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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江南百景图徽州府四大家族4、再见明月堂

4、再见明月堂

        侯家“江左六龙”一代人,只剩年龄最长的玄汸。

        康熙九年(1670年)上巳节过后,玄汸在秬园明月堂举办了一场诗会,吴伟业、王泰际、宋琬、苏渊、许自俊、陆元辅等十几位朋友应邀而来。

        清朝定鼎二十五年来,文友们第一次在侯家大规模聚会。当年风华正茂的才子,皆已步入中老年。二十五年来,每个人的生存际遇都有了一番变化。

        苏渊没有参加清朝的科举考试,在自家的松树下养了两只仙鹤,静心读书。他虽不出仕,却以为民请命为己任,在救荒、漕运等本县事务上建言献策。

        许自俊刚刚与陈俶一同考中进士。据说主考官看到许自俊的考卷后,以为是青年才俊,拆开试卷的糊名页才知道他已经七十岁了。

        吴伟业在清朝任官三年后,告假回乡,隐居不出。出仕清朝在他的人生中抹下一个污点,他一直郁郁寡欢。江南大狱迭起,他身为文坛宗主,时常惊恐难眠。

        王泰际当年与黄淳耀生死告别后,归隐乡下,一度去方泰镇祭拜黄淳耀兄弟的坟墓。他虽隐居不出,却不反对他的儿孙继续在学校读书,参加科举考试。

        宋琬是聚会上唯一的北方人,祖籍山东莱阳。他在清朝初年考中进士,先后在户部、吏部任官,刚升任浙江按察使。他受到父辈抗清的牵连,曾经三次入狱。他在侯家安雅堂住了很长时间,参加过夏允彝死后二十年的重新安葬仪式。他代表了一批降清汉族官员的态度,既尊重恪守节义的前朝忠臣,又尽心辅助新朝廷治理天下,这样才能弥补自己的遗憾。

        宾客中,陆元辅与侯家的关系最密切。他亲历了天崩地解的嘉定抗清斗争,痛失侯岐曾、黄淳耀两位良师。明亡后,他一直没有出仕,在大江南北多个家族担任塾师,潜心著述,成为学识渊博的大儒。

        明月堂的窗外小雨连绵,篱笆外的木槿成排绽放,水塘边的牡丹迎风含露;菜园里种着蚕豆、菟葵,散养的鸡四处刨食;明月堂内,蕙兰开得正盛,淡绿色的花朵散发出阵阵芳香,窗外传来仙鹤的鸣叫。案桌上,有年糕,有时蔬,有闻名江南的嘉定饺饵,还有玄汸用小古董换来的大桶酒。

        茶余饭后,玄汸拿出先人的遗稿,请宾客品读。他们读诗、评诗,在素笺上写诗。用于投放诗笺的诗筒,是一件精致的竹雕,是玄汸的堂叔、嘉定竹刻名家侯崤曾寄来的礼物。小小的诗筒,装不下宾客对往昔的追忆。最悲怆的一首诗,出自陆元辅的笔下:

        席间,宋琬给朋友们讲了一段前朝故事,故事发生在宋琬的哥哥宋璜身上。明朝末年,宋璜在嘉兴为官时,一天夜里,有只白色的猿猴进入他的房间,穿衣戴帽,随后又钻到隔壁朋友的卧室,玩弄床帘。他只能派衙役连夜守卫,但猿猴还是来去自如。他的童子想了个办法,把猿猴引到庙里,结果猿猴爬到钟楼上吃果子。时任嘉兴兵备道的侯峒曾闻讯赶来,猿猴一见侯峒曾便逃走了,再也没有出现过。宋琬回顾起来,认为这是因为侯峒曾一身正气,“邪不胜正”是有道理的。

        对二十五年前的变故下定论,还有点儿早。在文网严密的氛围中,明月堂聚会的诗作只私下传抄,并未刻印。他们的聚会以谈论文学为主,会追忆前朝,但不会对本朝做出不良评论,因为文字狱的大门随时会向他们打开。

        “空余袁粲宅,不返汨罗魂。君问浮生事,苍茫掩泪痕。”一如宋琬在叶池边的缅怀,除了心痛,往事的细节无人再谈起。没有人一直活在过去。

        明月堂聚会,与其说是追思往事,不如说是向往事告别。清朝已经建立二十六年了,又是一代人的时间。他们深知人至暮年,聚会难再得。

        接下来的几年,每个人的命运都接近了终点,只是方式各不相同。吴伟业一直没能摆脱降清的抑郁心情,在明月堂诗会的第二年病逝,入殓时身穿僧衣,葬于苏州山中;宋琬在聚会后受命四川按察使,三年后他的妻子和儿女在成都死于吴三桂之乱,正在京城述职的他在悲愤中病亡;许自俊,在七十岁考中进士后,过了十年才受封山西闻喜县县令,任官不满一年便回乡,八十四岁在平静中离世;王泰际在聚会五年后病故,他的曾孙王敬铭在明月堂诗会时年仅三岁,四十多年后,王敬铭考中状元,成为嘉定历史上第一位状元。

        还有一人虽没参加聚会,也在诗会结束后的第三年去世,那就是侯家的老朋友归庄,终年六十岁。明亡后,他自称“逐花狂客”,后半辈子一直过着游山玩水、看花赏月的日子,但是,超脱的外表下是抹不去的亡国之痛。直到离世的那一年,他去虎丘游览,道出了自己的真实心情:“越今廿八年,山川已易主。祸难不可言,痛定更凄楚。此身未可死,安顿无处所。人羡我遨游,不知我心苦……”

        明月堂聚会的这一年,玄汸的妹妹侯蓁宜也去世了。她一手把两个儿子养大成人,在生命的倒数第六年与丈夫龚元侃回到城里定居,在生命的倒数第五年欣慰地看着两个儿子在同一天娶妻结婚,在生命的倒数第三年以儿媳应尽的最大礼数为婆婆养老送终。她的生活最终没有摆脱贫困,但这似乎不重要了。婆婆去世后,她和丈夫将年幼的小儿子过继给龚家的兄嫂,虽未出家,却和出家人一样,在终日念佛、礼供观音中度过了余生,终年五十岁。她死后,丈夫龚元侃长久地陷入悲伤,在孤单中度过了最后几年。

        经历过改朝换代、见证过侯氏家族“江南三凤”“江左六龙”的辉煌和两度劫难的家人和朋友,逐渐衰老,陆续离世。对活着的人来说,一个时代结束了。

        明月堂聚会的时候,玄汸已到花甲之年。他感到了衰老。在生命的最后岁月里,他做了两件事。

        一件事,是在自己还能走得动的时候,去南京向明太祖告别。

        1671年,他在子侄的搀扶下,去南京明孝陵祭拜。长长的神道上,一对对石人、石兽或立或跪,彰显着前朝帝王的神功圣德。陵内的景象令他欣慰:高大的享殿巍然矗立,正中端端正正地奉祀着明太祖朱元璋和皇后的牌位,两侧悬挂着整洁的帐幕,陈列着完备的礼器。玄汸带着子侄在大殿门槛外行四拜礼——这是明朝百姓对君主最隆重的礼仪。伴随着肃穆的钟声,他登上陵墓前的明楼,看到陵墓四周高墙稳固,新栽的松柏郁郁葱葱。

        他想起上次来孝陵,是二十多年前。当时清朝建立伊始,侯家再次遭难,他和家人飘零在外。当时孝陵内处处断壁残垣,一副萧瑟的景象。今昔对比,他感慨万千。清朝皇帝为了稳固统治,精心修复明朝皇帝的陵墓,表达对前朝的尊重和传承,赢得了天下百姓的心。玄汸的心情很复杂,他知道,清朝终于做出了明智的举动。

        另一件事,是他最后一次参与了嘉定的公共事业。

        1673年,清朝定鼎三十年,天下大一统,即便南方刚发生的“三藩之乱”也没有削弱外安内治的景象。康熙皇帝诏令全国各县纂修地方志,以昭显太平气象。

        在嘉定,知县赵昕响应朝廷的命令,邀约了十几名博学的本地学者编修县志,记录明末清初七十年间的县情。进士王泰际、许自俊、陈俶担任编修顾问,举人苏渊、已改名侯汸的侯玄汸皆在受邀之列。

        整部县志共二十四卷,以赋税、水利、人物、艺文四大板块为重。玄汸一人承担了包括折漕和水利在内的水利志。可以说,他是最有资格撰写水利志的人选。从他的高祖父侯尧封撰写嘉定《水利志》开始,到祖父侯震旸在县志中论述水利,到父辈侯峒曾与当时的地方官探讨水利工程,再到他自己年轻时撰写《因论》倡议重修海塘,侯家对嘉定水利的关注已经超过了一百年。

        玄汸搜集资料,寻访耆老,把一百年来侯家对嘉定公共事业的关心,凝聚在水利志的严谨书写中。他从海、河、江等几个角度,分上下两卷,详细记述了每次疏浚河流的经过、人员、开销、工具、方法,收录了本地官员与工部、户部的往来公文,也收录了民间乡绅对于治河的真知灼见。他还绘制了十一张清晰的地图,一一列明了嘉定城内的河流和县城内外的水道。

        同时,这一版县志也透露出官方对侯家的态度。《人物志》称赞了侯峒曾在南京、江西为官的清名,以及他对嘉定科举名额和折漕事件的贡献。《艺文志》收录了侯尧封、侯峒曾、侯岐曾、侯玄汸、侯玄演等几代人的文学作品。对于他们的死亡,记录则非常简单。关于侯峒曾,编撰者写道,“乙酉七月,从容赋诗,死于家之叶池。子演、洁从死,瀞客死”。关于侯岐曾,编撰者记录了他临死前与土国宝的对话,用“卒被刑”三个字结尾。

        与隐晦笔法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对早期忠义故事的大书特书。比如,编撰者记录天启年间的嘉定乡绅张振德率众抗击盗匪、失败后自杀身亡时,借盗匪之口赞扬他为“忠臣”。又如,侯家的友人马元调为嘉靖年间抗倭的严家兵写下两千余字的长文《严家兵传》,虽是回顾一百多年前的抗倭斗争,却仿佛带领读者回到了嘉定城破的那一刻。

        编撰者虽不便对忠义的男性多加描述,却对恪守贞节的女性给予了极大尊重。《艺文志》收录了苏渊为夏淑吉等侯家女眷写的长篇传记《节妇夏氏传》,讲述了夏淑吉在侯家两次家难中坚强持家、终生守节的故事,同时赞扬了姚妫俞、龚宛琼、盛韫贞等节妇。

        还要注意的是,官府对黄淳耀的宽容和承认比侯家更早。早在顺治十二年(1655年),嘉定知县就奏请朝廷,崇祀黄氏兄弟为乡贤。本版县志对黄淳耀的文章和节义给予高度评价,对侯家却只能谨慎以待。黄淳耀的忠义色彩比侯峒曾更纯粹,原因之一是侯家经历过“二次抗清”,性质发生了改变。

        地方志的编撰者代表官方的态度,字里行间流露出矛盾的心理。一方面,他们简约的笔触中带着同情和褒扬,另一方面,由于官方对明末忠臣的抗清行为尚未公开肯定,他们的文字依然隐晦。在政治敏感的背景下,他们尽量不触及官方底线,用委婉的语言表达了对逝者的敬意。

        玄汸为家乡尽完最后一份力,病卧明月堂。闲暇时,他将家族的往事记录下来,打算传给子孙后代。对后代来说,传承,是对前人最好的纪念。

        玄汸将十年来的十函文章细细整理,里面有自己一生的治学思考,有与长辈、同辈、亲朋、好友的思想交流。他将一辈子的读书心得记下,教诲儿孙们要“身入书中,书为我用,做个天地间有用的人”。

        就像高祖父侯尧封教导玄汸的父辈要“做第一等人”,作为侯尧封的第四代后人,玄汸也将“第一等人”的思想传递给门生。当门生问他究竟怎样才算是“第一等人”时,他分享了自己读《孟子》的心得。

        《孟子》是玄汸最喜欢的书。书中,孟子把伯夷、柳下惠、伊尹、孔子视为四位圣人,四人在玄汸看来可谓“第一等人”。伯夷爱憎分明,疾恶如仇,君主贤明时他一心辅佐,君主昏庸时他拂袖离去,性情清高,洁身自爱,谓之“清”;伊尹与伯夷不完全相同,君主贤明时他尽心辅佐,政治昏暗时他也为民代言、规劝君主,勇于担当,以天下为己任,谓之“任”;柳下惠的性格介于伯夷、伊尹之间,他愿意做昏君的臣子,也欣然接受低贱的官位,他受重视时竭力发挥才能,受排斥后不惧穷困,兼有伯夷、伊尹之贤,不偏不倚,可谓之“和”。在四位圣人中,孟子最推崇孔子,认为孔子是集大成者,位在前三位圣人之上,是芸芸众生中最出类拔萃的人。孔子同时具备“清”“任”“和”三种品质,但不拘于任何一种,既坚守原则,又能应时而动,可谓“时”。孔子一生我行我素,哪怕变成“丧家之犬”仍然勇往直前,在玄汸看来相比前三位“第一等人”更是“加人一等”。

        玄汸还记得,伯父侯峒曾说过,忠于家国的徐石麒是圣贤,率兵抗敌的张忻是豪杰;父亲侯岐曾说过,浩然经世的祁彪佳是圣贤,为民请命的倪长圩是豪杰。能为当世的圣贤或豪杰,已经算是第一等人。

        侯峒曾、侯岐曾以及侯家的朋友黄淳耀、夏允彝、顾咸正、陈子龙等算不算第一等人呢?玄汸没有探讨。他认为,“日晶月朗,海阔天空”是天地间的第一等境界,如果人有这样的胸襟气量,便是第一等人。要成为第一等人,最重要的是摒弃名和利。舍弃名利,返璞归真,才算得上第一等人。同时,玄汸也承认,在现实中,这样的人往往会受到俗世的嘲讽、排挤、敬而远之。第一等人是高尚的,也注定是孤单的。

        接着,他搬出伯父侯峒曾和父亲侯岐曾遗留的两箱书信、日记,以此为线索,反思明末朝政,追忆家族往事,写成两册书稿,交给儿子送到治书坊刻印,定名《月蝉笔露》。阴晴圆缺,悲欢离合,怀念的,留恋的,不愿想起的,点点滴滴,尽在其中。他是唯一一个还在世的亲历两次家难的侯家人,只有他清楚当年发生了什么。在他之后,子孙后代将开始新的生活,侯家的一切将只是“听说”。他如同夏末的一只蝉,在月光下静静等待生命的终结,在凄清的秋天到来前,他希望将最后的记忆传递给后人。

        透过明月堂的镂空木窗,他能听到儿子们在桂花树旁的读书声。他想起自己年少时和弟弟们在明月堂读书时,曾祖母偶尔会透过门缝看看孩子们是不是在用功;明月堂后面是伯父侯峒曾的房间,当孩子们厌倦读书、嬉戏打闹的时候,峒曾的房间就会传出故意高声诵读的声音,孩子们听了非常羞愧,于是拾起书本继续学习。

        入清后,官府几次邀请他出来做官,他都拒绝了。江南省提学官派人给他送来牌匾,上书“高士”二字,他也冷冷地拒绝了。明朝灭亡后,侯家没有人再做过官,除了玄汸的叔祖侯兑旸。顺治八年(1651年),侯兑旸以贡生的身份受任桐城县训导,在赴任途中暴病身亡。之后有了各种传言,侯家再也没有人接受清朝的官职。没有族人做官,家族也就不可避免地衰落了。

        玄汸感慨万千,信步踱入祠堂,去看望祖先。之前被迫改成神庙的前两进房屋,在他几次请求官府后,已经恢复成侯家的祠堂,定名“上谷宗祠”。嘉定百姓没有建宗祠的传统,上谷宗祠是嘉定城内的第一座宗祠。祠堂门前两侧的木柱上,写着“天恩方浩荡,祖泽自遥深”,只是字迹有些模糊。堂额上写着“寿宁堂”,是娄东派大书画家王时敏补写的,旁边还有其他江南名士的题诗。

        相比他年少时,祠堂里的牌位多了不少。祖父侯震旸以上有三世先祖的牌位,伯父侯峒曾、父亲侯岐曾以下的牌位也有三世,一共二十座。每年岁时节日,他都带着子侄祭拜,侯家的门生后学也定期带着蔬果前来祭祀。

        祠堂中的木柱上,刻写着皇帝对侯家历代先祖的诰命,昭示着侯家一百年来的荣耀:

        万历八年,侯尧封死后供奉在福建和湖北的名宦祠,受赠“志行端纯,才猷敏炼”。

        天启元年,侯孔诏受赠给谏大夫,受赠“孝友明经,清白诒燕”。

        崇祯二年,侯震旸死后受封太常寺少卿,受赠“宫掖潜奸,期清于忠谠一疏;疆圉大计,克定于直捷片言”。

        崇祯十四年,侯峒曾从江西提学官卸任后,受赠“启事无私,手撤南英之篱棘;抡才有法,身司西美之权衡”。

        “至德高才,诚心亮节”,是侯岐曾受到的谥告。

        “家传理学,世笃忠贞”,则是清朝发给侯家的敕语。

        除了牌位,堂内还挂着侯峒曾的画像《抱膝图》,以及岐曾的画像《弄孙图》——图中截去了夭折的侯檠。几年前,玄汸请来江南画家重新绘制了峒曾、岐曾的画像,将兄弟二人合在同一张画卷上。画像上的峒曾身着便服,是尊重他自己的意愿,因为他在北京陷落后不再穿官服;岐曾身着官帽官服,是尊重王者之命,因为鲁王曾经封他为职方郎。峒曾、岐曾两兄弟一生联宅而居,家产共有,先后为明朝而死,死后葬在同一片墓地,似乎没有遗憾了。

        每年清明节,玄汸都要带着子孙去家族墓地祭祀。

        侯家的家族墓地位于圆沙海滨,在嘉定、宝山和上海三县的接壤处。明朝末年,侯家在海边的墓地足有五百多亩,经历清初的籍没后,只剩一百余亩。墓地已是坟头累累,海风裹挟着潮汐,一点点侵蚀着墓地的石柱、墓门。在玄汸和子侄、门生的定期打理下,墓地勉强可辨。侯家两度遭难后,朋友们建议玄汸堵河、填沟、培沙,撤去犯煞的石柱,改变墓地的风水。玄汸有的听从了,有的拒绝了,他说,忠孝之事是人所为,哪里是风水决定的呢?如果子孙修德,地理环境又能限制什么?

        远处,是侯家第一代进士侯尧封及其妻子沈氏的墓。按照左昭右穆的入葬顺序,子孙的墓依次排开。接下来是侯孔诏和正室陈氏、侯震旸和妻子龚氏的墓。再向下一排,侯峒曾和妻子李氏的墓,侯岐曾和妻子张氏、继室金氏、妾静姝的墓,守在侯震旸夫妇的墓穴左右。再接下来,孙辈的墓穴一字排开,聚拢在父母的旁边。侯玄洵和妻子夏淑吉葬在第一穴,不远处是他们的儿子侯檠的墓。侯玄演和妻子姚妫俞葬在第二穴,侯玄洁和妻子龚宛琼葬在第三穴,侯玄瀞和正室张氏、守节三十年的未婚妻盛韫贞葬在第四穴,玄泓和妻子孙俪箫、继室章有渭葬在第五穴。其中,玄演和玄洁葬的是衣冠,玄瀞葬的是火化后的骨灰。经历了那么多年,他们终于在另一个世界团聚。侯家的女儿们,各自守望在或远或近的夫家墓地,有的葬在昆山的王家墓地,有的葬在昆山的顾家墓地,岐曾的三女儿侯蓁宜葬在嘉定安亭镇的龚家墓地。

        先辈和亲友一个个逝世,玄汸有些孤单。他想起明亡前,他和父亲岐曾、舅舅杨廷枢以及几位弟弟为即将去嘉兴赴任的伯父峒曾送行,他们在船上谈到死亡的话题。之后的几年内,侯峒曾投水而死,祖母龚老夫人投河自尽,侯岐曾、杨廷枢、玄演、玄洁死于兵难,玄汸投河后侥幸被救,玄瀞客死他乡,玄泓病死在家乡。与其说当年船里的一席夜谈是谶语,不如说各人早对生死有了自己的认识。当死亡突然降临时,他们不觉得可怕,像很久之前已经约好了似的,坦然以对,慷慨赴死。

        玄汸还记得,当年侯峒曾带着重金请来的河南风水师,一同去圆沙海滨勘测侯家的墓地。风水师登上高处,举目四望,说,是个出忠臣孝子的福地。然后,他又补充了一句,恐怕灾祸也不是一般的剧烈。峒曾听了,没有反驳,只是感叹道,天下哪有又当忠臣孝子又能享福的?

        侯家为“忠臣孝子”一词已经付出了太多。

        1677年,明月堂的主人、“江左六龙”中的最后一人侯玄汸去世,终年六十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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