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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拳剑皆可放

        今天书简湖青峡岛一带,风平水静,湖面如镜,四周一些个大大小小的藩属岛屿重峦叠翠,偶有几声仙家府邸的仙鹤长鸣,时不时远处天空会有一两道虹光掠过,隐约有轰隆隆雷声作响。风景宜人,神仙洞府。

        大师姐田湖君穿了一件大红罗地半袖臂衫,金线刺绣出祥云图案,姗姗而行,手捧一摞档案,去往青峡岛山门附近的那间屋子,一路上遇到田湖君的所有修士都退让路旁,向这个貌美女修致礼。田湖君从来不做任何回应。

        她如今是青峡岛炙手可热的权势人物。这几年青峡岛实力大涨,田湖君跟随师父刘志茂和小师弟顾璨四处征战,不但以连绵不断的血腥战事砥砺修为,事后分红,更是收获极丰,加上刘志茂的赏赐,在去年秋末顺利跻身金丹境地仙,当时青峡岛举办了盛大酒宴,庆祝田湖君结成金丹客,成为神仙人。

        田湖君来到那间屋子门口,敲门而入,看到了那个坐在书案后边的年轻人,正抬起头,望向自己。

        年轻男人,头别簪子,身穿青衫长褂,桌旁放了一只朱红色酒葫芦,只是来这里次数多了,身为金丹境地仙的田湖君看出些蛛丝马迹,酒葫芦不简单,多半是给高人施展了障眼法的物件。值得大修士如此遮掩气象的东西,肯定是一件货真价实的上品法宝,例如养剑葫。

        田湖君与师父刘志茂有过一场私下密谈,关于酒壶,刘志茂给出的答案,证实了田湖君的猜想,正是一枚上品养剑葫。

        但是更让田湖君心悸的,还不是这只被那年轻人当作酒壶的养剑葫,而是那把留在小师弟顾璨住处隔壁屋内的长剑。刘志茂断言,那是一把桀骜不驯的半仙兵。

        刘志茂要求田湖君最近这段时间,约束好青峡岛所有修士,至少在陈平安离开书简湖之前,不可像往常那般随心所欲行事。那是田湖君第一次从师父刘志茂身上,感受到一种叫“约束”的陌生东西。

        进了屋子,陈平安已经站起身,主动将桌上挪出一个空位。

        田湖君将手上一大摞尘封已久的档案轻轻放在桌上,歉意道:“陈先生,这是第三批从青峡岛香火房找出来的秘档,香火房一直无人敲打,过惯了天不管地不顾的舒坦日子,所以有些保管不善,虫蛀较多。陈先生,对不住啊。”

        陈平安摆摆手:“希望田仙师不要因为此事去责罚香火房,本就是田仙师和青峡岛香火房在帮我的忙。田仙师,你觉得呢?”

        田湖君原本已经打算将香火房主事三人,好好拾掇一番,但是此刻看到陈平安的脸色和眼神后,她立即打消了念头,转念一想,或是私底下教训一通?如今书简湖表面上太平,但是青峡岛修士习惯了前些年的腥风血雨,最近实在是一个个闲得发慌,百无聊赖。田湖君从一个截江真君手底下可有可无的大弟子,曾经被一名路过青峡岛做客的阴阳家高人修士勘定为此生无望地仙的龙门境修士,一跃而起,执掌大权,凭借战功,得以独自占据一座抢夺而来的素鳞岛,这在书简湖,就相当于分疆裂土的藩王,有了真正属于她田湖君的地盘。而截江真君的赏罚分明,也正是他能够造就出青峡岛在书简湖一家独大格局的根本。刘志茂并不吝啬封赏“有功群臣”,后进之辈,或是投诚之人,只要敢打敢杀敢拼命,为青峡岛建功立业,青峡岛祖师堂的赏赐,从来一视同仁。

        陈平安说道:“之后我可能还要去找香火房管事的人,问些事情,劳烦田仙师帮忙转告一下。”

        田湖君心中悚然,立即微笑道:“陈先生太过客气了,这是我的分内事,更是香火房的荣幸。”

        陈平安默不作声,见田湖君好像还没有离去的打算,只得开口,轻声问道:“田仙师可是有事相商?”

        田湖君小心翼翼在心中遣词造句,打好腹稿后,说道:“师父要我询问陈先生,书简湖马上就要在宫柳岛推举江湖君主,陈先生是否参加?”

        陈平安说道:“这是你们青峡岛好不容易赢来的大好局面,也是你们书简湖的自家事,我自然不会掺和,不过我会看看热闹,就在这里。”

        田湖君如释重负,眼前这个让绝大部分青峡岛修士都一头雾水的账房先生,给出的这个答复还算让人满意,在师父刘志茂那边,应该可以交代得过去。

        陈平安绕出书案,将田湖君送到门口。

        虽然次次如此,可田湖君竟是生出些受宠若惊的感觉。田湖君走远了之后,暗自思量一番,账房先生陈平安,人还是那个人,大概是她如今知道了养剑葫和那把半仙兵的原因?

        陈平安返回书桌,开始一部部翻阅香火房档案。

        姓名,籍贯,出生年月,师承,亲人和家族。其中许多名字,已经按照青峡岛香火房老规矩,将名字以朱笔抹去,这叫销档。

        陈平安每看到一个自己想要寻找的名字,就写在一本手边故意没有版刻文字内容的空白册子上,除了出生年月、籍贯,还有这些人在青峡岛上担任过的职务。香火房的档案,每个青峡岛修士或是杂役的内容厚薄,只与修为高低挂钩,修为高,记载就多,修为卑微,几乎就是姓名加上籍贯,仅此而已,不到十个字。还有许多死人,其实连在香火房档案上都没有出现过,死了,一个名字都没能留住。

        陈平安接下来除了去香火房,询问被自己记下名字那拨人为人处事的口碑、旁人的大致观感,还要顺藤摸瓜,从如今青峡岛各路修士、府邸管事和开襟小娘嘴里,问出那些个名字,一一记在书上。可能在这期间,会像麻烦田湖君去跟香火房转告一样,也会麻烦一些青峡岛位居要津的掌权人物,不然如今的陈平安,虽然谈不上为此耗费心神,却会在来来往往的路途上消耗太多光阴。

        田湖君去跟刘志茂禀报此事的路上,刚好遇到了身穿一袭蛟龙蜕皮法袍的小师弟顾璨。

        至于其余秦傕、晁辙在内的师弟师妹,还有分别居住在青峡、眉仙在内十二大岛屿上的十大供奉客卿,这些青峡岛心腹和得力干将,随着宫柳岛会盟一事的临近,外松内紧,并不轻松。他们需要打着截江真君的幌子,担任说客,好似那纵横家,四处奔走,拉拢结盟,阴谋诡计和阳谋大势,无所不用其极。

        顾璨见着田湖君,还是那副双手笼袖在墨青色蟒袍里的少年庄稼汉模样,笑眯眯道:“大师姐,又去见陈平安啦?我可要好心好意提醒大师姐一句,莫要有非分之想,想着自荐枕席,哪天爬上陈平安的床铺,好尝一尝我喊你‘嫂子’的滋味。不然到时候,我喊完了‘嫂子’,可就不念什么师门情谊了。”

        田湖君苦笑道:“小师弟,我又没有鬼迷心窍。再说了,陈先生看得上我这种蒲柳之姿?”

        顾璨有些高兴:“那可不,陈平安眼光高着呢,当年就没瞧上邻居家一个叫稚圭的小娘们,大师姐你这么有自知之明,我很欣慰。”

        与顾璨聊天的时候,田湖君都会不露痕迹地放低身段,无需顾璨仰头,或是视线上扬,长久以往,自然而然。

        顾璨继续道:“还有,关于开襟小娘的事情,你可得帮我守口如瓶,别人说漏了嘴,是他们蠢,自己找死,但是大师姐这么一个七窍玲珑心的聪明人,出了纰漏,我可就要怀疑大师姐是不是居心叵测了。到时候就像师父当年护不住大师兄一样,如今也护不住大师姐的。我可是知道,那个天生狐媚最喜欢钻别人被窝的三师姐,对大师姐可不算太亲近,如果不是修为资质实在是不堪入目,说不得如今我们都得喊她一声师娘了。”

        田湖君笑脸僵硬:“师姐的为人,小师弟难道还不清楚吗?”

        顾璨点头道:“正因为清楚,我才要提醒大师姐啊。不然哪天为了师父牙缝里那点吃食,就在我这边丢了性命,大师姐不后悔,我这个当师弟的,被大师姐照顾了这么多年,那可是要扼腕痛惜的。”

        田湖君满脸苦笑:“我记住了。”

        顾璨伸出一只手,轻轻拍打田湖君的脸颊:“去吧,师父他老人家等你消息呢。”

        田湖君离去后,顾璨转头对小泥鳅说道:“总喊你小泥鳅也不是个事儿。走,我去陈平安那边帮你讨个名字。”

        小泥鳅扭扭捏捏。

        顾璨笑道:“又不是你的本命名字,有什么害怕和害羞的。”

        去往那间屋子的路上,顾璨皱眉问道:“那天晚上,陈平安屋子里边的动静,真像他说的,只是炼气出了岔子?”

        小泥鳅摇摇头,她如今作为一名元婴,对于修炼一事,居高临下看待中五境修士的炼气一事,可谓洞若观火:“肯定没那么简单,只比走火入魔稍好一些。具体原因不好说。陈平安是纯粹武夫的底子,又在重建长生桥,跟我们都不太一样,所以我看不出真相,但是陈平安那晚受伤不轻,主人也瞧出来了,不单单是体魄和神魂上,心境……”

        小泥鳅不敢再说下去。

        顾璨停步不前,沉默下来,整个人散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气势。

        这个书简湖令人闻风丧胆的混世小魔王,可不是只靠小泥鳅和刘志茂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顾璨苦笑道:“那你说,怎么补救?”

        少女姿容、肤白若羽的小泥鳅挠挠头:“陈平安自己都没说什么,主人还是不要画蛇添足了吧?主人不是经常笑话那些身陷困兽犹斗境地的蝼蚁,做多错多来着?”

        顾璨点点头:“有道理。”

        到了陈平安那间不大的屋子,顾璨拎了条小板凳坐在门槛旁,笑着跟陈平安说了此行的目的,想要他帮着给小泥鳅取个名字,不涉及世间妖物和蛟龙之属的本命名字。

        陈平安放下笔,抬起头,想了想:“就叫炭雪吧,炭雪同炉,相亲相近,尤为可贵。”

        顾璨使劲点头,对小泥鳅笑道:“咋样?!”

        小泥鳅羞赧道:“太文气了些,我又没读过书,会不会被人笑话?”

        顾璨嗤笑道:“谁敢笑话你的真名字,我就……”

        顾璨赶紧闭上嘴巴,偷偷转头,发现陈平安已经重新提笔,继续低头写字。

        顾璨晒了一会儿秋末的温煦日头,懒洋洋的,不要太惬意,都快要打盹睡着了。

        自己坐在小板凳上,天塌下来,都有坐在身后、书案那边的陈平安,顾璨不怕。

        顾璨伸了个大懒腰,转头问道:“我娘亲说晚饭她下厨,做一份比上次更地道的家常菜,有空不?”

        陈平安点头道:“替我跟婶婶道声谢,说到了晚饭的点,我就赶过去。对了,跟婶婶说一下,就不喝酒了。”

        顾璨笑逐颜开:“好嘞!那我忙去了啊。”

        在顾璨将小板凳放回墙角的时候,陈平安突然说道:“跟田湖君说一声,我想要搜集书简湖的地方志,除了各岛珍藏书籍,可能还要涉及书简湖旁边的池水城,以及更远一些的州郡县志,一切开销,不管多少神仙钱,都由我来支付。再提醒她一句,最终报价的时候,将账面之外的溢价计算进去,包括青峡岛的人力物力,一切在商言商好了。相信书简湖对此不会陌生。”

        顾璨笑道:“小事情!如今青峡岛在内的十二岛,养了一大帮子只会摇旗呐喊不出力的奸猾家伙,正好撒出去做点正经事。”

        陈平安看着顾璨。

        顾璨想了想:“我会事先说好,在商言商做买卖,不要打着青峡岛的旗号强买强卖,胡作非为。”

        陈平安说道:“如果万一还是有了意外,你马上告诉我,我自己来处理。”

        顾璨灿烂笑道:“放心,绝对不会有意外,这儿是青峡岛,是书简湖,规矩有很多,也有很多人喜欢坏规矩,可真要坏了规矩,需要什么样的代价,人人肚子里都有本账,门儿清。”

        顾璨带着小泥鳅离开青峡岛山门这边,突然说道:“小泥鳅,我怎么觉得陈平安最后的眼神,怪怪的,你那会儿,心里边慌不慌?”

        小泥鳅怯生生道:“有一点儿。”

        顾璨大摇大摆:“我就说嘛,陈平安适合待在咱们书简湖,有他在了,我最多就是只怕他一个人,但是我可以真正天不怕地不怕啊,这笔买卖,你说谁更赚?当然是我嘛。”

        小泥鳅羞涩一笑:“炭雪觉得对唉。”

        顾璨转过头,看到小泥鳅低头拧着衣角,笑骂道:“你个没羞没臊的小娘们,前边还说着太文气了,这会儿就急吼吼用上名字啦?”

        顾璨突然哭丧着脸:“不过小泥鳅,咱们最近可要悠着点,不许像以前那么打打杀杀了,别看陈平安当起了账房先生,可他一直瞧着咱们呢。”

        小泥鳅拍了拍肚子:“暂时不饿。”

        顾璨白眼道:“刚吃了那个金丹境妇人,你再要喊饿,我给你抓谁去?我师父啊?”

        小泥鳅眼神熠熠闪光。

        顾璨嘿嘿一笑,双手笼袖,抬起头:“小泥鳅,我很开心,比痛快杀人还要开心。”

        小泥鳅有样学样,最近也学会了“坦诚相见”:“饿肚子之前,主人开心,我也很开心。”

        顾璨问道:“你说陈平安到底在捣鼓什么呢?”

        小泥鳅摇头道:“我都不敢靠近陈平安和书案,我又不喜欢想事情,不知道。”

        顾璨叹了口气:“无所谓了,只要每天能够看到陈平安,还有啥不满足的。”

        池水城高楼内。

        崔东山最近已经开始站起身,经常在那座金色雷池内踱步。

        反观崔瀺,开始闭目凝神,偶尔会收到品秩最高的飞剑传信,需要他亲自处理一些关系到大骊走势的军政国事。

        崔东山站在那个圆圈边缘,低头看着两幅画卷,一幅是顾璨与婢女小泥鳅的言行举动,一幅是账房先生陈平安的屋内光景。

        崔东山开始点评顾璨:“骨耸者早夭,骨露者无以立,骨横者气凶悍,骨象金石者命极硬。喂,你觉得顾璨这个小崽儿,如果离开了骊珠洞天,再也没有见到陈平安的话,有没有可能靠着自己,成为蜂尾渡刘老成之后的宝瓶洲第二位上五境修士?”

        崔瀺睁开眼睛,点头道:“可能性极大。身处乱世之中,顾璨反而如鱼得水。”

        崔东山微笑道:“这会儿怎么说?我家先生虽然元气大伤,伤及大道根本,可这个死局,毕竟没有更死,你是不是比我家先生更加失望啊?哈哈,你费尽心机安排了四难,结果先生在第三难的本心一事上,直接认输,既然内心深处,坚持顾璨行事仍是错,又无法一拳打死顾璨,更无法丢下顾璨不管,那就先过了本心一坎,毅然决然,崩碎了好不容易炼制成功的第二件本命物,借此机会,不但让你的前两难,变成了笑话,我家先生还得以再次做了一场切断和圈定,拣选了一条最没有岔路的羊肠小道,暂时抛开情与法,不去斤斤计较法与理,而是开始去追本溯源,并且在思考这条来龙去脉的同时,我家先生第一次开始尝试走出自己那个‘无错’的圈子,等于破开屏障,不再因为道理而画地为牢,开始走入大天地,心念所及,天下无处不可去!”

        崔瀺答非所问:“听说你如今重新捡起了被我们当年丢掷一旁的术家算术,并且开始钻研脉络障?”

        崔东山笑呵呵道:“小有所成,不值一提,不值一提,比不得你谋划的千秋大业。”

        崔瀺冷笑道:“想说就说,憋着作甚?难道你觉得我会求着你,说那些新悟出的玄理妙处?”

        崔东山搓手道:“既然你变着法子求我了,那我就……只说一件趣事,相信你一样会好奇。我问你,崔瀺,你就不想知道那趟倒悬山之行,我家先生是如何过了未来老丈人、丈母娘那一关的?我可以给你一点暗示,与顾璨有一丢丢的关系。”

        崔瀺淡然道:“当年在落魄山竹楼,爷爷就提及过,陈平安在倒悬山和剑气长城,最大的险境,在于可以一口气从四境连破两境,直接跻身第六境武道巅峰,这一点,陈平安这么一个城府深沉的家伙,肯定想到了。从现在的迹象来看,陈平安能够将一身拳意收放自如到如此地步,藕花福地的境遇未必够,多半是在那场老丈人考察女婿的考验当中……嗯,倒悬山那边有个卖黄粱酒的店铺,喝了酒便是忘忧人,陈平安应该在当时就跻身过第六境了,如何做到的,又是如何返回原本境界,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况且那边又有个卖酒多年的杂家老祖宗。但是都不重要,就算是陈平安一步登天,成为地仙修士,我都不奇怪。所以陈平安是如何过关的,很简单,两位剑气长城的道侣大剑仙,假扮路人,在黄粱福地酒铺子里,故意激怒陈平安,使得陈平安热血上头,舍了武道前程不要,在绝境当中一路破境,也要为心爱姑娘的爹娘说几句公道话。”

        崔东山笑嘻嘻道:“你还是厉害的。不过以后说话注意点,我家先生那不叫城府深沉,是万事多想涨慧根,与咱们俩天生一肚子坏水的,可是一个天一个地。”

        崔瀺嗤笑道:“我估计剑气长城那边,所有人都觉得是陈平安配不上宁姚。”

        崔东山疑惑道:“你咋回事,干吗为我家先生说好话,咋的,想要投降输一半?你要是这么想,也不是不行,那咱们就当打了个平手?”

        崔瀺自顾自说道:“当时肯舍得自己的武道前程,才过得了倒悬山那一关,若是如今连为顾璨留下来都不愿意,陈平安哪有资格走到这个局中。那种今日不舍、想着来日家当更多了再舍的聪明人,我们看到过多少了?”

        崔东山越来越犯迷糊:“崔瀺,你又给我家先生说好话?你该不会是失心疯了吧?别这样啊,真要失心疯也成,等那件大事完成之后,你再疯,到时候我大不了在落魄山竹楼门口,给你放个小饭盆……”

        崔瀺指了指画卷中的那间屋子,转头望向崔东山,嘴角翘起,冷笑道:“我先前是怎么告诉你的?第四难,难在无数难。你知不知道,第四难这才刚刚开始,陈平安当下用心越多,此后心坎就越多,到时候,我估计你就要求着我投降输一半了,就要担心陈平安是不是彻底走火入魔了。”

        崔东山不再像刚才那般故作轻松,坐回原地,缓缓道:“一时胜负在于力,万古胜负在于理。”

        崔瀺笑道:“若是这‘一时’就是几十年,一百年呢,就是凡夫俗子的一辈子,你当如何,陈平安又当如何?”

        崔东山板着脸道:“你要学学我家先生,懂得善待人间,而老子我崔东山,就是人间的其中之一,所以别他娘的在这里咄咄逼人。”

        崔瀺微微一笑:“阮秀一行入局了,已经快要被书简湖遗忘的宫柳岛主人刘老成也快要入局了。说不定,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崔东山摇头晃脑:“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崔瀺缓缓道:“这就是讲道理的代价。在泥瓶巷白白送出了一条必然元婴境的泥鳅,蛟龙沟失去了齐静春的山字印,在老龙城差点被杜懋一剑捅死,看来你家先生吃的苦头还是不太够,代价不够大。没关系,这次他在书简湖,可以一口气吃到撑死。”

        崔东山依旧坐在那儿,晃来晃去:“不听不听,王八念经,老王八念经最难听。”

        崔瀺转过头,看着这个“少年崔瀺”:“以后你如果还有机会去落魄山,记得对爷爷好一点,换成我是爷爷,看到你这副德行,当年早打死你了。”

        崔东山不但摇晃屁股,还开始挥动两只雪白大袖子。

        崔瀺自言自语道:“要在死路上逼死自己吗?”

        陈平安放下笔的时候,突然发现了外边的日头。他想了想,便走出屋子,开始晒那些竹简。

        很多竹简正反两面都刻了字,倒不是竹子不够用,游历千万里,路途中自然不缺遇到竹林的机会。只是读书多了,就会发现许多道理,哪怕出自三教百家学问的不同文脉,在一枚竹简上成双成对的有些语句,还是有些“亲近”;儒教之内文脉不同,可依旧宛如嫡系,三教不同,仿佛近邻;三教与之外的诸子百家,就像是萍水相逢的江湖朋友,又或是多年不往来的远房亲戚?

        陈平安晒竹简的时候,拿起其中一枚,正面是一句儒家的“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反面是那句道家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

        只是这枚竹简比较特殊,陈平安当初翻阅佛经后,又以刻刀在竹简一面的空白处,篆刻了一句字体稍小的佛家语:“诸佛妙理,非关文字。”

        有一枚竹简,正反两面分别篆刻着“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和那句佛家的“无有定法,如来可说”。

        拿起后,默诵一遍,轻轻放下。

        陈平安又拿起一枚竹简,正面是“是法平等,无有高下”“人有南北,佛性无南北”,反面则是“君臣上下贵贱皆从法”。

        最后陈平安拿起一枚竹简,正面是“哀莫大于心死,人死亦次之”,反面是“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秋高气爽,日头高照。

        陈平安晒了所有的竹简,自己蹲在好似圆形居中的空白处,双手笼袖,就这样环顾四周。

        一直这么蹲着,等到日头斜照在山,陈平安才开始一枚枚竹简收起来,放入方寸物当中。

        这么多书上的道理,且放一放。

        道理在书上,做人在书外。这句话,是陈平安在骊珠洞天尚未破碎下坠之前,就已经知道的一个道理,而且不是从书上看来的,是别人认真讲,他用心听来的。

        陈平安刚刚收好所有竹简,就看到顾璨带着小泥鳅走来,朝他挥手。

        陈平安关上屋门,走向顾璨,一起去往那座富埒王侯的豪门宅邸。

        大门上张贴有两幅门神彩绘挂像。陈平安看着它们,心中喃喃道:“挡得住鬼,拦不住人。”

        顾璨问道:“怎么了?”

        随即他有些埋怨:“你偏偏要搬去山门口那边住着,连像样的门神都挂不下,多寒酸。”

        陈平安笑了笑:“吃饭去。”

        到了饭桌上,才发现顾璨娘亲早早给陈平安和顾璨都倒了酒。

        小泥鳅坐在顾璨身边,她其实不爱吃这些,不过她喜欢坐在这边,陪着那娘俩一起吃饭吃菜,这让她更像个人。

        顾璨其实与娘亲说好了今晚不喝酒的,便有些担心,怕陈平安生气。

        却看到陈平安已经拿起了酒杯,敬了娘亲一杯酒,不但如此,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抿了一口后,开始夹菜。

        一顿饭,多是妇人在聊当年骊珠洞天的琐碎趣事,陈平安也没有一直沉默,会说一些如今龙泉郡的热闹,其乐融融。

        顾璨喝完了一杯酒后,只觉得自己能够豪饮千百斤都不醉。

        不承想陈平安对他泼了冷水:“你年纪还小,哪怕如今是练气士了,乌啼酒也能裨益修行,但还是要少喝,真高兴,就喝三杯。”

        顾璨做了个鬼脸,点头答应下来。妇人掩嘴而笑。

        若是陈平安能够在这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上,多管管儿子顾璨,她还是很愿意看到的。

        尤其是小泥鳅无意间说起了那块“吾善养浩然气”玉牌的事情后,妇人独自想了半宿,觉得是好事情,至少能够让刘志茂忌惮些,只要陈平安有自保之力,也就意味着不会拖累她家顾璨不是?至于那些绕来绕去的对错是非,她听着也心烦,倒也不觉得陈平安会存心伤害顾璨,只要陈平安不去好心办坏事,又不是那种做事情没轻没重的人,她就由着陈平安留在青峡岛了。

        吃完饭后,陈平安开始像往常那样,绕着青峡岛沿湖小路独自散步。走走停停,并无目的。偶尔会遇到一些青峡岛修士,多是年纪轻、辈分低的下五境练气士,至于那些杂役婢女,自然不敢胡乱离开各个府邸。

        见到了陈平安,他们都会喊声陈先生,因为根本不清楚这个年轻人的根脚,只听说是顾璨亲自邀请到青峡岛的贵客,不但如此,顾璨每天都要去山门口那间屋子坐会儿,与这位贵客聊聊天,这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天大稀罕事。

        那个账房先生对谁都比较和气,反而让人捉摸不透,他们无形中对他也就少了许多敬畏的心思。难不成是个花架子?比如是顾小魔头的大骊同乡?又或者是那位夫人的娘家晚辈?

        陈平安行走在幽静道路上,停下脚步。眼前站着两个人,顾璨的师兄晁辙,还有能够让顾璨还算青眼相加的吕采桑。吕采桑是一个白衣胜雪的俊美少年,年纪其实将近三十岁,可心性与皮囊都还是少年,应该是十几岁的时候就跻身了洞府境,才得以颜色若童子,这说明那位书简湖屈指可数的老元婴境修士,收取吕采桑作为闭关弟子,很有眼光。

        吕采桑撇下已经停步的晁辙,上前几步,脸色阴沉:“你叫陈平安?我劝你以后少对璨璨指手画脚!”

        陈平安直接问道:“不然如何?”

        吕采桑微微愕然,正要说话,陈平安的视线已经越过他,望向自认为是局外人的晁辙,犹豫了一下,说了一句怪话:“算了,下不为例。”

        晁辙欲言又止。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解释,我知道了,不想听而已。”

        吕采桑看着那个神色憔悴、眉宇间满是阴霾的年轻男人,讥笑道:“好大的口气,是璨璨借给你的胆子吧?”

        好似一个病秧子的陈平安,伸出一只手臂。

        晁辙凭借本能想要后退,只是不愿意在吕采桑这个青峡岛外人面前露怯,遂强自镇定。

        天地寂静。

        吕采桑大笑道:“你这是干吗?”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自言自语道:“不来?你可想好了。”

        当言语落定时,只见一条金色丝线刹那之间从顾璨府邸处拔地而起,金线不断拉伸,最后一把长剑悬停在陈平安手掌上方。

        哪怕飞剑已至陈平安掌心上方一寸高处,静止不动,可这把长剑飞掠带出来的那条金色长线始终没有退散。

        吕采桑眯起眼,心中震撼不已。

        陈平安问道:“是不是按照书简湖的规矩,你们两个已经可以死了?”

        陈平安瞥了眼那把微微颤鸣的半仙兵剑仙,淡然道:“回去,下次出鞘,会让你满意的。”

        那把剑仙一闪而逝,那条长达千余丈的金色光线这才消失。

        吕采桑依旧站在原地,不肯退让。

        晁辙已经让出道路,站在一旁。

        陈平安看了眼一脸视死如归的吕采桑,满脸疲倦不曾清减丝毫,却出人意料地笑了笑:“顾璨应该是真心把你当朋友的。”

        说完之后,陈平安竟是转身而走,返回那间屋子。

        内心深处有些后怕的吕采桑,转过头,望向一身冷汗的晁辙,犹然嘴硬,问道:“这家伙是不是脑子进过水?”

        晁辙不敢说一个字,心中骂道:你他娘的吕采桑可以跑回师父那边躲起来,可老子一旦惹了这么一尊不显山不露水的剑仙瘟神,能跑哪儿去?

        陈平安回到那间屋子,点燃桌上灯火。

        书简湖各处的地方志陆陆续续送来了,还夹杂有不少各大岛屿的祖师堂谱牒等等,田湖君能够送来这么快,理由很简单,都是青峡岛缴获而来的战利品,并且是最不值钱的那一类,如果不是陈平安提起,迟早会当成一堆废纸烧掉。青峡岛如今的藩属十一大岛,一座座都给那对师徒亲手打杀得香火断绝了。

        这些都需要一一翻阅,一样需要做摘抄笔记。在这之后,还需要问得更细致,到时候就不是坐在这边动笔头的事情了。

        可陈平安不觉得这是一件多难的事情。一来他擅长水磨功夫,不过是将练拳一事放下,换一件事去做而已。二来,如果这才开了个头,就觉得难,他早就可以知难而退了。

        深夜时分,窗外圆月当空,清辉皎洁,陈平安放下笔,揉着手腕推门而出,绕圈踱步,当是散心。

        已经寄出三封信,龙泉郡披云山,桐叶洲太平山,老龙城范家。

        估计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得到飞剑回信。

        陈平安不着急,也急不来。

        曾经的千山万水,他都是一步步走过来的,风驰电掣的飞剑往来,要快多了。

        陈平安突然走出那个圈子,过了青峡岛山门,去往渡口。站在岸边,蹲下身,掬起一捧水,洗了把脸,抬起头后,望向远方。

        不知为何,这一刻,陈平安看待这座在宝瓶洲声名狼藉的书简湖,却想起了一句已经忘记了出处、如今也不愿意去深究的好话:

        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

        陈平安轻轻呼出一口气,拍了拍脸颊,站起身,返回山门口那间屋子。

        远远看去,桌上的灯火,光亮透出窗户。

        陈平安下意识就要加快脚步,然后骤然放缓,哑然失笑。

        四岁以后,从来没有哪次“回家”,泥瓶巷祖宅会有灯火等候。成为少年之后,违背誓言,还是去当了龙窑学徒,挣了些铜钱,可每次出门怎么可能不熄灯,由着灯油消减?今天则是出门时分,已然忘记熄灯,你这会儿匆忙赶去屋子,又能做什么?吹灭了?可是当下没有半点睡意,注定要挑灯夜读。再点燃灯火?那么这熄灯点灯之间,意义何在?

        陈平安干脆缓缓而行,进了屋子,关上门,坐在书案后,继续翻阅香火房档案和各岛祖师堂谱牒,查漏补缺。

        心不静,就先别练拳,至于修士炼气,就更不用想了。

        陈平安在藕花福地就知道心乱之时,练拳再多,毫无意义。所以那会儿才经常去状元巷附近的小寺庙,与那位不爱讲佛法的老和尚闲聊。更何况,如今陈平安是提不起精气神,比心不静还要更加复杂,那些精气神如坠井底,巨石绑缚,怎么提起来?只是这种心境,倒也算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心定了。

        陈平安合上那些保存不善的泛黄档案,拿起手边那把当年在大隋京城铺子买玉簪子时掌柜附赠的普通小刻刀,以刀柄轻轻在桌上画出一条虚线。

        想了想,陈平安抽出一张被他裁剪到书籍封面大小的宣纸,提笔画出一条直线,在首尾两端分别写下“顾璨大错”和“顾璨向善”,字体较大,然后在“错”与“善”之间,依次写下蝇头小楷的“书简湖一地乡俗”,就在陈平安打算写一国律法的时候,又将之前七个字抹掉,不但如此,陈平安还将“顾璨向善”一并抹掉,在那条线居中的地方,略有间隔,写下“知错”“改错”两个词语。很快,这两个词又被陈平安涂抹掉了。

        最后陈平安将这张纸揉成一团,却没有丢入竹篓,而是收入方寸物当中。

        陈平安双手笼袖,背靠椅子,熄灭灯火,闭上眼睛,似睡非睡,下一次睁眼,已是天蒙蒙亮时分。

        常将半夜萦千岁,只恐一朝便百年。

        陈平安站起身,不用手脚舒展,筋骨自行松动,传出一连串的咯吱响声。陈平安走出屋子,打算绕着青峡岛走一圈。青峡岛是书简湖首屈一指的大岛,估计走下来得花半天工夫。如今他在屋子那边的衣食住行,由一个青峡岛少女修士负责,陈平安便跟住在附近看守山门的一个老修士打了声招呼,让他见着了那个少女修士,告诉说今天不用往这边送食盒。

        老人是个洞府境修士,赶紧应承下来。

        陈平安突然笑道:“估计她还是会准备的,我不在的话,她也不敢擅自走入屋子,那就这样,今天的三餐,就让她送到你这边,让张老前辈享享口福,只管放开肚子吃便是,先前张老前辈与我说了不少青峡岛旧事,就当是报酬了。”

        老修士忐忑道:“陈先生,我不会因为嘴馋丢了性命吧?”

        陈平安摇头道:“不会的。”

        老修士仍是不太爽利,委实是在这青峡岛见多了云谲波诡的起起伏伏,由不得他不胆小如鼠:“陈先生可莫要诓我,我晓得陈先生是好心,见我这个糟老头子日子清贫,就帮我改善改善伙食,只是那些美食,都是春庭府里的专供,陈先生若是过两天就离开青峡岛,一些个躲在暗处眼红的坏种,可是要给我穿小鞋的。”

        陈平安道:“那就将春庭府食盒都搁在张老前辈这边,回头我来拿。”

        老修士笑道:“还是这样比较稳妥。”

        陈平安离去后,老修士有些埋怨这个年轻人不会做人,真要可怜自己,难道就不会与春庭府打声招呼,到时候谁还敢给自己甩脸子。这个账房先生,假惺惺做派,每天在那间屋子里边故弄玄虚。在书简湖,这种装神弄鬼和沽名钓誉的手段,老修士见得多了去了,活不长久的。

        老修士这一发牢骚,就如洪水决堤,开始埋怨那个家伙在山门这边住下后,害得他少了好些油水,再不敢为难一些下五境修士,私下盘扣一两枚雪花钱,遇上一些个身姿曼妙的晚辈女修,更不敢像往常那般过过嘴瘾手瘾,说完了荤话,偷偷摸摸在她们屁股蛋儿上捏一把。

        本以为能够跟这个账房先生套近乎,混个脸熟,说不定也能因祸得福,从此搭上春庭府这条线,不敢说飞黄腾达,在青峡岛混个油水十足的衙门,不也行?不承想那个账房先生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任由他手段迭出,百般讨好,要么是江湖雏儿听不懂话外话,要么是装傻扮痴,其心可诛,估摸着眼中只瞧得起吕采桑那些与顾魔头交好的天之骄子,打心眼里就看不上自己这种没有前途的洞府境,真是可恨。

        陈平安慢慢走,其间又要绕路登山,走到那些青峡岛供奉修士的仙家府邸门前,再原路返回,以至于回到青峡岛正山门那边,竟然已是暮色时分。

        陈平安远远看去,那个春庭府的少女修士,据说是顾璨娘亲的贴身婢女,双手拎着一只精美食盒,亭亭玉立,站在屋子门口,看门老修士低头哈腰陪在一旁,像是在赔笑道歉。

        陈平安快步走去,从那个年轻女修手中接过了食盒,道了一声谢。生了一张白腻鹅蛋脸的春庭府少女,向这位陈先生施了个万福,并未多说什么,姗姗离去。

        陈平安回到屋子,打开食盒,将菜肴悉数放在桌上,还有两大碗米饭,拿起筷子,细嚼慢咽。最后重新收拾好碗筷,一一放回食盒,盖好。

        生死大事,对错是非,不是有理由有借口就可以去做。顾璨能够在内心说服自己,就可以像那些纸上文字一样,被一笔抹掉。恰恰是顾璨的不认错,不以为是错,才在陈平安心坎此处结成死结。

        既然自己无法放弃顾璨,又不会因一地乡俗,而否定自己心中的根本是非,否认那些已经低到了泥瓶巷小路、不可以再低的道理,陈平安想要向前走出第一步,试图改错和弥补,就必须先退一步,先承认自己的“不够对”,万般道理且不说,换一条路,一边走,一边完善心中所思所想,归根结底,还是希望顾璨能够知错。退一万步说,只有上不去的天,天即长生不朽;没有过不去的山,山即人间种种心坎。

        陈平安想要去直面这些心坎,自己的,已死之人的,在乎那些已死之人、犹然在世之人的,这些注定会磨损心中万古刀的人间苦难。

        犯了错,无非是两种结果,要么一错到底,要么就步步改错。前者能有一时甚至是一世的轻松惬意,大不了就是临死之前,来一句“死则死矣,这辈子不亏”,江湖上的人,还喜欢嚷嚷那句“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后者,会尤为劳心劳力,吃力也未必讨好。

        十人树杨,一人拔之,则无生杨矣。

        陈平安想要先尝试着去验证这句话的正反两面,至于对错,无论最终得到的结果如何,则都与书上道理先搁一边。

        在此期间,陈平安能做的,不过就是让顾璨稍稍收敛,不继续肆无忌惮地大开杀戒。

        与顾璨说了那么多,最后让陈平安感觉自己讲完了一辈子的道理,好在顾璨虽然不愿意认错,可到底陈平安在他心目中不是一般人,所以也愿意稍稍收起跋扈气焰,不敢太过顺着“我如今就是喜欢杀人”那条心路脉络,继续走出太远。毕竟在顾璨眼中,想要隔三岔五邀请陈平安去春庭府这个新家,与他们娘俩还有小泥鳅坐在一张饭桌上吃饭,他就需要付出一些什么,这种类似交易的规矩,很实在,在书简湖是说得通的,甚至可以说是畅通无阻。

        所以接下来,陈平安跟田湖君要了一块青峡岛供奉玉牌,挂在腰间,第二天开始在青峡岛四处逛荡,与人闲聊。在宫柳岛群雄会聚、推举“江湖君主”的那一天,陈平安甚至跟青峡岛借了一艘渡船,重新穿上法袍金醴,背好那把剑仙,开始独自一人,以青峡岛供奉的身份,以及对外宣称喜好撰写山水游记的小说家练气士,这个从未在书简湖历史上出现过的滑稽身份,游历书简湖那些法外之地。

        按照那幅田湖君赠予的江湖形势图,先从青峡岛的十多个藩属岛开始登岸游历,其中就有田湖君结丹后名正言顺开辟府邸的那个每逢明月照耀,就如雪白鱼鳞的素鳞岛。

        陈平安昼夜不息,将这些岛屿逛完,已经是三天之后,他又记下了一些不在香火房档案上的姓名。

        书简湖那座宫柳岛上还在争吵不休,隐约分出了三个阵营:拥护青峡岛刘志茂担任新一任江湖君主的诸多岛屿势力;竭力坚持截江真君“才不配位”的一拨岛主,这些岛主与藩属势力,立场极为坚定,便是刘志茂坐上了江湖君主的盟主座椅,他们也不认,有本事就将他们一座座岛屿继续打杀过去;最后一个阵营,就是坐观虎斗的岛主,有可能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也有可能是暗中早有秘密结盟,暂时不便亮明立场。

        有意思的是,反对刘志茂的那些岛主,每次开口,都好似事先约好了,喜欢阴阳怪气说一句截江真君虽然德高望重,但是如何如何。

        在书简湖,“德高望重”这个说法,好像比任何骂人的言语都要刺耳,更戳人的心窝子。

        这天陈平安自己驾驭渡船,来到一座名为珠钗岛的岛屿。珠钗岛距离青峡岛较远,岛屿不大,门派修士弟子稀少,所以此次宫柳岛会盟,去不去宫柳岛在两可之间的岛主,并未像其他许多削尖了脑袋都要去宫柳岛占据一席之地的小岛主一样,而是选择留在岛上,不掺和书简湖这场极有可能决定未来百年格局的盛举。

        陈平安停船靠岸,渡口已经站着一个高髻、穿着袒露的妇人,妇人体态丰硕,方额广颐。

        陈平安已经猜出这个龙门境女修的身份,相传这个本名为刘重润的妇人,曾是宝瓶洲中部一个覆灭王朝的皇室宗亲,末代小皇帝正是被这个被称呼为姑妈的女子,提着送到龙椅御座上去的。池水城那边的稗官野史记载,据说小皇帝当时年少懵懂,还笑呵呵拍着屁股底下那张巨大龙椅,要姑妈一起坐,然后这个妇人当时还真就一屁股坐了上去,将小皇帝抱起放在怀中,满朝文武,噤若寒蝉,无人胆敢质疑。

        田湖君曾经随口提及过这个珠钗岛岛主,称赞了一句“有大丈夫气”。

        刘重润微笑道:“你就是住在青峡岛山门口的那位账房先生?”

        陈平安愣了一下,在青峡岛,可没有人会当面说他是账房先生。

        陈平安说道:“算是吧。”

        刘重润开门见山问道:“该不会是你们青峡岛见这珠钗岛碍眼,趁着附近岛主都去了宫柳岛的间隙,来做些什么?”

        陈平安摇头道:“就我一个人拜访珠钗岛,多有叨扰,是想要跟刘夫人问些书简湖的风土人情,若是刘夫人不愿意我上岛,我这就去往别处。”

        刘重润眯起那双极为狭长的丹凤眼:“若是我说珠钗岛不欢迎账房先生呢?我这岛上,只有女子,人人修为都不高,若是谁被你瞧上了眼,抓去青峡岛担任开襟小娘,我到时候是放人,还是不放人?”

        陈平安神色如常,抱拳告辞,转身走上渡船,果真去往别处。

        刘重润站在原地,这下子她真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事实上,她都已经准备好了一个姿容出彩的年轻女修弟子,就当是破财消灾了。

        陈平安在下一座邻近的飞翠岛一样吃了闭门羹,岛主不在,管事之人不敢放行,任由一个青峡岛“供奉”登岸,到时候给青峡岛那帮不讲半点规矩的修士一锅端了,他找谁哭去?若是孑然一身,他倒不敢如此拒绝,可岛上还有他开枝散叶的一大家子,实在是不敢掉以轻心,只是如此不给那个青峡岛年轻供奉半点面子,老修士也不敢太让陈平安下不来台,一路相送,赔罪不已,那般架势,恨不得要给陈平安跪下磕头,陈平安并未劝说安慰什么,只是快步离开、撑船远去而已。

        第三座岛屿花屏岛,金丹境地仙的岛主不在,去宫柳岛商讨大事去了。岛主是截江真君麾下摇旗呐喊最卖力的盟友之一。一个少岛主留在岛上看守老巢,听闻顾大魔头的客人、青峡岛最年轻的供奉要来做客,赶紧从脂粉香腻的温柔乡里跳起身,慌慌张张穿戴整齐,直奔渡口,亲自露面,对陈平安笑脸相迎。

        真见着了被青峡岛藏藏掖掖的年轻供奉,少岛主其实还是有些失望的。瞧着就不像是什么擅长厮杀的高人,倒像是个乡野村塾的教书匠。如今青峡岛周边附近的大小岛屿,其实都在暗中谈论此事,只是青峡岛那边口风紧,半点有用的消息都没传出来,只听说是个在池水城当众甩了顾大魔头两耳光的狠人,顾璨也没还手,反而以礼相待,接到了青峡岛春庭府。如今连同花屏岛少岛主在内的一干狐朋狗友,都在押注此人能够活几天,花屏岛少岛主是押了一月内必死,谁不知道大魔头顾璨是出了名的喜怒无常,杀人随心?书简湖给那条大泥鳅当作腹中食物的练气士,可不都是什么仇家,青峡岛的座上宾,觥筹交错的酒肉朋友,不在少数。

        陈平安在花屏岛喝了一顿酒,他喝得少,对方却喝得很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聊出了许多少岛主的“酒后真言”。

        回到渡船上,撑船的陈平安想了想那些言语的火候分寸,便知道书简湖没有省油的灯。远离花屏岛,停船于湖心,陈平安掏出笔纸,又写下一些人和事情。

        此后每天就是这样走走停停,在一座座岛屿看到不同的风景和人事,与珠钗岛一般闭门谢客、婉拒陈平安登山的,一样很多。

        陈平安怀中那张书简湖形势图上,不断有岛屿被画上一个圆圈。

        他每天天未亮就撑船离开青峡岛,夜幕深深才返回青峡岛那间屋子。

        书简湖除了会聚了宝瓶洲各地的山泽野修外,还巫风鬼道大炽,各种闻所未闻的旁门邪术,层出不穷。

        比如那花屏岛,修士都喜欢穷奢极欲,沉浸于醉生梦死的快活日子,道路上,凿金为莲,花以贴地。

        又有一座岛屿名为邺城,岛主开办了斗兽场,谁若胆敢朝凶兽丢掷一颗石子,就是“犯兽”大罪,处以极刑。每天都有别处岛屿的修士将犯错的门中弟子或是抓捕而来的仇家,丢入邺城几处最著名的斗兽场牢笼,邺城自有醇酒美妇伺候着来此找乐子的八方修士,欣赏岛上凶兽的血腥行径。

        还有那个衣冠岛的岛主,据说曾经是宝瓶洲西南某国的一个大儒,如今却喜好搜罗各地儒生的帽冠,拿来当作夜壶。

        有一天陈平安离开了一座名为云雨岛的岛屿,岛上有两个仙家洞府门派,都擅长房中双修术。见着了陈平安,其中一个门派的女子,无论岁数大小,都好似那饥渴难耐的豺狼虎豹,只是年轻人腰间悬挂着的那块青峡岛供奉玉牌,让她们不敢太过胡来。陈平安下山登船的时候,轻轻一震,犹然萦绕在法袍金醴附近的脂粉香味飘散一空。

        陈平安在去往下一座岛屿的路途上,终于遇到了一拨潜伏在湖中的刺客,共三人。

        被初一和十五各自搅烂本命物所在气府的两名刺客重伤跌落水中。借机欺身而近的一个兵家修士,本以为胜券在握,却被那个精神不济、好似病秧子的年轻人,一拳打得坠入湖中。

        陈平安撑船,以竹篙将三人分别拉上船,问了些问题,其中一名刺客趁着陈平安沉思之际,再次拼死偷袭,便被轻描淡写一拳打死了。

        陈平安随后将两个活着的人,以及那具冰冷的尸体,送到了书简湖云楼城附近的岸边,一人背着尸体、一人踉跄登岸后,他掉转船头,缓缓而归。

        半个时辰后,数十个练气士浩浩荡荡杀出云楼城,以一名七境剑修为首,将陈平安和那条渡船围在当中。

        陈平安问那名剑修:“你知道我是谁,叫什么名字?是因为朋友义气出城厮杀,还是与青峡岛早有冤仇?”

        剑修放出豪言,他连那两人都不熟悉,只能算是朋友的朋友,但你们这些青峡岛修士,书简湖人人得而诛之。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没有去动用背后那把剑仙,而是双指拈出了一张符箓——日夜游神真身符。将那名七境剑修和几名冲在最前边的云楼城“义士”,当场镇杀,又以飞剑初一刺杀了劫后余生的最早刺客之一。

        不理会那些作鸟兽散的云楼城修士,越发萎靡不振的陈平安没有就此去往青峡岛,割下两颗头颅挂在腰间后,反而再次停船靠岸,在渡口系好后,走入云楼城,来到一座高门府邸外,说是找人,找一个刚刚在书简湖云雨岛附近认识的熟人。

        无人阻拦,陈平安跨过门槛后,在一处院子找到了那个当时背着死人登岸的刺客,他身边悬停着那把悄然尾随入城的飞剑十五。

        陈平安转头望向一处,轻声喊道:“炭雪。”

        一个少女出现在墙头。

        陈平安说道:“以后不要再跟着我了,保护好顾璨。还有,告诉顾璨,这些事情,他别管,不许迁怒云楼城。”

        那条小泥鳅使劲点头,如获大赦,赶紧一掠而走。

        陈平安将两颗头颅放在院中石桌上,坐在一旁,看着那个不敢动弹的刺客,问道:“有什么话想说?”

        那个男子大概是心知必死,最后一丝侥幸都荡然无存后,便蓦然胆气十足,大声狞笑道:“老子在地底下等着你!”

        陈平安问道:“那如果我反悔了,把云楼城内所有认识你的人,都杀干净?”

        男人死死盯着陈平安:“我都要死了,还管这些做什么?”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院子门口那边站着的府邸数人,收回视线后,站起身:“过几天我再来看看你。”

        陈平安脚尖一点,踩在墙头,像是就此离开了云楼城。只是离去之时,飞剑十五一口气搅烂了这名刺客的剩余本命窍穴。

        实则陈平安此后秘密返回那座府邸,然后看到了一场闹剧。

        原来那个刺客并非府上人氏,而是与上一代家主关系莫逆的神仙中人,是书简湖一个几乎被灭满门的漏网之鱼。他此前也不是潜伏在容易泄露行踪的云楼城,而是居住在距离书简湖三百多里的石毫国边关城池当中,只是此次陈平安将他们三人恰好放在此地,刺客便来到府上修养,刚好另外那名刺客在楼城颇有人缘和香火,就集结了那么多修士出城追杀陈平安。除了与青峡岛的恩怨之外,未尝没有借此机会,杀一杀如今身在宫柳岛的刘志茂风头的想法。一旦得逞,与青峡岛敌对的书简湖势力,说不定还会对他们庇护一二,甚至能够重新崛起,所以当初两人在府上一合计,觉得此计可行,既是富贵险中求,有机会扬名立万,还能宰掉一个青峡岛极其厉害的修士,何乐而不为?

        府上两个不过是四境修士的供奉,联手一个五境纯粹武夫,生怕这个倒在血泊中的、曾经是府上人人敬仰的观海境“老”神仙还有杀手锏,磨磨蹭蹭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敢出手,将其拘押起来,三人一个个早已满身大汗。当代家主这才开始破口大骂此人的忘恩负义,差点连累府上百余人一起陪葬。这个家主脸色狰狞,说就算刨地三尺,也要将刺客那个几年前来府上做客的漂亮女儿找出来。那个被五花大绑的刺客终于开始死命挣扎,浑身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那个家主畅快异常,眼眶通红,说了一番最为雪上加霜的言语:“别以为你那个老来得女的小丫头很难找,别人不晓得你的底细,我知道,不就在石毫国边境那几座关隘城池当中藏着吗?听说她是个没有修行资质的废物,偏偏生得貌美,相信这般姿色的年轻女子,大把银子砸下去,不算太难找出,实在不行,就在那处地方放出消息,说你已经快要死在云楼城了,就不相信你女儿还会猫着藏着不愿现身!”

        三天后,石毫国一座关隘城池,有个中年男人在云楼城一行入城之前就已经等在那边。

        一行人为了赶路,风餐露宿,叫苦连连。

        一个四境修士和一个五境武夫带队,始终没有发现,有人在看着他们的言行举止,甚至还会默默记在纸上。

        那拨人在关隘城池中搜寻无果,立即火速赶往石毫国附近一座郡城。最终在郡城一条巷子里,找到了那户唯有老妪和少女相依为命的人家,不算大富大贵,殷实门户而已。

        这拨人没有火急火燎上去抢人,毕竟这里是石毫国郡城,不是书简湖,更不是云楼城,万一那个老妪是深藏不露的中五境修士,他们岂不是要在阴沟里翻船?

        众人齐心合力想出一个法子,让一个长相最憨厚的家族护院,趁着老妪出门的时候,去通风报信,就说是少女她爹在云楼城府上被青峡岛修士重创,命不久矣,已经完全失去说话的能力,只是死活不愿咽气,他们家主俯身一听,只能听到他反复念叨着郡城名字和女儿,这才辛苦寻到了此地。她再不去云楼城就晚了,就注定要见不着她爹最后一面了。

        少女一开始没有开门,但听闻那名云楼城府上护院捎来的噩耗后,果真满脸泪水地打开院门,哭哭啼啼,体态孱弱如娇柳,看得那个护院汉子私底下喉结微动。

        少女收拾好包裹后,骤然想起那个朝夕相处、照顾自己起居的老妪,便与那个着急带着她离开郡城的护院说自己一定要与老嬷嬷说一声。老嬷嬷身子骨太差了,如果找不到自己,一定会忧惧伤心,指不定不等她走到云楼城,老嬷嬷就离开人世了,她岂不是世上再没有一个亲人?

        护院一听,心中一盘算,是个不中用的老婆娘?再瞅瞅这个满脸纯真的动人女子,十七八岁,不说山上洞府,只说市井坊间,可不能算是什么少女了。他便觉得由着她知会一声行将就木的老嬷嬷,能出什么错?若是自己太过生硬,说不定才会惹来她的怀疑。于是他便改变初衷,陪着姿容凄美的动人女子,一起等待那个老嬷嬷的到来。

        结果等到手挎菜篮的老妪一进门,护院刚露出笑容就已脸色僵硬,后背心被一把匕首捅穿,护院转头望去,已经被那女子迅速捂住嘴巴,轻轻一推,摔在院中。

        老嬷嬷见到这一幕后,无动于衷。

        女子忍着心中悲苦和担忧,将云楼城变故一说,老妪点点头,只说多半是那户人家在落井下石,或是在向青峡岛仇家递投名状了。

        女子哀求老妪一定要去云楼城一趟,哪怕是死,哪怕见不着她爹最后一面,也要去云楼城。

        老妪哀叹一声:“清净日子算是走到头了。”环顾四周,如飞鸟张翼掠起,直接去了一处盯梢她们许久的修士住处,一番血战,捂着几乎致命的伤口返回院子,与那女子说解决掉了潜伏此地的后患,她是肯定去不得云楼城了,要女子自己多加小心,还交给女子一枚丹药,事到临头,一咬即死。

        切实感受到天有不测风云的女子,强颜欢笑,抹去眼泪,收拾好行李,独自离开这座郡城,去往命运未卜的书简湖云楼城。

        女子雇用了一辆马车,驶出郡城大门。她并不知道,小院那边,一个背着长剑的中年男人,在一座客栈打晕了云楼城剩余的所有人,然后去了趟老妪正在咳着血熬药的院子。老妪看到悄无声息出现的男人后,已经心生死志,不承想那个相貌平平、好似江湖游侠的背剑男人,丢了一颗丹药给她,然后在墙角蹲下身,帮着煮起药来,一边看着火候,一边问了些那名暴毙修士的来历。老妪打量着那颗芬芳扑鼻的幽绿丹药,一边拣选着回答问题。说那修士是垂涎自家小姐姿容美色的书简湖邪修,手段不差,擅长隐匿,自家主人离开已久,那名邪修最近才不小心露出了马脚,极有可能出身于云雨岛或是鎏金岛,应该是想要将小姐掳去,上供孝敬给师门里边的大修士。她原本是想要等着主人回来,再解决不迟,哪里想到术法通天的主人已经在云楼城那边惨遭横祸。

        老妪越来越觉得莫名其妙。原来那个中年男人煮药间隙,竟然还掏出了纸笔,记下了见闻。

        中年男人帮着煮完药后,就站起了身,只是离开之前,他指着那具来不及藏起来的尸体,问道:“你觉得这个人该死吗?”

        老妪犹豫了一下,选择坦诚相待:“如果他不死,我家小姐就要遭殃了,到了那座云楼城,只会生不如死,说不定让小姐生不如死的众人当中,就会有此人一个。”

        中年男人不置可否,离开院子。

        几天后的深夜,有一道曼妙身影,从云楼城那座府邸墙头一翻而过,虽然当年在这座府上只待了几天而已,但是她的记性极好,不过三境武夫的实力,竟然就能够如入无人之境,当然这也与府邸三个供奉如今都在赶回云楼城的路上有关。

        只是当她悄无声息地落在一处院落之时,整座府邸骤然光亮起来,一盏盏灯笼点燃高挂起来。

        这个夜潜府邸的女子,被一名重金聘请而来的临时供奉、六境剑修,以一把本命飞剑故意抵住心口,而非眉心或是脖颈。剑修再将一把出鞘长剑,轻轻搁在那蒙面女子肩头,双指并拢轻轻一挥,撕去遮掩女子容貌的面纱,面容如花甲老人的“年轻”剑修,倍觉惊艳,微笑道:“不错不错,不是修士,都拥有这等肌肤,真是天生丽质了。听说姑娘你还是个纯粹武夫,想必稍稍调教一番,床笫功夫一定更让人期待。”

        剑修转头对府邸主人笑道:“没骗人,按照约定,剩余一半的神仙钱,你们就不用掏腰包了。”

        那女子只说要见她父亲最后一面,在那之后,任由处置。

        剑修收剑入鞘,点了点头,却闪电出手,双指一敲女子脖子,然后再轻弹数次,女子嘴中呕出一颗丹药,被面容苍老的剑修捏在手中,凑近鼻子,嗅了嗅,满脸陶醉,然后随手丢在地上,以脚尖碾碎:“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寻死怎么成,我那买你性命的一半神仙钱,知道是多少银子吗?二十万两白银!”

        不知为何,浑身发麻酥软的女子,想要咬舌自尽都成了奢望,只能被那名剑修按住肩头,扯去这处院落一间偏屋。剑修踢开门,她看到了那个浑身是血、瞪圆眼睛的男人。

        女子哭泣出声。

        六境剑修扬扬得意道:“父女团圆之后,就该……”

        就在此时,剑修身体瞬间紧绷,那柄本命飞剑刚刚离开关键气府,就发出一声颤鸣,原来是直直撞在了另外一柄本命飞剑的剑尖之上。剑尖那一小截瞬间崩碎不说,剑修的飞剑还被人以双指夹住。

        剑修僵硬转头,立即抱拳道:“晚辈云楼城杜射虎,拜见青峡岛剑仙前辈!”

        原来不知何时,这名六境剑修老人身边站了一个脸色微白的年轻人,背剑挂葫芦。

        陈平安松开手指,递给这名剑修两枚小暑钱。

        六境剑修杜射虎战战兢兢收下两枚小暑钱后,二话不说,直接离开了这座府邸。

        本命飞剑碎裂了剑尖,哪里是这次两枚小暑钱的报酬就能够弥补的,只是修补本命飞剑的神仙钱,又哪里能够比自己的这条命值钱?只是可惜那个生得水灵白嫩的小娘们,注定是无福消受了。

        这天夜里,一辆马车缓缓驶出云楼城去往石毫国城门,到清晨时分,已经远离云楼城。陈平安停马后,跳下马车,准备返回云楼城外的那个渡口,希望那艘系在岸边的渡船,没被人偷走,不然还是有些小麻烦。

        那个女子掀开车帘子,坐在车夫位置上,她父亲已经在后边的车厢熟睡过去,性命无忧,只是这辈子很难再重返中五境了。她望向陈平安的背影,忍着泪水,沉声道:“总有一天,我会找你报仇的!”

        可是陈平安根本没有理睬她,就连看她一眼都没有,这让女子越发悲苦愤懑。

        蓦然之间,女子背脊生寒,因为陈平安停步转身了。

        陈平安说道:“我可能在书简湖至少要待两三年,如果对你来说时间太短,没有把握报仇,将来可以去大骊龙泉郡找我。”

        女子愕然。

        陈平安对她说道:“你可以多带个朋友,好帮你收尸,因为我到时候只会杀你一个人。”

        女子怔怔地看着陈平安渐渐远去。

        车厢内,她爹似乎被吵醒了,咳嗽道:“不要想着找他报仇了。”

        女子擦干净眼泪,转头问道:“爹,之前他在,我不好问你,我们与他到底是怎么结的仇?”

        车厢内,男人哑口无言。

        绕着云楼城,来到那个渡口,那艘渡船不但还在,竟然还有云楼城不认识的两个修士专门帮忙守着,大概是防止不长眼的毛贼见财不要命,害得这个青峡岛供奉迁怒于整座云楼城。

        陈平安向两个修士致谢后,撑船离开。

        愈行愈远,陈平安思绪飘远,回神之后,腾出一只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圆。

        去往青峡岛,水路迢迢。

        陈平安暂时没打算去往附近的书简湖岛屿,结果在半路就遇上了来接他的那艘巨大楼船。陈平安飘掠上船头,顾璨和小泥鳅并肩而立,顾璨挠头道:“陈平安,怎么几天没见,你又瘦了?”

        陈平安问道:“宫柳岛那边怎么样了?”

        顾璨翻了个白眼,双手笼袖:“没劲得很,拍桌子瞪眼睛,一天到晚吵架。不过这也不奇怪,书简湖历史上最近几次推举江湖君主,最长的一次,足足拖了大半年呢,就差没在岛上建茅屋或是议事堂打地铺了。最短的一次,倒是才个把月,因为吵来吵去,吵得某人烦死了,那家伙就一口气宰了二十多个当时的岛主,然后当天就有了新任江湖君主,是那人的姘头,也是书简湖唯一一个以女子身份坐上江湖君主这把交椅的修士。”

        陈平安点点头。

        顾璨好奇问道:“这次离开书简湖去了岸上,有好玩的事情吗?”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看了一条线。”

        顾璨跟小泥鳅面面相觑。

        顾璨不打算自讨苦吃,转移话题,笑道:“青峡岛已经收到第一份飞剑传信了,来自咱们家乡的披云山。那把飞剑,已经让我下令在剑房当老祖宗供奉起来了,不会有人擅自打开密信的。”

        陈平安回头看了眼顾璨,点点头,挤出一个笑脸,提醒道:“宫柳岛那边,越是风平浪静,你和小泥鳅越是要小心。我猜测大骊跟朱荧王朝,会在书简湖暗中较劲一番,如果遇到这种情况,只要有任何一方参与其中,你最好退一步,不着急出手。青峡岛的刘志茂,能不能当成江湖君主,已经不是你和小泥鳅吃掉一两个金丹境地仙可以决定的了。”

        顾璨嗯了一声:“记下了!我晓得轻重的,大致什么人可以打杀,什么势力不可以招惹,我都会先想过了再动手。”

        小泥鳅揉了揉肚子,其实有些饿了。

        然后陈平安收回视线,继续远眺湖景。他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回首望之,美玉粲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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