫士发现了。”

        周瑜道:“郭兄是说,陈是一定还会再去灵台?”郭嘉道:“不错,你我只需在灵台外守株待兔,一定能等到他。”

        孙策道:“那么我该拿八方旅馆的店家怎么办?既不能杀他,也不能放他,这该如何是好?”

        周瑜沉吟道:“郭店家是生意人,无非求财,许以他重金,应该能封住他的口。不过朝廷悬赏太高,一半便是五百万,我们短期内实难筹到那么多钱。”

        郭嘉笑道:“二位想要陈是这个人,而不是传国玉玺,对吧?那就好办了,我们想办法先找到陈是,利用他找到传国玉玺,再将玉玺交给郭店家,由他上交朝廷。堂堂传国玉玺,还换不到一千万钱吗?”

        孙策本是因为周瑜才信任郭嘉,听到对方这番建议,反倒起了警惕之心,暗道:“这姓郭的谈论传国玉玺及一千万钱何等轻松,看他服饰打扮,也不是出身大户人家,如何会浑然不将钱财名利放在眼里?”但见郭嘉神色自如,全无盘算使诈之相,又有几分嘀咕起来,心道:“或许他当真是个奇人,不将世间俗物放在眼里。”

        周瑜沉吟道:“郭兄这法子倒也行得通,但仍然有问题。一来我们不知道何时能找到陈是,二来就算郭店家上交传国玉玺,朝廷还是会想方设法处死陈是,我等离开洛阳可就不容易了。”

        郭嘉笑道:“我倒是没想那么远,还是周老弟思虑周全。那么我们先解决第一个问题,找到陈是再说。”

        孙策气鼓鼓地道:“所谓找,不就是到灵台附近等吗?守着是可以,但兔子什么时候出现就不知道了。那位郭店家可还被我绑着呢,挺不了多久的。”

        郭嘉道:“孙老弟莫急,如果我猜得不错,今晚陈是必会再去灵台。”

        周瑜道:“就在今晚吗?”郭嘉点了点头,道:“而今朝廷追捕甚急,陈是今日又露了行踪,一定会尽快取到所需之物。而今日是先皇帝出殡的日子,也是灵台警卫最松懈之时,白天又发生过一起潜入事件,没人想到他还会再回去。”

        孙策仍是半信半疑,但反正也只是一晚上的事,当即道:“那好,我们就去灵台附近等候。”

        三人当即在附近找了家饭馆,吃得饱饱的,捱到夕阳西下时,便往灵台而来,抢先守候在灵台东面的林子里。

        不久夜幕降临,月上柳梢。今日是六月十七,刚过十五,月盘大而皎洁,照得大地亮如白昼。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孙策有些不耐烦起来,道:“这陈是该不会等到夜半才动手吧。”

        周瑜道:“不会,如果我是陈是,一定会提早来到灵台附近,暗中观察卫士动向,等待最佳时机。”

        话音刚落,便见到一个人影自东而来,走近树林时,露出警觉之色,微微侧脸,刚好被月光照到全脸,正是陈是无疑。

        孙策大喜过望,附到郭嘉耳边道:“郭兄当真是料事如神。”他既服对方之能,也不顾场合,当即便盛情邀请道:“郭兄既有大才,何不跟我一道回去江东,共图大志?”

        郭嘉亦是满口应允,道:“好呀,我早看出孙老弟不是常人,他日必成大器。”

        孙策便用力握了握郭氏双手,这才起身,赶出林中捉拿陈是。陈是惊见人影闪动,急欲转身,却被绕到后面的周瑜挡住。

        陈是便干脆朝灵台方向逃去,却被孙策追及,自身后大力抱住。陈是死命挣扎,却不敢呼喊出声。

        孙策道:“你别怕,我们不是坏人,不会对你不利。你别再跑,我就放开你。”当真松开手,但仍然握住陈是手臂不放。

        陈是转过身来,认出孙策,奇道:“怎么又是你?你紧追我不放,却不将我送官,到底是为什么?”

        周瑜忙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卷轴,告道:“我这里有陈匠师娘亲的信。”

        陈是大为震惊,颤声问道:“你怎么会认得我娘亲?她老人家可还好?”

        周瑜道:“一切安好。尊母不识字,这信是她口述,由我代写。但信中附有尊母的信物,陈匠师一看便知真假。”

        陈是忙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黑管,随意一晃,那黑管一端便冒出火焰,如同烛火一般。他将黑管递给孙策,这才从周瑜手中接过卷轴,双手高举过顶,朝东面拜了一拜,这才展信阅读。

        郭嘉对孙策手中的黑管很有兴趣,问道:“孙老弟就这么拿着,不烫手吗?”孙策道:“没觉得烫手呀,只有些温热。”

        郭嘉奇道:“这是什么做的?既不见燃索,也不见灯脂,居然能比油灯还亮。”

        陈是不答,只安静读信。一字一句地读完,又验证了信物,又朝东方隆重拜了三拜,这才起身,将信收入怀中。又从孙策手中索回黑管,轻轻一按,灯火“嗤”的一声便熄灭了。

        周瑜问道:“尊母的意思,陈匠师可是读明白了?”陈是点头道:“明白了。她老人家让我一切听从孙、周二位公子的安排。”

        孙策忙道:“既然如此,你这就先将传国玉玺交出来吧。”陈是一怔,反问道:“什么传国玉玺?”

        郭嘉料准陈是今晚再现灵台,孙策由此对他关于传国玉玺的一番推测信心满满,然陈是的反应却大出人意料。

        周瑜忙问道:“那么你前后两次潜入灵台是为了什么?”陈是道:“我是工匠,到灵台还能为什么,当然是想看看昔日张太史的神奇设计了。”

        郭嘉摇头道:“不对。你可别忘了我当时也在灵台,你根本看都没看大殿中的浑天仪、地动仪,而是直奔角落,翻箱倒柜。”

        陈是道:“太史令张平子之神器设计,可远远不止浑天仪、地动仪。”

        陈是所称“太史令张平子”,即指张衡,是东汉以来最著名、最传奇的学者。张衡字平子,南阳西鄂人,是不世出的奇才,一生“约己博艺,无坚不钻”,“敏而好学,如川之逝,不舍昼夜”,非但居东汉著名六大画家之首,与扬雄、司马相如、蔡邕并称汉赋四大家——“自扬、马、张、蔡,崇盛丽辞,如宋画吴冶,刻形镂法,丽句与深采并流,偶意共逸韵俱发”,“张衡通赡,蔡邕精雅,文史彬彬,隔世相望。是则竹柏异心而同贞,金玉殊质而皆宝也”,其代表作《二京赋》被誉为“长篇之极轨”。

        张衡不仅在传统文学、书画、史学上彪炳青史,还有“科圣”“木圣”之称,曾两度担任掌管天文工作的太史令,在天文、地震、地理、算学、机械制造等方方面面均取得了惊人的成就,号称“数术穷天地,制作侔造化”。

        在天文学方面,张衡发明制作了利用漏壶滴水推动的大型“漏水转浑天仪”,是世界上最早利用水力推动的大型观察星象的天文仪器。这台仪器能够自动演示恒星和太阳周日运行,为铜质空心球体,轴贯球心,轴和球体相接的两点为北极和南极。球外套有地平圈和子午圈,立有黄道圈和赤道圈,二者成二十四度夹角,分列有二十四节气等。仪器全靠漏壶流出水的力量推动齿轮,齿轮带动浑象,一昼夜转动一周。仪器上星宿出没与天象完全吻合,形象而生动地揭示了日、月、星、辰的周日运行。浑天仪的制造成功和精确演示,一度轰动京师,闻讯赶来观看者络绎不绝,见者无不惊奇,叹为观止。

        除此之外,张衡还著有《浑天仪图注》和《灵宪》两部不朽的天文学巨著,全面系统地阐述了天地的生成和结构,科学地解释了日、月、星、辰的本质和运动,揭示了月食的成因等。

        中国自古地震频繁,为了测定地震方位,减轻百姓痛苦和损失,张衡在经过多年潜心研究后,发明创造了“候风地动仪”。地动仪以精铜铸成,圆径八尺,合盖隆起,形似酒樽,饰以篆文山龟鸟兽之形。中有都柱,傍行八道,施关发机。外有八龙,首衔铜丸,下有蟾蜍,张口承之。其牙机巧制,皆隐在樽中,覆盖周密无际。如有地动,樽则振龙机发吐丸,而蟾蜍衔之。振声激扬,伺者因此觉知。虽一龙发机,而七首不动,寻其方向,乃知震之所在。

        汉顺帝永和三年(138年),地动仪向西北方向的龙吐出了铜球,测出西北地区发生了地震。当时洛阳毫无震感,官民为此议论纷纷,责怪仪器不灵。过了几天,距洛阳约七百公里的陇西来报,那里发生了一次地震,时间正与龙吐铜球相应,众人这才叹服,同赞地动仪之神妙。

        在地理学方面,张衡绘制了地形图,标画了中国主要山川的位置和各地风俗。在算学方面,张氏著有《算罔论》,并计算出圆周率值在3.1466和3.1622之间。

        另外,张衡还精心制作了“候风仪”“独飞木雕”“指南车”“计里鼓车”“瑞轮荚”等机械。候风仪又名候风铜鸟,用于气象预测,可预测风力风向。

        独飞木雕模仿鸟类高空翱翔设计,带有又宽又长的滑翔双翼,木雕内部则装有机关,称“腹内施机”,可推动木雕飞行数里。张衡在《应间》中云:“三轮可使自转,木雕犹能独飞。”“独飞”即指木雕依靠“腹内施机”的力量自身飞行,而无须像风筝那样由人牵行。

        指南车是用来辨别方向的工具,在数千年前的中国古史传说中便已出现。传说当年黄帝与蚩尤作战,蚩尤大作雾气,令黄帝军队迷失了方向。后来,黄帝造出指南车,辨别了方向,终于打败了蚩尤。周朝周文王时,长白山肃慎氏入朝进贡,周公担心使者返回时迷失方向,特造指南车相送。尽管关于指南车的记载不少,但古籍中没有记录具体造法,更没有模型,张衡苦钻苦研,反复试验,终于造出了指南车。

        张氏指南车由一辆双轮独辕车组成,车箱内装配有一种能自动离合的齿轮系统,车箱外壳上层置一木刻仙人,在机械原理和齿轮的作用下,无论车子朝哪个方向转动,木人伸出的手臂总是指向南方。

        指南车问世后,立即获得了崇高的地位,被用于皇帝仪仗队中,且只有在隆重场合才会使用。车身高大华贵,行走时前呼后拥,全部驾士多达十二人。

        计里鼓车与指南车原理相同,是用来计算里程的机械,“车为二层,皆有木人,行一里下层击鼓,行十里上层击镯”。

        瑞轮荚则是世界上最早的计时器。在一个立轴上装十五个拨板,依次分别作用于十五个荚,内装机关,利用水力运动,对照应有的时刻升落,从每月初一起,每天转出一片木叶,十五日后每天再转入一片,到月落为止,循环旋转开合,相当于一个活动日历。

        这些仪器均利用了机械原理,远远领先于世界水平。张衡本人虽才高于世,却无骄尚之情,从容淡静,不好交结外人。兼之中国自古不重视科技,张衡巧夺天工的设计虽然一度轰动四方,却无人继承发展其衣钵。而那些精密器械也只是被收藏在灵台密室,最终封存于尘埃中。

        陈是又道:“听说张太史除了已经制作出的器械外,还有许许多多的精妙构想,都绘成了草图,只是来不及一一实现便过世了。”

        周瑜道:“你冒险潜入灵台,便是为了偷取故太史令公的草图?”

        陈是点了点头,道:“张太史乃旷世奇才,那些草图都是有益百姓民生的绝妙构想,若就此烂掉,而不是被制作出来,造福人间,岂不可惜?”

        他之前在少府任职时,曾跟随长官掖庭令毕岚进过灵台一次,浏览了一些张衡遗留的手稿草图,但因为图籍资料很多,来不及一一整理,后来再想进去,却因为身份卑微,没有了机会。

        周瑜闻言很是欣慰,道:“看来我们没有找错人,不枉我与伯符远道而来。”言外之意,是承认这趟洛阳之行是专为陈是而来了。

        孙策忙道:“陈匠师偷入灵台的目的,我们算是清楚了。那么你一月前莫名失踪,而今被官府悬以重赏通缉,这些又是怎么回事?”

        陈是长叹一声道:“说来话长。”郭嘉忙道:“不如我们先回旅馆,坐下慢慢再说。”

        陈是犹自惦记张衡草图一事,转头朝灵台方向看了看,迟疑道:“可是……”

        郭嘉笑道:“天下即将有大变发生,陈匠师只须在洛阳多留些时日,多得是机会进入灵台。”

        陈是见孙策、周瑜也无异议,便点头应允。四人遂往八方旅馆而来,预备听陈是讲完事情原委,再设法解决旅馆店家郭瑞一事。

        走不多远,便见到一队全副武装的骑士策马驰过。四人忙避到道旁,又听到旅馆方向人吵马嘶,料想出了变故,不由得小心翼翼起来,刻意放慢脚步。

        将近八方旅馆时,却见大队禁军卫士已将旅馆团团围住,两名将官打扮的男子正在门前商议着什么,均是三十来岁模样,一人高大英武,一人则矮小壮实。

        陈是暗中窥见,忙告道:“那是中军校尉袁绍和典军校尉曹操,一定是我白天露了行踪,他二人专程带兵来追捕我。”

        孙策摇头道:“不,是我惹下的祸事。”指了指站在曹操身侧的中年男子,道:“那是旅馆店家郭瑞,想来他挣脱了绑缚,向官府举报了我。”

        周瑜忙道:“官兵在旅馆找不到我等,一定会大举搜索附近一带,我们得先趁夜色寻个藏身之处。”

        郭嘉忙道:“旅馆是投不得了,南郊民居也会成为重点搜索对象。”又转头问陈是道:“你之前藏身在哪里?”

        陈是道:“唔,这个……”神情闪烁,显是不愿意暴露自己的藏身之所。

        郭嘉便指着孙策、周瑜道:“他二人都不是凡夫俗子,这一趟却是专为陈匠师来到京师,你甘心见他二人落入官兵之手,横尸洛阳吗?”

        陈是虽心有所动,却仍是犹豫不决。

        周瑜忙道:“陈匠师不愿意说,必是有难言之隐,何必强人所难?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

        陈是道:“乔府。我之前一直藏在乔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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