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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囚犯世界,无奇不有

        车间里每月都要进行劳动竞赛,各行车之间,谁胜谁败,主要取决于生产木板的数量和质量,而产质量的高低好坏,都要以统计报表为依据。因此,各行车小组长都主动地跟池步洲套近乎,上班前下班后,都要围着他跟他聊聊天儿。

        这些人,大都是判了无期徒刑或者死缓两年的重刑政治犯。用他们的话来说,五年刑期,吃顿饭的工夫就过去了;十年十五年的刑期,也不过打个瞌睡的工夫就出去了;只有他们这些无期、死缓的重刑犯,才是真正“视死如归”的。而那些搬运工们,则大都是刑事犯,刑期最多不过五年七年。可是偏偏这些刑期短的刑事犯们,总惦着拿刑期长的政治犯们立功,常常向车间干部打小报告,以此表示自己的积极,争取减刑。几个行车小组长得知池步洲也是政治犯,有道是“和尚不亲帽儿亲”,就悄悄儿地告诉池步洲说:尽管表面上政治犯和刑事犯井水不犯河水,但是就思想体系和生活习性而言,终究是两个绝不相同的类型。因此在刑事犯面前说话一定要谨慎,不要让他们钻了空子,做了他们争取减刑的垫脚石。一不小心,被他们诬陷,轻则受到批评,调离上海,送到边远地区去,重则加刑,贻误终身。

        一号行车小组长,是浙江绍兴人,化名陶小牛。他本是台湾中统局的骨干分子,接受派遣潜入上海搞“工运”,发动工人反对共产党,被捕后判处无期徒刑。这个人,顺着了他的脾气,倒是很平易近人的。

        陶小牛的性格脾气非常古怪,勤俭节约得出了格:大冬天的,穿一身百结鹑衣,一双破鞋也是两头通风。但是到了车间,马达一响,就甩掉破鞋,生龙活虎地猛干起来,在行车木床上窜上跳下,动作敏捷得像一头松鼠。不出十分钟,就干得满头大汗,热气腾腾的,像刚出屉的馒头。他干脆甩掉百结鹑衣,赤膊上阵。统计牌上,他的产量质量总是名列前茅。厂里的各级干部对他的印象都很好,大会小会,班前班后,晚间点名,每次都少不了要表扬他。他听了,也不多说话,顶多微微一笑。

        有一天下午下班铃响,马达一关,陶小牛拍拍满身的木屑,披上那件百结鹑衣,打扫车间环境卫生,正准备下班。这时候,车间主任笑眯眯地拿着一双力士鞋、一件新棉衣来奖励他,没有想到他却坚决不要。车间主任说:“这是政府实行人道主义,关心你的身体健康。大冬天的,不要冻坏了身子。”他哈哈大笑:“你以为一件棉衣一双鞋,就能把我收买了吗?请你尊重我的人格,小恩小惠绝不能收买我陶阿牛的心!”

        车间主任大小也是个干部,在犯人面前受到这样的抢白,一时间下不来台,就绷了脸,用命令的口气严肃地说:“陶小牛,这是厂领导的决定,你一定得执行。你要是不接受,从下一班开始,你就不要参加劳动了。”

        照大家想,车间主任被他噎得都快要发火了,绷着脸跟他说话,他总不能不接受了吧?没有想到他的火气比车间主任还大,脖子一梗,大喊大叫地说:“我劳动,可不是给你干的,也不是为了争取共产党的宽大恩赐。尽管我和共产党的政治主张不一致,可我总是一个中国人。我热爱祖国,我生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我有义务为中华民族劳动,谁也不能剥夺我劳动的权利。不错,我是中统局派来上海的特务,做的就是反对共产党的工作,可惜被叛徒出卖了。共产党的政策,我明白得很。你们玩弄权术,用小恩小惠收买意志薄弱的人。我也知道,对我这样的‘顽固分子’,你们是绝不会轻易放过的。所以我的有生之年,也不会太多了。我陶阿牛灵魂纯洁,视死如归。要做忠臣,就不怕死,头可断,血可流,忠于党国的意志不可丢。我尊重自己的人格,生平不事二主,更不做那卖主求荣的无耻之徒。小恩小惠收买人心的这一套,别跟我使……”

        陶小牛镇定自若,侃侃而谈,抬头挺胸,听候处理。大家听他这样说,都替他捏一把汗,估计他准会受到关禁闭的处分。没有想到车间主任倒是挺有修养的,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夹起棉衣和力士鞋,一句话也没再说,就回车间办公室去了。这件事情,以后居然再也没有提起。

        一九五五年一月十八日,一江山岛解放,卫立煌将军弃暗投明,蒋军接着撤退大陈。共产党战绩辉煌,政权巩固。不久,又在全国范围内深入持久、大张旗鼓地开展肃反运动。在上海,首先把镇反运动中漏网的历史反革命一批批地逮捕入狱,不断地向军工路劳动板箱厂输送。厂里的重刑犯,则一卡车一卡车地送回提篮桥监狱,不知道转到什么地方去。

        厂里有经验的老犯人一走,换了一拨对木材一无所知的新犯人上岗,各车间的产质量立刻大幅度下降。特别是锯木车间,行车还经常出事故,三天两头停车检修。弄到后来,本车间龙、顾两位技术员实在玩儿不转了,不得不到钉板车间把陈阿盘调来救援。

        这个陈阿盘,技术上确实有一套。他进了车间,先开动马达,让机器运转,发现开出来的木板厚一片薄一片的,大都不符合规格,立即关车。接着钻进机器下面,在铁轨枕木旁边这里一摸,那里一摸,用活板子紧了紧螺丝,再次开车,开出来的木板就厚薄一样,完全符合规格了。

        关于这个人的身世,极富于传奇色彩,如果稍加演绎,就是一部相当动人的小说。

        他原籍无锡,自幼父母双亡,流落他乡,拜了一个安徽师傅,苦练武功。出山以后,闯荡江湖,走上了黑道儿。三十年代初,凭着一身过硬的功夫,到上海来立山头,跟当时江湖上著名的黑道首领九江一盏灯、汉口燕子飞、常州一股香、镇江包三汉、梁山万飞飞、芜湖晏子平、安徽铁机子等人称兄道弟。他坐镇上海,指挥手下的徒子徒孙们在京沪一带专门做绑肉票和偷大户的生意,作案累累,名气很大,人称“江洋大盗”。富贵人家,听见他的名字都心惊肉跳。

        有道是:“常在江边走,难免不湿鞋。”在日伪时代,他绑票失风,被捕入狱,判了个无期徒刑,关在提篮桥监狱。好在他的徒子徒孙们神通广大,金条、钻戒、高级礼品,源源不断地送进监狱里,上自典狱长,下至狱卒,人人都得到了贿赂。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狱卒对这个财神爷当然是百般照顾,有求必应的。因此,尽管他身在监狱里,不但生活得舒舒服服,而且继续指挥各路英雄好汉作案留名,弄得京沪一带的大老板们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天下究竟有几个陈阿盘,也不知道关在监狱里的陈阿盘究竟是真是假。

        抗战胜利,蒋介石大赦天下,陈阿盘的徒子徒孙们四处活动,先买通了政府官员,得到了大赦的许可,又买通各小报记者,大肆宣扬陈阿盘已经决心改恶从善,这次被赦出狱以后,必将归顺南京政府。有的小报还把陈阿盘的武功吹得神乎其神,好像不是凡胎肉体,简直天下无敌似的。

        这一来,京沪两地的大老板们可坐不住了。他们日夜提心吊胆,生怕陈阿盘一旦出狱,又会故技重演,继续作案。对于这种“江洋大盗”,有钱的人是向来不敢得罪他的。他们采取的是“抓不如防,防不如交”的对策,千方百计地要讨好他,不但要跟他交朋友,还要把他收为己用。

        到了陈阿盘出狱的那一天,各厂家商号的大老板们纷纷开着小车到提篮桥监狱门前去接。人人都想捷足者先得,人人都想把这个魔头变成自己的爪牙。结果还是扬子木材公司的张老板棋高一着:他买通了狱吏,把车子开进监里,陈阿盘还没有走出监狱大门,连自己的徒子徒孙都没有见着,就被请上了小车,直驶扬子木材厂。

        接待当然是十分周到也十分体面的:先沐浴更衣,换上了笔挺的高档西服,然后大摆宴席,座上不仅有知名的工商界人士作陪,还有各小报记者凑趣捧场。酒至三巡,老板又把最小的小少爷叫了出来,当场磕头,认了干爹。这一举动,不仅轰动了全座,通过各小报记者的生花妙笔,更是四方广为传播。京沪一带,不论是黑道白道,几乎人人都知道“江洋大盗”陈阿盘已经改邪归正,成了扬子木材厂老板的“座上客”了。

        从此,陈阿盘就住在张老板家里。张老板更是待他有如上宾,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还有专门的丫鬟伺候着。人心总是肉长的,陈阿盘受宠若惊之余,更是感激涕零,就再三表示要感恩图报,七尺汉子,不能住在花园洋房里吃闲饭、享清福。这正合张老板的苦心预谋,就委任他担任扬子木材加工厂的总工头,掌管全厂的工人和“拿摩温”,——这是英文Number one的上海话译音,本意是“第一号”也是工厂里对工头的称呼,——还给他娶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媳妇儿,建立了一个颇为舒适的小家庭,简直乐不思蜀。

        陈阿盘闯荡江湖,过惯了风雨飘摇、朝不保夕的盗匪生涯,如今一旦安定下来,而且又是在出狱之后,再加上年事日长,手头积蓄也已经相当可观,果真有了“改邪归正”的想法,不顾各路英雄豪杰的极力反对,决心金盆洗手,不再干那绑票、盗窃的勾当,一心一意,只想给张老板效劳,从此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他在厂里,一方面手执藤鞭,监督工人生产,镇压进步工人,一方面又觉得“良田千顷,不如薄技在身”,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跟车间里的日本工程师学艺。他本是个极聪明的人,什么事情,一说就懂,一点就透,点头知尾,触类旁通,日子一长,熟能生巧,排车检修,样样精通,工程师不在的时候,车间里机器出了故障,都是他来修复。大家都说,他的本事比一般的技师还要高明些。

        一九四九年五月,上海解放,陈阿盘当惯了总工头,恶习不改,依旧骑在工人头上作威作福,一九五一年的“四·二七”镇反运动大逮捕中,终于被捕入狱,结合以前的累累血债,判处死缓两年。考虑到他在木材加工方面有一定的技术和经验,分配到劳动板箱厂劳改。

        当时板箱厂刚刚筹建,他先在锯木车间负责安装排车,又到拼板车间负责排车的安装。任务完成以后,就留在拼板车间当技术员,负责机器检修和规格尺寸。

        一九五三年四月,他的缓刑两年即将期满,想想自己是个镇压工人的工霸,以前还有血债,如今工人阶级坐了天下,共产党肯定不会放过自己的,既然不能流芳百世,那就图一个遗臭万年好了。他一不做二不休,趁领导干部还没有觉察之机,把车间里所生产的木材规格悄悄儿改动了一下:把所有的5字都改成3字。第二天,短了两寸的码单发到各小组去生产,各小组照单下料,锯下来的木板堆积成山。第三天,这些木料运到了钉箱车间,才发现全部木料都短了两寸。当天,两个车间都只好停工停产了。

        事故发生后,管教组毕训导员来到车间追查责任。全车间的犯人都惶恐不安地望着陈阿盘。陈阿盘真是胆大包天,他不慌不忙地走到毕训导员面前,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来说:“下料码单是我开的,这次事故的责任,完全在我。因为我的死缓两年缓刑期就要满了,我知道自己血债累累,罪大恶极,血债是要用血来还的,共产党的政策是依靠群众,群众对我恨之入骨,我是必死无疑的了。这样一来,我思想斗争激烈,神志不清,写码单的时候,难免分心。一不注意,把5字写成了3字。仅仅一天工夫,锯下来的木板堆积如山,给人民造成了巨大的损失。我罪上加罪,罪该万死,请毕训导员赶紧把我送到提篮桥执行枪决,以儆后效吧!”说完,跪在地上,痛哭失声。

        毕训导员叹了一口气说:“自从你来到板箱厂,成绩显著,确实有立功赎罪的表现。我们已经在半年多以前就给你上报申请减刑了。没想到今天你又闯了这么大一个祸!要是如实上报,追查起责任来,不要说你的减刑没有希望,连我们都要检讨呢!”他沉思了半晌,终于大发慈悲地说:“你这次出的责任事故,原因是思想开了小差,写错了数字。这和我们没有及时对你进行思想教育也有关系。现在只有发动群众,大家一起来动脑筋想办法,提合理化建议,积极补救,尽量做到不浪费或者少浪费,才能把事故的损失减少到最低限度,才能把事故的责任减少到最低限度。”

        说干就干,各小组长分头组织大家讨论,根据总的定货计划,把现有尺寸的木材充分利用起来,分批分档生产各种不同规格的木箱。又派人到益民食品厂去联系,把下一批定货的规格提前抄来,提前生产。这样,经过群策群力,总算把堆积如山的短了两寸的木料全部装钉成合乎规格要求的木箱,发到了益民食品厂,照单验收入库。一场重大的事故,就这样“内部消化”掉,居然没有人知道这是陈阿盘故意制造的。

        不久,提篮桥监狱开来一辆警车,把厂里一批死缓重刑犯押回去宣判。宣判大会上,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的,装进刑车送到盖家花园去了;陈阿盘则因为“劳动改造期间,认罪良好,成绩显著,有立功赎罪表现,根据立功者受奖的政策,改判有期徒刑十五年”。宣判结束,当场松开了五花大绑,用吉普车送回军工路劳动板箱厂继续服刑。

        锯木车间三号行车有个犯人叫王开生,是个流氓团伙的头子。他年纪不大,长得魁伟英俊,聪明伶俐,好一副身坯,好一副相貌。但是他不走正路,干活儿吊儿浪荡,行事反复无常,而且胆子贼大,简直是天不怕地不怕,别人想不到的事情,他都干得出来。众犯人都怕他三分,除了生产上的事情不能不接触之外,平时对他都是躲而避之,敬而远之,惟恐跟他多所交往,会招来不测之祸。管教干部对他也伤透了脑筋,只好把他安插在三号行车劳动,由小组长郑阿三监督。

        这个郑阿三,八尺身躯,力大如牛,一副铁面无私的面孔,打起人来,更不分场合地点。每逢王开山闹事,他就瞪大了眼睛阴沉着脸,像老鹰抓小鸡似地扑过来,挥起铁拳,打得他屁滚尿流,不再三求饶绝不住手。有道是“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这个天不怕地不怕连管教干部也不怕的“牛犊子”,还就是怕打,一打就服。犯人们都说:政府的这个措施,就叫做“以毒攻毒”。

        但是,王开生也只有在郑阿三的眼皮子底下看着才稍微老实点儿,一离开郑阿三的眼睛,就又会故态复萌、无法无天起来。

        一天,陈一新正在堆木场上低头丈量原木,王开生忽然悄悄儿溜了过来,手持搭钩,在原木堆中间钩出一根木头来。轰隆一声,整堆原木塌方了,几乎把陈一新压在下面。幸亏他眼明腿快,一个鱼跃,跳到了原木堆的上面,方才免了一场杀身大祸。陈一新大喊一声:“谁在找死?!”猛回头,只见王开生两眼凶光毕露,一跳也跳上原木堆来,恶狠狠地对陈一新当胸就是一拳。陈一新好歹也学过几招武功,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飞起一脚,正踢在他的小肚子上。他忍住疼痛,一面挣扎,一面就势向陈一新的阴部踢来。陈一新侧身让过,正要还手,郑阿三听到巨响,从车间里窜了出来,见是王开生作案害人,立即出手,打得他满地乱滚,跪下求饶,方才住手。

        王开生无故害人,管教组特地组织同监犯人开了几次会,进行帮助。通过这几次会,大家才知道,这个王开生,不但是个流氓团伙的头子,而且绝灭人性,无恶不作,他开设地下舞厅,提供淫乱场所,一贯玩弄妇女,利用麻醉剂强奸、轮奸女学生,还威逼女青年卖淫、偷窃,甚至表演裸体舞、拍摄春宫照片。被捕入狱以后,大闹提篮桥监狱,穿过“和平衣”,关过橡皮监房,还是死不认罪。判刑以后分来板箱厂劳改,依旧恶习不改,寻端生事,一天也不肯安安宁宁地过日子,更不要说是好好儿劳动了。政府特地安排郑阿三用拳头“管教”他,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这一次要把陈一新置于死地,根本没有任何理由,纯属无故寻衅。一连开了几天会,王开生还是态度蛮横,一点儿悔改的意思都没有。气得大伙儿都说:像这样又硬又臭的家伙,简直就是一块茅房里的石头,不见棺材不落泪,除了枪毙,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改造他了。

        一天,大家正在学习,训导员进来,通知王开生整理自己的行李,准备转监。王开生一听,当时就把浑身上下的衣裤都脱光,只剩下一条小裤衩,光着脚就要往外跑。训导员拦住了他,他梗着脖子扬着脸,眼露凶光,咬牙切齿地说:“都要上刑场了,还穿什么衣服哇?我王开生光着身子来,还光着身子走,干干净净,无牵无挂!”

        训导员冷笑着说:“你怎么知道是去上刑场呢?不也有可能宽大释放你么?”

        王开生一声狞笑:“押我出去干什么,你心里明白,我心里也清楚,别跟我说这些好听的了。要走就这样走,少啰嗦!我王开生干过一些什么事情,我自己比别人清楚;你们共产党要拿我开刀,我更加明白。闲话少说,要走就赶紧上车吧!”

        训导员见他不可理谕,也不再跟他多罗嗦,让开身子,进来两个武装警察,把他铐上铐子拉走了。他一边走一边还回过头来声嘶力竭地叫喊:“哥儿弟兄们,bye-bye再见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第二天,《解放日报》的头版头条报道了流氓集团头目王开生无恶不作,罪在不赦,押赴刑场,执行枪决的新闻和照片,并且公布了他的主要罪状。管教组组织全体犯人学习讨论,大家一致认为像王开生这样的人,恶贯满盈,又死不悔改,简直是罪该万死,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社会秩序就不得安宁。特别是陈一新,几乎成了他无辜杀人的牺牲品,体会当然比谁都深。

        有道是“树林子大,什么鸟都有”,犯人里面,也不是清一色,而是三流九等,什么样的人都有。

        锯木车间搬运组有个苏北籍犯人叫萧阿荣的,本来就是个好吃懒做的二流子,流落到上海以后,仍不务正业,东偷点儿,西偷点儿,抓了几次,也拘留过几次,因恶习不改,被判一年徒刑,送来板箱厂劳改。这个人身材强壮,一顿能吃四大碗饭,但就是不肯干活儿。管教干部说服教育,他满嘴里是是是,对对对,答应得很痛快,就是不兑现;同监犯人批评帮助,他给你个耳朵,来一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关他禁闭,他倒高兴,在禁闭室里唱开了大戏,闹得大家不得安宁,唱累了,倒头就睡。管教干部拿他实在没有办法,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跟班出勤,劳动不劳动就不管他了。转眼一年刑期期满,宣布释放,他却死皮赖脸地赖在监房里不肯走。干部们宣布停止供应他的伙食,他反正没有事情,干脆提前打开饭桶,自己盛上米饭,又到伙房去抢菜。公开提出要求加刑三年,说是回到苏北农村,生活还不如监狱里好。管教干部啼笑皆非,最后只好叫四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把他抬到了大门外面,再把他的行李扔了出去,关上大门,就不再理睬他了。

        大伙儿说:这都是因为监狱里的伙食办得太好了,对犯人又太客气的缘故。要是这里每天连麸子面窝头也吃不饱,干活又苦又累,哪儿会有犯人释放了不肯走的笑话?

        板箱厂有个美籍犯人叫“兰克”,是个混血儿,因持枪抢劫被判七年徒刑。这也是个好逸恶劳的二流子。他非但自己不好好儿劳动,还东游西串,妨碍别人干活儿。可是政府对“洋犯人”有特殊的照顾,别人吃馒头,他吃面包;别人吃大米饭,他吃油炸锅巴,还要单独给他做汤,打回饭菜来,自己吃不了,就送给跟他知己的犯人。稍不如意,就大闹伙房,弄得管教干部也没有办法。干部不管,促使兰克气焰更加嚣张,变本加厉地无事生非,以开玩笑为名干些恶作剧的事情,欺负华籍犯人。闹得同监犯人切齿痛恨,谩骂政府重洋轻华,丧权辱国。

        犯人中本来就有不少是硬汉子,更不乏亡命之徒。他们见兰克借政府的保护尽欺负中国人,就挺身而出,打抱不平,经常打得兰克喊爹叫娘,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他跑到管教组去告状,干部就点名批评,大讲人道主义,大讲优惠外籍犯人的政策。几个不怕死的犯人公开顶嘴:“政府的政策是保护人民,惩处坏人;兰克是个坏人,政府为什么偏要保护他?这不是丧权辱国么?”管教干部一再强调:按不同国籍、不同民族、不同风俗习惯分别对待,是注意国际影响,正是中国劳改政策的伟大之处,绝不是丧权辱国。犯人中又有人高声质问:“监房里还有德国战俘、也有印度阿三,他们也都是外籍犯人,为什么却和中国犯人同等待遇,偏偏就照顾这个美国佬呢?”管教干部被问得哑口无言,只好说:这是按公安局劳改处的文件办事。干部这样一解释,聪明的犯人就已经猜到,这个兰克,一定大有来头。

        经过这一次教训,兰克对敢于出头露面的几个犯人态度有了明显转变,不但见面点头哈腰,非常客气,还用烟酒食物之类的小恩小惠拉拢他们。按照规定,监狱里是不许抽烟喝酒的,奇怪的是,他却经常有高级烟高级酒送进来,高级的糖果糕点更是不在话下。犯人们与世隔绝,根本沾不到烟酒,在他的收买拉拢之下,连从前站出来为被欺负的犯人打抱不平的人,都成了他的好朋友,变成他的保镖了。

        有一天,训导员来叫兰克到大门口的“接见室”去接见。犯人们都知道:凡是非接见日能够安排到接见室去接见的人,不是情况特殊,就是大有来头。所以许多人都关注着他。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兰克才拎着大包小包回来了。几个平时吃惯了嘴的犯人,赶紧迎了上去,帮他提东西。回到监房,兰克气度大方地把带回来的罐头牛肉、干鲜果品、各种糖果——都是美国产品,一股脑儿全摊在铺位上,请大家品尝。嘴馋的犯人,见了这许多好东西,早已经连哈拉子都流出来了,不让他吃还惦着偷呢,如今公开地请他吃,还有拒绝的道理?当然一边满口里嚼着,一边满口里赞着。兰克就说:他母亲在美国开一家餐馆,听说儿子进了监狱,通过外交途径来华接见,打算把儿子引渡回国。他母亲就在上海住着等他出狱,三天两头会来接见,从美国带来的东西很多很多,让大家喜欢吃什么只管吃。这样一来,嘴馋的人老是跟在他的屁股后面转,总惦着占他的便宜。

        从此以后,兰克的母亲果然三天两头给他送东西来。更令大家惊奇的是:仅仅一个多月以后,兰克竟真的得到释放,而且准许回国了。临走的前一天,他把平时过得着的人都请到一起,招待大家吃吃喝喝,还把全部东西都拿出来,分给了大家。第二天只穿他母亲送来的一套新西服出狱。

        兰克出狱以后,大家议论纷纷:中美没有建交,美国人在中国的特殊权利都已经被取消,兰克的母亲开的是餐馆,并不是政界人士,兰克在中国持枪抢劫,又不是逃亡中国的政治犯,理应在中国服刑,哪有“引渡”回国的道理?看来,他的释放,不是他母亲通过上层路线疏通争取,就是用金钱财物贿赂收买。——当然,这只是大家的猜测。

        同样是外籍犯人,印度籍的犯人,可就没有兰克这样的特殊待遇了。

        板箱厂一共有几十个印度籍犯人,大都集中在钉箱车间,大家习惯于叫他们“红头阿三”。这些人,解放前大都给外国企业公司或私人住宅充当门役。他们头缠红布,手持木棒,站在门口,颇像一尊门神。老板招呼他们,一般都不叫名字,而是喊一声:I say(我说),由于I say的发音和“阿三”很接近,所以有“红头阿三”的通称。

        解放以后,这些人大都失了业,有的回国,有的走上了犯罪的道路,成了罪犯。

        这些成了罪犯的阿三,外面很少接济,监狱里供应什么吃什么,性格也很懦弱,自认低人一等,不但不敢在中国犯人面前耀武扬威,反而低三下四,任人驱使,听人摆布。恐怕这和他们民族被英国统治了四百多年,当惯了奴隶,丧失了民族自尊心,有很大关系。最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这些人简直笨得出奇,反应迟钝,行动缓慢,挺大的个子却又没什么力气,木工车间里的活儿,简直什么也不会干。狱方实在没有办法,把他们安排在钉箱车间,让他们把钉弯了的钉子敲敲直,可是竟连这么简单的活儿也干不好。看起来,他们以前在洋人的大门口站岗,也不过是个“样子货”而已。

        锯木车间三号台面车的小组长金万春,浙江黄岩人,是个大麻子。解放前,他是“忠义救国军”的大队长,解放以后,带领一批人马上山“打游击”,又被解放军围剿得走投无路,流窜上海,终于被捕,判了二十年徒刑。这个人身强力壮,个性梗直,待人热情,生产积极,经常得到管教干部的表扬。

        自从监狱里办起俱乐部,允许犯人进行文化娱乐活动以后,每天下班,吃过晚饭,他就在广场上开讲。这个人天生的好口才,说起书来,不但语言有感情,脸部有表情,还加上手势、身段,就像在舞台上做戏一样,有板有眼,有声有色,特别是说到武松、鲁智深,形象更是活龙活现。开头的时候,不过二三十个人听听,后来听的人越来越多,不久就达到上百人,连劳动机械厂的犯人都走过来听。有的人听出了瘾头,每天一到时候就端张小板凳坐在广场上等待“开场”,简直就和正式演出一般。他说书,也和书场一样,每场说两小时,时间一到,正好讲到了节骨眼儿上,于是说一声“要知后事如何,明天接下去说”,就戛然而止,除了刮风下雨,天天如此。

        一连两个多月,围着他听说书的犯人越来越多,连车间里的陆训导员也穿着便衣混在犯人中间听。既然政府干部都不干涉、不制止,讲的人胆子越来越大,听的人自然也就越聚越多。

        一天,两个厂的犯人都集中在钉板车间听报告,听完了报告,忽然宣布:锯木车间犯人金万春,借讲之名,行反革命暴动之实。经狱方搜查,在劳动机械厂的监房中查到了自制手枪配件多种,现在依法将骨干分子逮捕严惩。当场就把金万春和另外三个人铐上了铐子,押上了刑车。

        散会以后,犯人们回到监房,发现每个人的铺位都被翻得乱七八糟,有的人还发现丢了东西,只好忍气吞声,自认倒楣。

        自从大麻子被抓走以后,厂里就组织犯人进行坦白检举运动,许多听《水浒》听入了迷,暗中被大麻子鼓动也要像梁山好汉那样义结金兰、准备武器、企图俟机暴动越狱的犯人,聪明的坦白从宽,检举别人,算是立了功,情节轻微的免于处分,比较严重的也不过给个警告;而那些相信攻守同盟、拒不交待的人,结果落一个抗拒从严,有的被送回提篮桥加刑,有的转到边远艰苦的劳改单位去劳动。一场严重的越狱阴谋,就这样解决了。

        事后厂长做报告说:金万春借讲《水浒》故事为名,进行煽动,管教组早就有所觉察。之所以不加阻止,目的就是为了引蛇出洞,好一网打尽。其实,金万春如果聪明的话,看见陆训导员穿便衣混在犯人中间听故事,就应该有所收敛。他们见政府干部不表态,还以为自己的行动很诡秘,谁都没有觉察呢!

        板箱厂有个犯人叫张朴,外号人称“活扳子”,江苏省丹阳人。他小时候家里一贫如洗。一九三一年,他还只有十四岁的时候,就参加了新四军,先在陈毅的警卫排里当战士,抗日战争中提升为排长,解放战争开始,又被提升为警卫连连长,直接负责保卫司令员的安全。十几年来,一直追随陈毅,出生入死,患难与共,深得司令员的信任,常常得到司令的表扬,说他是个“将才”,连连得到提升。

        一九四九年四月,南京解放,张朴被委任为军管会主任。这时候,他已经三十二岁,还没有结婚。不久大陆全部解放,战争算是告一段落,生活相对地安定下来。转到地方工作的军队干部,大都先后有了妻子。一年一年过去,张朴却还没有找到一位既年轻漂亮、又有较高文化的对象。

        一天,他独自一人在小苏州饭店吃饭,邂逅相遇一位相当美丽的女郎,长得体态轻盈,楚楚动人,打扮得既朴素,又大方。攀谈之下,互通姓名,得知她是一个大学生,姓白名艳秋。白小姐听说他就是南京市的军管会主任,惊讶得张大了眼睛说:“这个名字天天听见,还以为是个老头子呢,没想到竟是这么年轻的一位老干部!”

        两人越谈越投机,大有相见恨晚的意思。临分手的时候,就有些依依不舍,互相都留了地址。三天以后,张朴收到了白艳秋的来信,果然落笔不俗,不但文笔流畅,一笔字也写得很洒脱。想想这样的姑娘,外有相貌,内有文才,如果能够娶为妻室,实在是最为理想的人选。尽管自己的字写得歪歪扭扭,也还是立刻给她写了回信,约期仍在小苏州饭店见面。

        第二次见面,白艳秋打扮得更加漂亮了,言谈话语中,也更加脉脉含情起来。吃完了饭,她只跟服务员打了个招呼,服务员就再也不肯收他的钱。从此他们三天两头见面,南京市的几个大饭店,几乎都吃遍了。吃饭的档次是一次比一次高,花费当然也一次比一次大,所有账目,都由白艳秋支付。张朴虽然没有问她父亲干什么工作,心里猜测,准是个有钱的资本家无疑。

        过了一个来月,张朴已经被白艳秋的美色和风度迷住,一天不见,心里就好像丢失了什么宝贝似的,十分难受。但是每次和白艳秋见面,一提到婚姻问题,她就眼泪汪汪,好像有不可告人的苦衷,难于说出。问得急了,她就说“有情人难成眷属,成眷属不一定有情”,既然两人有情,就不必非结婚不可。问她到底是什么原因,却又怎么也不肯说。

        又过了几天,张朴怎么也忍不住了,把她约到公园里,很诚恳地要她把原因说出来,有什么困难,由他去想办法解决。经张朴再三动员,再三保证,白艳秋才说:早在五年之前,就由父母作主,把她许配给有权有势的崔人凤,不但举行过订婚典礼,还登过报纸。张朴一听说是封建包办婚姻,反倒不着急了,告诉她:如今已经解放,从前缔结的婚约,可以通过合法手续协商撤消。白艳秋眼泪汪汪地说:“崔人凤如今关在监狱里,如果他横下一条心,死活就是不肯解除婚约,谁也没有办法。”张朴一拍胸脯:“他关在监狱里,事情就更好办了。我亲自去提审他,给他讲明道理,不怕他不答应。”

        第二天,张朴果然从监狱里把崔人凤提出来审问。经过再三开导,最后崔人凤总算答应可以解除婚约,但要求到白家去签字,以求和白艳秋具体商谈条件。张朴想想这也不算过份要求,反正他在自己的看管之下,插翅也难飞走,就答应了。

        第三天,张朴把崔人凤从监狱里提了出来,派一辆吉普车,亲自押送到白艳秋家里,让他们在客厅里坐着谈判,张朴则回避到客厅外面坐等。不久,他们就谈妥了。白艳秋开门出来,要求张朴把崔人凤的手铐开开,好让他亲笔写解除婚约协议书。张朴见事情很快谈妥,心里高兴之极,哪里还会多想?果然掏出钥匙来把崔人凤的手铐给开了。

        一会儿工夫,一式两份的协议书写好了。正要签字,崔人凤忽然说肚子疼得厉害,要去一趟厕所。这种事情,张朴当然没有理由说不许。当即亲自把他带进卫生间,自己在门口立等。一等等了有十多分钟,还不见崔人凤出来,张朴连连敲门,不见里面有动静。推开门一看,卫生间里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人影儿?张朴急了,赶紧回到客厅找白艳秋,却连她也不知哪里去了。找遍了所有房间,竟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这一惊,惊出了一身冷汗。急忙再回卫生间去看,只见浴缸前面挂着帘子,拉开帘子,才发现这个浴缸是没有底的,下面直通地下室。

        事情到了这一步,傻子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情了。急忙赶回监狱,查问崔人凤犯的是什么案子,这才知道他原来是个军统特务,而且还是的大头目。这个所谓的白艳秋究竟是什么人,也用不着再问了。张朴知道事情严重,不敢马虎,立刻主动向组织上坦白交待了上当受骗的经过,请求处分,并在当天就被关进了禁闭室。

        张朴在禁闭室里,越想越觉得可怕。犯了这么严重的错误,已经无法宽恕,轻则判处无期,终身关押,重则枪毙,以儆后效。总算领导上考虑到他参加革命二十来年,功绩显著,又是光棍儿一条,并不是乱搞,在这样的前提下失去警惕性,也还是可以原谅的,所以只关了他六个月,党内给个处分,就调到上海来担任华东军区后勤部军需处主任。

        张朴来到上海,陈毅市长很关心他,几次打电话把他叫去,语重心长地教育他,鼓励他,还通过组织关系为他物色到一位贤妻良母型的大学生结为夫妻,在一九五三年有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三十六岁得子,当然高兴得了不得。如果从此心满意足,不但家庭美满,前途依旧无量。可是人心不足蛇吞象,看看上海的资本家,娇妻美妾,衣食住行,优裕之极;看看中央首长,经常出国参观访问,威风之极;再看看自己,领的是固定工资,住的是机关宿舍,穿的是干部服装,总觉得过于寒酸,也对不起老婆孩子。

        事有凑巧:上海金星金笔厂来推销产品,他灵机一动:心想金星金笔可是名牌货,在东南亚各国享有盛誉,只是现在运不出去,所以产品滞销。如果自己能够以华东军区后勤部的名义把产品包销下来,再转手运到东南亚去销售,不但获利一定很大,还可以带着老婆孩子到印度尼西亚去旅游一番,饱览异国情调。利欲一熏心,就痰迷了心窍,胆子也大了起来,竟以军区后勤部的名义跟金星金笔厂签订了一份产品包销合同。

        想得天真,干的却是一件笨事。

        上海金星金笔厂凭定货合同向人民银行申请了生产资金贷款,完成了合同规定的生产任务,把全部产品按照要求发到十六铺码头,就要求张朴付款。张朴开出一张专款专用支票,就把全部金笔装上轮船,准备外运。金星笔厂拿着这张支票到人民银行归还贷款,人民银行发现中央军委并没有这笔专款,一面宣称支票无效,拒绝付款,一面急电请示中央军委。中央军委下令责成华东军区追查,发现是张朴假公济私,立即扣住了待发的轮船,并把张朴逮捕入狱,追回全部货款,来一个从轻发落,判处有期徒刑七年,送到板箱厂劳改。

        事情闹大了,陈市长还是亲笔给他写信,语重心长地教育他,鼓励他,他又领会错了,以为陈市长不忘故旧,还会为他开脱。于是在板箱厂摆起了老资格,不服从管教,不肯好好儿劳动,不遵守监规纪律,还拿出陈市长的亲笔信来张扬,以抬高自己的身价。别人上班,他到处游逛,因此得了一个“活扳子”的外号。管教干部拿他没有办法,反正他走不出监房大门去,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管他。

        张朴的老婆是个大学生,是“组织动员”结婚的,本来就没有什么感情和共同语言,加上上海姑娘一向不喜欢苏北人,张朴一进监狱,就和他离婚了。所以张朴在监狱里没有任何接济,生活当然比别人要清苦得多。他自己一摆老资格,就有那好事的犯人拿话将他说:“你在南京犯了那么大的错误,也不过关了六个月禁闭就完事;你这件案子,不过是利用职权的经济问题,没什么了不起的。像你这样的老革命,如果提出申诉,一定可以提前释放的。陈市长现在已经调到中央去当外交部长了,你还不赶紧写份申诉书到最高法院去申诉?”

        张朴觉得此言有理,就向最高人民法院提出申诉。没过多久批文就下来了,结果大大出于他的意料之外:最高人民法院认为张朴的案子是重刑轻判,撤消了上海市人民法院的判决,改判有期徒刑十五年。

        张朴希望落空,态度更加蛮横起来。管教组拿他没有办法,只好据实上报。不久,张朴就被送回提篮桥监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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