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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老本愈打愈小

        一九四六年的年底,国民党军队攻克张家口,蒋介石不再顾虑共产党与民主同盟的反对以及美方的压力,拒绝延期召开国民大会,和平绝望。翌年初,马歇尔离华并正式宣告调停失败,中共驻京、沪、渝联络工作小组全部撤回延安,国共完全决裂。

        决裂之初,蒋介石满怀信心,一方面大肆逮捕异己,视为共产党或共党同路人而铲除之,另一方面,相信可以速战速决。他早在一九四六年十月十八日的军事会议上已经宣布,五个月之内就可击溃共军,他的参谋总长陈诚更认为只需三至五个月,这样说五个月还是最长的时限。这种信心与乐观并不完全是凭空的主观论定,而是根据错误的情报,误以为中共呼吁和平,显示在军事上“不堪一击”。攻克张家口之后更判断“共党主力已被击溃”。特务郑介民甚至在十月二十一日的党政小组会议上宣称:“共党战斗力甚差,组织力亦不如前。共军向我投诚者日众,共党内部亦常有我人潜伏,如能再将冀、鲁平原收复,则共党无可为矣。”(见唐纵《在蒋介石身边八年》,页六五二,另参阅页五七九、六二三)事实上,自一九四六年六月至一九四七年二月,决裂前的谈谈打打,国民党从共产党手中夺回不下百余城市,似乎证实共军的确“不堪一击”。据此,我们才可明白为什么蒋介石不怕决裂,甚至积极求战?选

        蒋介石在高度乐观下,增加军人待遇,以鼓舞士气,很想打几个大胜仗,乃于一九四六年十二月采取全面进攻战略,如饿虎扑羊之势,夺取十七余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占领一百六十余座城市,但是并没有捕捉到共军的主力,好像施出千钧之力,扑了一个空,占领的土地与城市使战线愈拉愈长,成为防守上的负担与消耗,蒋更密令于收复据点后构筑防守工事,务必不再为共军攻克击毁(见蒋介石《剿匪手令本》一九四六年十二月三十日修订本),益发加重了负担与消耗,而预期要打通自东北、华北到华东的铁路干线,也无法完成,而兵力耗损甚巨。至一九四七年三月,全面进攻显然无法持续,蒋介石以“国府主席”自兼“行政院长”,发布对中共讨伐令,其实在战略上已自“全面进攻”改为“重点进攻”矣。

        蒋介石“重点进攻”的重点有二:山东(军事重点)与陕北 (政治重点)。在陕北,胡宗南奉命率十四万人于三月十三日分兵两路进攻延安,不到一周即已攻克。国民党声称击溃共军十万,但美方情报显示,共军早已撤离。(见Rea & Brewer ed.,the Fotten Ambassador,P.179—180)蒋驰电胡宗南庆贺,有谓:“宗南老弟,将士用命,一举而攻克延安,功在党国,雪我十余年来积愤,殊堪嘉尚。”但毛泽东及其中央已远走陕北山区,胡宗南追击不到,也捕捉不到二万余众的陕北共军,然在追击之中不断自我消耗,而一年多以后毛泽东又收复了延安。所以攻占延安的最大成就仅止于宣传。蒋介石率领大批中外记者亲临赤都延安,庆祝胜利,报章腾传,甚至以假冒共军俘虏与记者谈话,以收宣传之效。自欺欺人的西洋镜终会拆穿,占据土地而不能歼敌主力,最后土地还得易手让人。在山东,蒋派汤恩伯等三个兵团二十五万余人,强势进攻,拟歼敌于沂蒙与胶东两地区,未能得逞。而共军在粟裕指挥下,竟敢主动出击全副美械装备精良的整编七十四师,并在五月十四日歼之于孟良崮,师长张灵甫阵亡。整编七十四师具有一个军的实力,为最精锐的国民党主力之一,毁于一旦,华东野战军司令员陈毅欣然赋诗曰:“孟良崮上鬼神号,七十四师无地逃?选”(见《陈毅诗词选集》,页一二八)足令蒋介石震惊。

        震惊之余,得了些什么教训呢?蒋介石在一九四七年五月十九日,对军官训练团第二期讲《对于匪军战术的研究与军队作战的要领》,曾谈到孟良崮之役。蒋介石说:

        讲到这里,我要提出最近一次的教训告诉大家,这,就是第七十四师在孟良崮战斗的经过。七十四师这次在鲁中攻击匪军根据地坦埠,攻击了两天没有攻下,发现敌人的主力已向他包围,于是全师撤退到距蒙阴三十里的一个山地——孟良崮。当时全师有六团兵力,如果师、旅、团长平时有高深的战术修养,能够选择适当的地形,配置兵力,构成周密的火网,则不论敌人兵力如何雄厚,绝不能在一天之内解决我们。但当时该师不守山口,只守山头,而山头又是石山,又没有饮水,因此敌人的炮火威力倍增,而我军的伤亡更大,以致整个失败。这是我军剿匪以来,最可痛心、最可惋惜的一件事。此外听说该师此次失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去年七月间,第七十四师在淮阴作战的时候,曾经收编了三千俘虏。后来该师师长张灵甫来见我时,我曾当面警告他:“匪军俘虏绝对不能收编,一定要送到后方收容。”他说:“俘虏中有许多是我军过去被俘过去的,而且并不是拿来补充战斗兵,只是做杂役兵,想必没有关系。”我说:“做杂役兵也不行,一定要集中送到后方。”我当时以为他照办了,哪知他并没有做到,此次该师和匪军作战,一遇到猛烈炮火,阵地就生混乱,听说有杂役兵乘机鼓噪,裹胁官长的事情发生。由此可见,我们高级将领稍有一些疏忽大意,就足以危及全军的生命。张师长在平时本是最忠实,而且是智勇兼全的将领,但因为一时的疏忽,竟遭如此重大的惨败,这是大家应该时刻记住,作为殷鉴的。

        蒋介石这里说张灵甫是“一时的疏忽”,被若干俘虏来的杂役兵搞了鬼,以至于惨败,根本是自欺欺人,没有常识的话,绝不可信。身与孟良崮之役的陈左弧在给李敖的信中指出,蒋介石这一段话多与事实不合。第七十四师在淮阴作战不是七月夏天,而是秋凉季节,陈氏记得“张灵甫带着幕僚们骑着马上前线督战时,他身上穿着蛋青色的秋大衣”。陈氏也记得七十四师自南京北上参战后,一直到全军覆灭,张灵甫既未离开部队,蒋亦未来视察,所谓“当面警告”,实系子虚。陈氏怀疑“蒋先生说了谎话,以炫示他的高瞻远瞩,察察为明”。关于俘虏,当时国民党并无统一规定,故任由部队处理。至于蒋“听说”孟良崮战役中,“有杂役兵(意指收用的俘虏)乘机鼓噪、裹胁官长的事情发生”,陈在军中全无所闻,他所见到的俘虏兵都是“照常战斗”并未发生意外。他怀疑是“汤恩伯等高级指挥官以及七十四师所属少数几个侥幸兔脱没有被俘的团长们所捏造出来的鬼话”,意在推卸自己指挥无方、作战不力的罪责。(详阅李敖《蒋介石研究三集》,页二八二至二八六)这种捏造除了有自欺欺人的效果外,完全汲取不到惨败的教训。

        蒋介石在上述演讲后十三天,又对军官训练团第三期研究班讲《国军将领的耻辱和自反》,又谈到孟良崮之役:

        至于何以要先召集研究班,而不与第三期同时召训呢?这是因为我鉴于鲁中、豫北各战场最近的表现,认为我们前方将领,对于剿匪军事和政治的意义,还没有彻底认识,不能确立必胜的信念,同时我们多数将领精神疏懈、道德低落,也属无容讳言。大家都养成自保自足的恶习,只看到自身带领的一部的利害,对于友军的危难、整个战局的成败,几乎是漠不相关,以致我们革命军同生死、共患难的传统精神,和我们军人智、信、仁、勇、严必备的武德,完全丧失。我们的军队纪律如此废弛、精神如此低落,要与凶顽狡猾的匪军作战,绝无幸免于消灭的道理。此次孟良崮第七十四师的失败,并且牺牲了忠实英勇的张灵甫师长等四五人之多,固然当时七十四师的部署不能说没有缺点,而友军不能及时赴援,也是一个最大的原因。

        蒋介石这里说孟良崮之役是“友军不能及时赴援”,才打了败仗,又把惨败的原因过于简单化了。他不愿也不能认识到,这一仗乃是共军少壮将领粟裕在毛泽东、陈毅信任之下,挥洒自如的杰出表现,也是粟裕的成名之仗。他统领九个纵队以坦埠为中心,面对蒋介石手下大将顾祝同的五个整编师和一个军的排山倒海之势,毫不畏惧,断然迎战,且以猛虎掏心的招式,直攻最精锐的七十四师,出敌不意,赢得奇袭的效果,并诱引七十四师进入预设的“铁栅”,然后两翼向前伸张,渐成合围之势。为了分隔七十四师与友军的呼应,粟裕又用两个纵队纵深猛插,抢占制高点,分别割裂七十四师与二十五师以及八十三师的结合,在此展现出虎将的勇猛,勇能克险,达到切断敌军的精彩任务。等到七十四师师长张灵甫发现有被关入“铁栅”的危险时,准备收缩南撤,但粟裕早已在敌人背后的铜口西南地区预置了一个纵队,于一日之内,先行占领七十四师退向的垛庄,堵住敌军后退之路,七十四师遂被逼上孟良崮。可谓高手下棋,棋先一着,出敌不意。当美械七十四师被逼上山,重武器皆弃置于山下,顿时剥夺了蒋军火炮上的优势。蒋介石说:“友军不能及时赴援”,应指不可能赴援,因粟裕只用五个纵队围攻,另外布置四个纵队阻援,防止了蒋军里应外合,反败为胜。粟军阻援又展现了顽强的毅力。顾祝同的六十五师、十一军、第七军、四十八师均被有效钳住,不能赴援。另外国民党八十三、二十五两师虽逼近包围圈、虽孟良崮在望,但是绝对无法超越阻援的坚强防线。七十四师既被完全孤立,包围圈逐渐缩小,突围无路,最后粮尽弹绝,粟裕下令总攻,集中炮火猛轰,当日下午七十四师官兵全体投降。这四天(五月十三日至十六日)的恶战,充分证实了粟裕作为一个将才的胆识,勇而有谋,迭著先机。蒋介石看不到这些,竟说是被乌合之众所败(语见蒋介石《为追念张灵甫师长剿匪咸仁通告国军官兵》)。大肆宣传张灵甫的自杀殉国、开追悼大会等等。其实败军之将,何当此荣?据张师长随从参谋杨占春被俘后说,张灵甫打电报给蒋,说是集体自杀,其实是被击毙的。(见辛子陵《毛泽东全传》中册,页九十九)

        蒋介石在山东的重点进攻,损兵折将,虽于六七月间再度 发动胶东攻势,仍无多进展,没有警觉到“小米加步枪”的土八路把他美式装备的精锐师打得大败亏输,意味着什么?反而于六月二十五日命高等法院下达通缉令,通缉毛泽东,以自壮声势,有点儿像夜行吹口哨。蒋介石重点进攻失败之余,被压缩于铁路据与大城市,而毛泽东则由内线转入外线,尤其是刘伯承与邓小平的大军乘机千里跃进大别山。大别山位于河南、安徽、湖北三省之间,直接威胁到南京与武汉。一九四七年七八月间,毛泽东已逐步易守为攻,展现出以乡村包围城市的态势。蒋介石于同年七月五日发布“剿共戡乱令”更加显得色厉内荏。事实上,一九四七年的后半年,毛泽东喊出“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的口号,至此不是国民党“剿共”,已是共产党“剿国”了。蒋介石归罪于“友军不能及时赴援”等战术上的错失,浑然不知在战略已犯了根本的错误,他竟像里的洪教头,气势汹汹地要打林冲,结果被退让的林冲看出破绽,一脚踢翻。毛泽东于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写《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长文时,就引用了林冲的例子,(见《毛泽东选集》第一册,页一八七)。而蒋介石却计不及此,能怪谁人?

        一九四八年元月,蒋介石“阅地图所示共匪扩张之色别,令人惊怖”(见蒋介石一九四八年一月七日日记,载《蒋总统秘录》页三O七六),乃退采重点防御战略,将战区分为二十个绥靖区,设司令长官,掌握军政大权,组训民众,以充实兵源。同时集中兵力于主点、主线之上。其实这总集中对蒋并不有利,因为这些防御重点势将被割成片片孤岛,等待被动的决战,那就是即将来临的所谓辽沈、淮海(徐蚌)、平津三大战役,使蒋氏精锐主力丧失殆尽?选

        蒋介石自称熟读德国著名战略家克劳斯维茨(Cad von    Clausewitz)的《战争论》(Vour Kriege)。(见蒋介石《对克劳斯维茨著作的感想》,一九五六年五月出版)克氏说得很明白:“什么叫击败敌人?必然是消灭其武力,无论用任何方式来杀伤敌军,使其不能继续作战……吾人必须视歼敌之全部或一部为所有作战的惟一目标。”(见Clausewitz?熏On .304)但是蒋介石总是不肯放弃土地城池,情愿消耗兵力,已犯克氏所谓的兵家大忌。读孙子兵法的毛泽东为了保存二三万兵力,不惜弃守延安,转战陕北,到击败敌军后,再收复延安,比蒋更懂得克氏《战争论》的基本原则。

        蒋介石失掉东北,并不是俄国人撕毁中俄条约,如真撕毁,斯大林何不把东北交给毛泽东?事实上,一百二十万在华日军的武器装备大都缴给了国民党的中央军。在东北,苏军原定于一九四五年十一月撤走,但蒋来不及接收,要求苏军延期,以免中共捷足先登。苏军落得稽延,迟迟其行,直到一九四九年五月于大掠之后撤离。(参阅Cambridge History of a,Vol.13,Pt.2,P.727—728)蒋介石于派遣精锐部队从俄国人手中接收后,被土八路打败。美式装备的新一军与新六军都丧师东北,师丧而后东北失,正合克氏所言,歼敌为作战之惟一目标。

        蒋既十分重视东北,却不知也不敢打手里的一张王牌,那就是张学良。少帅不仅是“当地的儿子”(nativeson),而且是东北的传奇人物,在民间有一定的影响力,更无论历史渊源的深厚,收复东北不仅是国家的收复,也是他个人的收复,雪“九一八”之耻,没有比他更加显著,一旦荣归故里,号召力实无与伦比,中共的声势必然为其所掩盖。但蒋氏狭窄的胸襟,仍以报复私怨为念,哪有“百万人中取上将首级”的气魄呢?所以他只能派出熊式辉、陈诚、卫立煌等三四流货色,既无“竞争力”,更无“稳定力”,哪会被东北父老瞧在眼里?最后还得靠军队来“打通”东北,即使靠军队,他情愿靠只有几个月粗浅军事训练的黄埔毕业生杜聿明,而不情愿靠文武资历完整、美国第一流军校毕业生孙立人。孙批评杜“胆小如鼠”后被调往台湾风山训练新兵去也。于是“硬体”精锐、“软件”草包的蒋军分布在东北铁路沿线的诸要点上,从锦州、沈阳到长春,孤孤零零,浑然不知已被广大的“面”所包围。一九四八年九月,毛泽东主动向锦州开炮,蒋即使想撤出关外精锐以保关内,亦为时已晚。当锦州一“点”被围,蒋想派援军解围,不知毛早已有“围点打援”的成竹在胸。十月三日,锦州告急,驻在葫芦岛的国民党东北兵团九个师,难奉命驰援,然受阻于塔山地区,奋战不已,仍无进展。十月十五日晚,锦州已失。

        锦州既失,东北的后门被关上,群情紧张。三天之后,郑洞国以长春降共,又失一“点”,沈阳遽成“孤岛”。蒋介石亟欲反攻锦州,打开后门南撤东北精锐,临时命令黄埔爱将杜聿明出任东北剿总副总司令,辅助卫立煌。杜于十月二十日飞抵沈阳,即命廖耀湘的美械新六军南攻锦州,命五十二军夺取营口,以备退路。但廖军前进受阻,激战数日无法突破,不得已撤军营口,但通往营口之路已为共军切断,只好北归沈阳,但北归之门也被共军关上,只好突围,突围不成,于十月二十八日被歼于大虎山之东,廖耀湘被俘。约略同时,葫芦岛的国民党兵团也被困于塔山地区。十月三十日,杜聿明自葫芦岛飞返沈阳,机场已经被占,无法落地,折回葫芦岛。三天之后,共军即已占领沈阳,卫立煌逃出。再一周之后,锦西、葫芦岛俱失,结束辽沈战役,整个东北易手,蒋介石的军队被歼四十七万余人,其中有三十余万是现代化的精锐部队。此败除战略上早失先机,成为困兽之外,蒋在战术上又犯了兵家大忌,居然在飞机上或在“重庆号”座舰上瞎指挥,搞乱了部队的主动与机动。相比之下,毛泽东只提战略原则,如何打法,全由东北野战军的林彪与罗荣桓负责决定,成败利钝岂偶然哉?

        东北尽失,共军在数量上已超过国军,又从蒋氏嫡系投降之精锐部队,取得前所未有的大批美制重武器,强弱已经易势。何况陈毅、粟裕已组成庞大的华东野战军,据有山东;刘伯承、邓小平以大别山为基地,也组成庞大的中原野战军,虎视眈眈。蒋介石若知进退,实应集中兵力于淮河之南,与华中白崇禧、西北胡宗南遥相呼应,以确保长江。然而蒋大输之后极不甘心,仍想聚歼共军主力,以挽颓局。最初,由于形势所逼,已准备撤徐州之师,寻为毛泽东佯攻豫南所惑,觉得徐州有暇可守,舍不得放弃此一名城,遂命邱清泉、李弥、黄伯韬、李延年各兵团向徐州集结,另在徐州之南的宿县有孙元良兵团,在蚌埠有刘汝明兵团。此一阵势显然要与华东、中原两野战军决战于徐蚌之间、津浦铁路两侧。杜聿明又回任徐州副剿总,实际负责此次战役。

        杜甫上任,黄伯韬兵团已经被围,蒋遂命杜率邱、李两兵团解黄兵团之围,并想乘机歼灭包围黄兵团之华东野战军,亟欲与共军一决雌雄。然而像东北战役一样,共军围点打援,当咬住黄兵团时,顽强阻援,使邱、李援军迟滞其行,黄兵团近八万人卒于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二十二日被歼,黄伯韬兵败阵亡。

        蒋介石见黄兵团覆亡,如赌徒输了大把银子,急欲赢回,不惜拿出老本一搏,即令杜聿明率师南攻,令黄维兵团、刘汝明兵团分别北攻,意图三路会剿,打通徐蚌间之铁路线。未料三兵团前进依然困难,有时甚至寸步难行,黄维的机械化重武器兵团在河道众多地区行军,更为困难,又因蒋介石不谙敌情,乱出主意,敌前将领犹豫不决,缺乏弹性,终于十一月二十四日渡河后进入口袋,转移无方,陷入重围于南平集和双堆集一带。翌日,蒋致刘峙、杜聿明电,透露国军消耗各种炮弹十二余万发,而进展每日不及一公里,引为“奇耻大辱”(电文藏南京二档馆),至此,蒋知徐蚌之间的铁路线已无望打通,乃允杜弃徐州而后退守淮河以南。然杜于十一月三十日南撤时,不到几天就被困于永城附近。蒋居然还要杜南下救黄维兵团。这又犯了“撤即不能打,打即不能撤”的兵家大忌。杜部孙元良兵团突围未果被歼。十二月十五日,久被围困的黄维兵团相继覆灭。刘汝明与李延年两兵团及时南逃得脱。各路皆溃后,杜聿明所领邱李两兵团更形孤立于永城东北,已成孤立无援、坐以待毙的局面。

        杜聿明当然希望华中剿总与西北剿总能伸援手,蒋介石视杜为心腹,所部乃老本之老本,更希望能有救兵。但是胡宗南的西北兵团远水救不了近火。不少历史学者指出白崇禧在华中见死不救,由于蒋桂之间素有芥蒂,事出有因。宋希濂在其自述中更指白氏有倒蒋企图,并阻宋部东援,不过宋氏记白氏所说:“形势已无法挽救,去(援)亦无补于大局。”(宋希濂《鹰犬将军》下册,页三九二)平心而论,应属实情,再多送一些部队去受歼,不如集中兵力于武汉,以保障华中和西南,应属上策。牺牲蒋之老本,固于蒋不利,于国民党而言,未尝不可说是“弃帅保车”。再说,蒋别立徐州剿总,原具私心,以分白崇禧之兵权,指挥与调配不能如臂使指,咎由自取。中共那边刘伯承曾说,解放军在华东与西北为哑铃之两端,而其中原野战军为哑铃之柄,浑成一体。国共交兵,胜败之机,又见之矣。

        杜聿明陷于重围后,十二月十九日晚间,风雪大作,一直到十二月二十八日,十天间无一日晴天,空投困难。在大军饿肚子的情况下,蒋介石居然派飞机空投烈士纪念册,意在要杜聿明去死,真是太妙了。杜被派赴前线之前,蒋介石曾召见他,表情沉痛地明告:这一会战是生死存亡之战,“你放下枪,我脱军装?选”师生前途,在此一战。于是杜聿明临危受命,义无反顾。到了被困之日,他拒绝中共招降,也是感于老师“你放下枪,我脱军装?选”这一番沉痛、这一番秘密告诫与叮咛。但是,蒋介石毕竟是奸雄,一方面,他明明想要杜聿明去死;他方面,却又不能不做救援的姿态,以表示他珍惜部下与将才。因此,形式上派飞机去接杜聿明之举,也就一再演出。但真相却是,飞机虽派了两次,但驾驶员并未带蒋介石的手令。没有手令,杜聿明是不敢上飞机的。原来他们师徒两人是有“密码” (秘密意思表示)的。“密码”不符,一切形式上的关怀,都属无效。都是演给别人看的,不容你当真?选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十九日起,由于战地雨雪交加,空投补给更形困难,杜聿明的部队已经吃起了草根、树皮和马肉,这种局面,何能持久?翌年元月九日,杜聿明实在撑不下去了,做最后突围尝试,当晚他给了蒋介石最后一电:“各部队已混乱,无法维持到明天,只有当晚分头突围。”这种突围,实际是各自逃命。杜聿明改穿士兵服装,混迹其中,仍被认破被俘。这次大会战的结果,使国民党的部队全歼六十万人,包括五十七个整师,元气为之大伤。

        这场规模空前的淮海或徐蚌大战前后打了六十六天,国民党几乎全军覆灭(惟李弥率部分队伍得脱),蒋介石赔上他的老本。追究真正责任,该负责的是蒋介石自己。他完全不懂作战原理,自毁长城。杜聿明后来写了一篇《淮海战役始末》,指出在战役开始时候,蒋介石的军队处于相当优势,“解放军数量上在徐州方面少于蒋军,装备也劣于蒋军,特别是炮火少,飞机、坦克没有”。按说,蒋军处于如此优势,当然大可一战,可是蒋介石的军事判断与指挥能力太差了,他的手下也都是庸才,竟在“守江必守淮”的方针下,冒出了“一个出奇的方案”:“自徐州到蚌埠间二百多公里的铁路两侧,摆了数十万大军,既弃置徐州既设永久工事而不守(徐州那样庞大纵深的据点工事,只留一二个军,几等于不守),又将各兵团摆于铁路两侧毫无既设阵地的一条长形地带,形成鼠头蛇尾,到处挨打的态势。据我了解,古今中外的战史中还找不到这样一种集中会战的战略先例。”(杜聿明《淮海战役始末》)

        打仗如竞技,技不如人,败下阵来,根本没有话说。但是蒋介石总是认为他的失败由于部下没有尽忠、没有为他死节。杜聿明是“天子门生”,未能达到亡国天子的临难死节标准,为天子所不谅,不仅对被俘坐牢之人毫无感念,而且恶待其家属以为惩罚。这种不近人情的心态,其实是一种病。为什么是病呢?因为照现代标准,一个将军,只要尽过全力作战,在尽过全力仍不免于战败的时候,他可以为有所保全而投降。这种将军回国后,仍旧是英雄、仍旧被当做英雄般的欢迎,所以如此,就是大家真的相信人可以不做无谓的牺牲。孟子说:“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就是这一道理。当然,这并不是说,当事人死是错的,而是说,死不死是他个人的选择问题、是他个人的自由意志问题,而不是别人或统治者代为选择的、代为强制的。硬定一个取舍标准,去叫人肝脑涂地,不是合理的要求,也不是人道的要求。但是,自己战败不死在首都南京的蒋介石,他落伍的大脑却不这样想。他总想别人为他做文天祥,才感快意,因而一律要求别人临难死节。

        他在一九三三年五月八日讲《统军作战制胜之道》,曾有对付不自杀的“恬不知耻,欣然偷生跑回来”者的彻底办法。他说:“返回之被俘官兵,一律视同敌探立即枪决,如有放纵隐瞒或收容掩护者同罪。”然而讲这话后三年,蒋介石自己正好变成了他的理论的考验者,他在西安事变中自称被俘,若谓:“尔等以余为俘虏”、“余既为汝叛逆所俘”,但他偷生了、放回了,可是照样“剿匪作战”不绝,而不怕“军队风气破坏”。一九四七年四月十五日,蒋介石感于“剿匪”战事的不利,集合前方高级将领,到南京来受两个星期的训练,在开学典礼上他说得很露骨,他要被俘的军人“只要自杀”来解决这“人生最可耻的事情”。这次演讲后三年,一九五O年四月十六日,他集合逃亡在台湾的手下败兵残将,在“阳明山庄”讲《军人魄——一名革命军人成功成仁之要义》,分出两个大类:一类是“临阵逃亡”,一类是“被俘或投降”。他对这种“寡廉鲜耻”的痛恨,情见乎辞。显然的,在蒋介石的大脑里,一、革命军人不应被俘;二、纵使被俘,也“只有自杀”才可以自赎,除此而外,全属无可原谅。

        我们必须指出,蒋介石的基本意识形态是很复杂的。它包含了半吊子的中国上层封建思想,也包含了半透明的中国下层愚民思想,还包含了半瓶醋的西方和日本的近代思想。……它是这些思想的大拼盘,既半生不熟,又半新不旧。以这种“不幸做了俘虏”就“只有自杀”的思想为例,从屈突通的故事看来,并非纯粹是中国传统思想。屈突通是隋朝的好官,唐高祖起兵的时候,屈突通正为隋朝守山西永济。他率部队去救京师长安,被唐高祖部队困住。唐军派他的家童劝他投降,他不肯,把家童杀了;又派他的儿子劝他投降,他也不肯,阵前骂他儿子说:“以前同你是父子,今天是仇人了?选”立刻下令用箭射他儿子。后来京师陷落,唐高祖部队派人去心战,屈突通的部队哗变,他下马向东南磕头大哭,说:“我已经尽了全力,还是打败了,我对得起你皇帝了?选”遂被部下解送到唐高祖面前。唐高祖说:“何相见晚耶?”劝他投降,屈突通说:“我不能做到人臣该做到的,不能一死,所以被你抓到,实在丢脸。”唐高祖说:“你是忠臣。”立刻派他做唐太宗的参谋总长。天下大定后,唐太宗在凌烟阁画二十四功臣像,屈突通也在内。屈突通被解释做是隋朝忠臣,也是唐朝忠臣,理由是惟其一心,虽跟两君也是忠臣。所以,屈突通死后,魏征提出屈突通是“今号清白死不变者”,他的忠心可靠,为唐朝上下所钦服。屈突通投降后,跑去招降他的部下尧君素,大家见了,两人都为之泪下。屈突通说:“我的部队打垮了,但我加入的是义师,义师所至,天下莫不响应,事已如此,你还是投降吧?选”尧君素不肯,还怪屈突通不该投降。屈突通辩白说:“咳,君素,我已经尽过全力了?选”尧君素说:“我还未尽过啊?选我还有力量可尽啊?选”于是尧君素死守不降。最后城中兵少食尽,被部下所杀。

        在历史上,尧君素入了“隋书”,屈突通却进了“唐书”,同时代的人,分别编进了不同时代的历史,为什么呢?为的是尧君素为隋朝力屈而死,他是隋朝的人;屈突通为隋朝力屈而未死,他就不是隋朝的人了。但在情理上,屈突通尽过全力的纪录,却又无碍其为忠臣,这又怎么说通呢?合理的解释是:屈突通在尽过全力以后,他所效忠的对象,已不存在——“隋室已亡”——了;而新兴的统治力量,是天意与民意所归的。他所效忠的对象,也并不比新兴的统治力量进步。他再挣扎,也“功未存于社稷,力无救于颠危”。所以,他就做了两朝忠臣了。屈突通和尧君素的比较,主要在说明对“忠”的观念,在中国思想中并不是只有一种的,蒋介石只接受了临难死节的一种,却不知道,临难不死节的,有许多时候,也可以成立。再以文天祥、史可法为例。史可法死于乱军之中,情形特殊;但是文天祥却是一个“被俘不屈”的显例。文天祥并不一定要做烈士,但是元朝人逼他下海,他就一定做烈士。正因为个人定有这种下限,我们才可以了解:为什么王莽篡汉后十四年,龚胜才一死;为什么宋亡元兴后十四年,谢枋得才一死。这些志士仁人,他们都是“无求生以害仁”的,但是不害仁的求生,他们也都去求。蒋介石要求人人做文天祥、史可法,悬格不可谓不对,但他忘了:宋朝养士三百多年,只出了一个文天祥;明朝敦励近三百年,只出来一个史可法,其他多是大难临头、望风跪倒的投降汉?选何况,蒋介石自己何德何能,要别人为他死节?他自己若适用同一标准,在“西安事变”被俘时,为何不“只有自杀”?他为何对在衡阳抗敌被俘归来的将军们,大颁青天白日勋章?他在兵败山倒时,为什么不“国君死社稷”式的死在南京?

        蒋介石所谓的军人要被俘不屈、“只有自杀”,连自己都做不到,却以最高标准要求杜聿明。杜为他卖命、受苦、家破人亡,他仍然要为已甚,不准别人亲人团圆?选杜太太曹秀清由蒋介石手谕送往台湾,当作人质,过着惨淡的岁月。长子杜致仁在气愤之下,就吃安眠药死了。直到大女儿杜致礼的丈夫杨振宁得了诺贝尔物理奖,蒋介石和宋美龄才另眼看待,大献殷勤,希望杜夫人影响杨振宁回台湾,“帮助蒋校长反攻大陆”?选

        杜聿明戎马半生,又坐牢半生,还不够?选手下被敌人惩罚后,还要被自己人惩罚,这就是蒋介石的新三纲五常标准——强制别人做烈士。

        最具讽刺性的是,他虽强制别人做烈士用心甚苦,但降将仍然是一大堆(详阅李敖《蒋介石与自己降将——为活先烈开清单》,《蒋介石研究五集》,页二五七至二七六),也许烈士太少了,蒋介石有意无意制造“活先烈”过干瘾,最彰明昭著的例子是康泽。

        一九四八年七月二十二日,国民党国防部政工局长邓文仪在记者招待会上,做了一个重要宣布,据第二天《大公报》内容如下:

        襄阳之战中康泽殉难

        邓文仪在记者招待会宣布

        这位政工局长口中的康泽,在襄阳之战中真的“业已殉难”了吗?这根本是一厢情愿,一九四八年七月下旬的《新闻天地》的报道,证明康泽并没有殉难,康泽是被俘的,中共的新华社也在十七日晚上宣布他被俘了?选康泽是蒋介石最欣赏的一个心腹、一个心中内定的烈士样板。曾任军委会别动总队总队长。在蒋记特务系统中,重要一支是“复兴社”。“复兴社”又分三支,一支是贺衷寒系的“政训”系统,一支是康泽系的“别动队”系统,一支是戴笠系的“特务处”系统。康泽的“别动队”系统起源在南昌开办“中央陆军军官学校驻赣暑期研究班”,这班召集军官再加训练后,编入“庐山训练团第四营”(团长蒋中正、副团长陈诚、第四营营长韩文焕)。一九三三年十月,在庐山成立“军委会南昌行营别动队”。别动队实际上是一支突击队兼负责军事特工训练的队伍。队员或三两组成——小组或个别单独一组,有时以正式军官身份公开出现,有时则化装改扮,暗佩手枪,进行秘密活动。他们在地方上任意搜查、逮捕,以至秘密刑讯和枪毙人。其为人也,到处生杀予夺,自然炙手可热。康泽的炙手可热,延续到抗战开始,更是风光。他在抗战中的职务是一九三七年兼军委会政治部第二厅厅长、复兴社总社书记。一九三八年任三民主义青年团中央团部组织处处长、武汉支团部主任、战时青年服务总队总队长。一九四五年奉派出团考察第二次大战各同盟国家战后复员工作。一九四七年返国。翌年一月膺选为行宪后第一届立法委员、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蒋介石要他做热河省主席,他没做,改到襄阳去做第十五绥靖区司令官,正好赶上襄阳之战。

        一九四八年七月一日开始的襄阳之战,蒋介石方面说,“文武双全的康泽将军戍守”,由于“共匪畏之如虎”,“相信此次战役定卜全胜”。可是言犹在耳,短短六天以后,康便以被俘闻了。最令我们注意的,是康泽副手郭勋棋被俘归来“伪装聋子”的事。这位将军为什么要装聋子?因为装了聋子,才可以做哑巴;做了哑巴,一切真相才可以按下不表,真相显然是不能说的?选在襄阳失守时候,蒋介石为了人造奶油式的赶造先烈,在一九四八年七月二十二日,特由国防部政工局长邓文仪宣布:“第十五绥靖区司令官康泽于襄阳作战中业已殉难。”蒋介石在聚餐时,表示“他所了解的康泽,是不会被俘的”,在蒋介石眼中,康泽是“壮烈成仁”的料子,不料,老康却放水了?选——康泽并没有死。所谓康泽“殉难”襄阳之说,既是纯属子虚,为什么蒋介石却要硬说康泽殉难了呢?我们已分析了他复杂的意识形态,他是枪杆子出政权的人,他的天下从打斗中得来,得到后,为了保有天下,必然借助于一些“忠”的观念。不幸的是:在时代的巨变下,还没建构好这种观念,他在大陆就面临了考验。“忠”在国民党的要求中,是临难死节。临难不死,是谓苟且偷生,不死被俘,是不妥当的。一九四九年,蒋介石在阳明山庄讲《军人魂——一名革命军人成功成仁之要义》,很沉痛地告诉了我们,在“大陆沉陷的大失败之中”,真正临难死节的,只有“二人”。(参阅国防研究院出版《蒋总统集》,页一六七二)蒋介石对这种“寡廉鲜耻”的痛恨,情见乎辞。所以,他对“临阵逃亡”的或“被俘或投降”的,就一概不感兴趣了。他感兴趣的,显然只在谁谁谁死了、谁谁谁临难死节了。这种兴趣过分膨胀的结果,就会在情况不明时,先一厢情愿给他死了再说,甚至先给他进了忠烈祠再说。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罗列入祠”事件。蒋介石在逃到台湾后,痛感于临难死节的烈士缺货(参阅《李敖千秋评论丛书》第二十期),所以,对临难死节的谣言,也不无从宽录取之处。在台湾做过“陆军总司令”的罗列将军,在没逃到台湾前,就被从宽录取,进过圆山忠烈祠?选不料罗列入祀忠烈祠后,忽然在一九五一年四月,以一名“死鬼”,逃到台湾,大窘之下,只好把他在忠烈祠的牌位撤除,派他去做“陆军总司令”。这种令人哭笑不得的妙事,很像明朝末年的洪承畴降清。洪承畴降清后,明朝的皇帝还不知道,并断定洪承畴一定临难死节。于是皇帝大为震悼,为之辍朝三日、赐祭十六坛,又为洪承畴立专祠,并把所部官兵并列祠内。皇帝又御制祭文,要亲自哭丧。不料最后消息传来,洪承畴竟在前线投降了。于是大窘之下,丧事也风光不起来了。

        和“罗列入祠”事件相似的,康泽没死,幸亏证实得早,否则小笑话之后一定会闹大笑话,因为康泽比起罗列来,分量重得太多太多了。这种分量,使蒋介石在康泽未能殉难以后,仍旧不肯死心,而要强调康泽“抗节不屈”的事迹。康泽如“被俘不屈”,纵然没死,也是虽败犹荣?选一九六四年七月,蒋介石在第九次党务工作会议上,讲康泽“十几年来抗节不屈的情形”,说他“身体早已衰谢不堪,据说他的牙齿都脱落得快没有了,这十多年,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的”、说他“见死不更其守,凛然的节概,实在使人怀念和感叹”。另外再请看一副挽联:

        襄阳当南北要冲,弹尽而莫之济;粮竭而莫之援。

        十七日阁部扬州,羸卒孤城,已分百死。

        忠烈昭党国史乘,劳改而终不变;酷刑而终不屈。

        廿五载文山土室,丹心正气,独有千秋。

        这一挽联所显示的心态,就是一个显例。挽联上“十七日阁部扬州”,是用史可法的典,“廿五载文山土室”,是用文天祥的典。但是,这种典岂可用得?史可法死守扬州,最后是殉难了的;文天祥土室坐牢,最后是死节了的,而康泽被共产党关是一九四八到一九六三年,前后十五年。他在一九六三年被共产党释放后,还在到处参观、留影纪念、游山玩水、好整以暇,又何来“廿五载文山土室”呢?至于说康泽“卒为中共所俘,备受折磨而死”,似乎也同样引起对康泽死难的错觉。文笔也好,史笔也罢,措辞总不能这样瞒天过海吧?康泽既是一九六三年释放的第四批,比后面的第七批要早十多年,足见他行为“良好”,不在话下,他要是“不屈”,共产党是不会那么痛快放他的。蒋介石说康泽在牢里“破衣一袭,寒彻骨髓”过的“隆冬天气”,一个人能不能这样一过十五年,姑且不论,但是中共放了康泽以后,康泽在特赦战争罪犯大会上,当场穿上共产党发给他的“新衣一袭”时,却全无“不屈”之色。“康泽同志”会“抗节不屈”、“被俘不屈”的希望,也在共产党多年的“恶作剧”中,终于证明老康放水无误?选

        在邓文仪发表康泽殉难后三十五年,同一位邓文仪先生又发表了大手笔,他在《黄埔学生六十年(中)》(《中国人杂志》第一卷第二期,一九八三年七月十五日)里,有这么一段:

        杜聿明在被俘之后誓不屈服,脚镣手铐,囚首垢面,种种非人的折磨,在炼狱度过数十年的悲惨生活,终至于死节,至于各级被俘的十数万军官与三万政工人员,其中十分之八均为黄埔学生,大部分均遭共匪集体屠杀,或监禁在集中营里做劳工,受尽非人的折磨迫害。襄阳之康泽、成都之曾扩情、太原之梁敦厚等,都是民族正气之显扬,万千黄埔学生随着大陆沦陷而壮烈牺牲的战绩,更缔造了中国无名英雄威武不屈的战史。

        请看这又是何等荒唐之错啊?选杜聿明早在一九五九年就被共产党释放了,照《传记文学》第三十九卷第一期(一九八一年七月一日)的扼要小传,他被释放后,

        ……稍后任“政协”全国专员,补任“政协”全国委员。五十二年,妻曹秀清由美返平,与之重聚。五十三年十二月,任三届“人大”代表、四届“政协”全国委员。六十一年二月,美国总统尼克松访问中共,应邀出席“国宴”;九月,日本首相田中角荣访问北平,二度在“国宴”上露面。六十四年一月,任四届“人大”代表。六十七年二月,任五届“政协”常务委员、五届“人大”代表。六十九年十一月,因肾病复发住院。七十年五月七日晨七时二十七分,因并发心脏等病在北平去世,年七十七岁。

        试问这是“在炼狱度过数十年的悲惨生活,终至于死节”吗?邓文仪的“脂粉作业”、“涂金作业”,目的就是要给人死节的错觉。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下旬,当杜聿明及其二个兵团被围于陈官庄之时,傅作义正坐困北平。华北“剿总”傅作义原有五十余万大军,实力不容藐视。毛泽东又洞烛先机,棋快一着,急命林彪在东北新胜之师,迅速入关,切断了傅作义大军西退或东进之路。而蒋介石顾此失彼,为徐蚌战役已弄得焦头烂额,竟无暇正视平津局势,傅作义于十一月三日亲自飞抵南京求见,蒋不知故意还是真无时间相见,只命国防部长何应钦接见,转达几点意见,未必切实可行,更无积极支援的保证。当十二月十四日,共军攻陷天津,剩下北平孤城,傅作义乃决定与中共和平谈判,达成协议。十二月三十一日,解放军入城,和平解放。傅作义不战而降,免除千万中国人的死亡、文化古都的摧毁,实有功于中华民族,所以他的命运与战而后降的国民党将军完全不同,不但没有劳改,而且当上新中国的水利部长。当然蒋介石视为不忠,但是蒋要求傅对他个人效忠,他还不配,因为他从来就没有视傅为自己人。

        到一九四九年之初,蒋介石的老本愈打愈小,在两年多的时间里,损失了百万以上的军队。长江以北,除了胡宗南孤悬西北的兵团外,尽是解放军的天下,南京的蒋政权已摇摇欲坠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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