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看见了那个男人。
他在浇花,或者说是一些叶子。
他的出现,让她知道了对面公寓的外墙上为什么会突兀地生出茂密的爬山虎来。
爬山虎从阳台上一个巨大的塑料桶里生出来,生长的路径十分诡异,叶与茎拼贴出她似曾相识的形状,开始是一个轮廓,慢慢明晰了。这天黄昏,她认出了它,是伏尔泰的头像,石膏的质地。第一次上素描课,当她为一个神情愁苦的老妪头像心下黯然的时候,导师告诉她,这是伏尔泰。
“误会是个转折”,她依稀记得有部伊朗电影里说过。这样想着,就向窗外望过去,在空中有了接应。启蒙时代的哲人,注视里带着些温度的爱抚。
天色晚了,黑暗在眼前弥漫开来。她终于叹了口气,将好心情收敛了。摸索到墙上的开关,打开了灯。酱色的光线有些浑浊,照得房间里的陈设发了旧。她揉了揉眼睛,又记起什么。去门口搬进来一只大纸盒,里面是从公司带回来的物什。她把一些图纸从盒子里取出来,一张张地展平。
她又往窗外望过去,什么也看不到了。
他居住在城中村的边缘地带,在这座南部的移民城市,这里算是一道景观。挤挤挨挨的建筑像潮水一样沿着海岸线漫上来,于是有了城市。也许每个缺乏历史感的发达城市都需要若干用于怀旧的角落,就像是铮铮硬汉的软肋,温存而敏感。
原住民退守到了城中的一隅,默然沿袭着祖辈的生活方式。房与房之间往往只有几指的间隙,里面却按照他们理解的城里人的格调布置着,为的是租给没站稳脚跟的新移民。村子里是热闹的,整日坦然地散发着世俗与污浊的气味,空气中也流淌着暖意。
他站在阳台上,带着些许厌倦欣赏着楼下的景致。半年前在村边的单身公寓租下这套房,他开始习惯用眼睛分享楼下的热闹。“习惯”之于他,是个没有吸引力的词汇。他是个太容易倦怠的人,习惯,算是一个借口。
他在一间亦官亦商的公司里,做着不闲不忙的事。心里总是淡淡的,因为不需要身心的投入。这天下班的时候,接到朋友的电话,说是禾稼周岁了,要请他吃饭。他想了想,应允了下来。孩子的名字是他取的。
“好大架子,这么晚来。”门是朋友的女人开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这是个知情解意的人,懂得对丈夫以外的男人娇嗔,却是分寸感极好的。朋友像一切幸福的家常男子一样,打着哈哈走出来。落座后,两个男人在饭桌上谈了一回公事,话题没了,就有些无聊。熟睡中的宝宝适时地号啕起来,他也就似模似样地抱起哄了一会儿,朋友就赞道:“禾稼对你倒真不认生。”顿了一下,又说,“你也该成个家了。”他突然觉出自己对说话的人产生了敌意。周围尽是些热心的人,给他安排过几次相亲的机会。他没有过与人厮守的兴趣,因为知道自己会倦怠。可他又是个好面子的人,总是敷衍得让对方有了误会。这为他每次顺利地抽身而退制造了一些麻烦。“嫂子,千万别把好姐妹往火坑里推。”他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夫妻俩也就顺势笑他没正经,但彼此间就都有些讪讪的。冷场之间,女人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起了自己的新喜好。她从阳台上端来些花草,极有耐心地向他介绍。这是个做任何事都很专业的人,于是几分钟后,他也便知道矢车菊和蓝芙蓉是一样东西,而醉鱼草其实是罂粟的一种。他起身告辞,女人变戏法似的递给他一盆半大的叶子:“自己一个人住总是闷的,养个东西会好些。”他盛情难却地道谢,然后问是什么。“爬山虎啊,葡萄科,地锦属。”他赶紧声明自己是个懒人,说这植物跟了自己怕会遭了不测。馈赠者笑道:“很好侍弄的,回去别忘了换个大盆,这东西长得太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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