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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你要想想,你自己说错了没有?几十年老根儿人家,三代人住在一起,那一座院子里都有点儿不能传出去的话;照你说:好就好,不好你就全都抖了出来。这不简直就要造反了吗?”

        秋月的声音很温和,措词却很严厉;小莲不能不辩:“我是一时气话;那里会真的不识轻重。”

        “知道你是气话,所以春雨跟我商量,只劝劝你,不必把你的话往上头去回。”

        “是!”小莲轻轻答一句:“我错了。”

        “你错了怎么样呢?改过?”

        “是的。”

        “还有呢?”

        小莲正在将自己的脾气压下去,一听这话压不住了,扬着脸愕然相问:“还有什么?”

        “你的话像把刀子一样,伤了人,总不能没有一句话吧?”

        小莲紧闭双唇,细细想了一会,方始开口问道:“是要我给春雨陪个不是?”

        秋月点点头说:“这也是应该的不是?”

        “应该是应该;可惜我办不到。”

        秋月勃然变色!小莲也发觉自己的话说出口来,方知太重。心里不免失悔,但已晚了!

        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秋月,最后脸色变得苍白;她用强自克制的声音问说:“你是不是觉得你做错了事,伤了人是应该的?”

        “当然不是。”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愿给春雨陪个不是?”

        “不是不愿;是——,”小莲很吃力地说:“是办不到。我是心里的话,要我向春雨说一句:我错了!从此有个把柄在人家手里,再也抬不起头来;那还不如去死。”

        秋月颇为动容,深深看了她一眼问:“那么,什么是你办得到的呢?”

        “我走!我躲开春雨。”

        秋月不作声;将一杯茶拿起放下,放下拿起,一副举棋不定的模样,谁都看得出来。

        好久,她才问出口来:“你不想在双芝仙馆待,想到那里?”

        这是小莲早就想好了的;破釜沉舟的局面已经出现,不容她再瞻顾,所以毫不迟疑地答说:“那里都不想,只想求老太太放我回家。”

        秋月深深点头,“我也是这么想,你在双芝仙馆待过了,自然那里都不想再待。再说在双芝仙馆还待不住,那里还有你再能待的地方?这件事,我能作三分主;你先回去,我总替你办成就是。”

        听她这番话,小莲方知秋月胸有成竹,早就跟春雨计算好了;明知她心高气傲,不甘向春雨低头,故意编了一套话来挤她,要挤出她自愿求去的话。好厉害、好恶毒的手段!

        虽已认输,心犹未甘;小莲故意给秋月出个难题,“即然你肯成全我,就请你好人做到底。”她说,“今天就放我走。”

        “你家住杭州,今天怎么来得及?”

        “我舅舅在这里。”

        原来小莲的父亲是杭州织造衙门的机户;她的舅舅叫邵二顺,是江宁织造衙门的木匠,小莲是因为受不了继母的冷淡,为邵二顺接了来住,由于偶然的机缘,成了曹家的下人,既不是所谓“家生女儿”;也没有写过卖入曹家为婢,因而可以求去。但曹家待下人一向宽厚,那怕灶下婢,也不能随总管一句话,便可进退;像遣走小莲这样的人,更须先取得曹老太太,或者马夫人的允许,连震二奶奶都无权作主。这样,就绝不是一天半天定夺的事,所以她以此来难秋月。

        秋月年长稳重,经得事多;多少也看出小莲的本心,不过,她却不会跟她赌气,你想难我,我偏不让你难倒!她是另有考虑之处,觉得既然留不住她了,倒不如早走为妙。

        于是,她点点头:“好!你先回去收拾东西。我来想法子。”

        这样回答,在小莲略有意外之感;她心里仍旧认为是可以将秋月难倒的。回到双芝仙馆,一面收拾自己的衣物,一面等候消息。

        “怎么?”三多走来,奇怪地问:“小莲姊姊,你这是干什么?”

        “我要走了。”

        三多大惊,“这,这——,”她结结巴巴地问:“是怎么回事?”

        “还不就是那回事,她们要撵我,不如我自己识相。我又不是卖给曹家的;她们想似我这样子要走就走,还办不到呢!”

        那番话既像洒脱,又像不甘;但有一点是真实不虚的,小莲确是要走了!三多一半是依恋难舍,一半是兔死狐悲,不由得就息率、息率地,在鼻子里出声了。

        “你别哭!”小莲急忙轻喝一声:“我又不回杭州,还是住在我舅舅家;见面也容易得很。”

        “喔,”三多止住了眼泪,“小莲姊姊,你舅舅家住那儿?”

        “也不远!你到后街上问一声,织造衙门木工房的邵司务,都知道。”

        “好!该当我歇着的日子,我一定去看你。”说着,三多动手去帮忙。

        “我自己来!”小莲拦住她说,“那些东西是我的;那些东西不是我的;那些是借来的,要还人家,只有我自己知道。”

        “是!”三多停了一下说:“小莲姊姊,我总得帮你做点什么事才好;不然,我心里过不去。”

        这是出于至诚的话,小莲很认真地想了一会;突然心中一动,再想一想,方始开口。

        “你帮我做一件事,你到书房里,想法子悄悄儿跟芹官去说,我要走了。”小莲又说,“有个法子,你找到阿祥,私底下跟他说一声,让他去告诉芹官。”

        “好!我马上就去。”

        “别莽撞!”小莲叮嘱:“要装得没事人儿似的。”

        “我知道!我懂。”

        到了迎紫轩,找阿祥不见人影;却为碧文发现了,叫住她问:“三多,你来干什么?”

        三多知道,如果鬼鬼祟祟地说不出一个缘故来,必为碧文所呵,而且一定会有所防备;要说理由,也实在无从说起。情急之下,反而触动灵机,索性实说,或者她倒会传话给芹官。

        于是,她大大方方地说:“我来找春雨姊姊;小莲姊姊要走了。”

        碧文一楞,“怎么回事?”她问,“走到那里去?”

        “说是要回家了。”

        “怎么会有这种事?”碧文大感困惑。

        三多没有理她的话,只问:“春雨姊姊是不是在这里?”

        “她那会在这里?你怎么会想到上这儿来找?”碧文的话刚完,立即想到,她是自己为自己提醒了,三多怎么会到这里来找春雨?莫非是托词;要找的不是春雨,而是芹官。

        因此等三多一走,她随即也走了,要找到春雨细问究竟。经过震二奶奶的院落,恰好遇见秋月。

        “说小莲要回家了。”她拉住秋月,低声问说。

        “谁告诉你的?小莲自己?”

        “不是!三多来找春雨——。”接着,她将所闻所思,说了给秋月听。

        “吁!”秋月舒了口气,“幸亏咱们在这儿遇见。你赶快回书房,务必拿这个消息瞒住芹官;不然准有一场大闹。”

        “这么说,是真的啰。”

        “不错,小莲要走了,马上就走。这会儿没工夫说,回头我细细告诉你。”

        碧文将秋月的话,多想一想,陡觉双肩沉重;如果处置不善,让芹官知道了这回事,一场大闹,责任全在自己肩上。好在只要应付到放了学,责任便可解除,事情也还不难。

        于是一面走,一面想;回到迎紫轩,首先就找到阿祥问道:“你到里面去过没有?”

        这“里面”是指双芝仙馆;阿祥答说:“没有。”

        语气平静,可以料定他还不知双芝仙馆,已起风波;便照路上想好的办法问道:“我托你办件事行不行?”

        “行!怎么不行?”阿祥很爽朗地答应,“你说吧!”

        “我要买丝线;等着要用。劳你驾到锦记去一趟。”

        “锦记”是一家有名的丝线店,位处下关惠民桥:一南一北,来回三十里都不止,阿祥不免有难色,“就在城里买,不行吗?”他问。

        “只有锦记的丝线不掉色,而且原来用的是锦记的丝线,必得仍旧是锦记,颜色才能一样。好兄弟,你辛苦一趟,现在就去!”说着,去拿钱给阿祥;当然,另外还给了吃午饭的钱。

        这一来,只要守住门口,便不愁会有人跟芹官去通什么消息。到得饭后,秋月打发一个小丫头来将她唤了去;悄悄告诉她说:“小莲已经走了。”

        “到底为了什么呢?”碧文问道:“是跟春雨吵嘴?”

        “你不是昨天自己瞧见的吗?跟春雨吵嘴不要紧,不知轻重,胡说八道,会闯大祸;春雨昨天来跟我商量,我说等我来好好劝她一劝,能改过也就罢了。那知她闹着要走,又说就在今天一定要走。看这样子,她是预备大闹一场,如她自己所说的,不管什么,统统把它抖了出来。”秋月停一停,息口气又说:“我从来没有敢大包大揽,仗着老太太撑腰,擅自作一回主;这一回可要破例了。跟震二奶奶一说,她也觉得就此让小莲走了,反倒干净。当时把她舅舅找了来,赏了五十两银子,把小莲领走了。”说完,长长地舒了口气,是如释重负的神情。

        “她走的时候怎么样?”碧文问道:“哭了没有?”

        “没有!小莲的脾气你知道的,有眼泪也不会当着人掉。”

        “她就是这个脾气吃亏。”碧文又说:“不过人是能干的。她这一走,春雨可要累着一点儿了。”

        “我正就是为这件事,找你来商量。”秋月问道:“你在季姨娘那里也出不了头;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到这里来?”

        “到——”碧文迟疑地问道:“到这里来?”

        “对了!伺候老太太,跟我们作个伴。”

        一听这话,碧文又惊又喜,但转念又觉得是件办不到的事;姑且先问明白了再说。

        “怎么回事,你先跟我说一说。”

        原来秋月为春雨着想,要找个人替补小莲;但震二奶奶已立下规矩,各房下人,准减不准加,只有曹老太太是例外。她就是想利用这个特例,使一条移花接木之计。

        “各房虽不许添人,可是老太太要把自己的人拨一个到双芝仙馆,谁也不能说话。我在想,这件事要分两截来办,现在把冬雪拨到双芝仙馆,补小莲的缺;过一阵子说老太太这儿还是不能缺一个人,把你调了过来,兼值书房,另外替季姨娘找一个人,这一来不就面面俱到了吗?”

        秋月的设计很巧妙,但关键还在季姨娘,是不是肯放碧文。其中的关键,又分两种,一种是事实上的,譬如她少不得碧文;再有一种是心理上的,认为不挑别人的丫头,偏挑她的,是不是觉得她好欺侮?倘或存着这个念头,一定又会起风波。

        “这不算欺侮她。”秋月听了碧文的这番道理,回答她说:“说起来还是照应她。因为你现在兼值书房,在她那里只算半个;现在给她一个整的,不是照应她吗?”

        “这话倒也勉强说得过。”

        “尽说得过去了,只看你的意思。”

        碧文却是着实讲情分的人,对季姨娘只是可怜,觉得应该多帮助她些;另外对棠官,却如自己胞弟一般,心里很舍不下。只是这些话说出来怕人笑她太傻,所以必须另找一个理由。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说法,可作为辞谢的藉口;她说:“你是为我好,我很感激。不过,季姨娘那里如果没有人,我也难以脱身。”

        “怎么会没有人?”

        “怎么会有人?你倒想,谁肯到她那里去?”

        这一下说得秋月楞住了,细细想去,确是如此。“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爬”,下人的身分,要看主子;季姨娘不算曹家的正主儿,再好的人品,跟着她也矮了半截。何况季姨娘脾气乖张,欺弱怕硬、不识好歹是出了名的;除了碧文,只怕谁也拿她没办法。就算是碧文这样能制得住季姨娘的,一个月也难免有一两场气生;隔个三、五个月,总还要气哭一场。

        “事缓则圆,不妨先把冬雪调过去;反正老太太这里有你在,就一时不添人也不要紧。我的事慢慢再说吧?”

        “那也好。”秋月无可奈何地。

        “多谢你关顾。”碧文起身说道:“我可得赶紧回去,快放学了。”

        快放学了,本来与碧文无关;只以估量阿祥还未回来,要送芹官回去,得有人照料。所以到了迎紫轩,在书房门口等着芹官;等他一出来,先就作了说明。

        “芹官,我送你回去。”她说,“阿祥还没有回来,我托他买丝线去了。”

        “喔,你尽管使唤他。你也不必送,我自己会走回去。”

        话虽如此,碧文还是不放心,找到爵禄,托他送芹官到中门;心里在想:“芹官这一回去,发现小莲走了,不知道会怎么样?”

        这不仅是碧文关怀,更是春雨所耽心的一件事;她一直有个念头在胸中盘旋:他问起小莲,该怎么说?

        这个念头一直到午后才转定;而且决定不等芹官来问,先就告诉他。

        那知一见了面,不容她有开口的机会,“老师要看我写的字。”他对春雨说,“你把我这半个月临的帖,检齐了交爵禄带去。”

        等春雨检齐了拿出来,已不见芹官的踪迹,心知不妙,将东西交代了爵禄,急急赶到小莲屋子里,只见芹官对着小莲的床在发楞。

        床当然是空的,帐子已卸,褥子卷了起来,放在棕棚中央,看上去别有一股凄凉意味。

        “小莲呢?”芹官问说;声音中充满了惊恐。

        “她走了。”

        听得这三个字,芹官颜色大变;接着便哭了出来,“到底把她撵走了!”他重重顿足,“你为什么容她不下?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为什么容她不下?”

        春雨又委屈,又着急;想答她一句:没有人容她不下;她自己要走的——事实上也是如此;秋月原意是劝一劝她,不想把话说僵了,逼得秋月非即时处置不可。这话是有见证的;芹官的误会,即不能完全消失,却不致误解只有她一个人跟小莲作对。但这样一说,即时牵涉到秋月,万万不可。因此,她紧咬嘴唇,硬将眼眶中的两滴泪水忍住了。

        流泪眼看流泪眼,芹官的心软了一下,愤恨立即逸去了大半,揩一揩眼泪问:“她到底怎么走的呢?”

        “我那里知道?等你上了学,我到太太那里,那时候小莲还没有起来;太太一直留着我说话,到将近中午,小丫头来说:小莲要走了!等我赶回来一看,”春雨指着床说:“就是你现在看见的这样子。”

        “那么到底到那里去了呢?”

        “交给她舅舅邵二顺领走了。”春雨紧接着说,“她也不知道怎么想来的,跟秋月说,非走不可,而且马上就得走。秋月再三劝她,她就像吃了秤铊似地,铁了心了。秋月没法子,跟震二奶奶去商量,说留得住她的人,留不住她的心,让她走了吧。叫了她舅舅来,赏了五十两银子,把她领走了。”

        “这,小莲是为什么呢?说走就走,非马上就走,她就狠得下这个心来?”

        春雨不愿也不必答他这句话,自己抽出腋下的手绢,擦一擦眼泪;回头看到窗外的小丫头,便即吩咐:“去绞把热手巾来给芹官。”

        芹官却拿衣袖拭一拭眼,默默地走了出去;回到自己书房,在书桌前面的椅子上坐下,双眼直勾勾地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等春雨跟了进来;三多已绞了个热手巾卷来,拿一个递给春雨;将另一个抖开来,递给芹官。等他转头时,她深深看了他一眼,很快地将头低了下去。

        芹官蓦地里会意,小莲待三多不坏;昨天的那场风波也是从三多身上引起来的,到底是小莲自己求去,还是让秋月、春雨撵走的,问三多一定能知真相?如果是小莲自己坚决求去,又为的是什么?想来三多总也知道。

        这样想着,不由得转脸去看春雨——这一看看坏了;“拿着手巾不擦脸,看我干什么?”她这样在心里一生疑问;随即就想到了三多。

        当下声色不动,等三多走了,她在靠门的一张方凳上坐了下来,幽幽地叹口气:“家和万事兴;成天无缘无故寻事,我就知道迟早要出漏子!”

        “凡事总有个缘故吧?又不是疯子,为什么非走不可。”

        “谁知道呢?她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宁折不弯,必是跟秋月不知怎么在言语上碰僵了;下不得台,才落得这么一个结果。”

        “这可奇怪了!秋月是从不肯拿言语伤人的。”

        “我也奇怪。不过,有一点是很明白,她不说要走,秋月绝不会撵她走;秋月也没有这个权柄。她不说今天非走不可,秋月也不会去找震二奶奶。”

        “是啊!”芹官愈感困惑,站起身来走了两步,突然回身说道:“你昨晚上跟秋月是怎么商量的?”

        看他的神气,春雨已提高了警觉;听“商量”二字,便知他起了疑心,当即正色答说:“不是什么‘商量’!莫非我还跟秋月商量好了撵她?我只是跟秋月诉诉苦,说小莲这样子下去,万一说了什么不能说的话,闹出风波来,我受委屈是其次;芹官说不定又会挨打,也在其次;最怕四老爷跟老太太又生意见。老太太这两年筋骨也不如往年,万一气恼成病,怎么得了?秋月就说:等我来劝她。就是这么一回事,那里有什么商量不商量?”

        提到祖母,芹官的想法就大不相同了。在曹家,只要说是老太太的意思,怎么样也要做到;只要为了老太太,什么委屈也得忍受。尤其是芹官,若是祖母稍有不愉之色,他就会忧心如焚;所以避免让曹老太太生气,实际上也就是为他自己解忧。

        这一来就再也不必谈谁撵谁了。芹官抛开过去,只想未来,“她走的时候,说了什么没有?”他问。

        “我不知道。我又不在这里?”

        “你倒也不问一问三多她们?”

        “问她们干什么?”春雨答说,“小莲脾气虽僵,事情轻重是识得的;即便有什么牢骚,也不会跟她们去发。”

        “我问你,”芹官突然想到,先问一问清楚,“你是说小莲不在这里了这件事,根本就不让老太太知道?”

        “是。”

        “这就是说,老太太只以为小莲仍在双芝仙馆?”

        “可以这么说。”

        “那么,小莲若是悔过了,愿意回来,仍旧可以回来?”

        不想芹官到此刻还不死心!春雨心头一凛;想了一下答说:“这我可不敢说了。事情也由不得我们作主;起码要震二奶奶点头。不过,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若说做下人的,要走就走,要来就来,也没有那么方便。”

        “这——。”

        “还有一层,”春雨不容他将话说出口,抢着说道:“譬如有人去求一求震二奶奶,却不过情面,说是好吧,让她回来吧!可是小莲呢,以她的脾气肯回来吗?如果不肯回来,震二奶奶的脸面往那里搁?人背后说一句:震二奶奶神气什么?她求人家回来,人家还懒得理她呢!你倒想,以后她这个家怎么当?求她让小莲回来的人,不就害苦了她了吗?”

        这番话将芹官说得倒抽一口冷气;心里在想,这件事只怕难以挽回了。就算小莲肯回来,震二奶奶也愿意“高抬贵手”,但势必又归结到秋月当初所劝小莲的话,要她从此改过。小莲又岂能回过头来低头?

        她将他的心理摸透了,但也只限于此一刻;事后思量,芹官觉得要让小莲回来,亦非全无指望之事,不过对于小莲,自己应该有两项把握,一项是确知她出去以后,不会将应该保守的秘密泄漏出去;再一项是她自己愿意回来,而且愿意接受秋月的劝告。

        他也想过,想有这两项把握,所望过奢。但不试一试,总觉余憾莫释,尤其是她临走之际,竟不能见一面,不知她心里究竟是何想法,是件怎么样也不能甘心的事。

        于是他想到了三多;也知道春雨对三多一定多所防范,所以必得考虑周详,觅个为春雨所意料不到的机会,找三多来问,才是为自己避免麻烦,也保护了三多的做法。

        这要等待;不知等到什么时候?所以还要耐心。不过有一个人是随时可以找来问的:阿祥。

        “我不知道小莲是怎么走的?那天我替碧文到下关买丝线去了。只听说那天上午,三多到书房里来过——。”

        “她来过?”芹官迫不及待地抓住这条线索,“你听谁说的?”

        “爵禄。”

        “他怎么说?”

        “他说,看见三多在迎紫轩外探头探脑,仿佛想找什么人似地。”

        “以后呢?”

        “以后?”阿祥搔搔头答说:“我没有问他。”

        “蠢才!”芹官叱斥着,“三多到书房里来,定有缘故;你怎不问问清楚。”

        “那,我这会去问他。”

        这又不妥!一问就可能打草惊蛇了。芹官想了一会问道:“你平时在那里遇得到三多?”

        “有时候一清早在大厨房遇得到。”

        芹官又沉吟了好一会,老实道破心事,“我想私下找三多来问她几句话;可是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春雨。”他问:“你看该怎么办?”

        “这个差使可不容易办。得好好儿琢磨、琢磨。”

        “可以。”芹官问道:“什么时候给我回话?”

        阿祥此时已有了一个主意;但先得查一查清楚,当即答说:“最快也得明天。”

        到得第二天中午,师徒饭罢,各人徜徉自适之时,阿祥将芹官引到僻处;却又欲言不语,显得非常为难似地。

        “怎么回事?”芹官不耐地催促,“要说快说,作出这个样儿来干什么?”

        “我要是说了,包不住挨顿大板子,撵了出去。若是不说,除了我的这个招数,再也没有什么好法子。为此,拿不定主意。”

        “怎么样会挨顿大板子,撵了出去?”芹官又说,“除非你带我做不该做的事。若是那样,我也不肯依你的。”

        “那就是了。”阿祥摆出如释重负的神态,“我的法子不好;慢慢儿再想吧!”

        芹官不想他竟趁机卸责,自然不容他如此;而且,由于他这种盘马弯弓的姿态,越惹得他心里痒痒地,要先闻为快。

        “法子好不好,能行不能行,得由我来拿主意。”他故意板着脸说:“你只说你的好了。”

        见此光景,阿祥渐生挟制之心,先作声明:“说归说;行不行另作商量。若是我说了,就非这么办不可,我可不敢说。”

        芹官无奈,点点头说:“好吧!”

        原来阿祥是想到这几天芹官有个应酬。驻防京口的佟副都统,老母病殁;旗人不比汉人有丁忧解任之制,只是穿孝百日,便即服满。这副都统防地在镇江,眷属却住江宁,所以服满之日,在江宁请亲友“吃肉”;这样的场面,最宜于带子弟去历练世态,因而早在一个月前就说好了,由曹震带着芹官去作客。阿祥就是想利用这个机会,让芹官跟三多在外面见面。

        “我得事先跟三多说好,到了那天,我找三多的表哥到宅门上来说,三多的妈得了痰症,接她回去。她家不远处有座法藏庵;想法子在那里跟她见面好了。”

        “那好啊!”芹官很高兴地说,“震二爷说了,等那天吃了肉;他得在丧家帮着照料,让我先回来,这不就更方便了吗?”

        “方便是方便,把戏拆穿了,我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再说,这件事也不是我一个办得成的。”

        “要怎么才办得成?”

        “第一、三多的表哥,不肯白跑腿;第二、跟着去的人,不止我一个,都得想法子塞塞他们的嘴。”

        “你的意思是要花几两银子?这容易,我跟春雨要好了。”

        “嘚!”阿祥很坚决地,“刚才的话,就算我没说。”

        “怎么了?”芹官大感困惑,不知他何以有此翻然变计的态度。

        “我的小爷,你不想想,跟春雨要银子,春雨问一句:干什么?可怎么把用途告诉她。”

        “啊,我一时没有想到。”芹官赧然而笑;停一下又问:“你说,该怎么办呢?”

        阿祥想了半天,摇摇头说:“不行!明儿事情犯了,说坏主意全是我阿祥出的;那时震二爷不叫人把我两条腿打烂才怪。帮主子也有个分寸,这太犯不着了。”

        “事情怎么会犯?三多不会说出去;其余的人嘴都塞住了;只要我不说,谁也不知道。”

        “我不信。像刚才说跟春雨要银子那样——。”

        “你别说了,行不行?”芹官喝道,“一时不留神,漏了一句话,倒像让你拿住了把柄似地,说个没完。”

        看芹官已有怒意,阿祥觉得装腔作势得够了,当下指着芹官身上的荷包说:“这里面的玩意,随便给一样就够了。”

        “你这么说,你就自己挑。”芹官从荷包里掏了一粒豆蔻放入口中,“莫非这也值钱。”

        “这个表是老太太给的,不行。”芹官答说,“我还有几个表,回去找一找。”

        “是!”阿祥又问,“如果春雨问起来呢?怎么少了一个表?”

        “我就说不知掉那儿去了。上次掉了个翡翠扳指;她也只说了一句:‘可惜了,好绿的一块玉。’别的话一句没有。”

        听得这话,阿祥又欢喜,又懊悔。他原以为春雨精明,平时照料芹官的一切,十分仔细,倘或掉了一样东西,定会寻根问底,追究真相。早知如此,也不必等到此刻才在他身上打主意。

        “喔,还有件事。”阿祥又问:“朱五爷问爵禄,老太太逛栖霞山定了日子没有?爵禄问我,我可没有法子告诉他。”

        “大概不会去了。这一向老太太有点儿咳嗽,不能吹风;往后天气更冷,越发不宜。”

        这一下倒是提醒了芹官,由于朱实回家的日子,要看居停做栖霞山之游是在那一天?此游如果作罢,应该早早告知,让人家好另作打算。因此这天在萱荣堂侍膳时,便提了起来。

        “我看改日子吧!”马夫人用征询的语气,看着曹老太太说,“咳嗽刚好一点儿。”

        “那就不是改日子,改年分了。”曹老太太眼望着震二奶奶,带些皮里阳秋的笑容。

        “是不是?我猜的不错吧?”震二奶奶向秋月说,“这会儿,老太太心里有句话没有说出来:你别以为你占了便宜;明年逛栖霞山的东道,跑不了还是你的。凭良心说,我可决没有赖这个东道的意思;老太太这几天不宜冒寒吹风,谁都知道。不过,太太能劝,我可不能劝;一劝就犯嫌疑。秋月,你说,我是不是这么跟你说来的?”

        “是的。”秋月又说,“只要老太太不咳了,震二奶奶情愿另作东道,那怕多花几个,也是心甘情愿的。不过劝老太太别逛栖霞山了,这话她可不肯说。”

        看曹老太太颇有感动之色,震二奶奶便又加上一句:“自然,明年逛栖霞山的东道,也仍旧是我来。”

        “这是你们的孝心;其实,我又何尝不知道,咳嗽不宜于吹风?不过,从那天定了逛山,我就许了愿,到栖霞寺去烧香;心动神知,这个愿不能不了。”

        马夫人不作声,震二奶奶亦觉得为难。照俗例,类此心愿,可由晚辈代完,但马夫人是“天主教”,例不拜佛;震二奶奶这一阵杂务纷繁,不知那一日才抽得出工夫,所以亦无以为答。

        见此光景,芹官便自告奋勇,“我替老太太去完愿好了。”他说,“佟副都统家的应酬,半上午就完事了;栖霞山来回也来得及。”

        “胡说!”曹老太太呵道:“那天吃肉,怎么去烧香?也不怕罪过。”

        “喔,”芹官在自己额上拍了一巴掌,“我倒忘了,烧香应该斋戒。”

        “斋戒倒也不必。就前一天吃素好了。”

        听曹老太太的口气,是同意芹官代为完愿;震二奶奶便说:“就这样吧;请老太太定个日子,我好预备。”

        曹老太太想了一下问:“佟副都统家吃肉是那一天?”

        “十二月初三。”

        “那就十二月初二好了。”曹老太太说,“这么着连初三应酬,两天不上书房;让老师在家多陪陪师母。”

        “老太太真是能替人打算。”马夫人由衷地颂赞。

        “初一照例该请老师。”震二奶奶问道:“何不初二应酬,初三烧香。”

        “初二应酬是吃肉,可怎么吃斋?”曹老太太又说,“照例该请的,等老师回来了补请;也犒劳犒劳芹官。”

        “真是!”震二奶奶是故意那样一问;此时便又作了个哑然失笑的表情,“心思再没有比老太太细的;也再没有比老太太快的,我就没有想到补请老师,还顺带犒劳芹官。”

        恭维的不着痕迹,曹老太太听了非常舒服;略想一想又说:“也不能芹官一个人吃斋;既是替我,斋我也该吃。”

        “好啊!我也陪老太太吃斋。”震二奶奶很高兴地说:“朱妈新添了个下手,据说在湖州一座家庵里待过,学得一手好素菜;正好试试她的手艺。”

        “喔,是新手?”曹老太太说:“你叫朱妈把咱们家吃斋的规矩告诉她。”

        “老太太放心,我早就告诉朱妈了;回头再交代一遍好了。”

        “还有件事。初一那天,从早饭起,让芹官到这里来吃;晚上睡在我外房。”

        “是!”震二奶奶垂着眼,很郑重地答应着。

        “我看,”好久未曾开口的马夫人说,“初一都吃素斋吧!”

        “我也是这么想。免得小厨房又荤又素,混杂不清。至于书房里,就老师跟棠官两个人吃,让大厨房凑付一顿,也没有什么。”震二奶奶抬眼看着秋月问,“让芹官初一跟在老太太身边,是你去交代;还是我让锦儿去说?”

        “让锦儿去说好了。”曹老太太很快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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