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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将死未死的青和濒死之绿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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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我是否曾对别人发怒或者殴打过某人?我试着回想,觉得应该没有。又或许事实上有,只是我自以为没有。不过,懦弱的我应该做不出那样粗鲁的事。也许很久之前,我在还没有懂事的时候曾粗暴地对待过别人,也以不加掩饰的真诚感情与人交往。但在日益见识到让我无能为力的世界的恐怖之处后,我变得懂事和谦顺起来。

        在我就读的小学,一天的课程结束后,大家会聚在一起开班会,由班主任简短地说明当天需要反省的地方和第二天要做的事,结束之后学生们才能解散。我本来就不太喜欢上学,上了五年级之后又陷入现在这样的处境,更觉得学校就像地狱一样。早上,随着上学的时间临近,我会渐渐感到恶心,头也痛了起来。但我不得不继续上学,否则家人一定会为我忧心。对于硬着头皮去上学的我而言,每天解散的时刻是最让我开心的。

        这一天散会前,羽田老师并未针对我出的错说什么。也许他赶时间,想尽早回家。没有出丑的我松了口气,背起书包走向鞋箱。

        “正雄——”在一楼的走廊里,北山叫住了我。他个子矮小,皮肤是晒得很健康的颜色。他总是说有趣的事,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是个很能活跃气氛的人。

        “我有事想请你帮忙。”

        “我能帮你什么?”我问道。

        他面带微笑地说着“别问了,跟我来”,将我带到了教学楼的后门。穿过后门,就是通往紧邻的体育馆的小路。

        三田站在那里。他体格健硕,在少年棒球队作为首发队员非常活跃,和北山关系不错。他将橡皮圈勾在食指上转圈,似乎在打发时间。那不是一般的小橡皮圈,而是一根呈扁平状、足足有手心那么大的橡皮圈。

        北山和三田把我带到教学楼后面。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却没能反抗。

        “……你要我帮什么忙?”我觉得北山肯定撒了谎,可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我仍然带着怯弱的笑,这样问了他好几遍。

        教学楼后面不见人影,十分冷清。那是一片一整天都晒不到太阳的空间。映入眼帘的是教学楼冰冷的混凝土和地上的小小杂草。

        “你真臭。”北山不屑地说道。

        我因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愣住了,一时手足无措。

        “别再来上学了,消失吧!”三田说完,便用力扯开手中的大橡皮圈,啪的一声打在我的手臂上。

        “喂,别这样……”

        我企图逃开,三田或许是觉得我的样子很滑稽,在和北山相视一笑之后,再次用橡皮圈抽打我的手臂。那疼痛不到无法忍受的地步,但是我憎恶被这样嘲笑的感觉。

        我还是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把书包抵在教学楼的墙上,低下了头。我害怕他们的笑声和视线,感到无地自容。我知道自己满脸通红。我想,就算找遍全世界,也找不出像我这样丑的生物了。

        北山拧着我的手腕,我白皙的皮肤上赫然留下了鲜红的痕迹。我一直为自己像年糕一样白的皮肤感到羞耻。北山和三田的皮肤是晒得很健康的颜色。

        三田笑着用橡皮圈抽打着我从校服中露出来的手脚的柔软之处,但不一会儿便厌烦了。于是北山两手捧起地上的沙子,从我的头上撒下。沙子是干的,从头上滑落之后紧紧地沾在我被汗水濡湿的脖子上。

        我觉得不公平。

        什么事都推给我,被羽田老师训斥的也总是我。大家却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嬉笑着度过每一天。他们看上去很幸福,为什么还要要求更多?为什么要说我很臭?太没道理了!我殷切地期盼着有人来救我。

        我的眼里渐渐盈满泪水,视野变得模糊,北山和三田却更兴奋了。

        是青。

        青就站在他们身后。他是突然出现的,就像空气突然有了形状,不知不觉间便站在了那里。

        他从在我面前并肩而立的两人之间穿过,步履蹒跚地靠近我。他的面孔因憎恨而绷紧,青色的皮肤上有几条深深的皱纹。

        青是我的幻觉,北山和三田自然看不见他,也没有注意到他灵活地从他们之间的缝隙中穿过,反倒是歪着头狐疑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这时的我是什么表情。恐怕我正满眼恐惧地望着走近的青。见我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空气,北山和三田大概觉得很奇怪吧。

        青的脸近在咫尺。虽然这肯定也只是我的幻觉,我还是闻到他身上散发出可怕的腐臭味。之前他的嘴唇被绳子系上了,无法开口说话,可现在,就在我眼前,他嘴唇上的绳子一点一点地解开了。让我惊讶的是,那绳子看上去像是鞋带。

        “……正雄?”

        三田叫了我一声,可我看着因绳子解开而张开双唇的青,无法移开视线。青的嘴巴被人用刀划开了,嘴角到太阳穴之间的皮肤被切开。因此,当绳子解开时,他扯开下巴的样子看上去就像张开了嘴巴的蛇。

        “啊……”青发出声音,“正雄……”是小孩稚嫩的声音。接着,他张大嘴巴笑了。他口中的舌头红得刺眼,和青色的脸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之后的事,我记不清了。

        回过神来时,我正摇摇晃晃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周围除了田野什么都没有。我是怎么从那两人手中逃脱的?青怎么样了?这些我一概不知。

        回到家,钻进自己的房间后,我脑中还是像笼罩了雾气一般模糊不清,甚至怀疑这一切都是梦。可是摸摸脖子,上面还沾着粗糙的沙子,无疑是北山从我头上撒下的。

        我感到全身都疼痛难当,手脚不知何时出现了瘀青,下巴也不太对劲。嘴里似有异物,还散发出一股奇怪的味道。

        第二天在学校时,我被羽田老师喊出了教室。

        “正雄,听说你跟北山和三田打架了?”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羽田老师说,昨天放学后,北山和三田面色铁青地跑去了保健室。两人的四肢和脸上都有几处清晰的牙印,还流着血。

        “昨天,我差点儿被他们欺负……可是……”

        我也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老师似乎认为我为了抵抗而咬了他们,然后逃走了。

        “这件事先不告诉你的父母。”羽田老师说道。

        我想,他是不想让他制定的规则被外人知道,打算低调处理。

        羽田老师看了看挂在办公室墙上的素朴的时钟。“马上就到班会的时间了,来不及了,详细的理由之后再问你。知道了吧?”羽田老师瞪了我一眼。

        在返回教室之前,我去了教学楼后面,站在昨天那个地方,试着回想发生了什么。

        我……

        一直模糊不清的东西在脑海中渐渐明晰起来。

        我……先咬住了北山的手。为什么会是咬呢?那是因为我的手无法动弹,仿佛被什么东西束缚着。我只能保持两只胳膊放在胸前的状态,就像正穿着约束衣一样……

        北山害怕极了,我踢了他一脚,又用门牙去咬三田的鼻子,打算把它咬下来。

        我的心里充满骇人的恨意。我亵渎了神明,恨透了世界,全身被怒火包围着,俨然化身为近乎疯狂的恐惧、悲伤与愤怒的集合。

        青附在我身上,袭击了他们。我害怕极了,却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件事告诉别人。我无法断言伤害北山和三田的不是我。因为,青是住在我内心深处的少年,或许真的是我咬伤了他们。

        我对青的恐惧越发强烈。可是我也明白,是他把我从那种处境中救了出来。

        回到教室,我发现北山和三田都不在。同学们都不知道他们怎么了,羽田老师也没有特意告诉大家,因为我的反抗可能会破坏他所制定的规则。因此,其他人对详情依旧一无所知,我也依然被当作最底层,承受着侮辱和嘲笑。

        我一整天都惶惶不安,担心羽田老师会突然问我昨天那件事的细节。一旦被问起,我不知道该怎样辩解——就算辩解,恐怕也完全是徒劳吧。

        “正雄,来一下办公室。”放学后,羽田老师以沉稳利落的声音叫住了我,俨然一副好青年的样子。

        办公室里的桌子被书和笔筒之类的东西占满了。老师不许学生的桌子上有东西,却在自己的桌子上摆放各种各样的物件。

        不过,羽田老师的桌子收拾得十分整洁。书架上整齐地排列着课本,其中也夹杂着几本关于足球的书。羽田老师坐在咯吱咯吱响的灰色合成革面椅子上看着我。“昨天,北山和三田把你叫到了教学楼后面……”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随即继续说道,“对你做了过分的事,是吗?”

        我点了点头,说:“我差点儿被他们欺负……”

        在老师面前说话是件让我非常紧张的事。羽田老师吃惊地看着我,露出宛如听到了笑话般的明朗表情。

        “说什么傻话,我们班怎么可能会发生欺凌这种事?被其他老师听到了怎么办?”羽田老师注意着周围的情况,凑近我小声说道,“他们俩欺负你,都是你的错。如果你没做错事,他们怎么可能对你做出过分的事呢?”

        如果是前些日子,我或许会接受这番说辞而彻底放弃挣扎。但是,现在的我心中有许多想法,无法就这样妥协。

        “可是,老师……我没做错。虽然总是挨骂,可我不觉得我有那么差劲……”

        光是说出这句话,我就害怕得不得了,双腿颤抖着想要逃走。

        羽田老师的视线、羽田老师的呼吸……羽田老师的一切都在向我袭来。他表情可怖地瞪着我,像是在看一个令人头疼不已的孩子。

        “够了——”他耸了耸肩,以其他老师察觉不到的沉稳动作一把拉住我的手,带我离开了办公室。

        这次我被带到的不是理科教室,而是家政教室。教室里摆放着几张可供六七人坐的大桌子,每张桌子上都安有煤气灶和水槽。上家政课时,我曾在这里煮味噌汤、煎鱼。我几乎没做过饭,但是按照薄薄的课本上的菜谱做出来的食物还不赖。

        “你竟然还敢说这种话?!你真是个败类啊!”羽田老师厉声喊道,打了我一拳。

        我大吃一惊,脑中一片空白。起初我几乎没有感受到脸颊的疼痛,羽田老师的怒吼使我僵住了,动弹不得。过了一会儿,脸颊才开始发热,火辣辣地疼起来。

        羽田老师掐着我的脖子,把我按在桌子上,我感到无法呼吸。一侧脸贴在桌面上,我抬眼望向老师,他一副恨我入骨的表情。

        “只要你闭嘴,班里就很和平!”

        我感觉我所亲历的这一切好像都发生在遥远的地方。

        羽田老师抓着我的校服,把我推倒在地,而我双腿颤抖着站不起来。羽田老师个子很高,从下面看上去,他的脸像在天花板那么高的地方。他用脚尖踢着我的一侧腹部,我几乎无法呼吸,只能蜷曲身体呻吟着。

        羽田老师命令我站起来,可是我做不到。我听见他咂了咂嘴。“我送你回家。听好了——你就对别人说你从楼梯上滚了下来。”说罢,他拽着我的手臂,硬生生地把我拉了起来。

        羽田老师让我坐进他停在停车场的黑色汽车里。车内散发着一股新车才有的气味。他让我坐在铺着粉红色坐垫的副驾驶席上,发动了车子。

        “我本来和别人有约。都怪你,泡汤了。”羽田老师似乎对那个约会充满期待,语气听起来十分焦躁。开到半路,他停下车,去公用电话亭打了个电话。

        “啊……今天我可能会晚一点儿到。”

        羽田老师的声音非常温柔,此前我从来没听到过。他好几次叫着女性的名字,于是我立刻明白电话那一头是个女人。

        “有一个问题学生又惹麻烦了,我总不能丢下他不管吧?别生气嘛,求求你了。别的老师都对我抱有很大期望……”羽田老师为难地回应着。

        汽车再次发动,开始向我家行进。我的身体还在颤抖。我当然感到恐惧,但这并非是我连下唇和指尖都不住微微颤抖的唯一原因。我受到了巨大的打击,就像鞭炮在脑边炸响了一样。老师在家政教室里所做的一切让我彻底崩溃了。我处于一种无法思考的状态,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正雄从楼梯上滚下来了。”羽田老师对打开大门走出来的妈妈解释道,“好像没受伤,不过怕他一个人走回来会太危险……”

        “哎呀,您专程送他回来的吗?”妈妈大吃一惊,连忙向羽田老师道谢。她相信羽田老师是我所有班主任中最好的一个。“好不容易来了,请进来喝杯茶吧。”

        羽田老师看起来很犹豫,但还是接受了妈妈的邀请。

        和上次家访时一样,我、妈妈和羽田老师在客厅里面对面坐下来。唯一不同的是我的内心。上次家访时,我还没有被羽田老师训斥过。那时,我以为他是一个性格开朗、能和男生们欢快地聊足球的好老师。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正雄学习认真,十分难得。课堂上不听讲的孩子很多,但正雄一直都很专心。”

        老师表扬了我。当然,这全是装模作样。我也害怕学校里发生的事被妈妈知道,所以什么也没说。

        “对了,正雄在家里都做些什么呢?”老师兴致勃勃地问妈妈。

        “他成天都在看漫画,真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妈妈笑着,做出了要戳我脑袋的动作,“不过他常常说起学校里的事呢。”

        听到这句话,老师紧张地坐正了身子。“比如说……什么事呢?”

        剑拔弩张的气氛弥漫在我和老师之间,我简直想要逃走。客厅就像鼓胀得即将爆裂的气球一样,然而妈妈没有注意到,仍然面带微笑地看着羽田老师。

        “比如说,解开了大家都不会做的题而被老师表扬啦,和朋友在午休时玩耍的事啦……啊,还有足球什么的……”

        “足球棒球吗?”

        “啊,没错。他常常对我讲和大家一起玩这种游戏的事。”

        我不想让妈妈担心,所以从未告诉她实际发生的事。因此,她一直都相信我在学校里过得很幸福。得知我没有把学校的事告诉妈妈,羽田老师松了一口气。

        “啊……我该告辞了。”羽田老师站起来,妈妈脸上露出了不舍的神情。

        走到门外,太阳已经快要落山,街道暗淡了下来。我家前面是一片树林,稍远些的地方亮着陈旧的街灯。我和妈妈并肩站着,目送老师的车子驶远。

        “哎,该把我之前去旅行时买的点心送给老师的!”车子消失在视野中后,妈妈遗憾地说着,走进了家门。

        我看着地面,回想老师的一言一行。今后我也要一直这样活下去吗?想到这里,我不禁觉得活着太痛苦了,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止也止不住。

        就在这时,从不远处传来了一个声音。

        “正雄……这里……”

        是那个似曾相识的稚嫩孩子的声音。

        我回头一看,青正站在街灯下。他仍然身穿约束衣,身体几乎不能动弹,但双唇上的绳子已经完全解开了。

        “你必须逃脱。”青这样说道。

        “逃脱?”

        青点了点头,眼中布满血丝。“从这种处境中逃脱,否则你一辈子都会是这样。你恨透了那个老师,对吧?”

        “可……可他是老师啊。”青口中的“恨透了”这个词让我感到疑惑。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你心底里那个黑暗的自己。”青自信地笑了,嘴角就像经受严刑拷问而被切开了一样。那是十分悲壮的笑容。

        杀了老师!

        青那只没有被粘上的眼睛仿佛在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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