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书友访问966小说
首页江东二乔游戏第二章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第二章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洛阳由宫城、内城、外郭城三重城圈组成。内城大致为方形,东西六里,南北五里,始建于西周时期,亦是洛阳建城的开始,著名的“周公营洛”即指此段故事。当时的洛阳称为郏鄏,城池落成之时,周成王专门将夏禹传国之宝九鼎迁移到新城的鼎中观,即“成王定鼎于郏鄏”之来历。

        ——《古诗十九首·青青陵上柏》

        典军校尉曹操带兵搜查到乔府时,心中很是感慨。自从多年前他受汉灵帝皇后宋氏被废一事牵连、被免官离开京师后,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而等到去年被重新起用为西园校尉,却得知乔玄早已在几年前以七十五岁高龄过世,亦没有心情再登门拜访乔氏家人,不想这次却因为搜捕人犯,不得不站到了乔府大门前。

        乔家主人乔羽正在外地为官,出来应付的并非传说中灵秀聪慧的大乔、小乔姊妹,而是曹操故人蔡邕之女蔡琰。曹操尚不知蔡琰人在京师,一见之下不免惊喜交加。自光和元年(178年)蔡、曹两家遭祸起,他便再未与蔡氏见过面——

        光和元年(178年),对曹操、蔡邕而言,都是人生中非比寻常的一年。当年京师洛阳发生了两起重大事件,一是宋皇后遭废,二是金商门事件。

        宋皇后是汉章帝宋贵人堂曾孙女,为汉灵帝第一任皇后,其人端庄正直,并不受皇帝宠爱。先前大宦官中常侍王甫与勃海王刘悝结怨,王甫遂指示他人诬陷刘悝谋反,刘悝因此被逮捕下狱,因不堪侮辱而自杀,其妻、子等百余名亲眷均遭酷刑折磨,死于狱中。勃海王妃宋氏是宋皇后姑母,王甫担心会遭到宋皇后报复,遂联络宫中受宠嫔妃诬陷诋毁宋皇后,称宋后以巫蛊诅咒皇帝。汉灵帝本无主见,又视宦官为心腹,相信了王甫的谗言,下诏收回宋氏皇后玺绶,废黜其皇后之位,并将她关入暴室。

        不久,宋氏莫名奇妙地死去,其父宋酆和兄长宋奇都受到牵连,被下狱诛杀。宋奇娶曹操从父曹炽之女为妻,又与妻舅曹操相为挚友,曹操受其牵连,被免去官职。正期待大展宏图的曹操就此折了羽翼,悻悻返回了家乡。相比于曹操的失势,蔡邕命运更为跌宕。这一年,他险些丢了性命。

        当年,汉灵帝于洛阳鸿都门设置鸿都门学。汉灵帝虽然昏庸无能,却爱好文学书法,总想玩些前无古人、打破传统的新花样,遂设置鸿都门学,招收平民子弟入学。教学内容亦打破太学只专习儒家经典的惯例,开设辞赋、小说、尺牍、字画等课程。这些都是当时的新鲜事物,且士人不愿意与平民子弟一道入学,对鸿都门学普遍采取了抵制抗拒态度。宦官则乘虚而入,特别优待鸿都门学的学生,以壮大自己的势力。学生毕业后,多给予高官厚禄,有出为刺史、太守者,有入为尚书、侍中者。因而鸿都门学一时非常兴盛,学生多达三千人。

        是年灾异频现,祸难不断,常有地震、冰雹、蝗虫为害。洛阳更出现了雷霆疾风,伤树拔木,京师人人惊恐。

        通常天降异象,皇帝都会下诏求直言。汉灵帝遂召蔡邕与光禄大夫杨赐、谏议大夫马日、议郎张华、太史令单飏至金商门,入崇德殿,让中常侍曹节、王甫问他们关于灾异及消除变故所应当采取的办法。

        众人答复后,蔡邕切言直对,最合汉灵帝心意。汉灵帝又单独召蔡邕入殿,告道:“近来灾异变故频频发生,不知是什么罪咎引起。朝廷焦心,朕亦载怀恐惧。每访群公卿士,想听到一些忠言,但他们都守口如瓶,不肯尽心。因为蔡卿你博学深奥,退食在公,所以朕特地召卿询问。卿当披演所怀,阐明得失,指陈政要所先后,不要唯唯否否,或依违顾忌。蔡卿放心,朕会为此保密,将奏章用皂囊封上,勿漏所问。”

        蔡邕是才华横溢的名士,在政治上却是一派天真幼稚,被汉灵帝一句“博学深奥,退食在公”感动,便将皇帝的话当了真,认真准备了一份奏折——

        称宦官把持朝政干预政事,是怪异发生的原因,并指名道姓弹劾了王甫、曹节、程璜等大宦官及部分朝中大臣。

        汉灵帝看到奏章后,只叹息几声,便将“皂囊密封”的封事随手扔到一边,起身如厕去了。宦官曹节趁机偷看了奏章,将内容告诉了相关人等。众人遂决意联合起来,构陷报复蔡邕。一时间,“其为邕所裁黜者,皆侧目思报”。

        当时蔡邕与司徒刘郃不和。蔡邕早丧二亲,与叔父蔡质及从弟同居,感情很是亲密。彼时蔡质担任卫尉一职,又与尚书令阳球关系不好。

        刘郃是河间王宗室。其兄刘倏曾向大将军窦武建议立汉灵帝为帝,因而有定鼎之功,汉灵帝对其十分感激。宦官首脑王甫、曹节等人不愿意刘倏得宠,设计将刘倏外放为太守,再派刺客在途中将其杀害。汉灵帝追悯刘倏功劳,就以重用刘郃来回报。

        此时刘郃已居三公高位,阳球又以残酷著名,且二人均是中常侍程璜女婿,宦官巧妙地利用刘郃、阳球二人对蔡氏发难。蔡邕、蔡质被以“阿附党人、诽谤公卿”的罪名逮捕下狱,审讯后,又以“仇怨奉公之吏,议害大臣,犯有大不敬罪”,被判处死刑。

        朝中大臣畏惧宦官势力,不敢出声。只有另一名大宦官中常侍吕强怜悯蔡邕无辜,又知汉灵帝最爱诵读蔡邕赋文,主动向皇帝求情。汉灵帝顺势下诏判处蔡邕减死罪一等,受髡钳刑,令其与家属流放到朔方郡居住,且遇赦不得免罪。

        阳球虽然精干,却是睚眦必报之辈,犹不满足,又派出刺客行刺蔡邕。刺客追及蔡邕一行,预备动手时,意外被稚嫩的蔡琰所打动。蔡琰时年五岁,亦与父亲一道被流放边远之地。刺客不忍再下手,遂出面将阳球的险恶用心告知了蔡邕,让他提高警惕,多加小心。

        刚好当时阳球升任司隶校尉,预备利用手中职权铲除朝中宦官势力,一时也顾不上再追杀蔡邕。蔡邕遂得以平安到达贬地,居住在五原安阳县。

        次年天下大赦,汉灵帝收到蔡邕奏章,略生恻隐惜才之心,专门下诏赦免,准许蔡邕返回原籍。自蔡邕被放逐到赦免,前后历时九个月。

        启程时,五原太守王智专门设宴为蔡邕送行。酒饱饭足后,王智要求蔡邕弹琴助兴,一展其精妙琴技。

        王智是大宦官中常侍王甫之弟,而王甫正是陷害蔡邕的主谋之一,兼之其时士大夫清流均耻于结交阉竖,蔡邕虽不得不参加王智的宴会,却尚能守住最后的底线,坚决不肯为其抚琴。

        王智本是因为仰慕蔡邕盛名,才刻意笼络,想不到却在众多宾客前失了面子,当即破口大骂道:“罪犯也敢轻侮我!”蔡邕遂起身振衣而去。

        王智怀恨在心,上书密告蔡邕心怀怨恨,诽谤朝廷。王甫、曹节、程璜等大宦官也继续诽谤蔡邕,一心要置其于死地。蔡邕料想这次难以幸免,于是逃命江海,远走吴会之地。

        幸运的是,王甫很快失势。只是因为汉灵帝梦见汉桓帝就宋皇后被废一事向他兴师问罪。汉灵帝醒后十分恐惧,以此事向羽林左监许永问策。

        许永道:“宋皇后亲与陛下共承宗庙,母临万国,历年已久,海内蒙化,过恶无闻。”建议汉灵帝为宋皇后改葬,赦免其亲族,并恢复勃海王刘悝的封爵。汉灵帝虽未采纳,但由此与当初力主废后的王甫疏远。

        司徒刘郃虽是大宦官程璜女婿,却因王甫曾派人刺杀其兄长刘倏,一直有心报仇。而永乐少府陈球、步兵校尉刘纳、司隶校尉阳球也对王甫等宦官十分不满,四人遂联合起来,预备收集罪证,将宦官势力逐渐铲除。

        正好此时京兆尹杨彪得到了王甫之前唆使宾客勒索敲诈郡国财物共计七千余万的证据,阳球便将此事上报汉灵帝。汉灵帝既已不再亲信王甫,便下令逮捕王氏及其家属。

        阳球倒是丝毫没有辜负他酷吏的声名,亲自动刑拷问,五毒备极,王甫父子均惨死于杖下,之后还被分尸,悬挂在洛阳各城门示众。

        阳球又道:“暂且干掉大头,其次再搞定豪右。”意思是要一个一个地对付宦官。京师畏震。权门闻之,莫不屏气。诸奢饰之物,皆各缄縢,不敢陈设。

        凑巧此时洛阳发生一桩劫质事件。前太尉乔玄幼子乔笛独自外出游玩时,被三名男子劫持,并进入乔府楼阁,要求乔玄拿钱赎人。乔玄不顾妻子梁氏的苦苦哀求,严词拒绝。

        不久,司隶校尉阳球率领河南尹、洛阳县令赶到南郊,包围了乔府。阳球虽以严酷著名,却钦佩乔玄谦俭下士,担心劫匪杀害乔笛,不敢下令围捕。

        乔玄大声道:“奸人无状,乔玄岂能以一子之性命,而纵容国贼乎!”促令兵进。

        于是阳球命人进攻,劫匪当场被杀,乔笛亦死,年仅十岁。

        乔玄又入宫面见汉灵帝谢罪,请求皇帝诏令天下:“凡有劫质,皆并杀之,不得赎以财宝,开张奸路。”

        汉灵帝如其所请,发布了诏令。当时洛阳劫质事件频有发生,且多是针对权贵大家,自乔笛事件后,再无一起劫质事件。

        但京师并没有就此太平下来。大宦官曹节知道自己将会是阳球下一个目标,遂进宫告发阳球愆过之人,好为妄作,不宜担任司隶校尉,以骋毒虐。当时朝中非议阳球的大臣不在少数,汉灵帝也觉得阳球将王甫分尸示众有些过了,于是下诏改任阳球为卫尉。

        阳球闻诏,紧急求见汉灵帝,磕头道:“臣无清高之行,横蒙鹰犬之任。前虽纠诛王甫、段颎、盖简落狐狸,未足宣示天下。假如给微臣一月的时间,必令豺狼鸱枭,各服其辜。”叩头流血。

        汉灵帝已有不满之意,在殿上大声粗喝道:“卫尉扞诏邪!”反复喝骂再三,阳球不得不受拜为卫尉。

        但阳球并没有就此熄灭诛杀宦官之心,又与司徒刘郃商议计划。曹节听闻后,遂串通阳球岳父程璜诬陷阳球、刘郃、陈球、刘纳四人谋反。汉灵帝见程璜亲自指证女婿阳球、刘郃犯法,信以为真,下诏将四人逮捕处死。

        虽则曹节不久后病死,但汉灵帝又宠幸张让、赵忠等人,宦官集团始终得势,横行朝野,放纵为害。逃亡在外的蔡邕基于此点,一直不敢返回故乡,只能滞留吴地,流寓异乡。

        蔡邕曾是曹操密友,曹操对其动向自然也颇为关注,只是他自己这些年亦是郁郁不得志,闲居乡野,新近才被重新起用为西园校尉。多年来,每每回忆起当年与蔡邕在洛阳的相识相知,他总是格外感怀,觉得二人不但是志趣相投,且是命脉相连——蔡邕起,他亦盛;蔡邕落,他亦败。而此刻忽然在乔府门前与故人之女相逢,见到当年的小女孩已长成为亭亭玉立的少妇,不由得心中激荡。只是还来不及叙旧,顶头上司中军校尉袁绍便驱军到了。

        袁绍笑道:“有人举报曾见到乔府有可疑人等进出,我料想曹校尉虽与乔氏有旧,却不会徇私。然而为了堵人口实,我还是想亲自过来看看。”

        曹操本只打算走下过场,却不想袁绍亲自赶到,言语之中还一再暗示他有徇私之嫌,不得已,只好请蔡琰退到一旁,大声下令道:“来人,细细搜查乔府,一棵花草都不能放过。”

        军士大声应命,正涌入庭院时,忽有一名十四五岁的紫衣少女从内堂趋出,厉声喝道:“是谁要搜查乔府?谁是领队将官?”

        曹操一怔,忙上前问道:“小娘子是大乔还是小乔?”

        少女未及回答,袁绍已抢了过来,一面朝那少女行礼,一面告道:“这位是伏寿伏小娘子,是不其侯伏完伏公之女。”

        伏完是西汉著名经学家伏胜之后,又娶汉桓帝刘志长女阳安长公主刘华为妻,是汉桓帝的乘龙快婿。伏寿是伏完小妾樊盈所生,非公主亲女,但已经被内定选入掖庭,是当今汉少帝刘辩未来的皇后。

        刘辩出生时,汉灵帝诸子均已夭折,皇后何宛不敢将儿子养在皇宫中,于是改寄养在道人史子眇家里,亦不敢叫他本名刘辩,只称“史侯”,史家遂称为史侯府。史侯府位于城东永和里,与伏府相邻。刘辩时常在邻家玩耍,与伏寿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感情很深。何皇后亦有意与伏氏结亲,很早之前就将伏寿当作了儿媳人选。

        曹操离开京师已久,回到洛阳任西园校尉还不到一年,自然不知道皇宫之事。袁绍却是一直亲近中枢,对内外了如指掌,是以一认出伏寿,便慌忙上前行人臣大礼,赔笑道:“曹操与臣等不知伏小娘子在此,多有冒犯,实是罪过。”又转头厉声喝道:“曹校尉,乔府是名门高第,怎么可能窝藏贼人?还不快下令撤军?”

        曹操登时灰头土脸,他虽与袁绍同为校尉,却要受对方节制,无可奈何,当即朝伏寿行了一礼,讪讪率军退了出去。

        伏寿收敛怒色,笑道:“袁校尉,听说你年轻时风流浪荡,曾与曹校尉一道抢劫他人新娘,可有此事?”

        袁绍登时大窘,既不敢否认,又不能承认,只好支支吾吾地道:“嗯,那个……臣不记得了……”

        伏寿道:“听说二位校尉君所抢新娘,就是中常侍张让的儿媳,袁校尉可知她还有另一重身份,即是当今何太后的亲妹妹?”

        当年曹操伙同袁绍去抢劫新娘何云,除了仰慕对方“洛阳第一美人”的名号外,另一层意义是要跟宦官作对。当时何云之姊何宛虽入宫受到汉灵帝宠幸,也仅是贵人身份,孰料日后竟成为皇后,而今更是太后,且兄长何进贵为东汉大将军,朝政大权均在何氏掌握之中。

        袁绍的直接上司便是大将军何进,忽听伏寿提及封存许久的陈年往事,且语气阴森,料想其人不怀好意,一时冷汗直冒。出身名门、见过无数大场面的他,竟被一名少女当场噎住,不知该如何对答。

        好在伏寿也没有再继续追问,挥了挥手道:“我还要继续跟蔡琰姊姊学习书法呢。袁校尉,你请自便吧。”

        袁绍如蒙大赦,行了一礼,匆忙退出乔府。却见曹操还等在乔府门前,神情古怪地看着自己,隐有嘲讽之意,心中愈发恼恨,也不招呼,翻身上马,引军自去了。

        乔婧一直躲在厅堂屏风后,见袁绍率军退去,便急忙赶来后院书房,将经过情形告知孙策、周瑜等人。

        周瑜闻言很是不解,问道:“蔡伯喈是天下名士,袁绍出身名门世家,按理该给蔡家娘子几分面子,为何她阻止不了袁绍,伏寿反而可以做到?”

        乔婧笑道:“周公子有所不知,伏姊姊已被何太后内定为未来的皇后。”

        孙策等人虽然均是豁达率性之人,但毕竟还是平民百姓的身份,忽听到乔府中有一位未来的大汉皇后,且出手相助,帮忙喝走了官兵,不免很有些受宠若惊,各有惊讶之色。

        乔婧忙道:“大家千万不要拿异样的眼光看待伏姊姊。其实她也不想做皇后,总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只不过她与当今皇帝自幼相识,身不由己罢了。”

        孙策问道:“那么伏寿小娘子知道我们几个藏身乔府、正被官兵搜捕吗?”乔婧笑道:“当然不知道。不让伏姊姊知道,不是不信任她,而是怕她为难。”

        郭嘉赞道:“小乔当真是聪慧过人。”

        乔婧嘻嘻一笑,露出几分少女的顽皮来,又似笑非笑地看了周瑜一眼,颇含情意。周瑜目光一直在乔婧身上,忽与对方视线交接,颇为难堪,忙假意抱拳掩饰,道:“多谢了。”

        郭嘉拉过陈是,迫不及待地追问道:“陈匠师之前一直不肯说明缘由,说是怕牵累诸人。而今官兵已被伏寿喝退,你总该说个清楚明白吧。”

        陈是尚在迟疑,乔婧已搬过一张高足凳坐下,又笑道:“我一直相信陈匠师不是坏人,所以才答应罗韬收留你,但其实我也一直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躲起来,而今又被朝廷点名追捕。”

        她是主人,既然发了话,陈是便不能再拒绝,只好大致说了经过——

        原来陈是并没有涉入什么宫廷秘密,所有事情都跟故掖庭令毕岚有关。陈是一直在毕岚手下做事,因精于巧思、技艺高超而极得对方宠爱。毕岚是汉灵帝心腹宦官,亦是十常侍之一,与张让、赵忠等大宦官朋比为奸,祸乱朝纲,制造出党锢之祸。又横征暴敛,卖官鬻爵,父兄子弟遍布天下,横行乡里,祸害百姓,无官敢管。

        但与其他宦官不同的是,毕岚颇擅手工技艺。他曾主持铸造铜人,四列于苍龙、玄武宫阙。又曾铸造四口大钟,容量高达二千斛,悬挂于玉堂及云台殿前。

        除此之外,毕岚还会自己设计器械,曾铸“天禄虾蟆”,依靠水力驱动,虾蟆口中能自动吐水。汉灵帝一见之下,很是欢喜,下诏将天禄虾蟆安置平城门外桥东,用其转水,引水入宫。

        毕岚又制造出“翻车渴乌”,翻车靠旋转为动力,可从河水中取水,专门用来为京师道路洒水,节省了大量人力物力。

        正因为毕岚在机械方面有所作为,因而他在朝野中的形象还不算太差。但外人不知道的是,那些为毕岚带来好名声的设计并非由他创造,而是陈是所制,毕氏不过是将他人成果据为己有而已。作为回报,毕岚除了在生活起居上竭力照顾陈是之外,还承诺自己死前会替陈是去除匠籍,放他还乡,早日与家人团聚。

        然一月前毕岚病重不起,陈是慌忙赶到其府求见,请求毕岚兑现承诺。不料毕岚反悔不说,还称要让陈是为自己生殉,而且这是汉灵帝在世前已亲口允准之事。

        “殉”即殉葬,又称陪葬,是指以财物、器具、牲畜等陪同死者葬入墓穴,以保证死者亡魂的冥福。生殉即以活人陪葬,是中国古代丧葬常有的习俗。殷、周时,用活人殉葬和祭祖的做法十分盛行,且规模很大,殉葬者人数众多,多为死者妻妾、侍仆等。

        春秋战国时期,活人殉葬蔚然成风。秦国秦武公死时,“初以人殉死,从者六十六人”。秦穆公死后,“从死者一百七十七人,其中还有三位著名大臣”。秦始皇死后,秦二世胡亥下令宫中没有生育过的宫女全部殉葬,加上为秦始皇营造陵墓的工匠,殉葬者数以万计。

        吴王阖闾爱女死后,阖闾为大造坟墓,“凿地为池,积土为山”,又雕制了精美的石椁,并用金鼎、银樽、珠玉等珍宝作为随葬品。到了下葬那一天,阖闾令人一路舞着白鹤,吸引大量百姓围观。到了墓地,阖闾“使男女与鹤俱入门,因塞之”,即派武士将跟随观看的民众全部赶进地宫,再封闭墓门。成千上万的观鹤百姓就这样被埋进坟墓,成了阖闾之女的生殉者。

        西汉时,有盗墓者掘开晋幽公陵墓,见内中有百余具殉葬者,横相枕藉,尸体未腐,除一男子之外,全部是妙龄女子,或坐或卧或立,服饰肤色不异活人。

        生殉制度十分残酷。墨家始祖墨翟曾论及此事道:“天子杀殉,众者数百,寡者数十;将军大夫杀殉,众者数十,寡者数人,舆马女乐皆具。为辍民之事,靡民之财,不可胜计也。”就连一向崇尚厚葬的名儒荀况亦道:“刻死而附生谓之墨,刻生而附死谓之惑,杀生而送死谓之贼。”

        到了汉朝,生殉之风有所收敛,往往代之以木俑、陶俑。但若有奴仆主动愿意为主人殉葬,听凭自愿。陈是当然不会自愿为毕岚殉葬,竭力抗议,却被毕岚下令扣押,关入毕府密室,此即为他忽然消失、莫名失踪之缘由。

        陈是被囚禁后,起初也愤怒毕岚的出尔反尔,但不久后便已想通——毕岚不是缺人生殉,而是要杀他灭口,如此,便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虾蟆、翻车等名动京师的器械并非毕氏制作。明白了这一点,陈是亦一再对看守者承诺,保证永远不会泄露秘密,然始终无人理睬。那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幼稚,毕岚是非要他死不可。

        没几日,毕岚便撒手西去。但此时正值国丧时期,汉灵帝尚未出殡,身为皇帝奴仆的毕岚当然不能抢在皇帝前头,因而毕府只能将丧事延后,预备等汉灵帝下葬后再为毕岚操办后事。自古殉人都是生殉,也就是说,要等毕岚灵柩入土时,再将陈是捆绑起来,一道活埋,因而他也暂时得以活命,只被锁在暗无天日的密室中。

        陈是心中悲愤,不甘心就此坐以待毙。他既是能工巧匠,少年时代即精通机括之术,自有一番本领,终于在三日前设法打开镣铐,寻机逃出密室。他本想立即逃回家乡吴郡,然洛阳内外盘查严密,即使出了洛阳城,外围还有八关之禁,料想在汉灵帝下葬前,八关不会解禁,只得赶来乔府,投奔旧识罗韬。昔日乔玄在世,陈是曾受命为乔府制作屏风,发现乔府仆人罗韬亦擅机巧之术,二人极是投缘,由此结为好友。罗韬亦不问情由,请求乔府收留了陈是。

        不想官府很快有告示出来,竟冠以陈是盗取官家宝物的罪名,悬以重赏通缉。陈是料想一切都是毕氏家人在捣鬼,意欲以官方之力捉拿自己,好送去为毕岚殉葬。他无力与其相抗,更不想牵累乔家,但心中又对张衡草图念念不忘,遂决意潜入灵台盗取草图,再设法尽快逃出洛阳。至于在灵台巧遇郭嘉,又同被卫士发现追捕,逃出官署时遇到孙策、周瑜,则是另外一番奇遇了。

        众人听完陈是一番讲述,这才明白事情原委,既不耻毕岚沽名钓誉夺占他人发明,更气愤其以活人殉葬的行径。

        陈是又道:“我本来也想死了算了,以免牵累家人,可实在心有不甘,兼之离开家乡几年,总想再见娘亲最后一面,是以才奋力逃离毕府。但我一时无法逃离洛阳,被困在这里,最担心的就是官府会对我家人不利,幸亏孙、周二位公子已将我娘亲接走,做了妥善安排,我真不知道该如何谢谢二位。”当即站起身来,朝孙策、周瑜跪拜了下去。

        周瑜忙扶住陈是,安慰道:“我们一定会设法带陈匠师离开洛阳,让你与你娘亲早日团聚。”

        郭嘉则很是失望,拍了拍脑门儿,长叹道:“看来我太过自负了!我全料错了,陈是被通缉,只是出于大宦官毕岚的私心,与传国玉玺根本扯不上干系。”

        乔婧得知郭嘉一度认为当今天子汉少帝手中的传国玉玺是赝品,忙告道:“郭公子,我倒是认为你的推测有几分道理。我听伏姊姊说,皇宫中丢了重要宝物。她前几日进宫拜见太后时,何大将军正亲自带人在南、北两宫大索,何太后的脸色也很不好。”

        周瑜也道:“如果只是毕氏家人从中作梗,令官府出面通缉追捕陈是,一千万的赏格,未免也太高了。”

        姑且不论传国玉玺,会不会是宫中所丢失的重要宝物本是由掖庭令毕岚经手,而陈是是毕岚最信用的工匠,是以这窃取宝物的罪名辗转落到了他头上?而朝廷对追回宝物势在必得,是以悬以重赏通缉陈是,官兵追捕陈是,跟毕氏家人要以其生殉毕岚并无半点关系?

        众人议论一番,也无半点眉目。陈是道:“这不过是平白无故扣在我头上的罪名,反正我从来没有盗取过官家宝物,各位何必再多费神?”

        乔婧道:“关键是朝廷认为陈匠师窃取了宝物,且一心要追回,追捕将无穷无尽。要我说,还是得想个法子为陈匠师正名才好。”

        周瑜立即点头表示赞同,道:“一千万的赏格极高,总有人会被打动,如此一来,等于民间遍布朝廷耳目,怕是陈匠师等不及逃出洛阳,便会落入官府之手。而八方旅馆郭店家已将我和伯符告发,官府定然已将我二人当作了陈是一党,不为他正名,等于也将我二人也置于从犯境地。”

        陈是苦笑道:“要如何正名?他们都是手眼通天的人物,而我只是个小小的工匠。”

        乔婧道:“未必。至少毕岚那一边,陈匠师不必再多烦心。且不说毕岚已死,人走茶凉,而今何大将军掌权,与宦官多有矛盾冲突,皇帝是何大将军的亲外甥,理该帮亲,怕是宦官一手遮天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众人见她小小年纪,又是女流之辈,却侃侃而谈,对时势洞若观火,无不佩服。

        孙策忍不住问道:“小乔,你姊姊大乔也如同你这般聪慧吗?”

        乔婧笑道:“我姊姊温婉贤淑,可不像我这般活泼好动,爱管闲事。”有意无意地看了郭嘉一眼,似是有意说给他听。

        郭嘉却没有留意,仰天太息道:“如此,愈发表明天下将要大乱了。”语气中充满了悲天悯人的伤感。他似是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遂将话锋一转,道:“也不是没有法子为陈匠师正名,只要找到真正窃取宝物的贼人,便能洗清冤屈。而一旦陈匠师脱去罪名,周老弟之冤也随之而解,不会因为跟陈匠师亲近再遭官兵追捕了。”

        周瑜道:“不错,这是个好办法,也是唯一治本的法子。”孙策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要从哪里下手?”

        郭嘉道:“如果能查到皇宫中具体失窃的宝物是什么,事情就好办多了。”目光炯炯,瞩目于乔婧,显是期盼她出面向伏寿探询。

        乔婧立即会意,摇了摇头,道:“不,我不想让伏姊姊牵涉进这件事。她正因为即将入宫而苦恼,我不能再让她烦心了。”

        孙策奇道:“伏寿就要当上皇后了,母仪天下,这是多少女子求之不得的事,还有什么可苦恼的?”

        乔婧道:“高处不胜寒,世人只看到了皇后的风光,却看不到背后的凄凉。”

        郭嘉立即附和道:“凡事各有利弊,做皇后显然是弊大于利。”

        他还想再劝乔婧去试探伏寿,周瑜道:“郭兄何必强人所难,小乔既不愿意令伏寿卷入,我们便再想别的法子。”

        乔婧面现红晕,感激地看了周瑜一眼,这才道:“我还有个疑问,朝廷悬出重赏,势必追回失物,想必是真的认为是陈匠师拿了宝物。那么他们为什么一心认定是陈匠师所为呢?”

        陈是忖道:“想必是因为我一个月前就失踪了的缘故。”

        乔婧道:“这只是一方面,更可能是因为那丢失的宝物确实曾经由陈匠师之手。”

        郭嘉登时眼睛发亮,忙问道:“陈匠师,你被毕岚下令囚禁前,摸过传国玉玺没有?”

        陈是先是一怔,随即连连摇头道:“当然没有。传国玉玺一直置放在南宫,我多在西园当差,去南宫也只是去官署办事。这一年来,我未进过南宫半步。”又道:“也许跟传国玉玺没什么关系,只是西园丢失了宝物,我人又凑巧失踪,所以他们才会怀疑到我头上。”

        周瑜道:“陈匠师可能想到西园中有什么珍贵宝物,值得朝廷悬出如此高赏?”又补充道:“除非当权者如皇帝、太后等对这宝物有私人情感,它一定是能左右时势大局的宝物,譬如传国玉玺。”

        陈是摇头道:“传国玉玺不在西园中,何太后母子也从未住在那里,甚至连先皇帝宠爱的陈留王也是住在董太后宫中,极少到西园来,我想不出来有什么西园宝物能左右大局。在我看来,那些珠宝玉石都不算什么宝物,真正的宝物在灵台中。”

        周瑜道:“那么就无干私人情感了。那件丢失的宝物一定是有重大象征意义,朝廷不容它落到旁人之手,所以才会悬出重赏,追捕陈匠师只是次要,重要的是要寻回宝物。”

        郭嘉道:“不错,一定是这样。可我想来想去,除了传国玉玺外,再也想不到还有什么宝物有重大象征意义。”

        孙策道:“这类宝物也有不少,譬如龙袍、皇冠等。”

        郭嘉道:“但这些物事是不能传承的,这个皇帝穿着这身龙袍,下个皇帝登基,则会制作新的龙袍。传国玉玺则大不相同,那可是秦代传下来的宝物,自秦始皇以来,每一代帝王都亲手摸过。”

        乔婧道:“能够代代传承的宝物也不少,譬如高帝斩白蛇剑、骠骑将军夺自匈奴的祭天金人等。”

        高帝斩白蛇剑即为大汉开国皇帝刘邦斩白蛇起义所用之剑,与传国玉玺并为大汉镇国之宝。金人即是佛像。汉武帝时,佛教尚未传入中国,汉武帝听说匈奴有祭天金人,是匈奴的庇护神,遂派骠骑将军霍去病率精锐骑兵深入匈奴腹地,以重大代价夺取了祭天金人,隆重地供养在长安甘泉宫中。

        确如乔婧所言,高帝斩白蛇剑和祭天金人对大汉意义非凡,然二者均未能抵挡住历史的翻云覆雨。西汉末年,王莽从刘氏政权手中篡位,建立了新朝,之后又败于东汉开国皇帝刘秀,身败名裂。在一系列血腥的争斗、阴谋、屠杀中,高帝斩白蛇剑和祭天金人先后神秘而诡异地失去了踪影,自此下落不明。

        但历史还在继续,刘秀建立了东汉王朝。刘秀是刘氏皇族后裔,未发迹前,居住在南阳,自幼钟情于南阳新野著名美女阴丽华,少年时期就立下一个心愿——“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如阴丽华”。

        阴丽华出身名门,阴家先祖是辅佐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管仲一脉,传到第七代管修,以医术名世,从齐国迁居楚国,为阴大夫,便开始以阴为姓。阴家在南阳是高门望族。而刘秀虽是皇室后代,当时王莽已经篡位称尊,刘氏子孙更受到无情的压迫打击,刘秀一家早失去贵族的身份,在乡里的财势与声望上,刘家远远不及阴家。所以,刘秀想娶阴丽华的愿望在当时看来不过是不着边际的空想。然而时势造英雄,在风云变幻的历史大潮中,刘秀不但得偿所愿娶到了朝思暮想的阴丽华,还成为了中兴汉室的光武帝。

        阴丽华虽为刘秀原配,却并非唯一,后来刘秀出于政治结盟,又娶了真定王刘扬外甥女郭圣通。刘秀称帝后议立皇后,他认为先娶阴丽华,又雅性宽仁,欲立其为皇后,但阴丽华认为郭氏已育有子嗣,又生长于皇室之家,身份尊贵,坚决辞让。最后还是立郭圣通为后,立其子刘强为皇太子。

        但刘秀不忘旧情,对阴丽华非常宠爱,这使得郭皇后嫉恨交加,因此“数怀怨怼”,结果反而给了刘秀废后的借口。建武十七年(41年),刘秀下诏废除了郭圣通的皇后位,改立阴丽华为皇后。不仅如此,还废除了郭圣通子刘强的太子位,改立阴丽华之子刘庄为太子,刘庄就是后来的汉明帝。

        本已经被遗忘的祭天金人的故事再一次从已经即位登基为帝的汉明帝刘庄开始了。

        汉明帝登基后第七年,母亲阴丽华患病去世。汉明帝能够登上皇位,完全是因为汉光武帝刘秀对阴丽华的宠爱,因此他与母亲感情深厚,自母亲病逝,日夜思念,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有一天晚上,汉明帝终于在疲累中睡着了,但他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中有一个金人,项间和头顶上有一圈白光,像是一个闪烁的日轮,忽闪忽闪的,在宫殿中四处飘浮摇晃,神情怡然自得。汉明帝十分惊讶,正要问他是谁,从哪儿来,那个金人却突然冉冉上升,升到半空,径自往西飞去……

        梦到这里就醒了。汉明帝吓了一大跳,仔细察看四周,除了闪烁不定的烛光,什么都没有。

        汉明帝觉得这个梦有很强烈的暗示意味,于是在第二天上朝时将梦告诉了群臣。大臣们对皇帝这个莫名其妙的梦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更无法预测吉凶。还是汉明帝自己说:“听说西域有个神,名字叫作‘佛’。我梦见金人是往西去的,说不定就是佛。”

        博士傅毅见多识广,当即说:“从前骠骑将军霍去病征伐匈奴,带回来匈奴人供奉的祭天金人,据说这祭天金人是从印度传到休屠国去的。武帝本来把金人供养在甘泉宫里,后来打了这么多年仗,金人不知哪儿去了。皇上梦见的金人,一定就是那个祭天金人,是印度来的佛。”

        众人都认为傅毅的说法很有道理。议论一番后,汉明帝听说西方不仅有叫佛的神,还有佛经,十分好奇,决定派郎中蔡愔和秦景到印度去求取佛像和佛经。

        蔡愔和秦景离开中土后,历尽千辛万苦穿越了西域,准备前往印度之时,在大月氏意外遇见了来自印度的僧人摄摩腾和竺法兰。

        当时中国对佛教仍属陌生,蔡愔和秦景所谓的西行求法,意义上完全不同于后世唐僧玄奘的求法。他们在大月氏遇到印度僧人摄摩腾和竺法兰后,认为只要邀请二僧一道回去中国,便是求到了佛法。永平十年(67年),蔡、秦带领印度僧人回到了洛阳,随身还带着白马,上面驮着佛像和佛经。

        汉明帝看了印度僧人带来的佛像,也不记得是否就是梦中的金人,翻了翻佛经,全部是梵文,自然一个字也看不懂。而摄摩腾和竺法兰给他讲了一段经,他也完全听不明白。但因为来之不易,汉明帝还是下令画工画佛像,供奉在清凉台和显节陵上,佛经收藏在兰台石室。印度僧人则被安置在洛阳东门外负责外交事务的鸿胪寺中,驮佛经的白马也养在里面。在那里,摄摩腾和竺法兰翻译了一部分所携带的佛经,即为后世流传的《四十二章经》,为《阿含经》的节要译本,这也是中国最早的佛经翻译。

        次年,汉明帝敕令在洛阳西雍门外三里御道北兴建僧院,为了纪念白马驮经之劳,以“白马”为名,这就是白马寺的来历。“寺”字即源于鸿胪寺之“寺”字,后来“寺”字成为寺院的泛称。

        汉明帝因梦见金人而产生的求经想法,就是中国佛教的起源,此为最为传奇之处。正是在汉明帝的首肯下,佛教文化得以在中国传播。

        有意思的是,汉明帝君臣最早不懂佛经,并不重视佛教,更谈不上信佛了。众人只是视白马寺中的佛像、佛经和两位印度僧人为外国传来的新鲜玩意儿,当作热闹来看。只有汉明帝异母弟楚王刘英特别有兴趣,专门派使者来到洛阳,向两位印度僧人请教。印度僧人满以为遇到了知音,特意画了一幅佛像,抄了一章佛经,交给楚王使者。刘英将佛像供在王宫里,学着为浮屠斋戒、祭祀,求佛祖保佑他“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这是史籍中所记载中国人中最早的信奉佛教者。

        然而,当时中原对佛教认识的水平极为有限,僧人只是被视作方士一类,佛经也被当成谶纬看待。而楚王刘英也不过是打着信佛的幌子结交方士,他本人还有着更大的野心,刻制图文作为“符命”,说他本人该做皇帝。刘英的举止为人所告发,汉明帝派人调查后,废除了刘英的爵位。刘英见大势已去,不得不自杀了事,最终佛祖也没有帮助他实现野心。

        最初,汉明帝因为梦见金人一事而供奉佛像,遭到了一些儒生的批评和反对,楚王刘英一案事发后,他们趁机奏请汉明帝专重儒教,此为中国史书上关于佛教与儒教之争的最早记录。汉明帝本来也不相信佛教,遂大肆安抚儒生,并亲自到鲁地祭奠孔子,因而东汉时即使有了新的佛像,却也未取得当年得自匈奴的祭天金人的地位。

        乔婧早知高帝斩白蛇剑与祭天金人失踪日久,不过是顺口一提。陈是却得到提示,忽然又想起一事来,忙告道:“西园中曾经丢失了一把剑,就是先皇帝创建西园八校尉后为阅兵专铸的中兴剑,那剑是由毕岚主持铸造的。”

        但中兴剑在半年前汉灵帝平乐观阅兵之后便已丢失,汉灵帝还为此大发雷霆,将当晚当值的将官免职。而今换了新天子,局面尚未完全稳定,新掌大权的何进、何太后兄妹不可能因为一把早已亡失的宝剑而大动干戈。

        周瑜道:“先不管丢失的是西园宝物还是南宫奇珍,正如小乔所言,朝廷将失物罪名加于陈是头上,必定有他们的理由。”

        孙策道:“但以陈是的身份,怎么可能接触到能左右大局的宝物呢?”

        郭嘉忖道:“会不会是因为掖庭令毕岚的缘故?毕岚是十常侍之一,更是先皇帝心腹中的心腹,权位堪比三公。陈是接触不到宝物,毕岚却能。而在外人眼中看来,陈是是毕岚的心腹。”

        陈是也觉得甚有道理,道:“这倒是极有可能。除了要以我殉葬这件事外,他……毕岚平日其实待我是极好的。”

        孙策道:“但目下毕岚已死,死无对证了呀。”

        周瑜道:“如果伯符你负责追回失物,你怀疑毕岚拿了宝物,偏偏他人在一个月前死了,你会怎么办?”

        孙策道:“当然要首先追索毕岚家人。”周瑜道:“正是如此。”

        宫中丢失了重要宝物,查证之下,掖庭令毕岚成为首要嫌犯。但其人已死,大将军何进一定会追索其家人,然官府随后发出的通缉告示却是针对陈是的,极可能是毕家人将矛头引向了陈是。凑巧一月前,掖庭令毕岚病死前将陈是秘密关押,外人不知真相,只以为陈是潜逃,正是最好的替罪羊。无论毕岚是否真的卷入宝物失窃一案,其家人是否真的知情,经过大将军何进一番追查盘问后,毕家人也一定知道失踪的宝物到底是什么。

        乔婧拍手笑道:“周公子推测的极是,我们可以从毕氏家人那里打听到失窃宝物到底是什么,不必再麻烦伏姊姊。”

        郭嘉摇头道:“就算毕氏家人知道失物是什么,也不会告诉我们。失窃宝物事关重大,他们撇清干系尚且来不及,怎么还会再置身事中?”

        周瑜道:“郭兄说得不错。盘问毕氏家人这件事,你我都做不到,须得官家人出面才行。”

        乔婧想了想,建议道:“找典军校尉曹操如何?他与先祖父是忘年交,有一份老交情在。当年跟蔡姊姊生父蔡伯喈也是至交好友,凑巧蔡姊姊目下住在我家。蔡姊姊已大略知道我家中藏人一事,一早请伏寿来府中以防万一,也是她的主意,不如就由蔡姊姊出面,请曹操出手相助。”

        孙策道:“我听过曹操的名字。听说他年轻时游手好闲,行为放荡,又是宦官之后,信得过吗?”

        不待旁人回答,郭嘉便抢先插口道:“我觉得曹操可信。”

        孙策道:“郭兄只在昨晚远远见过曹操一面,何以能下此断言?”

        郭嘉道:“理由很简单,听说曹父曹嵩曾花一亿万钱买太尉官职,曹氏如此富有,想来也不会将朝廷悬赏的一千万钱放在眼里。”

        孙策闻言,不禁哑然失笑,道:“就因为这个吗?”

        乔婧忙道:“我没有见过曹操本人,不知道其为人如何,但先祖父对他评价很高。听蔡姊姊说,蔡伯喈也认为曹操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周瑜道:“既是乔公、蔡伯喈所信任的人,我们当然也信得过。”想了想,又道:“不过这件事单提陈是即可,不必将我和伯符牵入其中。”显然是不愿意被曹操知道名字来历了。

        乔婧一双妙目忽闪忽闪,充满狐疑,显是难解周瑜用意。

        周瑜不愿意瞒她,便实话告道:“我与伯符这次自江东来洛阳,是专程来找陈是,要将他悄悄带回江东。”

        陈是忙插口道:“我自己早就不愿意待在京师了。”

        乔婧点了点头,道:“周公子的意思我明白了。几位稍候,我去与姊姊和蔡姊姊商议一下,看看要如何请曹操出面。”

        周瑜亦跟着起身,道:“我送你出去。”

        来到庭院中,周瑜踌躇道:“前晚我住在八方旅馆时,辗转难寐,曾听到几缕琴音……嗯,那个……我想问……其实我想问会不会是我自己起了幻听?”

        乔婧抿嘴微笑,道:“周公子请跟我来。”引周瑜来到自己和姊姊平日读书作画的阁楼。

        周瑜一眼便望见楼台案上摆着一具七弦琴,不由得又惊又喜,问道:“莫非前晚是……”

        乔婧点头应道:“是我。那晚我亦难以入眠,是以独上高楼,见到月光照到这具七弦琴上,静谧难言。虽因国丧不敢弹奏,还是忍不住随手抚摸了几下,便发出了那几缕乐音。”

        周瑜道:“这琴尾部如何会有烧焦的痕迹?”乔婧笑道:“它的名字就叫焦尾琴。不过不是我的琴,是蔡姊姊暂时寄放在这里的。”大致说了琴的来历。

        原来焦尾琴新问世不久,是大名士蔡邕亲手制作。蔡邕在“亡命江海、远迹吴会”时,曾听到桐木在火中爆裂的声音,立即意识到那是一块好木材,忙赶去抢救,于烈火中拣出一段尚未烧完、声音异常的梧桐木。蔡邕依据木头的长短、形状,将其制成一张七弦琴,果然音色美妙悦耳。因琴尾尚留有焦痕,便取名为“焦尾”

        周瑜道:“原来这琴是蔡伯喈亲手制作,难怪如此不凡,仅仅几缕琴音,便如天籁。”

        乔婧道:“周公子既是行家,又是解人,不妨等国丧期满后,来试试这具焦尾琴。”

        周瑜喜道:“那实在太好了。如此,你我也算是因前晚琴音而结缘。难怪我第一眼见到小乔,便有异常熟悉的感觉。”

        乔婧道:“小乔也是……”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举袖掩面,虽未将话说完,却露出喜色来。

        二人出来阁楼,乔婧忽顿住脚步,道:“周公子,我有个不情之请。”

        周瑜忙道:“乔府冒险收留我们,可谓是我周瑜的救命恩人,哪敢当一个请字!有事尽管吩咐。”

        乔婧道:“我祖母、母亲均是庐江皖县人氏,与周公子同郡,祖母一直很思念家乡。周公子闲暇时,可否为她老人家讲讲江东的风土人情?”

        周瑜道:“好啊,这事再简单不过了。”又问道:“尊祖母人在哪里?何不请出来相见?”

        乔婧道:“祖母目下不在府中,改日我带周公子去拜见她老人家。”幽幽叹了口气,道:“自从祖父去世,家母便格外思念故乡,一直希望能带上祖母,举家迁回庐江去。家父也有这个意思。不巧又被朝廷征召,派去外地做官,事情便耽搁了下来。但近来家母来信,又提及此事,希望我和姊姊做好准备。”

        周瑜大喜过望,脱口便道:“太好了。不如这次我们一道起程,结伴同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乔婧脸现红晕,道:“这件事,还得再议。而且还得帮周公子先解决陈是的事情,不然官兵亦会穷追不舍。”

        周瑜见她眉头微蹙,娇羞可人,大为心动,正待趁左右无人,说几句倾心仰慕的话,郭嘉却大步跟了出来,问道:“怎么一直不见大乔?”

        乔婧忙退开两步,站得离周瑜远些,这才告道:“我姊姊在前院陪着伏姊姊、蔡姊姊,一会儿送走伏姊姊,她自会出来见客。郭公子稍安勿躁,有什么需要,尽管告知下人,我去去就回。”行了一礼,自往前院去了。

        郭嘉四下看了看,笑道:“这处宅子大,环境又好,我得好好逛逛,坐在屋子里太气闷。”周瑜拱手道:“郭兄请自便。”

        再进来书房时,孙策正在询问陈是连弩之事。原来孙母吴氏是吴郡人,爱极陈氏所制铜镜,孙策自小便知道陈氏举家手艺精湛。而陈是更是自幼巧手,制作过许多器械。他曾帮一名猎户制作过一支弩机,装有三支箭槽,带有机关,三箭既可齐发,也能续发,十分神奇。孙策之父孙坚送妻子吴氏回吴郡探亲访友时,偶然听说了连弩之事,特意寻到猎户,借连弩一观。一见之下,孙坚立即大为叹服。他靠武功起家,当即意识到这连弩巨大的军事价值,又听说连弩是十年前制作的,当时陈是年仅十二岁,愈发惊叹,遂萌生了要将陈是收为己用之意。

        虽则陈是早在几年前已被召入京师,成为皇家御用工匠,然自张角黄巾起义以来,地方武将拥兵自重,汉室皇权衰微,政令难以抵达。孙坚已是名重一方的武将,也不太将陈是的匠籍身份当回事,回长沙后立即写信给长子孙策,命他立即秘密操办此事。孙策闻风而动,在好友周瑜的协助下,先找到陈是家人,将其母亲接到庐江安顿,又以瞻观熹平石经的名义,东赴洛阳接应陈是。

        虽则陈母在家信中命陈是一切听从孙策、周瑜安排,但陈是也是至此方知对方真正用意,怔了一怔,问道:“孙太守派二位来接我,就是为了让我为他制作连弩吗?”

        孙策道:“这是其一。家父说你十二岁就能设计三箭连弩,而今已经成人,应该能制作出更精巧、威力更大的连弩。”

        陈是道:“三连弩是我受猎户启发而作,当时还很是得意了一阵子。后来来到洛阳,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世上早有人设计出了十连弩。相比之下,我那支三连弩完全是小孩子的玩具了。”

        孙策闻言大吃一惊,与周瑜交换了一下眼色,忙问道:“竟然还有十连弩,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陈是道:“因为十连弩未真正制作出来,我所见的,也只是图纸残片。”

        周瑜问道:“莫非是张衡张令君生前设计绘制了十连弩草图,尚来不及制作?”

        孙策曾听父亲孙坚对陈是的三连弩赞不绝口,料想制作非同一般,此刻忽听到世上还有十连弩,连陈是都自认不如,立即大为兴奋,忙道:“那图纸是不是还在灵台中?干脆我们再走一趟,这就去灵台将图纸盗出来。”

        陈是忙道:“那图纸不在灵台,也不是张衡张令君设计的,而是蔡伦蔡常侍的作品。”

        蔡伦字敬仲,桂阳人氏。桂阳自古号称“八宝”之地,因金、银、铜、铁、铅、锡等聚集而称为“大凑”。蔡伦出身于大凑山铁匠世家,自小精通冶炼铸造之术。汉明帝永平十八年(75年),蔡伦受京师到桂阳管理调运采冶铸铁的官员推荐,入宫为宦官,很快便脱颖而出,一再升迁。

        到汉和帝即位时(89年),蔡伦升任中常侍,成为天子近臣,参预了许多重大宫廷事件。永初元年(107年),邓太后封蔡伦为龙亭侯,食邑三百户。建光元年(121年),邓太后卒,汉安帝亲政,下诏追查当年蔡伦审讯迫害祖母宋贵人一事,蔡伦遂自杀而死,其封邑被废除。

        虽然蔡伦宦官身份为时人不耻,但其人在制造技艺方面确实有杰出才华。他以中常侍兼任尚方令时,掌管尚方,大幅改进制作工艺,“监作秘剑及诸器械,莫不精工坚密,为后世法”。晚蔡伦三四十年的大名士崔寔在其《政论》中记道:“有蔡太仆之弩,及龙亭九年之剑,至今擅名天下。”

        蔡伦生平最为世人称道的,是其人改进了造纸术。他挑选出树皮、破麻布、旧渔网等物,剪断切碎后浸泡在大水池中。过一段时间,将池中之物捞起来。这时候,杂物均已烂掉,所保留下来的只有不易腐烂的纤维,此即造纸原料。再将原料放入石臼中,不停搅拌,直到成为黏糊糊的浆状物。然后再把浆淋在细竹篾上,平摊放好,等到浆完全干燥,揭下来就成了纸张。

        蔡伦带着工匠们反复试验,终于试制出轻薄柔韧的纸张。元兴元年(105年),蔡伦向汉和帝献纸。他将造纸的方法写成奏折,连同纸张一起呈上。汉和帝称奇不已,并诏令在朝廷内外推广使用,天下均视作奇迹,称为“蔡侯纸”。由于蔡伦造纸法取材容易,来源广泛,因而价格低廉,很快得到了广泛传播。

        蔡伦也因为造纸术而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获得了朝野上下的交口称赞。虽然后来他因卷入宫廷权力争斗而自杀,封地被除,但其人声名不朽。工匠陈是上司大宦官毕岚也是看到蔡伦的例子,很是羡慕,亦想留名青史,所以才将陈是发明制作的虾蟆、翻车据为己有。

        张衡与蔡伦大略同时代,蔡伦比张衡约大上二十岁。二人出身大不相同,张衡出身书香门第,蔡伦则出自打铁世家。后者虽不像前者那样在文学、书画、天文、机械设计等各方面均取得了惊人的成就,但由于出身之故,在工艺上有个人独到见解,擅长改进制造流程。尤其蔡伦精于冶炼之术,曾制作出许多经典的神兵利器,民间迄今还习惯将利剑称为“蔡伦剑”。

        周瑜一听到陈是提及蔡伦,便恍然大悟道:“是了,如果说世间有人能造出十连弩,那一定是蔡伦。”

        陈是摇头道:“未必。世界之大,能人极多。当年我在平城门外安装天禄虾蟆时,有一只管子始终插不上去。正着急时,看热闹的人群中挤过来一名男子,年纪跟我相仿,随手捡起一块小石子,塞在虾蟆舌头下,便立时解决了难题。”

        他料想周瑜不会明白这其中的巧妙之处,便又补充道:“我遇到的难题不是装配,而是重量平衡,这是铸造时的固有缺陷,只有极高明极老到的工匠才能看出来。那男子不但一眼看到症结所在,而且立时找出了破点,足见眼光见识远远在我之上。这是我有生以来,遇到的第一个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的人。”

        孙策心道:“父亲大人认定陈是有大用,而能令他佩服的人,想必也不是普通人。”忙问道:“那人是什么来历?叫什么名字?”

        陈是道:“好像是叫马钧,他是个结巴,说话听不大清楚。毕岚当时也在场,见我连连称赞感谢马钧,还特意上前搭话,有拉拢之意。马钧大概也是对宦官没有好感,转身就跑了。”

        孙策道:“马钧,好,我记下了。先不说这个马钧了,你说的那张蔡伦十连弩图纸,收藏在什么地方?”陈是道:“在我家里。”

        原来当年蔡伦自杀后,家产被抄,其著述也均被付之一炬,没能留下什么。去年年初,陈是到少府办事,翻阅档案时,在一处角落中偶然发现了三张残纸,竟是蔡伦手书。第一页尚属完好,叙述了他正欲制造十连弩和轮转式发石车,均为攻防利器。第二页便是十连弩图样,只是纸已残破大半,只能勉强辨别出大致形状。第三页应该就是轮转式发石车图样,可惜只剩一角,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陈是发现蔡伦手书后,惊喜交加,立即报告给了长官毕岚。他知道毕岚很崇拜蔡伦,表示自己很希望能花时间研制蔡伦未能完成的十连弩和轮转式发石车,以用于充实边防。不想毕岚大加斥责,称少府专为天子造物,皇帝喜欢什么,才会造什么。又道:“你身为皇家工匠,却只想着去造这些诡异的兵器,莫非想造反吗?当年蔡伦就是因为沾了太多兵器,才会招来杀身之祸。”喝令陈是将蔡伦残稿烧了,安心为天子制作器物玩具。陈是虽然灰心,但没有就此毁掉蔡伦残稿,而是暗中带回了家,妥为收藏。

        孙策闻言道:“朝廷所用非人,不能人尽其才,所以才会朝政日非,以致天下人心思乱,盗贼蜂起。陈匠师,你放心,等你到了家父那里,尽可以安心研制兵器,家父会提供一切便利。”

        周瑜问道:“适才陈匠师说,那十连弩图样已残破了大半,你有多大把握能依照残样制出十连弩?”

        陈是道:“那图样只剩轮廓,内部细节全看不到了,可以说没有太大用处。但若给我人力物力支持,我应该能尝试着制造出实物来。”

        周瑜、孙策在灵台初遇陈是时,他正处于逃亡当中,集憔悴、疲累、恐慌于一身,甚至有些狼狈猥琐。但到了这时候,他整个人都生动明亮起来,且有一种自信而无畏的气度。孙策很是欢喜,道:“不枉我和公瑾千里奔波来找陈匠师,家父果然没有看错人。”

        陈是道:“但我还是想回家拿蔡伦残稿,也许日后还有帮助。”

        周瑜道:“你相貌被张贴得到处都是,如何还能进城?不如请你的朋友罗韬替你走一趟。”

        陈是摇头道:“不行,残稿收藏在一个隐秘的地方,机关只有我能打开。哦,罗韬也擅长机巧,但那机关要靠我的右手掌才能打开。”

        孙策大为惊奇,道:“你是说,除了你本人,旁人都打不开那机关?”陈是道:“是,也不是。如果有人砍下我的右手掌,凭断掌也一样能打开机关。”

        孙策登时极感兴趣,道:“这是什么新鲜机关,我得亲眼看到才能相信。陈匠师,我陪你走一趟。”

        孙氏要陪陈是冒险入城,周瑜当然也要一道前往。

        陈是道:“我家在东城永和里,得趁天黑前入城,取到东西后再赶出来,一旦夜禁,城门关闭,就不能任意进出了。”

        周瑜道:“是中东门附近的永和里吗?听说那是权贵聚居之处。”

        陈是道:“是。我能住在永和里,是因为毕岚。我住的那个小院子,是他朋友张让的。”又补充道:“张让是宫里的大宦官,位高权重,跟当今何太后还是姻亲。”

        周瑜道:“我知道这个张让。十常侍中最有名的就是他了,听说先皇帝常说:‘张常侍是我公,赵常侍是我母。’张常侍是张让,赵常侍是赵忠,对吧?”

        陈是道:“是。张让特别得先皇帝宠爱,先皇帝在世时,从来不称呼他名字,只叫‘阿父’。”又道:“想不到周君第一次来洛阳,对宫里的事倒是知道得很清楚。”

        孙策笑道:“你不知道公瑾出身官宦之家吗?”

        陈是道:“这个张让是典型的两面三刀,他跟何太后结亲,之前又跟董太后极为亲近,不管哪位皇子登基当皇帝,他都不会失势。”

        孙策是个急性子,不耐烦听这些宫廷逸事,先起身道:“先不管这些了,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准备动身吧。”

        三人出来书房,却见郭嘉正在花树下与乔媖站着攀谈。郭嘉大概说了什么有趣的事,乔媖举袖掩嘴而笑。她人刚好站在池边,风姿绝佳,当真是淡妆素艳,照影水之湄。孙策一眼望见,竟有些痴呆了。

        郭嘉忽举起手来,往乔媖头上拂去,却是一片枯叶。孙策见状,很是不快,但又不好发作。

        正好乔婧进来告道:“蔡姊姊已经同意了。只是我等妇道人家,不便公然抛头露面,蔡姊姊又是寄居在乔家,不可能公然请曹操登门,反之亦然。所以我们预备先以乔家的名义,请曹氏家眷到府中做客,再设法将实情告知曹操。怕是几位要多等几日,还望不要见怪。”

        周瑜忙道:“无妨。诸位娘子与我等非亲非故,却是竭力相助,我等感激还来不及,哪敢见怪!多等几日也好,正好等风头过去。”又说了欲与孙策一道护送陈是进城取物一事。

        乔婧不无忧虑地道:“几位一定要去冒险吗?”周瑜道:“一定得去。旁人也替代不了陈匠师。”

        乔婧道:“既然如此,请几位务必多加小心。”

        周瑜、孙策二人衣物尽陷在八方客馆中,乔婧命人找来几套旧衣衫。周瑜相貌英俊,绝难改装成役夫之类,只好依旧扮成士子,孙策、陈是则打扮成仆从模样。

        乔婧还待让乔府仆人罗汤为三人赶车,周瑜决然道:“不行,此行危险,我三人被捉是小事,可不能就此牵累了乔府。也不能用乔府的车子,我等会自去南市雇一辆车子。”

        乔婧闻言只好作罢,一直送到门口,这才依依作别。孙策始终不见郭嘉过来招呼,料想正与乔媖相洽正欢,不免心头愈发有气。

        周瑜三人自后门离开乔府,先来到南市。幸运的是,市集上只张贴有缉捕陈是的告示,未见画有周瑜、孙策头像的新告示。或许才事隔一日,昨日又是汉灵帝出殡之日,官府之人大多仍在文陵送葬,一时未来得及请画工摹画图像。

        南市虽不似昨日那般门可罗雀,却也是冷冷清清。自汉灵帝驾崩后,洛阳城内外一直被奇诡的气氛笼罩,市集明显萧条,再也没有往日的喧闹盛景。周瑜等人来回找了几遍,竟没有找到一辆可雇的车子。只在东角门大门边停着一辆装饰华丽的车子,车体半倾,正有人举锤往轮心上敲打,似是车轴坏了。

        陈是在一旁看了看,忍不住出声指点道:“车轴虽然磨损得厉害,但应该不是主要问题,你看看右轮的辐条。”

        那人道:“辐……辐……条……”辐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却是个结巴。

        陈是登时如遭雷击,不敢再应,慌忙走开。

        周瑜心念一动,跟了过去,低声问道:“他就是陈匠师之前提过的马钧,对吧?”陈是点了点头,道:“原来他是个修车匠。我们快些走吧,免得他认出我。”

        周瑜道:“不,我们要用他那辆车。”

        陈是很是不解,道:“不乘车子也没什么,路程不算太远,我们步行进城完全来得及啊。”

        周瑜道:“而今城禁未解,入城多半要受城门守卫盘查,我和伯符还好,你早露了相,极可能被卫士认出,这是其一。其二,你家在永和里,那里是达官贵人聚居地,戒备本严,官府既然在你身上下了重赏,想来不会不派人监视你家动静,至少里坊的里正会格外留意,以防你万一回去。”又指着那辆车子道:“那是辆公车,车厢两侧涂朱,足见主人是二千石以上的大官。有了它,既可以轻易混进城去,到你永和里住处也不会引人怀疑。”

        陈是这才明白原委,心中不免为适才暗地埋怨周瑜太过金贵而惭愧,忙道:“周君深谋远虑,全听你的。”又不无忧虑地道:“那车子一定是某位官员送来这里修的,我们要如何从马钧手里弄到车子?再说了,也没有马匹。”

        孙策道:“我和公瑾所乘之马应该还在八方旅馆中,就算已被官兵没收牵走,后院马厩中也还有别家富家子弟的马,都是良马,我去设法弄两匹来。公瑾,你和陈是负责解决车子的问题,我们分头行事。”

        周瑜一时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只好点头同意,又道:“多加小心。”孙策便自往八方旅馆去了。

        周瑜转过头去,远远见到马钧已经装好车轴,心中盘算着可行的计划,左手不由自主地去抚摸剑柄。陈是看到后吓了一跳,忙问道:“周君是不是想对马钧不利?这可不是我想看到的。”

        周瑜正色道:“陈匠师放心,我不会伤害无辜的人。目下只有两个法子,上策是将实情告知马钧,再以言辞打动他,好言好语请他帮忙,将车子借给咱们。下策则是擒住马钧,以武力相逼。陈匠师觉得哪个法子更可行?”

        陈是想了想,道:“就算日后我能正名,官府也会追究马钧私借公车之罪。还是下策吧,不会牵累他。”

        周瑜笑道:“正是如此。上策费时费力,还不一定行得通,下策则最简单最实在。有时候,上策未必是好计,下策未必就是坏主意。”

        陈是仍有顾虑,问道:“万一马钧宁死不肯屈服呢?”周瑜笑道:“这个嘛,我们得试过才知道。”

        二人遂又朝东角门而来。马钧已将车轮辐条换上,转头看到陈是,结结巴巴地道:“轴……轴……没……没坏……”

        周瑜见左右无人,便走近几步,问道:“你是叫马钧吧?”又指着陈是问道;“你可认得他?”

        马钧点点头,又朝角门上张贴的通缉告示指了指。

        陈是大为惊奇,问道:“马匠师刚才便已认出我了?”马钧道:“我……我结巴……不瞎……”

        陈是道:“那你为什么不叫人拿我?那可是一千万赏金。”

        周瑜见他二人似要开始婆婆妈妈地唠叨叙旧,那马钧是结巴,要说清楚缘由,还不知要费多少事,当即拔出佩剑,抵在马钧胸口,道:“废话少说,我们要借用这辆车子。这是谁的车子?”马钧道:“董……董……”

        陈是久在京城,多少知道朝中之事,问道:“是不是骠骑将军董重?”马钧点了点头。

        周瑜道:“抱歉,我们要借乘董将军的车子入城,还要请马匠师暂时委屈一下,做我们的人质,跟我们入城。”

        陈是惊道:“我们要带着马钧吗?”周瑜道:“如果将他打晕绑起来,还得找个地方将他藏起来。万一再发生郭店家那样的情况怎么办?”陈是道:“不会的……”

        马钧却道:“我……做人质……”周瑜问道:“你愿意做我们的人质?”马钧点了点头,指着车子道:“没有马……”周瑜道:“我有朋友去寻马了。”

        等了小半个时辰,周瑜有些不放心起来,正预备赶去接应好友时,孙策带着两匹高头大马出现了。

        周瑜大喜,忙迎上前问道:“可还顺利吗?”孙策不无得意地道:“再顺利不过了。”

        原来孙策先在路边找了个小童,称他在八方旅馆附近看到了陈是,让小童去八方旅馆喊人帮忙围捕。小童到旅馆门前稚声稚气一叫,众人贪图重赏,蜂拥而出,竞相赶出,竟无一人剩下,孙策便趁机进去,从容到马厩挑了两匹好马。

        周瑜听后大笑道:“这法子实在妙,够机智。”

        孙策见陈是正与马钧对着车轴指指点点,似在讨论什么,好奇问道:“公瑾又用什么法子说服了马钧?”

        周瑜道:“没费口舌,基本上什么都没说。那马钧是个再明白不过的人,主动愿意做我们的人质。”随即转头叫道:“喂,我们该进城了。”

        几人将马套好,孙策与马钧并坐赶车,周瑜坐在车中,陈是则藏身在车座下。

        周瑜笑道:“今日竟能坐上伯符赶的车子。”孙策也不以为意,笑道:“谁让我打扮成仆从呢。”遂往洛阳城驰去。

        洛阳由宫城、内城、外郭城三重城圈组成。内城大致为方形,东西六里,南北五里,始建于西周时期,亦是洛阳建城的开始,著名的“周公营洛”即指此段故事。当时的洛阳称为郏鄏,城池落成之时,周成王专门将夏禹传国之宝九鼎迁移到新城的鼎中观,即“成王定鼎于郏鄏”之来历。

        彼时洛阳还只是西周的东都,并非正式王城,到了西周末年,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直接导致西周灭亡。其子周平王即位后,迁都洛阳,由此开创了东周王朝,并对洛阳开始了增筑扩建。

        战国时期,秦国在河南设三川郡,以洛阳为治所,加封吕不韦为文信侯,食洛阳十万户。吕不韦对封地进行了大肆扩建,使得洛阳城达到了东西六里、南北九里的规模,俗名“九六城”,后世洛阳城基本沿用了这一建制。

        大汉立国后,汉高祖刘邦起初定都于洛阳,并在南宫举行了盛大的庆祝酒宴,然由于娄敬、张良等大臣劝说,又在三个月后迁都长安,而改三河郡为河南郡,治所依旧设于洛阳。并于洛阳城置洛阳县,于东周王城地区置河南县。二县均属河南郡,以司隶校尉统之。

        建武元年(25年)冬十月,曾与大汉京师擦身而过的洛阳再度迎来了历史的机遇,正式成为东汉王朝的首都。然汉光武帝刘秀认为“洛”字含水,不合大汉所崇火德,遂将洛阳改为雒阳。又改“河南郡”为“河南尹”,依旧领河南、洛阳二县。

        此时的洛阳城仍为“九六城”规模,略有扩大。每隔百步就有一座防御工事,即所谓“百步一楼橹”。城周设十二座城门,由城门校尉和司马掌管。各门设侯一人,负责看守城门事务。城门每门各有三个门洞,平时关闭中门洞,仅走两边。只有皇帝出入,才能通过中间门洞。

        东城垣三门,自北向南依次为上东门、中东门、耗门。

        东汉初年某日,汉光武帝刘秀游猎晚归,夜至上东门门下。虽举起火把,亮明身份,上东门侯官郅恽仍以夜晚看不清楚为由,不准皇帝入城,刘秀不得不改由中东门入城。次日,刘秀欲召郅恽责问,不想郅恽奏章已递上案头,内中道:“昔文王不敢盘于游田,以万人惟忧。而陛下远猎山林,夜以继昼,其于社稷宗庙何?暴虎冯河,未至之戒,诚小臣所窃忧也。”刘秀阅后大为感慨,遂以恪忠职守奖励了郅恽,中东门侯官则受到严厉处罚。

        西城垣设三门,由南向北依次为广阳门、雍门、上西门。上西门饰以红漆,并设有观测天象的铜玑玉衡等仪器。北垣有二门,由西向东依次为夏门、谷门。南城垣设四门,自东向西依次为开阳门、平城门、小苑门、津门。

        相传开阳门刚刚建成而尚未命名之时,夜有一木柱自远方飞至门楼上。次日,琅琊郡开阳县上报其南城门上一柱飞走,不知去向。光武帝刘秀让来人辨认,果然是开阳县南城门木柱,因此遂命名为开阳门。是否真有其事,不得而知。

        平城门为正阳之门,不置侯设南屯司马,与掌管宫门的官吏一样。举行祭祀典礼时,皇帝的车驾多由此门出入,是诸门中之最尊者。门前置有铜质天禄和蛤蟆吐水等装饰。

        将近开阳门时,周瑜先跳下车子,自行步行入城门。孙策与马钧驾着车子继续前行,到右门洞门前时,照例被拦下。城门卫士大致一看,不见车中有人,遂问道:“这是谁的车驾?”马钧答道:“董……董……”

        孙策着急,忙代答道:“是骠骑将军的车驾。不久前车子坏了,送去南市修理,而今车已修好,要送回董府。”

        东汉设有五级常设将军,即大将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卫将军和前、后、左、右将军,直接隶属于皇帝,地位相当于三公,除统军外,也参与政事。董重不但官任骠骑将军,还是汉灵帝的亲舅舅,执掌朝政大权,军士一听,不敢再拦,遂挥手放车子过去。

        孙策等人赶车走出一段,远离城门卫士视线,遂将车子停在道旁。不一会儿,通过检查的周瑜也赶了上来,重新登上车子。

        伏在座下的陈是问道:“等到一会儿出城时,还用这个法子吗?”周瑜沉吟道:“怕是空车出城,引人起疑,得另外想个法子。”

        孙策一路驱车,驰来永和里。将近西门时,转头叫道:“就要到了,我都看到前面坊门上‘永和里’三个大字了。”勒马停车,让周瑜先行下车。

        陈是却骤然想起一件事来,忙告道:“一会儿进坊门时,怕是会遇到些麻烦。我跟骠骑将军都住在永和里,怕是里正或是坊卒认得这辆车子。”

        孙策道:“那不是更好吗?他们认得这是骠骑将军的车驾,就不会拦下盘问了。”陈是道:“不好。他们认得车子,也认得车夫。”

        孙策道:“这没关系啊,车子坏了送去南市修理,而今修好,自然是他人送车子回来。”又拍了拍马钧肩膀,笑道:“正牌修车匠就在这里,如假包换。”马钧急道:“不……不是……”

        孙策道:“难道你不是修车匠?”马钧道:“不……是……”

        孙策大急,问道:“到底是,还是不是?”

        马钧又是摇头,又是点头,着急之下,愈不能说出一个字。

        陈是忙道:“以骠骑将军的地位和身份,车子坏了,只会叫官匠上门修理。之所以送去南市,应该是在那附近坏了,所以才会就近。”

        马钧大喜,连连点头道:“对……对……”

        周瑜忙道:“我明白你二人的意思了。骠骑将军车子坏了后,就近送去南市修理,马匹却带回了董府。车子修好后,理该由董府车夫带马去南市取回。而今驾车的是陌生人,而且马也不是董府的马。里正稍微精明些,便会起疑心。我一时疏忽,竟没有想到这一点。”

        孙策这才明白过来,但他为人刚急,不愿意再走回头路,遂决然道:“都已经到了坊门门口,临时改主意也来不及了,随机应变吧。”一拉缰绳,继续纵马朝前。

        洛阳城中主要建筑是若干个宫殿。各种殿堂楼阁鳞次栉比,遍布城内,主要作为皇宫禁苑、仓库、官署等使用,礼制建筑、市场及一般居民区大都在城外。城内有二十四条大街,长衢夹巷,四通八达。铜驼街是最宽的中央大道,连接南、北二宫,中段有一对高大的铜驼,夹道相向而立。这条大街也是京师最重要的枢纽要害,“复道、三道行,天子从中道,从官夹左右,十步一卫”,戒备十分森严。

        由于宫城占据了洛阳城大部分面积,可供官民居住的地方极少,只在东、西城有几块里坊。里坊均是封闭式结构,四周围以高墙,东南西北开有坊门,供居民出入。里坊设有里正,专门管理里坊治安等事务。

        所有里坊中,以东城步广里和永和里位置最好。步广里靠近上东门,北为永安宫,西为北宫。永和里靠近中东门,南为东宫,西为北宫。二坊同为最靠近宫城的官民居住区,非贵戚不能入住。

        快到永和里西大门时,孙策见到里正穿着官服,左右晃手,也不知是在打招呼,还是示意他停下来接受查验,一咬牙,竟然“驾”一声,驱车闯过了坊门。

        后面周瑜远远看见,吓了一跳。所幸那里正只是愣了愣,旋即摇了摇头,退让到一边,并未有进一步的动作。大概仓促之间并未看清孙策、马钧面孔,只以为是董府车夫。又或许见到车夫如此嚣张蛮横,定是权贵家中奴仆,心中发怯,即使对方面生,也不愿意再多惹事端。

        周瑜进来坊门时,里正转头看到,忙过来盘问道:“小公子面生得紧,应该不是住永和里吧?”

        周瑜拱手道:“我是太学生,姓江名东,是骠骑将军的朋友,今日特来拜会。”

        里正道:“骠骑将军人还在文陵,为先皇帝料理后事,尚未回城。”再打量周瑜的眼光,明显多了许多审视和狐疑。

        周瑜忙道:“我当然知道骠骑将军去了文陵,但适才我在街上远远见到他车驾,以为他回到洛阳城了。”

        里正闻言立即释然,道:“车子是骠骑将军的没错,但他人不在车上。”

        他见周瑜气宇轩昂,又自称是骠骑将军的朋友,料想不是普通人,也不敢太过怠慢,便让到一边,道:“小公子不信的话,可自行去董府询问。”

        周瑜笑道:“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就当闲逛了。”又向里正道了谢,这才慢慢踱进永和里。

        孙策已将车马停在僻静处,自与陈是、马钧等在路口,见周瑜信步过来,忙迎上前问道:“怎么这么久?那里正拦你了吗?”

        周瑜点了点头,道:“里正拦住我问了几句话。原来骠骑将军董重人还在文陵,不在家中,我冒充是他朋友,险些露馅。不过也正因为如此,里正才没有怀疑你,大概以为骠骑将军先派人驰车回府办事。”

        陈是道:“适才孙君不理会里正,强行闯过坊门,可是吓死我了。里正手下有诸多坊卒不说,这里更是靠近宫城,附近驻有大量警卫,只要一击金柝,便能召来大量禁军。”

        周瑜也道:“适才伯符所为,确实有些冒险。”

        孙策笑道:“我当时可没想那么多后果,而是突然想到了卧虎的故事。”

        周瑜奇道:“卧虎?”孙策道:“这次来洛阳的路上,公瑾不是给我讲过强项令董宣的故事吗?”

        董宣字少平,陈留圉人。东汉初年任北海相、江夏太守、洛阳令等职,为人刚直,不畏强暴。湖阳公主奴仆曾仗势杀人,董宣时任洛阳令,下令追捕。湖阳公主名刘黄,是汉光武帝刘秀亲姊,自小操劳主持家务,很得汉光武帝敬重。湖阳公主自认为是皇帝之姊,享有特权,奴仆杀人也没什么,遂将奴仆藏在车中,予以庇护。董宣带人拦住公主车驾,以刀画地,大言数落公主过失。又命人拖奴仆下车,当场将其格杀。围观者如潮,皆拍手称快。

        湖阳公主旋即进宫向汉光武帝刘秀哭诉。刘秀认为董宣捉拿奴仆是有公职在身,不算什么,但听到董宣竟敢当众以言语呵斥长姊时,勃然大怒,立即派人召董宣入宫,令其向公主叩头谢罪。董宣拒不低头,刘秀令人强按。年近七十的董宣用两只胳膊支撑着地,硬着脖子,怎么也不肯俯首。

        一旁湖阳公主道:“弟弟还是普通百姓时,在家中藏匿逃亡和犯死罪的人,官吏畏惧你的声名,不敢上门搜索。而今你做了天子,威权不能行于一个小小县令吗?”

        刘秀道:“天子不与白衣同。”又转头对董宣喝道:“你这个强项令,脖子可真够硬的,还不快点退下去!”

        自此,京师豪族贵戚莫不畏惧董宣,号为“卧虎”。时有歌谣云:“枹鼓不鸣董少平。”董宣也由此成为正直官员的楷模。周瑜生父周异也曾任洛阳令,算是董宣的后任,极仰慕其人品,时常给儿子周瑜提及董宣风范。这次来洛阳途中,孙策想听名臣事迹,周瑜便特意讲述了强项令董宣的故事。

        孙策又笑道:“公瑾说过,风从虎,云从龙,良臣得遇明主,之所以有卧虎董宣,也是因为有光武帝那样的明主。而今朝纲不振,权贵大多横行不法,其奴仆亦是仗势欺人。我既然冒充的是骠骑将军的车夫,那就该有骠骑将军车夫作威作福的威风,哪管什么里正。”

        周瑜未及回答,马钧先连连点头,还朝孙策竖起了大拇指。

        周瑜道:“既然里正已先入为主,我们一会儿还用这法子,直闯出坊里。再由上东门出城,称要去文陵迎接骠骑将军,如何?”

        孙策拍手笑道:“大妙,大妙,就这么办!”

        周瑜又安慰马钧道:“马匠师不必忧心,我们会将你和车子送回南市,日后官府追查,你大可说是为我等胁迫,被劫作了人质,不得不任由摆布,如此便可脱罪。”

        马钧道:“多……谢……”

        走不多远,便见到前面有一处大宅,亭台高筑,飞檐翘角,竟是从所未见的豪华。

        孙策一见之下,大为惊奇,问明那便是大宦官张让宅第后,忍不住叹道:“当真是宦官得志,无所畏惧。早听说宦官仿照宫室营造私人住宅,今日亲见,方知传闻不虚。”

        陈是道:“但这些宅子逾越规制,按理是要杀头的。先皇帝在世时,常登永安侯台远眺。永安侯台就在北面永安宫中,正好可以看到永和里的全貌。张让生怕皇帝看到他的住宅比皇宫还要华丽,就劝皇帝说:‘天子不应当登高,登高,老百姓就要虚散。’先皇帝当真听了他的话,从此不再登亭台楼阁。”

        孙策摇了摇头,道:“虚散,怕是虚散之势不可抑也。”

        来到陈是住处附近时,周瑜担心有人在暗中监视,遂让孙策等人不要露面,藏在一旁,自己先赶来陈家试探。

        这是一处小巧玲珑的小偏院,正屋三间,带着一个小院子,刚好位于张宅东南角。当年大宦官张让大兴土木扩充宅第时,有方士说此角风水不好,血光之气太重,张让遂用高墙将其隔离出来,一直闲置,后来干脆做顺水人情借给了另一大宦官毕岚宠爱的工匠陈是居住。

        周瑜装模作样地走到院门前,叩了叩门环,不见人应,便推门而入。刚跨进一步,便有人从门后闪出,一把捉住周瑜右臂,反拧到身后,待看清他面孔后,便松开了手。

        周瑜武艺不弱,却被对方一招制住,虽事出突然,然自己竟无反抗之力,亦是大为称奇。

        那人警觉之色不减,侧身堵在门前,手抚剑柄,喝问道:“你是什么人?”

        周瑜见对方年长自己数岁,一袭青衣,长身玉立,更生有一把美髯,大有好感,便道:“我只是个路人,听说这家主人犯了事,一时好奇,想进来看看。阁下又是什么人?看你打扮,不是官家人,为何持械守在这里?”

        那人不答,上下打量周瑜一番后,才道:“我跟你一样的目的。”

        周瑜道:“请恕在下愚钝,此话何解?”那人答道:“这话还不明白吗?阁下来这里是为了什么,我就是为了什么。”

        周瑜原以为对方是官差,或是永和里坊卒,奉命换了便服,躲在陈是家中监视,以防他万一回来,但听对方口气,竟不是官家人身份,一时大为疑惑,问道:“阁下以为我来这里做什么?”

        那人松开剑柄,不满地道:“你这少年看起来一表人才,却是不够爽直。这样好了,一千万钱不是小数目,如果能逮住,你我平分,各得五百万,如何?”

        周瑜这才恍然大悟,对方想捉住陈是后交给官府,以得到重赏,以为他进来这里,也是在找寻陈是踪迹。

        那人见周瑜不答,连声冷笑,道:“怎么,五百万你还嫌少吗?陈是若是回来,我一人便可将他擒住。我见你年纪小,才肯让你。”

        周瑜忙道:“阁下误会了。我真的只是路人,只是好奇才进来,并不是为了那一千万赏钱。”

        那人半信半疑,道:“当真?”周瑜笑道:“阁下看我像是说谎话的人吗?”

        那人摇头道:“这我可看不出来。你一身华贵之气,应该是出身豪族之家,但朝廷悬赏不是小数目,能打动你也未可知。更何况你口音不是洛阳本地人,却莫名闯进朝廷钦犯家中,我想不出除了那一千万钱之外,还有什么能吸引你进来这个旁人避之不及的地方。”

        周瑜笑了笑,转头看到墙角堆放有食水,料想对方已在这里守了不止一日,不禁好奇问道:“陈是已被通缉几日,料想早已逃出京师,阁下却坚守在这里,如何知道他会再回来?”

        那人微一踌躇,即道:“这个……我自有我的理由,但不必告知阁下。”周瑜闻言,亦不再追问遂拱了拱手,辞了出来。

        周瑜退出陈是住处,赶来与孙策等人会合,告知有名武装男子守在陈是院内,而且还准备了充足的食物,似是不等到陈是誓不罢休。

        陈是连声叹气,道:“这可如何是好?”孙策道:“不如用老法子,谎称在别处看到了陈是,将他诱骗开去。”

        周瑜摇头道:“那人一看便是个壮士,有大丈夫气概,怕是不会轻易上当。”

        孙策道:“既然如此,他只有一个人,不如我先进去擒住他,将他绑起来。等旁人发现时,我们早已出城了。”

        周瑜道:“这倒是可行,但其中却有难处。那人武艺了得,怕是不在伯符之下。一旦你们交手过招,势必惊动旁人。”

        众人一时无法可想,陈是急道:“天色已然不早,我们在城中又没有歇脚的地方,如果不能在不惊动旁人的情况下进去我家,只能先行出城,改日再想办法。”

        周瑜道:“我和孙策已经在里正前露了形貌,我等劫持骠骑将军车驾一事也很快就会败露,不能再延后,必须得今日解决。”想了想,道:“你们先藏在一旁,我看能不能设法调开那人。”

        他也不回陈是住处,而是赶来西坊门,告知里正道:“我仰慕张常侍宅子豪华,适才过去观看他家大宅邸时,听到东南角独院中有动静。听说那是朝廷钦犯陈是的住处,会不会是他偷偷潜回来了?”

        里正大笑道:“陈是一个月前就已经消失不见,而今又被朝廷点名缉拿,逃亡尚且不及,怎么可能再回来这里?不过这几日确实有名男子在陈是家中,是个外地来的贪图厚赏的莽夫,大概以为陈是还会再回来,所以苦守在那里。不过他好像跟张常侍公子太医令张令君相熟,所以我命坊卒不用管他,随他折腾去。”

        周瑜闻言颇为失望,他本想借里正之手驱逐守在陈是住处的男子,却不想对方早已知晓,一时无计可施,又怕里正起疑,只好假意道:“原来是这样。我倒是对那莽夫有兴趣,想问问他为何断定陈是一定会再回来。”转身便走。

        里正在后面叫道:“不过是那莽夫异想天开罢了,小公子何必费事?”见周瑜只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去了,忍不住摇头嘟囔道:“又是一个贪图厚赏的。”

        里正当然也不是不垂涎那一千万钱,只是因为吃的是公家饭,捉拿钦犯是本务,就算捉拿到陈是,他也领不到赏金。

        周瑜自往东南面而来。转过一个巷口时,忽听到有嘤嘤哭泣之声。循声望去,却见一旁大柳树下站着一名素衣少女,正举袖抹泪,梨花带雨,愈显楚楚可怜。周瑜另有要事要办,本不欲多管闲事,忽瞥见那少女腰间插着一支竹笛,丝纹细密,幽绿可爱,一时呆住。

        少女蓦地转头,发现有名男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登时满脸通红,又羞又愧,狠狠瞪了周瑜一眼,转身便走。

        周瑜忙叫道:“小娘子莫慌,我不是什么登徒浪子,而是见到小娘子腰间那支笛子奇妙异常,看得呆了,所以才会失礼。”

        少女闻言停下脚步,问道:“公子也懂音律吗?”周瑜道:“略知一点。”

        少女便将笛子抽出,递了过来。周瑜本不欲多耽误,但对方既将笛子拿给自己赏玩,也不能拂其好意,不得不接了过来,翻转一看,即道:“这笛子当是会稽郡良竹所制。听说当地高迁产美竹,最宜为笛,风清月明,登楼一吹,可以来凤凰,惊蛰龙,我仰慕已久。”顿了顿,又道,“但这支笛有些奇怪。一般都是寻到良竹,未经杀青便直接制笛,这支笛子,似是枯竹所制。”

        少女闻言大为惊奇,道:“公子当真是个大行家,竟然一眼看出了这么多门道。会稽高迁有亭名柯亭,是个小巧玲珑的竹亭,尽为竹子所制。有游览者到柯亭休息歇脚时,发现屋东间第十六竹椽有异材,遂找来工匠拆亭取竹,方制成为此笛。”

        周瑜大为惊叹,道:“那游览者竟能有此等眼力,敢问他姓甚名谁?”少女犹豫了下,这才答道:“是蔡邕蔡议郎。”

        周瑜“啊”了一声,有所醒悟,问道:“小娘子是不是姓伏?”

        那少女一怔,随即问道:“莫非公子就是藏在南郊乔府之人?”见周瑜有所迟疑,忙解释道:“我就是伏寿。适才乔府仆人罗韬骑快马赶来,专程告知公子几人要来永和里一事。我本来要立即派人去陈是住处查探,不巧刚好遇到嗣母,被她训斥,一时心中难过,奔出宅子,想不到竟在这里巧遇公子。”

        周瑜极为意外,问道:“罗韬竟然来见过寿娘,他是受小乔所派吗?”

        伏寿点了点头,道:“周公子莫怪,小乔不是多口之人,她不是有意要泄露你几人行踪,只是我凑巧住在永和里,或许能提供一些便利和帮助。”

        周瑜问道:“寿娘如何知道我就是周瑜?”

        伏寿微微一笑,道:“公子风流倜傥,一表人才,肯定就是小乔赞不绝口的周公子了。”

        周瑜脸色一红,问道:“那个……那件事,寿娘也知道吗?”

        伏寿道:“那件事是说陈是跟周公子在一起吗?我现下也知道了。周公子,旁人之事,我从来不关心,什么朝廷钦犯,官家失物,在我眼中只是狗屁。但我与大乔、小乔一起长大,情如姊妹,小乔托付之事,我一定会帮忙。周公子可有什么需要?”

        周瑜正愁若是事情不顺无处安身,忽然得遇伏寿,以对方未来皇后的身份,当可倚为援助,惊喜交加,又感激小乔周道和细心,忙道:“我现下要赶去与陈是几人会合。若是事情顺利,我们会就此出城。如果不顺,又遇上夜禁,寿娘可方便收留我等一晚?”

        伏寿道:“当然可以。家父和兄长们都在文陵,家母也去了舅舅家,府中只有我和嗣母。”

        周瑜道:“寿娘嗣母,就是阳安长公主吧?”伏寿道:“是,不过公主适才约了舞阳君——哦,就是太医令张奉的妻子,也是当今何太后的亲妹——二人一道入宫去见何太后了,目下天色不早,她们今晚应该会留宿宫中,不及回坊。”又道:“这样,我先回府稍作安排,一会儿再派心腹婢女豆儿在此地相候。周公子若需要藏身之处,直接来这里便可。”

        周瑜道了谢,就此与伏寿分手。赶来寻孙策几人商议对策,却见原处只有陈是、马钧二人,不由一怔,忙问道:“孙策人呢?”

        陈是道:“孙君去我住处了。”又解释道:“周君久去不归,孙君很是烦燥,也很为周君那句话心烦。”

        周瑜疑惑问道:“什么话?”陈是道:“周君说过:‘那人武艺了得,怕是不在你之下。’孙君似乎对此很不服气,念叨了好多遍,刚才忽然发怒,说是要去找对方比试。我阻止不及,又无法跟过去,只能等在这里干着急。”

        周瑜“哎哟”一声,慌忙赶来陈是住处。尚未奔近,便听到前面金刃之声大作,显是孙策已与苦等陈是的男子动上了手。

        赶到陈家院中时,正见到孙策与那青衣男子交手。孙策执剑,青衣男子手持双戟,酣战正热。周瑜大为焦虑,忙大声喝止,然二人棋逢对手,打得兴起,根本不予理会。周瑜有心阻止,却是刀光剑影,劲风激荡,始终近不了身。

        几名坊卒闻声而到,见到院中有二人各执兵刃相斗,开始神情紧张,待认清面孔后,便笑嘻嘻地问道:“那持剑的是不是也想捉拿陈是领赏?”周瑜道:“唔,好像是的……”

        年纪最大的老坊卒笑道:“人家都在这里守了好几天了,当然不会相让。”

        一名年轻坊卒道:“要我说,这两个人都有毛病。陈是消失一个月了,人早跑到天南海北了,还会再回来吗?正主儿没有出现,这两个人反而为一笔根本不可能领到的赏金争得不可开交,真是疯子。”

        老坊卒笑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嘛。一千万,想想也是好的。不过这两个人武艺倒是都不错。”

        几名坊卒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热闹,听到夜禁鼓声响起,便转身离去,分头赶去各坊门,准备闭门事宜。

        周瑜见坊卒走远,略略松了口气,回身叫道:“喂,别打了,你们别打了!”

        孙策和青衣男子却都不肯听,周瑜无法靠近劝阻,只能站在一旁着急。

        忽听有人喝道:“住手!别动,都别动!再动我可就放箭了!”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966xs.com。966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wap.966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