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人工草坪上,几队男生划分好各自的场地,开始为接下来的比赛做简单的热身。外围的塑胶跑道则被女生占领,她们刚刚做完一套健身操,有几个女生抱着好几副羽毛球拍和四筒羽毛球从器械室走出来。
魏立行穿过球场,沿着跑道一直走到看台区入口,步上高高的水泥台阶,直到一排阴凉下的座位前才停下脚步。
坐在位子上的关月青好奇地看着他。
“你怎么来了?”
“应该是我问你吧,为什么坐在这里。”魏立行很自然地在她旁边坐下。
“想看看学生上体育课的样子,反正也没课。”
刚才从运动场过来的时候魏立行确信看到了几个年级里的熟悉面孔。
“班主任来视察体育课?”
球场上一队男生刚刚完成一次进攻,球最终被守门员牢牢地抓住了。
“那我就不会坐在这么远的地方了。”
“不管你坐在哪儿,从下面看都是一目了然。你应该下去和他们一起玩儿,打成一片才行。”
“啊?”关月青吃惊地张大嘴巴。
“就是啊,和他们一起打球。”
“算了吧,八成是我输。”
“那也没关系。要打球吗,我去拿一副拍子?”
魏立行征求关月青同意,心里已经做好动身的准备了。
“不打了,这么热的天会出一身汗的。”关月青露出嫌弃的神情。
“那就算了。”
“你经常和他们一起玩儿吗?”关月青歪着头问。
“偶尔,没工作的时候要是正赶上他们有体育课就和他们玩儿一会儿。”
“踢球吗?”
“嗯。”魏立行缓缓点头,眼睛一直盯着球场上的动静。
“有老师在场会不会拘束啊?”
“不会吧,为什么这么问?”
此时球被远远地踢出了界外,他的注意力也回到了谈话上。
“就是很好奇。”
以前做学生时也常遇到班主任出现在体育课上的情况,虽然别的同学都能和老师玩到一起,但换作是关月青就始终感觉不自在,即使是和一群人在一起,关月青相信她也是人群中最拘谨的那一个。在她看来,老师就是老师,学生就是学生,为什么老师要在体育课时打扰别人呢?
更让她难以理解的是,那些看似和老师亲近的同学也仅仅是在做表面功夫,平日里正是这些人私底下说着老师的坏话。
“哈??”魏立行说,“一点都不拘束,倒是更张扬了。”
与关月青的困扰不同,魏立行面对的球场竞技有时会夹带着恶意竞争。男生面对老师时不管喜恶都更倾向于直接地表现出来,魏立行参加过学生的球赛,不止一次遇到了恶意犯规的情况。因为规则的漏洞,球场容易成为学生向老师暗自发泄不满的场所。因为只要掌握好分寸,老师挨打了也不好意思追究。
关月青不知道其中的玄机,听不出这是句反话。
“你上学时好像就经常踢球吧?”
“一开始还踢,后来也没时间玩了。”
“比赛的时候上场了吗?”
“啊!你说那个啊,”魏立行一拍大腿,已经淡忘的往事被勾回来了,“当然是上场了。”
“可是我记得咱们系的水平挺??”
面对当年的队员,“差的”两个字关月青不好意思说出口。
“嗯,总体上是输得多。”魏立行大方地承认了,“我以为你不关注呢。”
“我是没什么兴趣,都是听别人说的。”
关月青对体育的态度谈不上厌恶,但也不会特别喜欢。这种心态不限于运动种类,即使是大型国际赛事也无法让她激动起来,至于那种守在电视机前等待自己支持的球队比赛的情况从来没有在关月青的生活中出现过。到了大学,关月青自然也不会对院系之间的联赛感兴趣,只是偶尔从别的女生那里听说什么时候有比赛或者是某个人在场上的表现等。
“我也从来没见过你出现在场外。”
“所以你看我现在坐在这里很意外吧。”
“有点儿,不过一想到你是在以老师的身份观察学生也就可以理解了。”
“你没用‘监视’这个词我真是太高兴了。”
“因为你不是躲在角落里。”
他们坐的地方正好在遮阳下的阴影里,后面还有几层座位,对学生来说是个显眼的位置。
“可是有什么可观察的?”
“我想看看他们上体育课时是什么样子。”
“当然是高兴得不得了了。”
“问你件事,你觉得他们上课的状态怎么样?”
“这不挺活跃的嘛。”魏立行把目光投向远处。
下面,不仅男生们开始在场上全力拼抢,有的女生在打球时也使出了几个漂亮的扣杀,这种不服输的精神在教室里可不多见。
“我是说平时上课。”关月青也被操场上充满活力的气氛所吸引,视线锁定在空中来回移动的羽毛球上。
“课堂上都很听话。”
“除了听话呢?”
“也还好,就是不够活跃。”
“我这几天讲课发现他们好像是在认真听讲,抬着头,睁大眼睛看着我,有时候匆匆加两笔笔记。可是每次我一提问,他们又全都低头不吭声,交上来的作业也错得离谱。你说是我教的问题,还是他们的问题?”
“放心,不是你的问题。”
“可是如果我讲得再生动一点儿会不会吸引他们注意?”
“有睡觉的吗?”魏立行问。
关月青稍微想了想说:“没有。”
“这就很好了。”魏立行露出一戏谑的微笑。
“怎么能这么说。”关月青不解地看着魏立行。
“不然呢,你觉得讲课有什么问题吗?”
“我觉得还好,但是自己的感觉不算数。如果他们不给我回应,我没法做出准确的判断。”
“你之前没有试讲吗?”
“面试的时候被要求讲了一段,但那只是现场发挥。”
“因为没时间等了,咱们学校急需用人。我觉得既然已经让你讲课了,就说明学校认可你的水平,你就不必纠结了。”
“不,不行。重要的是勾起学生的兴趣,不然好像我一个人在表演似的。”
“你是怕难为情?”
“当然不是。”关月青别过头。
“你是觉得自己的劳动白白流失了?”
沉默了片刻,关月青说:“差不多吧。”
魏立行似乎明白了她的困惑。
“总体来说,这就是咱们学生的基本状态,你着急也没有用。你说过他们吗?”
关月青摇了摇头。
“狠狠教育一通,也就是管两天用。到第三天又原形毕露了。”
“别的学校也是这样吗?”
“名校的情况稍好些。”
“差距有多大?”
“以前交流学习的时候我听过几节名校的课,据我观察,除了个别超群的学生,其实大部分人都差不多,毕竟只是一帮十几岁的未成年人。”
“那他们上课时也是昏昏欲睡喽?”
“我没发现,但我不觉得我看到的就是常态下的表现。有外校老师旁听,他们肯定会比平时显得拘束。所以,课堂纪律还令人满意。”
“可是,也有可能是表现给外校老师看的啊?”关月青来了精神。
“这个不太可能。我当时就想过这个问题,但从课堂表现上看他们很自然,有些问题回答不出来也没人强出头表现自己。”
“那为什么那些学校的成绩那么高?”
“我觉得和学校管理、学生自身的习惯都有关系。除去那些天才型的,大部分学生综合来看差不了多少,重点校的学生和咱们这里的学生相比,不同之处不是智力,而是对学习的态度。他们上课也有走神的时候。我记得当时坐在我旁边的学生还在草纸上随手涂鸦,但每当老师讲到重点部分,他们都能让注意力迅速集中。我觉得这是会学习的表现,有的放矢地听课,积极主动地学习。同样的学习时间,他们的吸收效率是高的,而我们的学生做不到这一点。”
“没法提高吗?”
“没有直接的办法。你雷霆大怒,对他们的影响也就那么两天,不会有谁因此性情大变。作为老师,尽可能地把知识传授给他们,之后就得看各自的悟性了,悟性很重要。”
“说得真宿命。”关月青苦笑道。
“就是这么一回事儿。”
黑白相间的足球划着弧线飞出球场,旋转着冲向一群女生,顿时响起一阵尖叫声。关月青想起来过去身边几个每逢世界杯就会变得狂热的女生,自己实在没法体会她们的喜悦。
“我记得以前念中学时,每逢班上纪律不好或者月考成绩不理想的时候,老师总会发一通牢骚,要么拿别的学校来做比较,要么就说什么‘你们学习都是为了自己,如果想就此堕落的话也没关系,反正我是工资照拿的’,每次听到这样的话心里就特别反感,会认为说这种话的老师一定是个不负责的人。”
可能就是从那时候起重点校的学生就被附加了神秘色彩,如今真相被揭开,关月青觉得也不过如此。
魏立行看了关月青一眼,她始终注视着看台下方,刚才那番话像是在自言自语。
“是气话吧,有恨铁不成钢的情绪在里面。”
“借口。因为生气就可以口无遮拦吗,只能说是素质太低。”
“你觉得你以后会这样吗?”
“我想对学生好一点儿。”
“加油。”
“喂,干吗这么说,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原本只是随口讲述了内心的想法,没想到对方却一本正经地鼓励,关月青忽然感到气氛很滑稽。
“哎,我不是在敷衍你。我也认为这是好事,你有这个目标我肯定支持你。”
关月青故意做出不屑的表情。“真的吗?”
“当然。”
关月青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拿起带来的瓶装咖啡喝起来。昨夜,她辗转反侧,直到深夜才渐渐睡去。这一上午,她都在被瞌睡纠缠。
“工作这些年你有没有对学生说过狠话?”
“没有。”
“你连想都没想就回答了。”
魏立行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真的没有。”
“但愿学生们也这么认为。”
“我只是恰好比较温和罢了。”
“如果他们犯错了,你不生气吗?”
“肯定会啊,可平时我是容易相处的。”
“如果是你犯错了怎么办?”
“那就不让学生知道。”魏立行笑着说。
“这和作弊有什么区别。”关月青忍不住奚落他。
“我也不想,可是不能在学生面前威严扫地。况且你不觉得这个社会对老师的期望已经超出职业范畴了吗?如果一个老师在工作之外犯了错,他的人格乃至教学工作都要接受审判。人们不愿意承认,当走下讲台,我们也是普通人,有各种缺点,要享受私人生活,不喜欢加课。”
“真有不喜欢的吗?”关月青好奇地问。
“太多了。”
“也包括你?”
“工作这几年能够感觉出来热情在慢慢消退。至少和最开始不一样了。教学工作已经没什么挑战,反而学生是一届不如一届。有时候想想那几个问题学生就感到头疼。”
“你是说打架的那几个?”
“不止。”魏立行长叹了一声,“我来这找你也是想说这件事。”
昨天下午,魏立行便找到那几名学生谈话,他们很痛快地承认了在放学后围堵罗志勇的事情,在他们的价值观里只有这样做才称得上义气,几个人满不在乎的态度让魏立行忍无可忍。
“最后怎么处理的?”关月青问。
“停了三天课,我让他们都回家反省去了。罗志勇怎么样了?”
“还好,今天来上课了。”
今天一早,看到罗志勇出现在教室里,关月青心里稍微轻松了些。但事实上,在昨天的家访过程中她生出新的忧虑。
“这件事已经在学生中间传开了。”
“嗯。”魏立行一开始就觉得王珺封锁信息的要求不切实际。
“早上上课的时候我还在想,他们真不简单,明明都知道了,表面上还不露声色。”
“我昨天问过了,韩立洋没来上课,有人给他家里打了电话才知道他已经死了。”
谈话间,球场方向传来一声欢呼,两人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原来是有一方进球了。
“这件事不知道会怎么收场。”关月青说。
“过几天就没人记得了。”
下午第二节课后魏立行回到办公室。接下来直到放学都没有生物课,是难得的轻松时刻。
魏立行打开今天的报纸,刚看了没几行,刺鼻的体味从身后飘过来。魏立行向后瞥了一眼,没想到刚一转头就看见史磊的大脑袋——他正猫着腰目不转睛地看着报纸,下巴几乎就靠在魏立行肩头。
“你可真吓人。”
史磊没有任何反应,仍然盯着未读完的新闻。魏立行合上报纸,递给他。
“不用了,我只是随便扫几眼。”
史磊坐回椅子,一边整理教材笔记一边说:“你班上有人没来上课。”
“我知道。”
“那个曲妙,现在心里一定很难受吧。”
魏立行被没来由的一句话吸引,他迷茫地看着史磊,而对方却端着水杯,对着桌上的讲义发愣。
“为什么?”
“真想问问她是什么心情?”史磊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随手翻看着政治课本。
一直埋首案前的马震缓缓抬起头,问:“那女生怎么了?”
“快说啊。”魏立行催促着。
史磊转过身,侧靠着椅背,略带得意地看着二人。“你们不知道吗?”
“不知道什么?”魏立行问。
史磊抚弄了两下他那平头短发,说:“就是曲妙和韩立洋在恋爱的事情。”
马震皱起了眉,指着魏立行问:“你是说他班上的那个曲妙?”
“那当然了。”
“是这样吗,魏老师?”
这两人在交往?魏立行的脑子飞转,努力在记忆中搜索曲妙和韩立洋在一起的画面,但似乎很少见到两人单独在一起。
“我怎么没发现?”
“对啊,而且说起韩立洋和女生在一起也不应该是曲妙。”
“那是谁?”史磊问。
“是张睿斯吧。”
“为什么是她?”
张睿斯是关月青班上的学生,代课期间魏立行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个传言,现在他十分想知道原因。
马震放下红水笔,习惯性地揉起后腰,魏立行看他那表情像是要回忆很久以前的事情。
“说起来还是上学期的事情,”马震挠了挠干枯的头发,“有一次我在你班上上课,那节课正好在讲化学反应原理,我记得当时要找学生分析锶的化学性质和可能引起的反应,结果喊到韩立洋名字全班就发出一片嘘声。我还想,这到底有什么可激动的。接着就在起哄声中听见有人说出了张睿斯的名字。但是他们也太能联想了吧,金属和人毫无关联,这还怎么上课啊。”
史磊大笑起来。“想象力太丰富了。”
“无聊。说到底就是一群孩子。”
“居然在课上就这样。”魏立行感到有些难堪。为什么马震不能早点儿说这件事呢,自己好歹是班主任。
“这种事发生在课上才有意思。”史磊只顾得拾乐,“不过,说起来我还见过几次他和张睿斯一起走,不知道在说什么,但是张睿斯始终不说话。”
“我觉得他没戏。”
“韩立洋到底是在和谁交往?”魏立行问。
“已经不重要了,人都不在了。”
魏立行看了马震一眼,没说什么。
“据我所知,曲妙一直对韩立洋有好感。”
“你怎么知道的?”
发生在自己班上的事情被外人逐一当作谈资,魏立行越来越好奇他们的消息来源了。
“挺明显的,从高一时就表现出来了,但是那小子好像没什么反应,直到这学期我看应该是走到一起了。前段之间就看到他们两个一起逛街。”
“逛街?”马震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隔着镜片都明显大了一圈。
“什么时候?”
“刚开学的时候,就在学校附近的那条街。”
离学校不远有一段商业区,聚集了不少时尚店铺,商品也以年轻人喜欢的品牌为主,因此本校的学生常在放学后到那里放松。
“是和别人一起还是只有他们两个?”魏立行问。
“只有他们两个。”
听完史磊的答案,马震的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不简单,连这种事都被你遇到了。”
“碰巧遇到而已。”史磊嘿嘿笑起来。
“你不会是专门跟踪的吧,以后我班上的学生就交给你了。”
“说真的,如果张睿斯和韩立洋在一起我还真不信。张睿斯怎么会看上他呢,他长得??”
“太畸形了,头那么小,脖子那么长。”
“说得就是啊,两个人站在一起就不搭,感觉差很多。”
史磊把话直接讲了出来,马震立刻附和。
“其实曲妙也不差,多俏皮的女生,现在还有点儿瘦,再过几年,到了大学就发育好了,那时一定非常抢手。”
这话倒是不假,曲妙脑子很灵活,目前处于中上游水平,努力一年升入重点大学并非难事,年级里几个老师都看好她。
“你之前都不知道这些事情?”马震想起了一直没发言的魏立行。
“对啊,这可都是你班上的学生。”
“没发现。”
“在你面前一定很谨慎。”
魏立行推了推眼镜。“现在学生之间的交往很隐秘,约会或者交流靠手机就能完成了,外人很难看出什么。”
“真的吗,可是史老师就挖掘出这么多的线索。”
“你也不差啊。”
“孟老师病假的时候都是魏老师临时代课的,也没有发现张睿斯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我不太在意这些,不像你总是观察得细致入微。”
说完,魏立行长时间地望向窗外。
要说史磊也算是懂得和学生亲近的老师,只是和女生接触时好像拿捏不好距离,每次上课提问他总喜欢让班里漂亮的女生来回答。这还不算什么,去年夏天的期末考试,史磊长时间地在几个女生身边徘徊,同考场的女老师很快便发现他总是借着弯腰看卷子的机会凑近女生,这件事一度成为办公室里大家心照不宣的笑谈。
史磊毕业于外地一所大学的政法学院,据说毕业那年家里曾托关系想在党校谋一份差事,可是中间出了变故,只好来高中做老师了,然而身为政治老师的他身上没有一丝严肃的感觉。
工作三年来史磊一直负责理科班的政治课,毕竟不是高考要面对的科目,学生们学得心不在焉,史磊对工作的兴致也不是很高。听说他也曾主动提出调到文科组,但并没有如愿。之后,史磊似乎更安于现状了。
上个学期,年级内部聚餐结束后,几个意犹未尽的男老师提议再去续摊。路上,史磊说过“其实留在这儿也挺好,理科班的学生们还都挺有意思的”。魏立行还记得他当时的样子,已经有几分醉意了。
“说起来,那个新来的女老师还挺安静的,这几天也不大说话,不知道结婚了没有。”史磊又开始抚弄他的头发,生怕乱了发型。
“不知道。”也不知为什么,魏立行不想说出他和关月青早就认识的事。
好不容易挨到放学,魏立行快速收拾了一下就从办公室出来了。今天他想早点儿回家。
校门口,几个年级的学生正挤得水泄不通,魏立行推着自行车缓慢移动。终于从人群中出来,正要骑车离开,他的视线停留在了马路对面。那边一名戴眼镜的年轻男子正相向走过,魏立行隐约觉得在哪里见过那张脸,但一时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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