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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的,故事就是这样

        你知道的,故事就是这样。一天晚上,有人在乡间小路旁搭上了你的顺风车。那是个年轻的女人。故事里总会出现女人。这女人啊,她比月光苍白,这寡言少语的女人。你瞧,她身上有什么阻挡了你,让你无法展开追求,尽管你还独身一人,而她是那么漂亮。你只是问候了她,问她是否安好。

        “不,”她说,“抱歉,我一点儿也不好。就要发生不好的事了,非常可怕。”

        你问她到底怎么了,她说她冷。好冷。一滴鲜血流出了她的鼻子。

        你得承认,这会儿你还不明白自己到底着了什么魔,为什么在这死亡一般昏暗的夜里让陌生人搭了车。我们都明白,这场相遇至少会给一方带来糟糕的结果——堕胎、离婚、死亡报告。但你不想成为那种混蛋。这个女人,她可能需要帮助,她投奔了你。

        你悄悄脱下外套——真是个绅士。你把外套给了她。她穿上,依偎过来,亲吻了你的面颊。这个吻仓促得出乎意料,那一刻你想到的是,她的双唇如此冰凉。

        你再次看向旁边,她已经消失不见。

        你知道的,故事就是这样。

        第二天,一个陌生人打来电话,他们找到了你的外套。电话里的人说,你口袋里的健身会员卡让他联系上了你。而你,你如释重负,终于确认自己没有失心疯。你如释重负,你只是断了记忆,只是无法记起自己什么时候、在哪里让那个鼻子流血的女孩下了车。“一定是我们俩都忘了,”你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你说,“那外套。她真的不用还给我。有的人就是热心肠。”

        沉默许久,那个人,你听到他说:“有的人是烂心肠。”打电话的是个守墓人。那墓园离你当晚经过的地方不远。他说,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捡到外套了。一个月前,他还曾捡到领巾。

        他总会在那个年轻女人的墓前捡到这些东西。一年前被发现的时候,她赤身裸体,死在路边的壕沟里。那个和你同行的人,她是个心肠腐烂发黑的死人。

        这故事被人讲了千万次。旁枝末节各不相同,但有一点是一样的:深夜搭车的陌生人在行进中的车子上神秘失踪。通常会有什么衣物也跟着失踪,后来又被人发现皱皱巴巴地丢在墓碑附近。在另一个版本里,搭车的人消失前还会说出预言:开车的人会有七年光阴不翼而飞。查查维基百科,打听打听都市奇谈和现代神话,故事都是这样的。

        我不相信都市奇谈,尤其不信那些鬼故事,所以我等了这么久才讲出我的经历。我要告诉你的是我努力想忘却的真相。但我忘不掉。在夜晚,独自醒来的我忍受着回忆的刀割。每一次回想都比上一次更加可怕,更加险恶。我睁大眼睛躺在那里,无法动弹。我一直在告诉自己,到了早上我就再也不会琢磨这件事。但夜晚是那么漫长,像沥青一样浓稠昏暗。

        而昨天夜里,事情不一样了。《新闻在线》报道了一模一样的事,我再也不能逃避下去了。有人在Reddit上分享了链接,要不然我也看不到这则新闻。

        所以现在,我要把这个故事讲出来。和所有的都市奇谈一样,我把它当作一种警示。

        关于让陌生人搭车,我说不出什么来,因为我不开车。我甚至没有驾照。但不论你在哪儿,不要在午夜之后拦车,拦到了也别上车。

        远离隧道。

        小心奇怪的高个子女人。

        我那晚跟陌生人搭车的原因很不光彩,发生的事情怎么也谈不上诗意,谈不上磊落。你得让我缓一缓,慢慢说。我去别的镇子灌了一大桶黄汤,回家的车被我故意错过了,因为我直直地盯上了一个十足漂亮的姑娘。我敢说她辣得冒烟,不过我不想让她觉得我是个肤浅的人。

        我来自克罗地亚,那镇子是亚德里亚海上被派对掏空的小镇奥帕提嘉。这件事发生在去年三月的某个星期六晚上,距离该死的旅游节至少还有两个月。酒吧和夜总会尚且属于我们本地人。那晚,所有的姑娘看着都是那么美,她们水晶般的面容在幽暗的灯下散发着微光。不过我瞧上的是超乎寻常的高档货。忧郁的神色让她有了点瑕疵,也让她美得勾魂摄魄。

        这姑娘,她名叫塔玛拉,用克罗地亚语说出来就像帕梅拉。她来自群山中的某一个镇子。我一晚上都在围着她转,努力盯死她,把她搞定。她冷静自若,唇边隐隐透着一丝嘲讽,这赋予她强大的魅力,金钱、聪慧,以及其他任何东西都无法比拟。我立马降格成了笨拙的小男生。我感觉欧牌啤酒的劲儿攀上头了,她却还喝着比斯卡酒,看上去一点不醉。我想象着她双唇上酒精和槲寄生的滋味。还有跳舞时她卷起上衣露出的肚环洞和刺青,都让我的心上炸裂万千花火。

        就跟戏里演的一样。本来要开车送我回家的人说他想走。我琢磨着赌一把可能赢得了,就说我那晚不会睡在自己床上。我带着一脸风流笑着,就这么故意放过了回家的机会。

        你大概一开始就猜出来了:我玩砸了,彻底没了着落。酒吧门口,在钠路灯浓稠的黄光里,她踮起脚尖亲吻了我的面颊。我计划双臂用力环住她,让我们的身体贴近。但我还没有行动,塔玛拉就挣脱了,她用两个手指尖挑着鲜红的外套连帽,把那衣服举高。“今晚真不错。”说着,她戴好连帽,阴影遮住了唇边的那丝嘲讽,“我会在sApp上给你发信息的。”

        她转身走远,外套一直垂到了脚踝边,摇摇摆摆,就像一袭斗篷。我想她这是在模仿小红帽。而我,我就在那里,看着好运气走远。我晕头转向了,她没了影子我才想起我们并没有交换sApp号。小红衣,小红帽。小心提防大坏狼。粗声邪气鬼主意。把我耍得真够呛。

        我笑了笑,走上山路,往背离镇中心的方向去。我不知道这样会走到哪里。我也没钱住店。我喜欢山上的新鲜空气,但没过多久,那清爽的感觉就没了,寒冷取而代之。我把没了知觉的双手滑进口袋,眼看着自己的呼吸变成酒气熏天的云团,却不能给塔玛拉的胸中来点美妙的搅动。真是浪费。我灌满了酒,以为自己一路走回家也行。直到凌晨在荒郊野地撒了泡尿恢复了清醒,我才发现情况不妙。我被困住了。我这身行头用来野营可不靠谱,我要受罪的。体温太低会招来恶果,比如肺炎,快冻死的人甚至还觉得热,会反常地脱衣服。这可真讽刺。不管怎么着,日出前我得到达伊斯特拉。前面是一条长长的公路隧道,会从巫什卡山穿行而过。

        我感觉自己很傻,竟然跑到了离镇子这么远的地方。这里很静,出乎意料地静,有些让人不安。所以,一听见汽车的声音,我就举起了大拇指。这就是一时冲动。这个手势全世界的人都懂,但我之前从没用过。结果竟然一下子就成功了,我还有点惊讶。那辆车停了下来。因为喝多了,我一点没犹豫就上了车。

        开车的是个男的,来自尤西塞,是个学生。他刚出去欢乐了一晚上,和我一样。我告诉他我要去的地方,他轻轻吹了声口哨,把我送到了A8岔道,那里有欧洲汽油公司的加油站点。他说:“在这个地方搭车穿过巫什卡山不会太困难。”

        我道了谢,抬手致敬,送他离开。我好奇他那晚是不是也有美事落了空。

        加油站关着门。我沿着入口坡道往上爬,到了红绿灯跟前。在这里,在街灯的光晕下(我竖起领子挡住了寒风和湿气,还行吧),我告诉自己,我运气相当不错了。我的手机显示现在是凌晨一点零七分。时不时有车从两个方向飞奔而过,我的影子一次次被它们拽着转动90度,像逃逸的长秒针那样快速扫过去。谁也不为你停车的时候,时间过得会很快。还是不顺利,车子越来越少,来车的间隔时间越来越长。A8岔道有时会出现长达几分钟的寂静。我听着风的声音,在整个视线里搜寻哪怕一点点亮光。然而坡道这里竟然没有一个活物经过。

        我独自待在那里,感觉时间长得不像真的。这里太安静了,我的呼吸声仿佛震耳欲聋。我感觉到一种错位:这不是我该待的地方。我就像一架崭新的秋千被放进了烧成焦土的农舍里,简直就是教科书级的毛骨悚然。我的手在口袋里不停地动,我对着道路分隔栏跳上跳下,却无法让自己保持暖和,也无法摆脱那种沉重的感觉。忽然间我明白了:我根本不是独自一人。这附近还有别人,就在路的另一边,在路灯的黄色光晕之外。这感觉糟糕透顶。我还从来没碰到过这样怪诞的事。有那么一两秒,我感觉有人站在山石路肩那里,近距离看着我。这感觉非常真,非常恐怖。我的心怦怦直跳,大冷天里出了一身的汗。我平常可不是容易出汗的人。

        汽车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恍惚。有车子往坡道上来了,车灯闪到了我的眼睛。我在那儿愣着,忘了要招手。我真是个傻缺。那辆车从我旁边开过,停在了往伊斯特拉去的车道上。红路灯自动变到了绿色。直到车窗摇下,一只手伸出来迟缓地挥了挥,我才发觉开车的人在等我。

        我赶快从车子后面跑过去。这是一辆丰田普锐斯,疾速金属蓝色,车牌是里耶卡的。这信息够多了,我却没有警惕起来,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真应该想到每个人都在报纸上读到过的事,想到每个人都看过的照片。也许是因为黄色的街灯模糊了那种鲜亮的蓝。发现了吗?黄色光有一种沉重的质感,可以压倒别的颜色。它可以把另一种色彩的活力挤走,只剩下一片不清不楚、不三不四的东西。在这样的光线里,我眼中那只挥动的手也一样不清不楚、不三不四。这个动作其实还有很多别的意思,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晚了。它可以表示,欢迎,我会带你去你要去的地方;也可以表示,现在我看见你了,你再也不能彻底逃出我的视线,就算我不在你跟前。

        我打开车门,说:“真是谢谢了,我还以为肯定搭不着车了呢。”

        仅仅几秒钟的时间,我就钻进了那辆车。不过,在那几秒钟里,我看到的画面牢牢地印在了我的记忆里,这是有原因的。方向盘后面坐着个女人。这女人,我看不清她的脸,有车顶挡着。脸以下倒是都能看见。一双苍白的手握着黑色的皮革方向盘。她的外套可真厚,身体仿佛消失在了大衣的褶皱里。我十分清楚地记住了那个画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画面好像十足稀松平常,看着却又是各种不对劲。

        也许是因为我实在没怎么记住她脸上的特点——其实就是完全没记住。事情过后,我总在费力地回忆这位女士到底什么样子,搞得自己心力交瘁。她是位老妇呢,还是年轻姑娘?诡异的是我没法给出答案。诡异的是,接下来我就一屁股坐在了副驾驶的位子上,本该能清楚地看到她了。可是无论怎么绞尽脑汁地回想,我唯一能够肯定的是,她看上去精疲力竭、阴沉冷酷,我能看到她呼出来的气在脸庞边升腾。车里和车外一样冷,暖气没开,这一点我一上车就发现了。

        她瞥了我一眼,没跟我握手。我想主动伸个手,但改主意了。陌生人允许你搭车的时候你一般该怎么样呢?搭车的人是不是有什么规矩要守?可别不礼貌。我又道了一遍谢:“谢谢了,真的。你能停车我特别感激。”

        “我不喜欢晚上独自开车。”开车的人这样说。接着她抛给我一段很长的沉默。太漫长了,我觉得自己有义务填上些话。可就在这个时候她又说话了,补了这么半句:“尤其是下雨的时候。”

        “啊,至少现在没下雨。”我说。这话说得真蠢。我知道,但我当时是晕的。“我敢说没有一盏路灯能比公路高多少,晚上开车一定很黑。”

        “是的,很黑。不下雨我也能听到杂音。”

        交通灯又变成了红色。路上没有人,但我们得等着。

        “这是听力障碍。我会听到耳朵里嗡嗡响。一开始我以为是耳垢闹的,但并不是,就好像我的脑袋里面一直在下雨。这感觉不怎么好,一点也不好。”

        “那可太糟了。”我说。我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好加了这么一句:“有这病一个人开车一定很难受。”

        “我每天晚上都一个人开车。我要去见乌都尔。你去哪儿?”

        “我?我去维兰加。”

        我听见自己这样说。我就这么脱口而出了。你瞧,维兰加就在巫什卡隧道的另一边,我不想让她知道我要去30公里开外的帕欣。这一点很重要。她对我所知越少,我就越自在。

        “维兰加,听着耳熟。我想乌都尔一定去过那里。我要去见乌都尔。”

        “酷。”我说。我尽力让自己语气随意,别有追问的感觉。“乌都尔是谁?”

        又是漫长的沉默。我觉得她不会回答了。但就在红绿灯变成绿色的时候,她把车开上高速路,开了口。她说:“乌都尔不是好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理解这句话,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跟我说这个。我感觉不太好。也许我可以跟她说,如果乌都尔是个坏人,那跟他见面大概不是什么好主意吧。而且,乌都尔是个什么鬼名字?但我没这么说。我觉得我的处境不适合对她的事情指手画脚。再说她也没说乌都尔是坏人,她说他不是好人。这里面大有区别。

        我转头看车窗。车速很快,外面一片模糊。黑暗正在吞噬周围的世界。我坐着的垫子一点也不舒服,感觉就像陷在流沙里。我动了动腿,这里太冷了,没办法让人放松。从倒影里我看见她死盯着前面的路,面容被仪表盘发出的光映得苍白。我试着把注意力放在脑门前面震动的玻璃上。这一幕莫名其妙地让人犯困,就好像脑子被按摩了一样。

        我不应该在这地方,太不应该了。

        左边往下就是深深的亚德里亚海。平常这半岛风光是我的心头所爱。我爱这海水、群山,还有天空。小时候我妈说大海在夏天把鲜活的灵魂吹送到天上,秋天到来的时候再给引诱回来,就像海妖唱歌引诱水手那样。仿佛天一冷,大海就想找个伴儿。她说,就是因为这样,人们才会看到大雾从斜坡上滚落,在海湾铺展开来,直到覆盖一切。她说这是就景色讲故事的方式。可是今晚没有这些。世界的细节昏黑一片,就像空荡荡的深渊,死气沉沉的黑处。也许故事就是这样的。

        “你是真不怕冷,对吧?”说着,我搓了搓手,作为一种强调。

        “乌都尔的问题在于他不管事,放任出了烂摊子。”女人这样说。而我,我在掂量她故意忽略我问题的可能性。“乌都尔有条狗,是条牧羊犬,但是没了。你要是现在见到他,一定想不出他还养过狗。”

        车子开得飞快。

        “那狗怎么了?”

        “最后那狗老得不行了。一只眼睛因为白内障全白了。我们不得不放弃它。”

        “啊,”我说,“不得不让自己的狗睡过去,你们一定相当失落。”

        这女人说话的时候不看我。“那种狗皮得很,养起来很费钱。尤其是傻牧羊犬。乌都尔不是个狗人。”

        她说的是“狗人”,而不是“爱狗人”。我当时就该听出不对劲来了,但好奇心占了上风。“它生病了还是怎么了?我是说那条狗。”

        “当时乌都尔还有宝宝。这不容易,你看,晚上尤其不容易。晚上最难办。有时候一整个晚上雨都不停。我们能听到宝宝在我脑子里哭。不管怎么说,乌都尔好几天没有去看那条狗。它拴在院子里。以前我们把肉扔过栏杆就行,但狗好几天没碰那肉。它就在自己的尿上躺着,就那样一天天躺着。所以过了一阵子,乌都尔决定还是去看看比较好。那狗看上去不好,很糟。它用一只眼睛悲伤地盯着我们,浑身一股腥甜味儿。乌都尔说还是给它洗洗放屋里吧。那是条大狗,牧羊犬,但乌都尔还是想试试,他把狗抬了起来。我告诉他不该这样。但他没听。他把它转过来,发现它开了膛,里面挤满了虫子。虫子到处都是,在狗毛的污点上爬来爬去,在皮肉的湿斑上扭来扭去,沿着皮包骨头的四条腿上上下下。好像狗肚子里面整个塞满了皱皱巴巴的米粒。那条狗真就是从里到外被生吃了。谁知道乌都尔之前到底有没有过去瞧瞧那狗。从远处看那狗挺好的,近处看可不是,近处看完全不一样。”

        就是这些话,这女人,她就是这么说的。

        “我想它感染了什么东西,所以开始腐烂。乌都尔试过把那个洞给缝上,但是没成功。最后他只能拿锤子砸狗头,一直砸到它死。这是为了让狗摆脱凄惨,让它安息。这么做是最大的仁慈。”

        然而在她描述的画面里,我找不出半点仁慈和安宁。另外,在我们说话的时候,这车一直在加速。我觉得这女人并不明白我们现在到底有多快。在双车道上这样开完全是不负责任。这里弯道很多,而且周围很黑。

        我试着偷偷瞟着,观察这个开车的人,我不想表现出盯着她的样子。她是高个子,很高。我之前怎么没注意到呢?她也太高了,看上去没办法在方向盘后面舒服地坐着,但她的姿态居然还是挺直的。她这修长的身体毫无妩媚可言,毫无魅力可言。这种修长让我觉得不安。

        我发现自己又在出汗了,尽管周围很冷。也许我就是因为冷才出汗的。我听见自己这样说:“女士,您让我在这里下车就挺好。”我的声音听上去很弱,那些话从我嘴里歪歪扭扭地飘出去。我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有没有把话说出声。

        “有时候我的脑子里全是嗡嗡声,”那女人说,“没完没了。我没法习惯。就像有人在雨里说话一样。至少乌都尔是这么说的,但我知道那不是人的声音,那是黄蜂。”

        有别的车来了。我试图看清楚司机,但在黑暗里任何东西都难以辨别。那车子嗖地过去了,带起一阵大风,把普锐斯和车上的我们晃得东倒西歪。

        “是黄蜂,”她又说,“我知道,因为我见过。宇宙的中心有一只黄蜂,它比别的黄蜂都庞大。它在星辰之间爬行,发现了谁就叮谁。它的叮咬会让人麻痹。让醒着的人无法动弹,就像鬼压床,你知道鬼压床吧?你会感觉到它在你全身上下爬。有时候它会从身上的洞爬进你的身体,而你没法阻止它。非常恐怖。我现在就能感觉到它在我的头骨里爬,它下蛋呢。过一会儿我也要被虫子吃了。”

        行了,就这样吧。我得下车,马上下车。下了车我就得黑天半夜待在某条破路上,而且独自一人,外面都他妈不知道是哪儿。但我管不了这么多了。有必要我就一路走回镇子去,只要能逃就行。我要逃离这个女人。她身上有某种极其不对劲的东西。我再也不想看到她了。可我还是要看她,因为我动不了了,我浑身麻痹。

        她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摸索着,在黑色皮革上扭动。我突然从方向盘上看出了不对劲:车子已然进入巡航模式。她的手指按下一个按钮,又按了一次,显示屏上的数字从102跳到108,我听到了汽车加速的声音。但这还不是最值得警惕的。她的手指有问题。它们变短了,但看上去却和刚才没什么两样,依然修长弯曲,带有一种冰冷的蓝色,仿佛能滴出水来。我发现了,她的指尖没有了指甲。她的指甲怎么了?

        一瞬间,我仿佛听到有什么东西在后面动。我吓得定住了。突然间我明白了那不是错觉。那不是我脑子里的声音,我听到了婴儿的哭声。我的头皮一下子就麻了。趁着车子颠簸,我转头去看那声音从哪儿来。后排座一片昏黑,眼睛什么都辨别不清,但我隐约发现副驾驶座位后面有一个轮廓,应该是系着安全带的简易摇篮。我之前根本没注意到。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动,看不出是什么。

        “就要发生非常不好的事啦。”女人低声说。我简直不敢相信她有这么高!我一下子跌进了自己的座位,连滚带爬地往车门上贴。恐惧,极度的恐惧占领了我。这个女人高得根本不可能坐进普锐斯,但她竟然就坐在我旁边,就像一个幻象。后来我才想明白。方向盘后面坐着的这个人很像一个健康生动的女人,同时又大有区别。你听过的每一个鬼故事都是这样的。那女人又看了我一眼,这是第二眼。她的鼻子流血了。“我还真觉得冷了,”她喃喃道,“这儿总是这么冷,特别冷。”

        “让我出去吧,”我已经声嘶力竭,“求你了,让我下车吧!”

        车子转过最后一个弯,我看到了远处巫什卡山的隧道口。浓稠的黄色路灯光突然照亮了公路。隧道口就像山上的一个黑洞,正以闪电的速度向我们逼近。

        有光了。一切都看清楚了。方向盘后面坐着的是一个死去的女人,脸上的表情麻木空洞。她的双手极长,从驾驶座一直伸到了方向盘的皮革套上。她的手臂不合常理地弯折着,和身体构成了诡异的角度。她还在给车加速。我们转到了左边,女人把车开到了逆行车道上。

        “我要去见乌都尔,”她说,“现在我困在黑夜里了,你也会见到乌都尔的。”

        这些话、车子的轰鸣声,还有婴儿的哭泣,成了让我再也无法忘记的三个声音。

        我再定睛一看,她不见了。

        你知道的,故事就是这样。

        驾驶座空空的,好像那女人从来没有出现过。普锐斯的速度快得让人眼晕,正冲向隧道口左侧的混凝土墩。

        我有了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这样,那是我的第二次机会。我活着讲出了这个故事,纯粹是因为运气给了我转折点。或者应该归功于人的本能?我知道个屁。我只知道我大难不死靠的不是常识。更原始的东西支配了我。我记得自己猛打方向盘躲开了墩子,离撞上去只差一英寸。车子左颠右晃地开进了隧道,烧焦的轮胎在后面升起两道烟。车里的我险些从变速挡上翻过去,但被安全带拽住了。我听到飓风刮过的巨大声响,空气像炸裂的子弹正飞速逃离我的肺。头刚抬起来,我就在车灯中看到柏油路右侧的混凝土墙在逼近。我又把方向盘往回猛打。车子在路面上猛烈地颠簸摇晃,金属发出了刺耳的声音,火花像流星一样撕裂了黑夜。又一次颠簸之后,我的双手把住了方向盘。车子险些起火,又险些掉了一扇车门,终于开回了路中间。但这车还在飞速行驶,像流火一样冲向黑暗深处,丝毫没有慢下来。几秒之间,我吓得像个幽闭恐惧症发作的病人,如同打桩一样全身抽搐。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要去见乌都尔。现在我困在黑夜里了。

        对了,巡航!这鬼东西怎么关掉?仍然靠运气和下意识的反应,我手往下一伸,把住了手刹。我连驾照都没有,根本没想到这东西还有回弹的劲儿。我吓了一跳,不敢硬掰。现在我知道了,就是因为我没经验,普锐斯才没有折裂或者翻倒。我一点一点用力拉,车子慢了下来。颠簸几下之后,发动机不再转动,车停了。

        差不多又过了一分钟,我才有力气再次有所动作。突然而至的寂静里全是回声。刚才发生了什么?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死里逃生,简直没法相信。死亡突然降临的真实感比那诡异的景象更惊悚。就好比一个游泳的人被牛鲨攻击,吓得要死又觉得难以置信——这种事不是只在别人身上发生吗?怎么可能让我遇到!我曾和一个死人独处,她想把我也拉入黑暗。聪明点吧,把这些往脑后放放,我得离开这里,马上。她要是再回来怎么办?

        还有个婴儿!我四下看了看,摇篮没了,婴儿也没了。

        明明就在那儿的。

        我用全身力气撞开车门,连滚带爬地离开了车子。巫什卡隧道里冷得要死,有汽车尾气和机油的臭味。这里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只是不发出气味。我说不清那是什么。我战战兢兢地转了几圈,警惕着一切声音,一切动静。我抛下车子快速走了几步,听着脚步的回声,就好像有一群鬼在猎捕我。外面昏昏然的黄灯漏进来几块脏兮兮的余光,我看到远处就是隧道的拱形出口。停车之前,普锐斯在隧道里轰轰地跑了至少300码。

        我没动。这个画面,蓝色丰田普锐斯停在黄色中心线上的画面,让我清醒地想到了一张照片。我该知道的,早该知道的。这张照片霸占过所有的本地报纸和新闻网站。就是去年11月的事。突然之间,所有的细节都串了起来。

        这车我认识的,当然认识。就是这辆疾速金属蓝的丰田普锐斯。只不过它原本是一辆残骸,一堆皱皱巴巴的金属,冒着烟,后面用来提高燃油效率的先进尾管刺出一截。它以至少80迈的速度撞到了巫什卡隧道口一侧的墩子上。司机一定是打盹儿了,但哪有人会在那种时候打盹儿。车上有两个死去的乘客,一个是从里耶卡来的学生,还有一个无名的婴儿——这是这场车祸的第一个诡异之处,孩子的身份无法确认,因为没有谁家丢了孩子。有流言说这是一起家庭惨剧,是自杀。开车的是个麻烦缠身的母亲。但没有证据证实。第二个诡异之处是没有找到司机的尸体,只找到了学生和婴儿的。有安全带把学生被车祸毁掉的残体绑在了副驾驶座位上。法医鉴定排除了这个学生开车的可能性。可还能是谁呢?那个人的尸体又在哪儿?按理说一定还有一具尸体的。我看过那照片,大家都看过。没有人能从那样的撞击中逃生。

        发动机的咔嗒声就在耳边,我努力回忆着实情。我记起警方曾十二分急切地呼吁目击者现身。也许有人现身,但事情仍然是个谜。车祸发生几天后,这件事上了《新星名录》,里面说警察依然完全没有头绪,不知道那辆普锐斯是哪儿来的,也不知道开车的人是谁。这件怪事让我怎么也想不通。难道查不到车牌的登记信息吗?加油站和高速路的摄像头怎么会没有拍到蓝色普锐斯的画面?这件事竟然真的毫无线索。就连遇难学生悲恸的家人也没有线索。他之所以坐上那辆厄运之车,似乎就是个可怕的巧合。学生一定是搭了个顺风车,于是和烂了心肠的死人同行。

        现在,我盯着隧道里的普锐斯,我觉得根本没有什么巧合。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我已经一清二楚。

        我需要和谁谈谈,我是说活着的人。我得走出隧道。周围的空气有些不对劲,这么长时间一直凝滞着。外面有新鲜的空气。走过长长的一段路就能呼吸前面的新鲜空气了。不用说,只要走出去,我再也不会挥手招呼顺风车了。

        但现在我还不能动。我盯着隧道深处,那里有一段向下的缓坡,在车灯投射出的圆锥形黄光之外。有什么东西在那里,正在哼哼。

        那里有一个婴儿在哭泣。

        这声音从远处听起来十足怪诞。回音填满了隧道。可怕的是,这声音有着人声的质地,却又不是人声。

        我的眼睛要漫上泪水了。我不敢眨眼,好像这样做会让那个正在靠近的东西钻进我的眼睛里,再也不出去。我的脚比我聪明,它们已经带着我往回跑了,就好像有自己的意志似的,它们救了我的命。

        近了,从隧道深邃的黑暗中出现了一个东西,那不是活人。是她,是车里那个女人,高个子怪女人。如果她该有个合适的名号,为什么不这么叫呢?这女人填满了整个空间。她太高,要把头低下来向前倾才能走路。她张着双臂,手指上没有指甲,苍白光秃,撑着车道两侧的混凝土墙。拖着长长的、鬼魅的身影。她在唱歌,不,她在嗡鸣,就像一只黄蜂。

        我置身在她主宰的黑暗中。而她仍在寻找陪葬者。

        我记得我跑了。我以前从没跑过这么快,我在外面路灯透进来的光块间逃窜,身后追着层层叠叠的回声,恐怖至极。我飞奔着穿过黑暗,真像要飞起来一样。那点光没法保我平安。我必须在她逮到我之前到达隧道尽头。

        接着我听到了她的声音,就在我身后,她发出的嗡鸣声填满了我的脑子。还有脚步,迟缓的脚步。如果你的腿也长得如此恐怖,你的动作也不必多快,一步就是千里。

        有那么一回,我回头看了一眼。就在那一刻,我大脑皮层的所有神经一下子凝固了。我不记得看到了什么。我发誓这不是什么可怜兮兮的借口,我不是要逃避讲述。我能感觉到那一刻的记忆在我心里,在很深的地方,但我无法碰触。我觉得能这样真是谢天谢地。每当我试着回想,就会看到视线里一片闪烁。我会看到有某种黄色的东西从隧道顶上爬过来。是类似蜘蛛的东西吗?大概是我想出来的幻象。

        突然间我冲了出来,但我没有停止奔跑,甚至没有回头看。我只是继续向前飞奔。狂喜的感觉替代了恐惧。清爽新鲜的空气灌满了我的肺。我在奔跑,肺里装着森林和群山,还有一丝大海的气息。单是这个念头就让能量一波又一波地送达我的整个身体。接连跑了好几百码之后,我跪倒在地,肚子像被小针钻着一样疼。

        我身后的路空荡荡的。隧道口黑漆漆的。有那么一两秒,我想自己仍然能听到那种嗡鸣,仍能听到远处传来婴儿的哭声。但我很快明白过来,那只是我脑子里的回声而已。这里是巫什卡山脚下,非常安静。

        我愿意交出一切,只要那晚能在自己的狗窝里睡觉,第二天早上醒来,就当做了个噩梦。但这样一来我肯定会回去一趟,再度进入隧道,以证明那就是梦。

        下一回,我即便没钱住店也得有钱住店了。

        五个月后,我头一次重返巫什卡隧道。那是八月里一个晴朗的午后,但地底下可不管这个。公交车驶入漆黑一片的洞口,我口中泛起了金属的味道。我一个劲儿地告诉自己,隧道里没有什么脏东西,机动车道就是这样,仅此而已。我以为自己见鬼了,但那天之后又有千千万万的车子经过这里。我回避巫什卡不过是自己吓自己罢了。有人不是说了吗?从马上摔下来就得赶快再骑上去。我只是没做到这一点。

        出事之后的那个早上,我给我爸打了电话,让他来奥帕嘉提接我。我跟他说,我头疼得厉害,在旅店住了一宿。当我爸降低车速准备进入A8岔道的时候,我问他能不能走山路,我说我需要新鲜空气。经过巫什卡山的这段路上我一直在琢磨,蓝色普锐斯是不是还在深深的隧道里等着?人们把车拖出来了吗?还是说那里根本没有车?后来,我在伊斯特拉度过了整个春夏。我努力让自己相信这样就能轻松解决一切问题。让我回到隧道的是一种强烈的冲动。我觉得我想看看那个地方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如我所愿,什么也没有。

        然而我依然睡不了安心觉,从去年三月到现在一直是这样,除非服用处方药赞诺丁。有时我半夜惊醒,看到那根混凝土墩在恶心的黄色光线里直直地向我逼近。有时我会听到一个声音低语:现在我困在黑夜里了。我承认,有好几次我是在想象中看到她的,就是那个开车的女人。麻烦的是我不是每次都能确定那是想象。有一次我在上夜班的时候看见她站在我们录音工作室后面的停车场上。那里连着一片林地,她就站在一排树木跟前,一动不动,就那么看着我。距离很远,我看不清脸,我永远看不到她的面容——我也不是经常看到她,就那么几次而已。但每次发生这样的事我都深恶痛绝。她什么也不做,就是站在那里看着我。她要干吗?

        我试过把隧道里发生的一切都归为自己的幻想。不然还能怎么办?这件事没法核查,也没处解释。我没过多久就开始痴迷于阅读去年11月那起事故的消息,虽然大夫不会让我这样做的。到了这个地步,我意识到这是在自毁。我得放下。如果抓不住真相,那还是忘了比较好。绝对是这样。

        可是每当我试着放下的时候,眼前就会出现那个学生的脸。他从里耶卡来,名叫伊戈尔·任迪科。《新星名录》登了他的照片,这人看着挺和气的,戴着细框眼镜,留了条黑色的马尾辫,在身后翘着,姿态很有趣,像迁徙的动物。他的唇边挂着满满的笑意。我感觉我们之间有种联系。他原本可以是我,我原本可以是他。

        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他是否听到她说了什么?在他们冲向混凝土桩之前,她是否把没有指甲的苍白的手放在了他的腿上?

        大约两周前,我再一次看到了那个女人,她站在我的床尾,一言不发,时间漫长如年。她双臂曲折,一直垂到了膝盖下面。夜里醒来遇到鬼压床的时候,这种幻象对于无法动弹的人异常真实。

        这就是我的鬼故事。你知道的,这种故事就是这样。恐怕没有什么象征意义,也没有喜闻乐见的报应。仅此而已。和所有的都市奇谈一样,这个故事也算提出了警示。但这也不是都市奇谈,只是看上去很像都市奇谈而已。很接近的东西其实完全不一样。比如拴在院子里的狗一开始看着没有任何毛病,但是走到近处检查一番,你就会发现那里只剩下一堆被一点一点活生生吞噬的肉。

        一会儿我就把故事发到网上。读到这些的你,很可能和从前的我差不多。你并不相信鬼故事。你很可能不是克罗地亚人。尽管你下意识觉得可以保留疑问——咱们坦诚点儿吧,你就是这样的——但你仍然认为自己百分之两百是安全的。

        这可就错了。

        你知道的,这种故事就是这样。你一定觉得鬼魂只在她死去的地方出现。问题是,谁说那就是她出事的地方?

        昨天晚上,我在Reddit上偶然发现了相同的事。有一个链接点开以后是《新闻在线》的报道,写的是一起刚发生的夜间车祸,事故地点是赫特福德的韦斯顿山隧道,在伦敦北边。那辆车结结实实撞在了入口的混凝土中心柱上。这篇文章说开车的人被猛地甩出了挡风玻璃,当场死亡。他是唯一的遇害者。文中没提他的身份细节。

        我点开照片,放大。我有种极不舒服的感觉,心跳怦怦地砸在太阳穴上。这件事和我的经历不可能有什么联系的。然而,照片上的车子正是丰田普锐斯,疾速金属蓝的那辆。

        我没看仔细,至少没有马上看仔细。炸裂的心跳让我无所适从。挡风玻璃的左侧有一个大大的圆洞,看上去就像吞噬滑冰爱好者的冰洞,周围还结着蜘蛛网。于是我停下来翻看Reddit上的评论,再好好看了看那张照片。在英国,方向盘在右边,开车的人根本就不可能从挡风玻璃左边被甩出去,还留下那样一个洞。毫无疑问,那哥们儿一定是坐在了副驾驶座上,大家在Reddit上讨论的正是这个。

        这还不算完。我一夜没睡。我在挖掘线索,自己悄悄查证这件鬼事。我的手抖得厉害,有些不受控制。我点开了很多链接,每次都有几分期望——要是能看到她就行了。一个粗糙的画面也好,一张拍糊了的照片也好。我只是需要确认一下,要收集证据。

        仅仅过去半年时间,类似的死亡事故在各个地方都发生了:瑞士的贝尔晨隧道、莫斯科的列夫特沃隧道(两起),还有马来西亚E8高速路的坤甸隧道。事故全都发生在后半夜,出事的全是蓝色丰田普锐斯,全都不清楚是谁开的车。只有马来西亚政府承认开车的人失踪了,提到了车上那个无名婴儿的父母。瑞士和俄罗斯都故意隐瞒了实情,全不管公众大有意见。

        所有这些都成了悬案,受害者都是搭车的人。

        所以我才一再强调,不要在午夜之后拦车,拦到了也别上车。

        远离隧道。

        小心奇怪的高个子女人。

        你知道的,故事就是这样:死人也控制着高速路,死人会把车开得飞快。这个女人,她一直在找伴儿。你瞧,她不喜欢在夜里独自开车。她会听到脑子里有下雨的声音,就像黄蜂的嗡鸣。

        在这样的夜里,你知道她要前往哪里。

        去找乌都尔,在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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