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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江南百景图家族势力摆放7、波澜再起

7、波澜再起

        俗语说,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对百姓来说,日子过得太平是最重要的。

        1647年元宵节过后,热闹归于平静。关注时局的人能感觉出,太平盛世还没有到来,暗流依然涌动。

        吴淞江上,薄雾笼罩,五六十艘来历不明的海船沿江而上,突然袭击清兵的巡逻船,快速抢劫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侯家家仆从城内打听到,崇明县已被反攻的明军占领,清朝县令被杀,城内百姓唯恐屠城,纷纷躲到庙里。人们传言是郑成功的队伍干的。

        治下的无序使苏州巡抚土国宝颜面尽失。他怀疑江南官民中有通海的内奸,发誓要铲除乱党。

        与此同时,侯家人正焦急地等待钱谦益的消息。先前,李雯没能帮侯家解决籍没令,岐曾又辗转求助于钱谦益。钱谦益答复老友,说他已与江南和嘉定的官员接洽,嘱咐关照侯、黄两家,但他也没有更大的把握。

        或许是钱谦益的帮助起了作用,新任嘉定县令唐瑾对侯家委婉而有礼貌,派人送来名帖和优恤告示。更多的朋友也来帮助侯家,本县士绅、村民联名上书为侯家求情,县令以礼相待,表示会将呈文递交苏州府。

        侯家又一次看到了希望,默默感激钱谦益的帮助,赞许唐瑾县令的口碑。不过,侯家忽视了两个情况:一、钱谦益是明朝的降臣,他虽在清朝为官,但态度消极,多次陷入清朝的信任危机;二、唐瑾是清朝开科取士后录用的第一批进士之一,是名正言顺的清朝臣子,自当为清朝效力。

        唐县令最终没有批准侯家的申请,苏州府的小吏也送来了催租牌。

        侯家继续给钱谦益送信,但再也没收到回复。他们尚不知道,告假归乡的钱谦益卷入了山东淄川的谢升谋反案,已经被清朝紧急抓捕,下狱治罪。

        大江南北的一次次骚乱,让清朝越来越警惕,盯紧了羊圈里的羊。

        吴地俗语说,春雷百日阴。刚刚三月,天气异常炎热,如同黄梅时节,阴雨连绵。

        三月二十二这天,岐曾正和龚老夫人、儿子们围坐堂中,料理新收到的催租牌,忽然家仆进来报告,说有远客来了。

        来者两人,一个姓钦,苏州人,一个姓吴,徽州人。两名陌生人说出了一个令人战栗的消息:三天前,王哨长在上海县柘林镇被清兵抓住,身上的文书被搜出,是江南四十七名义士联名呈送鲁王的奏表。顾咸正、夏完淳、侯玄瀞、钱栴等人的名字皆在其中,马兵即日就到。

        众人愕然,面面相觑,一时间无法辨别真假。

        两人继续说,王哨长是个化名,真名叫谢尧文。他一直帮太湖抗清义士传递文书,走海路送给鲁王。这一次,听说他穿的衣服不合清朝形制,也可能由于酒后露出疑点,才被柘林镇的清朝游击兵盯上。游击兵抓住他后,已经押送到苏松提督吴胜兆的官署。

        两位来客又说,王哨长身上还搜到两封密信。一份是鲁王发布的秘密敕书,鲁王采纳了侯玄瀞等人的建议,封清朝降臣洪承畴为国公,土国宝为侯爵。另一份是舟山前明将领黄斌卿的信,信中有“内仗承畴杀巴、张二将,外托国宝靖除地方”等字样。

        一切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岐曾顿时全身发热,如在梦中,分不清是因为疟疾还是因为慌乱。当晚,暴雨如注,玄瀞、顾咸正得了信儿,陆续赶来。众人绞尽脑汁,开始想办法,商量来商量去,决定火速捎信给戴之隽。

        戴之隽以前是苏州府生员,和陈子龙、夏允彝素有往来,曾是复社成员。先前,他追随抗清义士吴昜在太湖兴兵反清,担任吴昜的幕僚。吴昜被害后,他的手下大多投降了吴胜兆,戴之隽也在其中,成为吴胜兆的幕僚。据说,他正以爱国大义说服吴胜兆反清复明。现在,侯家能联系到的主事者也只有他了。

        天亮后,钦、吴两人坐船离开。马兵即将到来的消息传得很快,村民开始逃亡。玄汸一早赶到南翔镇,与张鸿磐商议。张鸿磐与戴之隽有过交往,他答应去松江面见戴之隽,代侯家问明情况。玄瀞陪着龚老夫人,商议躲到哪里,最终也没确定一个安全的地方。

        突如其来的消息打乱了侯家的生活。天黑后,玄瀞去大悲庵剃光了头发,换上黑色的僧袍,定法号为智含。岐曾也剃去前额的头发,梳起长长的辫子。

        友人已经证实,钦、吴两人说的是实情。家仆从衙门小吏的口中听说,清朝的马兵已经聚集在南翔镇上的白鹤寺。流言越传越多,岐曾在病痛中一夜未合眼。

        坐以待毙显然不行。又一个黎明来到后,岐曾将龚老夫人扶进小艇,一家老小跟着上船。大雨滂沱,小艇如风雨中飘零的落叶,顺流而下。雨越下越大,众人停船,在一户王姓人家避雨。夜幕降临后,玄瀞、玄泓陆续过来碰面。大家吃过晚饭,商议要不要投宿在这陌生之地。想到马兵还没来,他们估计是衙门的小吏谎报消息,决定返回家中,派家仆去城里打听。

        又有消息传来,昆山县令派人搜查顾咸正的家,绑走了顾家的一名家仆。

        夏淑吉得信后,连夜坐船从松江过来,说松江暂时无事,夏家与吴胜兆有交情,吴胜兆应该不会难为夏、侯两家。众人既心存幻想,又互相提醒不能完全相信幻想。岐曾的疟疾也在紧张的情绪中暂时平复。

        已经是得到坏消息的第五天了,危险的风声依然不断。玄瀞的密信送来,说他打算先逃到松江。岐曾与龚老夫人商议,两人年老体弱,以不动为上策。玄汸带着妻子和儿女,暂时去山里躲避。此刻,最镇定的也许是岐曾九岁的孙子侯檠。在陆元辅的教习下,家塾中传来侯檠的朗朗读书声,清脆而平静。

        终于,张鸿磐从松江带回了戴之隽的手札。戴之隽在信中说,他听说了侯家的事,本来官差已经向嘉定出发,他竭力营救,阻止了他们。

        五天五夜的惶恐,一瞬间结束了。众人长舒一口气,念叨着侯峒曾的在天之灵。

        危难暂时过去了,不过顾咸正、夏完淳、玄瀞已经上了黑名单,在劫难逃。岐曾派家仆侯驯去城里打探,顺便看望女儿。他的二女儿,顾天逵的妻子,已经有孕在身。岐曾安排顾咸正躲到侯驯住的丰浜村,嘱咐他找个秘密藏身处,待时机成熟时远走高飞。他们听说夏完淳已经逃往浙江嘉善,投奔岳父钱栴。

        夜色笼罩下,侯家人悄悄摆上酒席,为即将逃命的玄瀞送行。大家商议决定,玄泓与玄瀞一起去松江,一是向戴之隽致谢,二是帮玄瀞寻找藏身处。岐曾拖着病体,给戴之隽写信。信中,岐曾先讲了一番客套话致谢,讲述了侯家的困境,希望戴之隽庇护孤儿玄瀞。接着,他恳请戴之隽关照顾咸正。他说,顾咸正是个正直痛快的人,在延安府掌狱七年,九死一生,一心复明,只是心有余而谋略不足,所以卷入祸患。新朝初建,泱泱大国,为何要把正直的人逼上绝路?

        第二天日过正午,玄泓和玄瀞带上送给戴之隽的礼物,坐船出发。二人打算先取道南翔,向张鸿磐道谢,然后顺路去丰浜村看望顾咸正,最后去松江拜会戴之隽。

        日子忽然平静后,岐曾才发现疟疾还在继续,只能忍着病痛应对官府的催缴。之前钱谦益的允诺没有了下文,他打算委托陆元辅和朋友朱子素拜访钱谦益。

        玄泓和玄瀞才走了一天,忽然回来了。原来,他俩只到了南翔,就被张鸿磐劝回,说他们不应该盲目离家,行动应该从缓。张鸿磐一向热心,劝完两个年轻人,自己带着岐曾给戴之隽的信札和礼物出发去松江了。玄汸夫妇也带着孩子从山里回来,家人团聚,杀鸡煮面,庆贺平安无事。

        几天后,张鸿磐从松江回来,带回戴之隽的亲笔信。戴之隽在信中说,去昆山捉拿顾咸正的官差已经回来,不再派出去,这事儿就算告一段落了。玄瀞托张鸿磐带给他的礼物,他也全部退回。大家啧啧称赞戴之隽的风骨,派家仆把好消息告诉顾咸正。隔天,顾天逵带着顾咸正的回信过来,商量好好答谢戴之隽。

        转眼已是四月,暴雨不见少。夏淑吉带着儿子侯檠从松江回来,一家聚坐,传看夏完淳的信。信中说,松江将有大规模行动,吴胜兆都督即日反正。

        让侯家人不解的是,“反正”这种大事怎么会公开,猜测或许是兵家战术。形势不明朗,岐曾力劝顾咸正慎重行动,顾咸正则说,自己已经百炼成钢,绝不再退缩。

        姚妫俞从苏州娘家回来,说苏州全城戒严,百姓逃散,为进城的清兵让道。姚妫俞还捎来了杨廷枢的信。杨廷枢在信中的语气忽喜忽悲,说他已经陷入了危难境地,至于吴胜兆的反清传言,他认为可能是吉,也可能是凶,难以预测。

        到了四月初七,“反正”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每个人都听说吴胜兆都督要反清复明。

        这个消息确实不是假的。

        其实,王哨长被抓后,侯家人虚惊一场,风波很快平息,背后起作用的正是吴胜兆。当时,柘林镇的游击兵抓获王哨长后,押送到吴胜兆那里。吴胜兆看到长长的反清义士名单和密信,心里有些犯难。

        吴胜兆是辽东人,曾在明朝军队任职,明亡后他投降清朝,随军南下。为清朝打江山的日子并不好过。他担任苏松提督期间,与苏州巡抚土国宝多有嫌隙;他征服江南后纵兵抢掠,受到江南总督洪承畴的弹劾,被罚俸半年;他在太湖收编了吴昜手下的降兵,实力大增,结果遭到清廷的猜疑。

        清朝对投降的明朝官员一向戒备,近来重新审查,连钱谦益这样手无寸铁的文臣都被逮捕了,更别说随时可能谋叛的武将了。

        不久前,江南的清朝水师遭到不明船只的偷袭,朝廷已经怀疑到吴胜兆的头上。据说,朝廷派人给他送来一些带有特殊含义的礼物,借此考验他的忠诚度。礼物包括一座明威(水晶狮子)、一串念珠、一执牙笏、一双朝靴。明威和念珠暗指朱明王朝,牙笏和朝靴则代表清朝。吴胜兆看出其中的意思,假装生气地责骂送礼物的使者,暗地里继续与明朝义军保持联络。

        他心里对清朝越来越不满。

        与其坐等被抓,不如先一步行动。在戴之隽的鼓动下,吴胜兆心中合计,手中有兵马四千,如果另有援兵,取苏松不是难事。

        有力量出兵援助吴胜兆的人,只有据守舟山群岛的武将黄斌卿。

        于是,戴之隽悄悄会见陈子龙,希望陈子龙出面邀请黄斌卿。陈子龙任绍兴府推官时,与黄斌卿有过交往,况且黄斌卿还是夏允彝的结拜兄弟。如果黄斌卿能发兵到江阴、镇江一带牵制清军,吴胜兆就能固守松江,趁机夺取苏州,之后会合舟山海师和太湖义军,水陆并进,直捣南京。拿下南京城,光复明朝可谓成功了一大半。

        面对戴之隽的一再请求,陈子龙很矛盾。他说黄斌卿“虚声寡信,事必无济”,不想插手,但他理解戴之隽的大义,建议戴之隽另找信使。陈子龙最终还是给黄斌卿写了一封信,还请夏允彝的兄长夏之旭面见吴胜兆,鼓励他坚定意志。

        戴之隽联系上黄斌卿之后,力劝黄斌卿支援吴胜兆。黄斌卿是福建莆田人,世代有军功。自崇祯末年起,他一直率兵盘踞在舟山群岛。隆武皇帝在福建立足后,封黄斌卿为总兵官,加封侯爵。黄斌卿对隆武皇帝感恩戴德,奉隆武皇帝为皇室正统。

        黄斌卿接到戴之隽的邀请后,有些犹豫。仅仅半年前,他的莆田同乡黄道周,崇祯朝著名的刚直臣子、隆武朝的武英殿大学士,在江西以微弱的力量与清兵对峙,兵败被杀。有鉴于此,黄斌卿不想以卵击石,只想守住长江以南。而就在上个月,顾咸正和夏完淳、侯玄瀞等人托谢尧文带给鲁王的文书,刚被吴胜兆截获。吴胜兆虽按下不发,但他本人早已引起清朝的怀疑。风声正紧,黄斌卿一旦行动,很容易受到牵连。

        黄斌卿犹豫的背后,其实还有隆武皇帝与鲁王两个阵营的矛盾。

        此时,聚集在舟山群岛的不止黄斌卿,还有鲁王及其臣下——他们是在崇明岛被清军击溃后投奔舟山的。黄斌卿一直把舟山视为隆武皇帝的地盘,对前来投奔的鲁王一行人并不欢迎。鲁王来到后,接受了隆武皇帝的授命,成为鲁监国,臣服于隆武皇帝,引起鲁王臣下的不满。黄斌卿表面接纳了鲁王的臣下,行动中却多有不合。

        这一次,面对戴之隽的邀请,黄斌卿与鲁王的臣下再次出现矛盾。黄斌卿不愿出兵,但沈廷扬、张名振和徐孚远等鲁王部下力主出兵。此时隆武皇帝已经遇害,鲁王成为南明正朔,黄斌卿无法抗命,只能答应派出部分兵力。他们与吴胜兆在密信中约定:四月十五、十六,舟山海师由海路北上,攻打松江,吴胜兆在城内接应,共举复明大业。张名振还以鲁王的名义,发布敕书给吴胜兆,封他为定吴伯,送他一枚平江大将军的银印。

        吴胜兆收到黄斌卿的肯定答复后,开始与部下密谋反叛,但也出现了分歧。除了戴之隽等少数幕僚拥护他,其他部下如督标中军副将詹世勋、左营中军都司高永义等人并不赞同,他们劝吴胜兆不要轻举妄动,以免被清朝怀疑,劝他杀掉戴之隽,以正视听。吴胜兆考虑一番,训斥了詹、高二人,毅然打算按照戴之隽的计划行事。

        黄斌卿虽答应出兵,但到了约定的当天,迟迟没有行动。沈廷扬等人劝他,他不听。约定的时间迫在眉睫,沈廷扬只能与张名振、张煌言召集手下的守备、游击、家丁共六百多人,集体乘坐战船,从舟山向崇明岛进发。四月十三,他们到达常熟境内的福山。天有不测风云,万里晴空忽然飓风大作,他们的船不能前进,有几条船被掀翻,溺死的士兵达到上百人。福山的清朝游击兵趁机率水师攻击,将沈廷扬和五百多名兵丁全部抓获。沈廷扬被押走,五百多名兵丁被赶至跨塘桥全部杀掉,据说尸体摆了几亩地。

        与此同时,吴胜兆正在提督衙门等消息,完全不知道海上的变故。天亮后,他在官署中一声令下,杀死了清朝的官员,命令文武官员割断辫子,宣布反正。有不愿割辫子的,吴胜兆命令手下强行割辫子。随后,他让詹世勋、高永义前往海边,迎接舟山海师。詹、高二人本不愿反正,在海边左等右等,等不来舟山的援兵,感觉大事不妙,于是带兵返回松江,直接逮捕了吴胜兆,搜出鲁王给吴胜兆的敕书和银印,将他和手下亲信一起押赴苏州府。

        吴胜兆被捕五天后,玄泓、玄瀞冒雨回家,说传言不假,苏州城门已经关闭,捕杀了上百名吴胜兆的党羽。

        家仆也报告打听到的消息。吴胜兆反正失败后,由苏州押赴南京。朝廷已经派了新的苏松提督上任。清兵将戴之隽及其家人斩尽杀绝,开始按名单抓捕他的同谋。顾咸正也收到家中来信,有人上门骚扰,他来不及与岐曾告别,匆匆赶回昆山。

        岐曾既为大局担忧,又顾虑灾祸上门,急得与家人干瞪眼。

        阴雨连绵,大麦、小麦都烂在了地里。兵变的真相不是局外人能搞清的。岐曾思忖着,让儿子把正堂的书架搬到另一个房间,以免书函受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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