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姊姊,春雨姊姊!”朦胧中她听得有人在喊;同时发觉有人在推她的身子,睁开眼来,只觉光亮刺目,不由得大惊失色。
“这是什么时候?”她蓦地里坐起身子;满心烦躁地问。
“自鸣钟刚打过九点。”
“这么晚了?你们怎么不叫醒我?”
“叫你叫不醒。”新来不久的小丫头三多说:“刚不久,老太太打发人来,要你去一趟;那时我就来叫过。”
听这一说;春雨越发惊出一身冷汗;“什么时候来叫的?既然老太太来叫,你们怎么样也要把我弄醒!”她越说越着急,匆匆忙忙掀被下床,一迭连声地说:“快替我打盆洗脸水来。”
“不用急!小莲姊姊去了;那时她也刚起来。”
坏了!春雨两手扶着梳妆台,软弱地坐了下来,心乱如麻,不知自己心里是何滋味?多少天以来,自己步步小心,好不容易在曹老太太面前,留下了一个谨慎小心,一步不错的印象;如今完了!尤其是将昨晚上那件事连在一起想,曹老太太不但会觉得她靠不住,还会在心里痛恨她荒唐。
春雨伤心得几乎要掉眼泪;尤其使她痛心的是,偏偏小莲占了头筹,据三多说,她也不过刚起来,谁知道恰好就赶上了。这一点,怎么样也不能令人甘心。
可是,事已如此,徒悔何益?她强自克制着去想眼前该干什么?首先想到芹官,是什么时候上的书房?
“还是照平常的时刻。”三多答道:“那时你们都睡着,我要去叫,芹官不许,说让她们多睡一会。”
“那么!是谁伺候他洗脸、穿衣服、吃早饭的呢?”
“是我。”
“是你!”春雨既惊且怒,顺手一掌,掴在三多脸上,“你叫什么三多?你就是一多,要多不要脸,有多不要脸!我问你,你刚来的时候,有没有人教过你规矩?”
这话将捂着脸含着眼泪的三多,问得心惊肉跳。原来曹家下人的等级,分得极严;小丫头不奉呼唤,到不了主人面前;就到了主人面前,不该她做的事,也不准胡乱插手;像这种贴身伺候主人的差使,更所不许。三多也不是不懂这些规矩,只是不知道规矩如此厉害;一时轻心,不道有如此严重的后果。
但是,她也有委屈;结结巴巴地申辩:“我是因为芹官那么说,也是想让两位姊姊多睡一会——。”
“住嘴!”春雨喝道,“你还强辩,你别脂油蒙了心,以为瞎巴结可以巴结出什么好处来!你也不去照照镜子,问问你自己是什么东西?我们俩就睡死了,也轮不到你去伺候主子。”她看到三多染得鲜红的嘴唇,便又说道:“你过来!”
她越是这么说,三多越往后缩,用发抖的声音告饶:“春雨姊姊,我错了!下次再不敢!”
“你过来!”春雨将声音放缓和了,“我不打你。”
春雨平时不比小莲那样,动辄叱斥;三多信了她的话,居然到了她面前,春雨凑过脸去,使劲嗅了两下,勃然变色了。
“我问你,你嘴唇上涂的胭脂,是那里来的?”
“是小莲姊姊给我的。”
是小莲的东西不假;那是她自己特为调制,不但色泽鲜艳,加的香料也不同。春雨就是发现了这一点,才要进一步探究。不过,这也不能证明三多不是在撒谎。
“她什么时候给你的?”
“好多天了。”三多的声音比较正常了,“不信,问小莲姊姊。”
看来她不是私下偷用的;可是,春雨还有疑问:“既然已经好多天了,怎么平常从没有见你用过?”
听得这一问,三多面色如死,知道无意中闯了大祸;但不能不硬着头皮回答:“是芹官问我,你嘴上怎么一点血色都没有?是不是有病?我就想起小莲姊姊给我的胭脂——。”她无法再说得下去。
“噢!你就赶紧去抹上胭脂,好等着给人看。是不是?”
三多不敢再作声;春雨也没有工夫再多问,反正事情是很明白了,如何处置,回头再作道理;此刻心已悬在萱荣堂那一面,觉得不能再耽误了。
“你先下去!自己好好去想一想;待会我再问你。”
说完,匆匆漱洗,赶往萱荣堂,一路走,一路思量,为何睡到这么晚才起身?这一层必得有个理由交代。
这个理由很难找。不过有一点她是认识得很清楚的,如果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倒不如老实认错;切忌花言巧语的矫饰。
因为已存着预备认错的打算,心里就比较平静了,不过一进入萱荣堂,脸上的表情总不免不大自然;倒像做了甚什么亏心事,见了人先就心虚了。
“你怎么这时候才来?”秋月正好在廊上,迎上来低声问道:“大家都在诧异;老太太还当你病了呢,要打发人去看你。”
“病倒没有病,不过到天亮才睡着。”
“怎么啦?就为的昨晚上闹酒那件事放不下心?”
“正是!”春雨被提醒了,心头一喜;顺势承认,“就为的这个。”接着又问:“老太太怎么说?不会责备吧?”
“这也不是责备的事。”
春雨不懂她这句话的意思,也没有机会再问;进了曹老太太起坐的那间屋子一看,马夫人也在,小莲站在一边,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
见此光景,春雨格外加了几分小心,一一请过了安,静等发问。
“我以为你病了呢!”曹老太太说,“今天早晨,秋月才告诉我,你们那里昨晚上好热闹。是怎么起的头呢?”
春雨心想,话倒不难回答,不过要跟小莲的说法相符;因而先这样答说:“莫非小莲还没有跟老太太回?”
“说是朱先生喜欢那么办;你们就依了他了。人家是性情随和,有那么一句话,也尽够抬举你们了;你们可不能不懂规矩!”
听得话风如此,春雨正好将想停当的话说了出来,“老太太责备得是!我就是为这件事做错了,一夜都睡不着。”她停了一下说:“当时我想拦住;话还没有出口,芹官就说恭敬不如从命,照先生的意思办。看他们老师、学生一团高兴,想拦也拦不住;后来是何大叔出的主意,我们下人在下面另摆一桌陪先生。”
“这也罢了!不过传出去不好听。”
“下回,”马夫人接着曹老太太的话说:“可再不能这样子没规矩了。”
“是!”春雨很恭敬地答应着;看她们的脸色皆已缓和,心里一块石头落地,知道风波过去了。
“老何不该在里面起哄。”曹老太太又说,“这件事若说该派谁的不是,第一个就得数老何,真得说他几句。”
“是!”马夫人很委婉地说:“老太太要数落他几句,他自然口服心服;不过,这件事传到书房里,先生的面子上不大好看。”
“这话倒也是!便宜了老何。不然,我要说他几句,看他的老脸往那里搁?”正说到这里,外面在喊:“震二奶奶来了!”
接着,门帘掀处,震二奶奶一进来,便就笑着问道:“老太太的气消了吧?”
“早就消了!”秋月笑道,“老太太的气不消;震二奶奶也不会来。”
“你错了!”震二奶奶半真半假地说,“我要早来了,老太太的气也消不了。”
“这又是什么道理?”曹老太太接口问道:“你倒说给我听听,让太太评一评,说得没有道理,可要罚。”
“老太太又要罚我了!既然如此,我可得先问一问,是怎么个罚法?”震二奶奶故意一本正经地说:“如果罚得不重,干脆我就认了吧,省得老太太还为怎么安上我一个罪名淘神。”
这时里里外外,声息全无,耳目所注,都在震二奶奶身上;因为只要震二奶奶跟曹老太太抬杠;或者曹老太太要跟震二奶奶打赌,必有些新鲜花样出现,所以都兴味盎然地等着看。
“老太太这两天念叨着栖霞山的红叶呢!”秋月代为出主意,“震二奶奶若是输了东道,就请逛栖霞山,看红叶好了。”
“使得!”震二奶奶问道:“若是我赢了呢?”
“自然照样。”
“好!那我就说个道理,请太太评一评,通不通?一早起来,说老太太为了昨儿芹官请老师,不分上下,坐在一桌上喝酒行令,要按家法处置。我可怎么处置?不说老何是爷爷手里的人,就老太太还得念他几十年辛苦,格外赏个面子,我怎么能跟他认真?即便是碧文,伺候书房有功;春雨、小莲为请客也忙了好一阵子,偶尔越了规矩,也不能不宽恕她们一个头一遭。而况,其中还碍着朱先生的面子。这件事直教不能办!”
“不能办,”马夫人说,“你可也得来跟老太太说啊!”
“太太有所不知,就是不能来说;一说是驳老太太回,岂不是气上加气,越发非办不可。真办了呢,老太太回头又懊悔,说是芹官面上的事,而况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没规矩,告诉他们下回不可,也就是了。这一懊悔不打紧,我可又落了不是了。”
“何以见得?”
“太太倒想,老太太自觉做错了一件事,除了怪自己,还该怪谁?怪我。老太太会把我叫了来说:我是想逛栖霞山又舍不得花钱,心里不痛快,所以一早起来发‘被头风’——。”
一语未毕,哄堂大笑;震二奶奶却绷着脸,毫无表情,直待笑声略停,方又说了下去。
“老太太会说:大家都说你孝顺,你的孝心那儿去了?若是有孝心,就该仰体亲心,去仔细想想,这回必有缘故,想通了就该不理我这一段儿,赶紧拿钱给栖霞寺的和尚,备办上等素席,邀客传轿,陪我去逛栖霞山才是。如果你也舍不得花钱请客,尽可以躲在一边儿不理,我的气自然也就消了。怎么反倒来惹我生气?莫非你就不知道,只有你请客,才治得了我的被头风吗?”
大家是早都想笑了;别着一口气,等她说完,无不纵声大笑。
震二奶奶却有不为自己所摇的定力,依旧声色不动地加了一句:“请太太评评,可不是我要早来了,老太太必是至今气还不消?”
“东道算是你赢了;不过你赢了还是输了。”
“这又是什么道理?”
“这个道理还不明白?”曹老太太学着震二奶奶的话说:“莫非你就不知道,只有你请客,才治得了我的被头风?”
这一说大家又笑;震二奶奶却跺一跺脚说:“糟了!又让老太太捉住了我的漏洞。”
“真是!”马夫人说,“你再精明,莫想强得过老太太去。”
“好了!没话说了。”秋月推一推曹老太太说:“老太太挑日子,约陪客吧!”
“这日子很难挑。”曹老太太说,“若非降了霜,枫叶不红;要枫叶红透了,天气可又太凉了。”
“老太太,”震二奶奶立即接口,“我有个法子,让你老人家看了栖霞山红透了的枫叶;可又不会受凉。你老人家看如何?”
“我先得听听你是什么法子?”曹老太太笑道:“你过几天,叫人到栖霞山去摘几片红叶来,莫非也算我看过了?”
“对了!”大家都附和着说,“这个法子不算。”
震二奶奶微笑不语,仿佛莫测高深似地;秋月便催着她说:“震二奶奶,你倒是开口啊!”
“你好不晓事!”她却又板着脸,装得恼羞成怒地,“除了这个法子,那里还有别的法子?”
于是曹老太太又被逗笑了,“你呀!”她半真半假地,“再别在我面前逞能;你的算计我全知道。”
“我那敢算计老太太?不过到了那天,我得在栖霞寺好好烧一炷香。”
“干什么?”秋月问说。
“求菩萨保佑老太太——。”震二奶奶摇摇头:“不说了,说了就不灵了。”
“你不说我也知道,求菩萨保佑我少发两回被头风,是不是?”
这回是震二奶奶领着头笑。笑停了商量逛栖霞山的事;选到日子,大家都说越近越好,因为秋深寒重,山风甚烈,究于老年人不宜。
“这日子也由不得我们挑。”曹老太太问说:“春雨呢?”
“在这里!”春雨从马夫人身后闪了出来。
“你知道不知道,朱先生一个月当中,那几天回家?”
“倒没有听说。”春雨请示,“是不是让碧文去问一问。”
“不用问了!”震二奶奶摇摇手说:“老太太是看那一天朱先生回家,就那一天逛栖霞山,好带着芹官一起去。其实用不着这么麻烦;老太太定了那一天,跟朱先生说,放芹官一天假就是。”
“这不好!还是凑朱先生的便比较妥当。”
春雨看马夫人与震二奶奶都没有话,才答一声:“是!”接着又说,“我马上就让碧文去问。”
曹老太太点点头说:“也好。”
于是,春雨兴冲冲地来到了迎紫轩;老远碧文就迎了上来,神色略有些张皇,“没事吧?”她问。
春雨一时不明所以,“什么没有事?”她愕然反问。
“说为了昨晚上的事,老太太很生气,找震二奶奶要家法处置,震二奶奶是有意躲着不肯上去。她跟人说: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叫我怎么处置?是能打还是骂?最多罚个半个的月例银子,无伤大雅。不如让老太太等得不耐烦了,把春雨她们叫了去骂一顿,不就没事了?”
春雨这才知道,原来震二奶奶不怀好意;想想她当面哄得曹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的情形,不由得脱口说了句:“真是笑面老虎!”
“说来话长,回头细细告诉你,此刻总算没事。”
“喔,”碧文又问,“那么你来有什么事呢?”
“老太太让你问一问先生,那天回去看师母?老太太好带芹官去逛栖霞山。”
听这一说,碧文才真的相信没事了;不然不会有此游山之兴。便点头说:“我们一起去。”
春雨要远避朱实,答一句:“不必了,我在这里等。”
等不多久,就有了回音,朱实的意思是,曹老太太决定那天去逛栖霞山,他先一日回家;第二天放芹棠兄弟的假。
“震二奶奶也是这么说,不过老太太说还是要凑先生的便,来得妥当。劳驾你再走一趟吧!”
结果朱实仍持原意,他说,游山要看天气,如果他在家的那天,恰逢下雨,可又怎么办?
“话倒是挺有道理的。你就这么跟老太太去说吧。”
“只好这样了。”春雨问道:“你什么时候到我那里去?”
“等开过饭我就去。”
“好吧!我等你。”说完,春雨回萱荣堂去覆命。
于是将日子定了下来,又定陪着一起去逛山的人,马夫人、震二奶奶、芹官同行,自不待言;棠官是曹老太太自己交代的,也在名单之内。不过季姨娘却向隅了。
“把邹姨娘也找上,留季姨娘看家。”震二奶奶又说,“不过碧文不能不带。伺候书房,辛苦有分;到那儿玩,就没有她的分,似乎说不过去。”
“人也不必多带,只要够使唤就行。”曹老太太又说:“如今不比当年了;人太多显得招摇。”
因为这句话,春雨跟小莲两人之中,只能去一个;春雨知道小莲爱热闹,决定让她跟了去。不道曹老太太还有话。
“不但人不必多,而且要挑稳重得力的;好乱走乱说话,行动轻狂的,别跟了去。凤英,好好分派一下子。”
“我知道。”震二奶奶说,“老太太例外,带几个都行。秋月自然要去的,另外呢?”
“我也别例外。秋月带一个小丫头就是了。”
“那么你那里呢?”震二奶奶看着春雨问。
“自然是春雨。”马夫人接口便说。
“不如让小莲——。”
“不!”马夫人不待春雨辞毕就抢着说:“这一阵子我听好些人说,小莲爱使小性子;而且一张利口,出言就伤人。”
“是这样吗?”曹老太太很注意地,“倘或如此,那还不光是这一趟不能带她去逛山。”
不止于此,还有什么呢?自然是将她从双芝仙馆调走;春雨心想,难得天从人愿,但不能落个嫌疑,便即说道:“小莲很能干——。”
“越是能干,越觉得自己了不起。”马夫人再一次打断了她的话,“这件事今天不谈吧!过两天再核计。”
有这句话,春雨不能再多说什么。回到双芝仙馆仔细想了一会,觉得自己的那句话没有能说完,光听半句,不无落井下石之嫌。为了避免小莲误会,应该说在前面,别等她来问。
于是,她招招手将小莲找来了,低声说道:“你可得留点儿神,有人在太太面前说你!”
“喔,”小莲睁大了眼问:“说我什么?”
“说你爱使小性子,利口伤人。”春雨又说,“你倒跟锦儿探探口气看。”
“探什么口气?”小莲问说:“要撵我?”
“也不是这个意思——。”春雨觉得话很难说;有些自悔孟浪了。
小莲自然要追问:“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呢?”
春雨发觉自己的语气过分了些,为澄清事实,便将马夫人、震二奶奶的话,照样说了一遍,几乎不增不减,一字不差。
小莲很仔细地听完,略有些困惑地说:“事情不过才提了个头,锦儿只怕还不知道,教我怎么探她的口气?”
“锦儿迟早会知道;震二奶奶一定要跟她谈的。”
“那就等震二奶奶跟她谈过了以后再说。这会儿不必心急;不然,倒像是我要求她替我说好话似地。”小莲接着又说:“反正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听她的话,知道小莲动了疑心,以为是她从中在捣鬼。春雨不免懊悔,也很不安。想要辩白,却又怕话再说错一句,应了俗语“越描越黑”这句话,误会更深。
这时小莲又开口了:“其实,我也知道是谁恨我,在太太面前煽火。”
“是谁?”春雨问说。
“还有谁?季姨娘。”
春雨想了一会,点点头说:“有点像。她没事常常到太太那里去的。太太是看四老爷的面子,跟她比较客气;这就让她有了挑拨是非的机会了。”
“哼!”小莲冷笑,“我倒要看她挑拨得了谁?不过,有一点我倒不明白,她又那有那么多谣言能造;总还有人在她面前说我什么吧?”
春雨立即想到,只怕她又在疑心碧文了!口虽不言,暗中却存了戒心;到得午后碧文来访时,本想邀她到自己屋子里去聊天的,也改在小莲常在那里盘桓的后轩闲坐了。
谈不到几句,小莲走了来,一见就问:“碧文,你知道不知道,有人在太太面前嚼我的舌头?”
碧文一楞,不知道她何以突然问这句话,不由得抬头看了春雨一眼;这下,小莲可真的动了疑心了。
“我不知道。”碧文答说:“我一年到不了太太那里两次,怎么会知道?”
“我以为你总知道——。”
“这也奇了!”碧文本觉小莲进门就问那句话,过于突兀,微感不快;此时反感更深,脱口质问:“为什么硬派我知道?莫非以为我说了什么。”
“不是,不是!”春雨急忙排解,“小莲不是说你。”
“那么是说谁呢?”
“谁也不说!好了!”春雨挥一挥手,“甭谈这段儿了。”
“谈谈要什么紧!”小莲接口说道:“有人想撵我;我可不是那么让人欺侮的。好就好,不好我统统把它抖出来,倒看谁还有脸在这里?”
春雨气得手足冰冷,只说:“你看,你看!碧文,这么不讲理!”
碧文却没有想到,小莲的“统统抖出来”,也包括她在内;只当是专对春雨而发。她自己的气倒是消了,却有抱不平之意,觉得不能不说小莲几句。
“小莲,你太过分了,都是一块长大的姐妹,何苦破脸?”
小莲也深悔一时鲁莽,胀红了脸说:“我也没有说谁,我只是自己跟自己发脾气。”
“自己发脾气,不该伤人。你这个脾气最吃亏。”
小莲默然无语,泪水盈睫;春雨叹口气说:“唉!何苦?”她有许多话,又想追问,又想辩解,又想责备,又想规劝,但因对小莲伤透了心,觉得什么话都是多余的,最后唯有付之一声长叹而已。
碧文也觉得好没意思,站起身来说:“快放学了,我该走了。”
春雨点点头,送她出门;两人都是看也不看小莲,倒像根本没有她这个人似地。到此时,小莲才是痛悔莫及;转身飞奔回房,倒在床上,泪如泉下。心里七上八下,不知何以自处;自己恨极了自己,将颊上的肉拧得又青又紫,还是不能解恨。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听得芹官回来的声音;小莲的心立刻又悬了起来,深怕他问到,会走了来看她,那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屏息静听,一时并无声息;不久,复又听见芹官的脚步声,然后是春雨在说:“我要去看秋月,顺便送了你去。”
不会进来了!小莲在心里说;一颗心暂时得以放下,但却有一种无可言喻的怅惘;同时亦颇不安,不知道春雨去找秋月是什么事?会不会是谈下午的那场冲突。
因此,她又多了一份盼望,心情越发苦闷;一直在想芹官跟春雨回来以后,会对她是怎样的一种态度。
忽然,屋子里有了脚步声,只听三多在叫:“小莲姊姊,你睡着了不是?”
小莲心中一动,不妨问问三多,便即答说:“没有。”
“怎么不点灯?”说完,三多转身走了。
不多片刻,一灯荧然,由远而近;小莲怕她看到她脸上,尤其怕她看见红肿的双眼,便装做畏光,举手挡在眼睛上。
三多放下了灯,去到床前问道:“小莲姊姊,你怎么不起来吃饭。”
“我不饿!”小莲用另一只手将她一拉,“你坐下来。”
三多在床沿上坐下,侧着脸来看,讶然问道:“脸上怎么了,又青又紫的?”
“让虫子螫了一口——。”
“我替你去拿药。”
“不要,不要,不要紧的。”小莲紧接着问,“芹官回来过了?”
“回来添了件衣服,马上又走了;是到老太太那里去吃饭。”
“春雨送了他去的?”
“嗯。”
“春雨跟芹官说了些什么?”
“没有说什么。”
小莲不信,“是你没有听见,”她问,“还是真的没有说什么?”
“真的没有说什么。她伺候芹官添衣服,让我拿衣刷子;我就在他们旁边。”
小莲觉得春雨的态度有点儿莫测高深;沉吟了一会,想起早晨的事,随即问说:“她什么时候起来的?”
“很晚了。一起来听说老太太找,急急忙忙就赶了去。”三多记起一早受责之事,不由得就心向小莲,略想一想问道:“小莲姊姊,刚才你们在里面好像在吵嘴;一定是她欺侮你。是不是?”
“也可以这么说吧!”
“真的?”三多追问着,“她连你都敢欺侮?”
这话有弦外之音,小莲便即问道:“怎么?你看她还欺侮了谁?”
“谁?”三多嘟起嘴说:“我!”
“怎么啦?”小莲大为关怀,也大感兴趣,“她怎么欺侮你?多早晚的事?”
“就是今儿早晨,她起来以后。你不是给了我一盒子胭脂吗?就是在那上头招了她的忌——。”三多将这天上午受春雨所责的经过,添枝加叶,有夸张、有隐藏地说了一遍。
“照这样说,倒是我害了你。”
“小莲姊姊,”三多困惑地,“我不懂你的话。”
“如果我不给你胭脂,不就没事了吗?”
“那里,还是会说我不懂规矩。”三多惴惴然地问:“春雨会不会撵我?”
一听这个“撵”字,小莲的怒气又来了,“什么撵不撵的!”她冷笑着说,“谁能撵谁?”
三多不明白她的心情,觉得答非所问;因而又问一声:“我是说,她会不会告诉管家嬷嬷,或者震二奶奶说我不懂规矩,要把我撵走?”
这却是很可能的事;小莲一时无法回答,心里在替三多设想,要怎么样才能免去此厄?
三多倒又开口了:“如果真的要撵我,倒不如我自己识相。”
“怎么叫自己识相?”
“我自己说,我不在这儿待!省得他们撵我。”
此言入耳,恍如密布的浓云中,露出一丝阳光;小莲大有意会,默默地盘算着。
三多见她不作声,以为懒得再理她了,随即站起来说:“没有别的事,我可要去了。”
“不,不!”小莲一把将她拉住,“你坐着,你的事我来替你想法子。”
“是!”三多欣然答应,重又坐下。
“你到外面去看看,有没有人?”
这是防着话会泄漏,三多也是心思极灵的人,出去很仔细地查看过;等她再回进来时,小莲已经起床,坐在暗处。“没有人。”
“好!你坐这儿,我跟你说。”等三多在她身旁坐下,小莲接着说:“你的事很好办,有两个法子,你自己挑一个,一是你跟春雨陪个不是,说你以后不敢了。”
三多迟疑着,从鼻子发声,将个“嗯”字拖得很长;显然的,她是不愿意这么做。
这多少出乎小莲的意外,因而说法也就不一样了,“你如果不甘心给她赔不是,以后不断会有小麻烦。”她说:“你得仔细想一想,顶得住顶不住?”
三多想了想说:“只要我自己小心,别让她拿住短处;我就不怕她给我找麻烦。”
小莲暗暗欣喜,居然能有一个人不怕跟春雨作对;因而用很有把握的声音说:“你只要听我的话,我包你无事。”
“我自然听你的。不然,也不会来求你。”
“好!从明天起,你照旧抹胭脂;春雨若问,就说我叫你抹的。”
“是!”三多又说:“不过,我舍不得——。”
“不要紧!”小莲抢着说道:“我再给你。过一天索性连方子都传授给你。”
“那就行了。”
“没有什么不行的。”小莲压低了声音说:“回头等芹官回来了,如果他不到我这里来,你得避开春雨,悄悄儿跟他说,我要他来一趟。”
“是。”
“等他来了,我把你的事跟他说;让他跟春雨说一句‘别撵三多’,不就没事了吗?”
“是。”三多深深点头,“我一定把话说到。”
“但是,”小莲接口说道,“一定要避开春雨。”
“我知道。”三多又说,“我想他回来一定要问的,小莲怎么不见?那时候我怎么说?”
“你——,”小莲答道:“你就说我人不舒服,上床睡了。”
那三多人小鬼大,接受了这个与本身利害亦有密切关系的委托,却不知如何忠人之事?因为接近芹官的机会虽不难找;但要跟他说话,尤其是避开春雨私下说几句话,几乎是绝不可能的事。
一个人左思右想,想出唯一可行的法子是,预先写好一张纸条,塞给芹官。当然,这是一大冒险,让春雨发觉了,抓到真赃实据,那就不用再在双芝仙馆待了。不过,她觉得这个险是值得冒的;芹官应该想得到,有事不说,而要悄悄送纸条给他,自然是不足为外人道的事。倘或神色之间再暗示一下,就更能使他警觉了。
于是她裁了一张寸许宽,三、四寸长的白纸条,用眉笔写了一句话,本应写个“密”字,只以笔画记不真切,怕认错了易招误会,便画了一张紧闭的嘴唇示意。
到得二更时分,春雨陪着芹官回来了;三多接过灯笼,吹灭了烛火,挂在壁上,接着进入堂屋,听候使唤。
“小莲呢?”芹官问说。
三多犹未答话,春雨已抢着说道:“自然睡下了。她累了一天,你就别再叫她了。”
芹官点点头,摩着肚子说:“今儿晚上吃得过饱了;熬一壶普洱茶来喝。”
三多心想,喝普洱茶消滞积,自然得有一会工夫才上床;看起来机会很好,于是找一块普洱茶,在紫铜铫子里熬开了,倾入磁壶,取个托盘端着;经过后房窗下,从窗纸上发现春雨在换衣的影子,便加紧几步,进了芹官的卧室。
芹官正站在书架前面找书;三多便说一句:“普洱茶熬好了。”
“搁在书桌上。”芹官头也不抬地说。
“要趁热喝才好。”三多取只杯子斟茶,将磁壶提得高高地,水声洋洋,终于将芹官招引过来了。
三多放下磁壶,左手将茶捧了过去,右手将摺成小小的一个方胜的纸条,塞到芹官手中;同时向后房左呶嘴,随即取了托盘,掉头就走。
芹官一楞,旋即会意;捏着那张字条,先一看后房门,方打开来看,只见上端画一张嘴,双唇紧闭;下面歪歪扭扭写着五个字:“请去看小莲。”
这下芹官才想起来,情形是不大对,一天没有见小莲的影子;春雨到了萱荣堂,又找秋月悄悄说了好一会工夫,看样子仿佛出了什么事了。
转念到此,顿觉不安;但三多的意思是很明白的,要去看小莲也得瞒着春雨,那就只好耐心等待,且找本书,只是视而不见,根本就不知道是本什么书。
“该睡了吧?”不知何时,春雨出现在他身边问说。
“我得消消食。”芹官答说,“你别管我,你归你去睡。”
于是春雨复回后房。芹官自我克制着,忍了有半个时辰,估量春雨已经入梦,方悄悄起身,放轻足步去推小莲房门。
房门未闩,小莲也没有睡,等他一进去,便有一只手来握他,引着他坐下。
“你的手好凉。”芹官急急问说:“出了什么事?”
“春雨要撵三多,又打算要撵我。”小莲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楚,她说:“我特为请你来说说明白。”
“怎么回事?春雨怎么想起来要撵这个,要撵那个?”
“包裹归堆一句话,看我们不顺眼而已。我无所谓;三多要请你替她作主,别撵她。”
“不会的,必是春雨吓唬吓唬她。”
“但愿如此。”小莲紧接着说,“不过,我不管她怎么样;只请你答应,一定把三多留在双芝仙馆。这一点,你总能作主吧?”
“当然!为什么我不能作主?”
“我这么说说,并不是说你不能作主。至于我,我是不想再在双芝仙馆待了。”
芹官一惊,“为什么?”他说:“好端端地!这是干嘛?”
“她是真的要撵我。”小莲紧接着说,“你别以为我冤枉她,或者是瞎疑心;我有真凭实据。”
“什么真凭实据,莫非她亲口说了要撵你?”
“对!也跟亲口说差不离了。今儿早上,老太太派人来叫她,她还睡着;我就去了。老太太是问些昨儿晚上的情形,说到一半她来了;我看没有我的事,悄悄儿先溜了回来。及至等她到家,神色仓皇地跟我说,最好到锦儿那里探探口气——。”
“探什么?”芹官插嘴问说。
“是啊,探什么?因为她跟我说,有人在太太面前说我爱使小性子,利口伤人;我就问:是不是要撵我?她吞吞吐吐地,好半天才说清楚,老太太、太太也没有说要撵我,只说过两天再核计;事情刚开头,锦儿都还不知道有这回事,那里有什么口气好探?这不明明是她想撵我,装神弄鬼罢了。”
“这你误会了。春雨这么告诉你,要你当点儿心,不能说她有恶意。”
“不见得。尤其是太太说我,那就总有人在太太面前嚼我的舌头;我先疑心是季姨娘,她也说是。后来越想越不对;季姨娘倒是常去太太那儿献殷勤,太太瞧四老爷的面子,对她客客气气地。可是,太太的见识,莫非就不如震二奶奶?震二奶奶是只要季姨娘一张嘴,就能看到她肚肠根;太太难道她说一句就信一句。太太不是没有主见的人!”
“你的意思是,春雨在太太面前说你不好?”
“对了!除了她再没有别人。”
“你这个话太武断了!”芹官大不以为然,“且不说春雨不是那种人;只说这件事好了,她在太太面前说你不好,总有个缘故吧!就算是想撵你,可又为什么要撵你呢?”
“你说得不错。不过,我倒要请问你,今儿早晨,她狠狠一巴掌将三多揍得哭了,那又是为什么?”
“有这回事?”芹官大以为异。
“这可是不能瞎说的事!如果你连这个都不信,咱们就没有好说的了。”
“不,不!我不是不信;我只是要问,春雨为了什么打三多?”
“我告诉你吧,第一、老太太派人来找她,她怪三多没有叫醒她;第二、今儿你起床,我跟她都还睡着,是三多伺候的——”
“那是我不许她叫你们,好让你们多睡一会儿。”
“三多也是这么说。如今打你口里说出来,足见得三多没有错。她错在那儿呢?错在你说她嘴唇上没有血色,她回来把我给她的胭脂抹了一点儿。就为这个,春雨看她不顺眼,揍过了还要撵她。总而言之一句话,芹官是她一个人的芹官!那就让她一个人伺候你好了,我们何必在这儿讨她的厌?”
三多的这段经过,倒将芹官说得无话可答;沉吟了好一会才说:“只怕你也言过其实。到底不是什么解不开的冤仇;你就看我面上,忍耐一点儿。”
这句话一样也是说得小莲无话可答。同时她也很明白,如果吵得芹官不能安心读书,有理都会变成没理。
“反正,有我在,绝不会撵你,你放心好了。”
“也不是什么放心不放心的事,我也不过表表心迹,说说理;万一我在这里待不住了,你别怨我一点不讲情分。”
“不会不会!不会有那个‘万一’。”
等芹官悄悄回房,进门一看,大出意外;竟是春雨在灯下支颐独坐。
“你怎么睡到半夜里起来了?”
“我是不放心你的积滞,不知道消了没有?”春雨一面起身,一面回答。
这个答覆,也是大出芹官意外的!他原以为她是发觉了他在小莲那里,特为在这里坐守?守到了少不得要兴问罪之师,难免又有麻烦;谁知竟不是这回事!
这样转着念头,心情自然就轻松了;看春雨穿一件紫色宁绸短袖小棉袄,这时正举起浑圆的双臂,将纷披的长发收拢,在头顶上盘一个髻。由于穿的是紧身袄,手举头低,身子扭着;以至于自腰而上,凹凹凸凸,曲折玲珑,将芹官看得只是发楞。
“你过来!我看你的积滞,是不是消了。”
等他走近了,她面对面地伸手去摸他的小腹,仍是硬鼓鼓,便使劲替他揉了几下。
这一揉揉出芹官的一股丹田之气;这股气不上冲而下贯;痒痒地却又不痒在皮肉上而痒在心里。于是,他也一探手,从她衣襟中伸进去摸索。
“别闹!”春雨问道:“肚子是不是发胀?”
“是啊!胀得很。”
“普洱茶喝得太多之故。”
“不是!喝得不多,而且刚小解过。”
春雨便揿了两下,点点头说:“你睡下来,我好好替你揉一揉;下气一通就不胀了。”
芹官便拉着她的手,到得床前说道:“你到里床去!今天就睡在这里,好不好?”
春雨不答,脱鞋上床;等芹官睡了下来,她便跪坐在里床,替芹官推拿。他哼哼唧唧,只觉得浑身又好过、又难受;不多一会,果然下气一通,肚腹像是有一块石板被移去了。
“你那里学来的这套工夫?”
“是秋月教我的。”
“啊!对了!秋月常替老太太推拿的。不过,我倒不知道你也会。”
“你不知道的事,可多着呢!”春雨住了手,取起芹官枕边的一方手绢,去拭额角。
这时芹官才发现她额上已经沁汗,便怜爱地揽住她的肩说:“辛苦了!睡下来息一息。”
“等等!房门还没有关呢!”
说着,春雨下了床,走到门口,先探头往外看一看,才轻关上,下了插鞘。
“起来!我把床重新铺一铺。”
于是芹官起身,自己卸了夹裤与薄棉袄;看床上并头叠好两个被筒,便照惯例,占了里床的被筒,让着外面的给春雨,好让她便于卧起。
但春雨却并不睡下,坐在床沿上问道:“你刚才到那里去了?”
还是免不了要兴问罪之师;芹官想了一下,闪避地问:“明天再谈行不行?”
“不如此刻就说,说开了没事,一觉睡到天亮。”
看她的神色不算严重,芹官便照实回答:“去看小莲了。”
“怎么半夜里会想起来去看她?”
“我听得她在哼,怕她病了,所以起床去看看她。”芹官觉得自己编造的这个理由,很说得过去,所以语调从容,像真有其事那样。
“那么,到底病了没有呢?”
“有一点点发烧。不打紧!”
“我也知道不打紧。”春雨接口说道:“不然,你还不大家都吵醒了,替她找药?”
话中渐渐可以扪得出棱角了,芹官不敢大意,沉着地不作声。
“你们谈了些什么?”春雨接着又说:“你最好跟我说实话。瞒着、骗着,误会越来越深,等到一发作,往往就不可收拾了。”
这倒是非常实在恳切的话,芹官想了一下问:“你今儿早晨,揍了三多?”
“对了!我揍了她一巴掌。她胆子太大,乱作主张;我非这么吓她一吓,她才会记住。”
“怎么说是胆子太大?”
“老太太来叫我——。”
“喔,”芹官打断她的话说:“你错怪她了,是我不让她叫你的。”
“那是在你刚起来的时候。老太太来叫,是以后的事。”春雨紧接着说,“你倒想,老太太来叫,不就是问昨晚上的事吗?昨晚上那件事,你在高兴头上,又碍着老师的面子,我不便拦;不过事情到底做得不合规矩,回对得不好,老太太责备下来,谁都受不了。这么要紧的事,让她耽误了。你说该打不该打?”
“她可不知道其中有这么要紧的关系。”
“可是,”春雨立即质问:“你说,中门里面,除了老太太叫以外,还有什么要紧的事?”
芹官语塞,心想三多不知轻重;小莲应该知道,自告奋勇,代春雨此行,说起来是太轻率了。
“你怎么问起这话?是小莲替三多抱不平,告诉你的?”
“倒不是为三多抱不平;她是为三多求情,怕你撵她。”
“这也何用张皇?如果我要撵三多,少不得先要跟你商量?那总不是今晚上的事,何妨留到明天再说。”
“这也是随便谈起来的。”芹官故意把话头从小莲身上扯开:“你不会撵三多吧?”
“我不说过了,第一、是吓吓她的;第二、如果要撵她,我先得跟你商量。”
“那好!既然是吓吓她的,就不用再提了。睡吧!”
“稍等一等!我再问你一句话;小莲还说了些什么?”
这到了图穷而匕首见的时候了!芹官沉吟着,一直不知道该持何态度?
越是这样,越惹春雨生疑;她问:“是狠狠告了我一状?”
“也不是什么告状,她是诉诉委屈。”芹官很吃力地说:“听说太太要撵她。有这回事没有?”
“太太没有明说,是老太太有这么一种意思。我听语气不妙,回来告诉她,让她到锦儿那里探探口气,如果锦儿还不知道,听她这一说,也就知道了;到得震二奶奶提到这件事,就好替她疏解。”春雨有些激动了,“我是一番好意,谁知‘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反而疑心我在捣鬼,当着碧文就破口大骂。你说,这不就像疯了一样吗?”
芹官大为惊诧,“原来她还破口大骂!”他随口加了句:“真的吗?”
“放着碧文在那里,你去问她。”
提到证人,话自不假;芹官往下追问:“她怎么破口大骂?”
“她骂得出口.,我可不好意思学。反正,连你也在内!”
“她说我什么?”
“你不会自己去问她!”
“她怎么会告诉我?”芹官狐疑满腹,“怎么会把我也牵涉在内?”
“哼!你的书都读到那里去了?”
“我不懂你的话。”
“那我就说明白一点儿,双芝仙馆若有是非,都是打你身上起的。”
芹官默然,心里非常难过;自语似地说:“最不愿惹是非的人;想不到竟是众怨所集。”
“你不愿意惹是非,莫非我倒愿意?可是偏偏找上你来,有什么法子?”
芹官心想,照小莲说来,都是春雨不对;春雨语气中,却又表示衅由他人而起,到底孰是孰非呢?
这样转着念头,不由得叹口气说:“唉!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这一下将春雨惹恼了,“你还说她有理?好,我把她的话学给你听!”接着,她将当时的情形说了一遍,由于过份激动,口齿不甚清楚;但要紧话只得一句,听得芹官都色变了。
“你别理她——。”
“还教我不理她!”春雨哭着说,“都是你,让她一抖出来,我还有脸做人?都是教你害的。”
夜深人静,霜空韵远,即令是饮泣,声音也会传到别院;芹官着急地说:“别哭!别哭!惊动了人,怎么得了?”
春雨心头一惊!连带想到,小莲如果听见了,必以为她是在向芹官哭诉;自己岂不理上站不住,绝不能给她这么一个印象,留下一个话柄。因此很快地将眼泪止住了。
“唉!”芹官又重重叹口气,“她就吃亏在‘利口伤人’这四个字上头。”
“哼!”春雨冷笑,“也不算什么利口。就好比疯子,拿把刀不分青红皂白,乱砍一气。我可不能像她一样,真的闹开来,我的脸皮让她撕破了,还在其次;伤了你,教我跟老太太、太太怎么交代?”
芹官将她的话体味了一会,方知她对这件事不会默尔而息,便很关切地问:“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得自己占个地步。”春雨冷冷地答说:“我把前后经过,统统告诉秋月了。”
“怪不得你一直在秋月屋子里。”芹官越发关心,“秋月怎么说?她会不会告诉老太太?”
“告诉老太太,不把老太太气出病来?我想不会。”
“那就一定会告诉震二奶奶。”芹官着实替小莲耽心,“那一来,事情怕要闹大了。”
语气中很容易听得出来,芹官仍有卫护小莲之意;春雨心里更不舒服。她忍了又忍,才说了句:“要闹大了,也没法子;反正爱闹事的不是我。”
说着便站起身来。芹官一把将她拉住,“你到那里去?”他问。
“我回我自己的床。”春雨又说:“今晚上绝不能睡在这里,不然,话没有完,都别睡觉了!”
“再稍微坐一会,我还有几句话问你。”
春雨想了一下,复又坐下来说:“好吧,你就说吧。”
“你看秋月是怎么个意思呢?”
“我不知道。”
“莫非一点都看不出来?”
春雨是已跟秋月商量好了办法的,故意不告诉芹官。但看样子,他怕震二奶奶对此事会有严厉处置;也许替小莲耽心,一夜都睡不着觉,明天那里来的精神念书?
这样一想,决定略略透露,“她不闹,谁也不愿意闹事。”春雨紧接着又说:“只要她脾气改一改,也没有谁要撵她。”
“我来说她,让她把脾气改一改。”
“好吧!你跟她说好了。我看,她只听你的话。”说完,春雨起身就走,一直回到后房,而且将门也关上了。
春雨从未有过这种负气的样子;芹官颇为不安,同时恍然大悟,春雨是在拈酸。接着便落入沉思中了,将平时对待小莲的情形,一样一样地回想,是不是有何对小莲过分亲近的情形,落入春雨眼中;或是小莲意图亲近,自己茫然不觉,而春雨却在冷眼旁观?
有事在心,睡不安枕,芹官天刚亮就醒了;他怕惊醒春雨,悄无声息地下了床,还怕开房门有声响,决定先临一遍帖再说。
轻轻拉开窗帘,不道小莲比他起得更早,亲自在扫院子里的落叶;芹官心想,这不正是劝诫她的好时机?但随即想到春雨,不免踌躇;万一她发觉了,岂不更惹她生气?
静静想了一会,有了个主意;转身去推后房的房门,幸喜未闩,一推而入,走到床前,揭开帐门,只见春雨双眼灼灼地望着他。
“原来你早就醒了?”芹官故意这么说:“还早,你再睡一会。”
“醒了,还睡什么?”
“那你就起来吧!今儿好像有点冷,多穿衣服。”说完,他又回到前房,拔闩开门,走到堂屋里。
小莲没有想到他起得这么早,心头顿时涌起好些话,但不知说那句话;因而只停了扫帚,望着芹官发楞。
芹官却须掌握春雨起床着衣这宝贵的片刻;疾趋向前,招招手等小莲走近了,低声说道:“看我的分上,你把脾气改一改。‘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你只记住这两句话,我包你没事。”说完,随即又转身由堂屋回到自己卧房。
小莲格外发楞,不明白何以有此没头没脑的几句话?想了一会,觉得身上发冷,便丢下扫帚,回到自己屋子里,披上一件棉袄,捧着三多替她刚沏的热茶,一面暖饮,一面静下心来细想。
这一想,自然首先想到宵来隐隐听见的,春雨的哭声;再想芹官刚才说的那几句话,不由得在心头浮起一个想法:必是春雨不肯善罢干休;芹官替她说了许多好话,勉强将春雨劝得听了。不过,春雨一定提了条件,就是要她改一改脾气。
这样一面想,一面不断地有芹官的影子,浮现在脑际;影子由淡而深,最后竟像刻在心版上了,而只是一个背影——在他匆匆将劝她、安慰她的话说完,掉头就走,唯恐为人发现的那个背影。
这个背影有着太多的情思,她可以想像得到,他是抓住机会,背着春雨来见这一面,说这几句话;虽然石火电光般一瞬,但守伺这个机会,可能已费了不少工夫。可怜!竟如此为春雨所挟制!她蓦地里觉得心头酸楚,眼眶发热;但不知是为芹官,还是为她自己而哭。
这一哭,便又不能见人了;心里很乱,也不想见人,索性又放下帐门,躲在床上,一切都眼不见为净了。
但她不能暂时将自己变成聋子,或者抛开一切,听而不闻。芹官上学,春雨叮咛,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如目见;等芹官出了门,春雨指挥小丫头收拾屋子,料理一切琐务,有条不紊,就像天天做惯了的,根本就察觉不出,少了个小莲有什么不便。同时,她也不问一声;小莲呢?怎么不见她的人影。仿佛双芝仙馆压根儿就没有这么一个人!
小莲暗暗惊心,知道自己已遭遇了不易打破的困境了。
“小莲呢?”她终于听到有人在问:但却不是春雨的声音。
“还睡着。”是三多在回答;她紧接着又说:“她人不大舒服。”
“喔,你看看去,如果能起来,让她到萱荣堂来一趟;秋月有事找她。”
这回小莲听出来了,是夏云的声音;等三多一进来,她已经起身,先就说道∶“我知道了!你替我打盆水来,洗了脸我就去看秋月。”她又问:“春雨呢?”
“到太太那里去了。”
小莲不作声,默默地在想,秋月不会无缘无故来找她;此去是吉是凶,难以逆料。倘或竟是传老太太的话要撵她,应该持何态度?是讼冤呢,还是求情?或者什么都不说;走就走,显得硬气些。
以她的性情,很想采取最后的一种态度,但一到发狠要下决心时,就会想到芹官,自然而然地软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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